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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嘀嗒

      2021-07-25 16:33劉建東
      山花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宋腳步聲小毛

      劉建東

      周一上午十點(diǎn),開了簡單的碰頭會后,我們陸續(xù)離開了單位。這個時間的街頭相對沒有那么擁擠,來往的人們也相對從容。從單位作鳥獸散的我們,隨意地安排著余下的時間?;仡^還能看到單位大樓的尖頂,在灰暗的天空下,沒有一點(diǎn)生機(jī),就像一只耷拉著腦袋的無精打采的麻雀。這時候手機(jī)響了一聲,大家都看到了微信群里的通知。通知是小宋發(fā)的。他沒有隨我們一起出來,他總是喜歡待在單位里,等著所長的指令。微信通知,讓大家火速趕回所里,有重要事情,不得請假。

      重新回到所里,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這是非正常的召回。

      老江夸張地抱怨,他的貓?jiān)诩依餂]有人照顧,眼巴巴等著他回去,腦子里都能聽到它的哀號。

      小毛吊著臉,說,什么事什么事啊,還不開會一起說,又折騰我們,還讓不讓人活,我剛剛和理發(fā)師約了去染發(fā)。小毛年紀(jì)輕輕,據(jù)說有很嚴(yán)重的少白頭,可我們誰也沒看到過她頭發(fā)花白的真容。

      老黃表現(xiàn)出了與他年齡相稱的沉著,大家稍安勿躁,聽所長的。

      所長董仙生此時心神不寧,臉色比大家都難看。他并沒有急于說明讓大家回來的原因,而是從抽屜里拿出鑰匙,交給小宋,讓他去把鐵閘門鎖上。

      小宋出去時,我們都還沒有意識到將要發(fā)生什么,直到拉動鐵閘門的聲音和大門落鎖的聲音傳過來,我們才陡然慌了,那聲音我們十分陌生,只有所長董仙生和小宋比較熟悉。我們所占據(jù)七樓的整個右半邊,靠近電梯口,有一扇推拉的鐵閘門,把我們和其它部門隔開。平時,因?yàn)槲覀兌疾粊韱挝晦k公,只有所長與小宋常在單位,所以我們幾乎忘記了鐵閘門劃動、鎖門的聲音。我立即覺得裸露在外的肌肉發(fā)緊。老黃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老江雙拳緊攥。小毛驚訝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等小宋回到所長辦公室,各就其位,所長董仙生才嚴(yán)肅地說,把大家請回來,是因?yàn)閯倓偘l(fā)生了一件事兒。他頓了頓,目光從一個人臉上跳到另一個人臉上,看得我們心驚肉跳。手稿丟了。他萬分沮喪地說。就在我們開碰頭會之前,我親手把它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開會的時候我的眼睛數(shù)次移動到手稿上。那個時候它是在桌子上的。開完會,我只是去了一下洗手間,等我回來時,樓道里靜悄悄的,你們大都走了,只有小宋的辦公室開著門。我能聽到從他辦公室傳來的敲打鍵盤的聲音。我坐到椅子上,下意識地看了眼辦公桌,桌面上的手稿竟不翼而飛了。我腦袋“嗡”的一聲,頓時感到,天塌了下來一樣。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都知道,這部手稿的重要性。這是剛退休的院長的心血。據(jù)說院長寫了三年,是他一生的一個總結(jié)。他把這么重要的手稿交給所長,讓我們整理出版。那部手稿厚厚的,放在所長辦公桌上,幾乎能把所長的半張臉遮擋住。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看到的都是被院長的手稿遮住了半張臉的所長。所長把手稿打散,給我們每個人都分了一部分。老黃看的是院長對自己人生歷程的追憶;老江看的是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散文隨筆;小毛看的是類似日記的東西;小宋看的是一些會議發(fā)言,只有他那部分幾乎全是打印出來的。我看的是到世界各地的游記,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院長竟然到過許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大家看完了第一遍,然后匯總到了所長那里,還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意見。很顯然,這是一部凝聚了院長一生精華的手稿,院長內(nèi)心綿綿的期待可想而知。大家聽完所長有些凄涼的原因介紹,便都默不作聲了。我們各懷心思,雖然都感到了暴風(fēng)雪來臨前的不安,但我們內(nèi)心的波瀾肯定都不如所長。院長是董仙生的伯樂,發(fā)現(xiàn)并把他從工廠里調(diào)來,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這部院長親自委托的手稿,對于所長董仙生來說,意義更加不一般。

      為了緩解過于壓抑的氣氛,老黃率先打破了沉悶。仙生,你不用杞人憂天,也許是院長派人把它拿走了。他可能想要增加一些內(nèi)容。

      所長董仙生搖搖頭,怎么可能?他做事縝密,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和我打聲招呼就拿走的。

      老江說,或許是在你去洗手間期間,有外面的人偷偷進(jìn)來拿走了。樓里經(jīng)常有外人出入,你都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心里都想些什么。

      所長搖頭,他不拿手機(jī),不拿錢包,拿手稿干什么?

      所長,你把我們著急地叫回來,不只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吧?小毛說話向來都是直來直去,從不拐彎。

      我們都把目光集中到所長董仙生的臉上,心里存著一個大大的疑問,對啊,把我們叫回來,手稿就能失而復(fù)得嗎?

      董仙生被我們盯得有些發(fā)毛,他回避著我們的目光,說道,也許,你們能給我出出主意,院長的手稿到底是怎么丟的,是誰拿走了。

      然后我們便開始七嘴八舌地開動腦筋,替所長分憂。我們的分析其實(shí)天馬行空,不著邊際。董仙生默默地聽著我們的議論,當(dāng)某個人在說話時,他的眼睛就停在那人的臉上。他的目光是空洞的,無神的。他的心思已經(jīng)神游了。這充分說明了他內(nèi)心的慌亂。

      嘰嘰喳喳地各說各話,并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所長董仙生辦公桌上還是空空的,我們能看到他整張臉,發(fā)白的臉。后來老江打了個哈欠說,他必須要走了,他腦子里全是他那只折耳貓可憐兮兮的眼神。他站起來,其他人也站起來,跟著往外走。可是我們走到樓道里,來到鐵閘門跟前,才猛然意識到,鐵閘門是上了鎖的,是被小宋鎖住了的。小毛尖聲喊道,小宋,小宋,快過來開門。你磨蹭什么?。?/p>

      我們等了一會兒,卻沒看到小宋的身影,所長辦公室里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老江說,小毛,你去叫他。

      小毛沒動,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又沒有折耳貓,只有我女兒等著我吃飯。不過,有我媽在呢,不用我做飯給她吃。

      老江嘆息道,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

      老黃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去拿鑰匙,過了一會兒,便失落地返回,黑著臉說,小宋不給。

      老江氣鼓鼓地說,他憑什么不給,鑰匙又不是他的,他算老幾啊,他安的什么心啊?他是想把我們鎖在這里呀?

      他最后這句話,點(diǎn)中了問題的核心,我們?nèi)绱髩舫跣?,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彼此,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和迫切性。

      我們幾乎是同時轉(zhuǎn)身,快步走回所長辦公室。我們雜沓的腳步聲充分表明了我們內(nèi)心的惶恐,和對不可測的未來的茫然。小宋還坐在所長董仙生的辦公室內(nèi),他坐在原來的地方,玩著手機(jī),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們?nèi)ザ鴱?fù)返似的。董仙生也只是象征性地掃了我們一眼,便低下頭看他眼前的書。沒有人關(guān)心他在看什么書,或者他到底讀進(jìn)去沒有,我們關(guān)心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我們是不是被所長軟禁起來了,直到他找到那部手稿?這個縈繞在我們內(nèi)心的疑問加劇了我們的憤怒。首先是老黃,他自稱是我們所的元老,因?yàn)樗髮W(xué)畢業(yè)便分配到我們所,幾十年來他成績平平,卻也混到了研究員。他曾嘲笑小宋說,我剛到所里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所以他有足夠的資本首先發(fā)難。當(dāng)他發(fā)怒的時候,他的語言并不連貫,你你你,為啥不給,我們開門。他的臉漲得通紅。

      小宋像是沒聽到老黃的指責(zé),仍然低頭玩手機(jī)游戲。

      老江附和道,對呀,你還想鎖住我們不成,你這是犯罪懂不懂,任何人都沒有這個權(quán)力,更別說你了。

      小宋頭都沒抬,眼睛就沒離開過手機(jī)屏幕,只是挪了挪屁股,好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我盡量和顏悅色,小宋,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把鑰匙拿出來,你讓我們自己把門打開。我們也不要你的鑰匙,開了再還給你。

      小宋無動于衷,眉毛緊鎖,被游戲中的進(jìn)程吸引著。他像是把我們從他的大腦中屏蔽掉了一樣,當(dāng)我們不存在。

      小毛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眼里含著淚說,從小到大,我都沒受過這委屈。她伸左手抓住了小宋的衣領(lǐng),伸右手指著小宋,小宋,你開不開門?你要是不開門我跟你拼了。

      衣領(lǐng)子的變化,讓小宋感到了呼吸的改變,他這才放下手機(jī),詫異地瞪著小毛。小宋平時少言寡語,能兩個字說明白的話他從來不說三個字。他的臉變白了,他說,松開。

      小毛上了倔勁,嬌小的身體仿佛爆發(fā)了無窮的能量,柳眉倒豎,杏眼圓翻,手上加了勁,我就不松開怎么樣,你能把我怎么樣,怎么樣?

      不松?小宋追問。

      不松,我憑什么松開?你把我們關(guān)在這里是何用意,你給我鑰匙我就松。鑰匙是你家的呀?憑什么你霸著呀?

      小宋再不多言,揮手向上一揚(yáng)。他這一揮手,凝聚了太多內(nèi)心的不滿,力大無比,立刻就掙脫了小毛緊攥的拳頭;同時他另一只手向外猛推。小毛的力量全用在手上,身體幾乎是不設(shè)防的,在小宋排山倒海的推力作用下,她嬌弱的身體輕飄飄地向后倒去。等我們都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我們被她突然噴發(fā)的哭聲驚醒了似的,怒火中燒,同時撲了上去,拽住了打人的小宋。事后我想想,當(dāng)時我們的面目猙獰和不顧一切,像是狼群遇到了羊群。這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完全是一股無名之火。我們有的拽著小宋的胳膊,有的抓住了他的頭發(fā),有的薅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圍得水泄不通。這時候小宋面露驚恐之色,向后躲閃著,你們你們……沒有人注意到他講了什么,他那重復(fù)的兩個字代表著什么。我們?nèi)_相加,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到他的身上,他蜷縮在沙發(fā)上,成了一個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們瘋狂地打、抓、撓、踢,罵娘、吐口水。如果當(dāng)時有一面鏡子,我想,我們夸張的動作與從未表現(xiàn)過的惡,是令我們自己膽寒和震驚的。我們也一定都不會相信,那是我們自己。事實(shí)卻仍在發(fā)生。很快,小宋就繳了械,被打得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他像只剛出生的小貓,連叫喚的聲音都沒有了。不知誰說了句,別打了,別打了,別把他打死。我們都停下來,相互看了看各自的殘忍面目,突然間一致地、滿面羞愧地退到一邊。老江走近小宋,探了探小宋的鼻息,放心地笑了,轉(zhuǎn)過頭無比快樂地宣布,還活著,還活著。這是個鼓舞人心的消息,我們發(fā)出一陣低沉的歡呼聲,像是在慶祝什么。我們均長舒了一口氣,會心地相視一笑。老黃說,他哪里就那么不禁揍呢,他最年輕,身體最棒。老江說,是啊是啊,他身體像頭牛,哪像我們,全身都是毛病。我們再次湊近小宋,觀察他,他的臉色蒼白,面容有點(diǎn)變形,頭發(fā)凌亂,衣服不整,嘴角有鮮血流出來。即使這副尊容,他也沒有博得我們的同情。小毛說,這是他罪有應(yīng)得。老江說,是的,沒錯,這都是他咎由自取。我們圍成一圈,像是在動物園里觀察動物一樣,我們的心情仍然十分沮喪,并沒有因?yàn)橥创蛄艘活D小宋而心情舒暢,因?yàn)殍€匙仍然沒有著落,我們走出單位的希望依舊渺茫。我提醒說,我們要的是鑰匙。于是,小毛伸出手想去掏小宋的口袋,手觸到小宋的衣服又縮了回來,她說,我是女的,我不能掏他的兜。在大家目光的鼓勵下,我翻遍了他的所有口袋,也沒能找到那把鑰匙。在我翻找的過程中,小宋毫無反抗能力,全然任人擺布,只是間或翻一下眼皮,無力地看一眼我。那一眼讓我心生寒意,默默地對他說,對不起小宋,這不是我的本意,誰讓你礙著大家了。

      沒有找到鑰匙,我們都垂頭喪氣,圍在一起,低聲商量著怎么問出小宋的口供,讓他交出鑰匙。沒想到,小宋細(xì)若游絲的聲音傳過來,像是打了我們每人一個耳光。他說,打死我,也不說。我們動作統(tǒng)一地扭轉(zhuǎn)脖子,看著有氣無力的小宋,真是悲憤交加。我們更加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必須要找到一個可行的辦法解困,可是我們湊到一起,討論來討論去,卻仍然像是在黑暗中爬行,愁云密布,愁眉不展。我們面面相覷,這才意識到,經(jīng)過剛才的打斗,好像每個人都付出了畢生的力量似的,一下子癱軟在地,像是斗敗的公雞呼哧呼哧喘著氣。這樣尷尬的局面持續(xù)了有十幾分鐘,我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從我們身后傳來,是所長董仙生的。這么長時間,我們幾乎忘記了所長的存在。他的聲調(diào)平和,都散了吧,他說。

      我們拖著沉重、散了架的身體各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們的腦子都長了眼睛,能夠隔著厚厚的墻壁,看到那緊鎖著的鐵門。緊張、惶恐令我們無所適從。我與小毛一個辦公室,她趴在辦公桌上抽泣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勸慰她,只能獨(dú)自坐在那里發(fā)呆。

      后來我聽到了腳步聲。那聲音在靜得有些殘酷的樓道里顯得十分驚悚。我的耳朵同樣長了眼睛,第一次的腳步聲是老黃的,那腳步聲從他和老江的辦公室響起,就像是一個簡單而無聊的音符,穿過樓道,串起一連串雜亂的音符,擾亂著我們的思想,最后消失在所長的辦公室,那是音符的終結(jié)處。當(dāng)那音符重新響起時,我看了看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分鐘。第二次的腳步聲是老江,老江在里面呆的時間比老黃要長,三十五分鐘。老江從所長屋里出來的腳步聲輕快,像是伴著口哨。然后是小毛,她停留的時間較短,只有十分鐘。她回來后臉色陰沉,看上去情緒不佳。我也不敢打聽。等著手機(jī)微信的聲音響起。但是過了半個小時,手機(jī)才有動靜。我等得心焦,快步趕了過去。

      癱軟在沙發(fā)上的小宋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想必是回他的辦公室了。所長董仙生抬頭看了下我,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我坐了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

      所長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焦慮的神情,說話的語氣也平靜,梁頌,你來所里幾年了?

      他以聊家常的方式開始,立即讓氣氛輕松了下來。我略加思索,十二年。

      你已經(jīng)工作十二年了,你肯定知道這其中的甘苦,你也知道,你取得的一切都不是風(fēng)刮來的。

      我誠實(shí)地回答,那是自然。

      我已經(jīng)來這個單位二十年了。我沒有你們幸運(yùn),研究生畢業(yè)后直接就分配到這里。我在工廠里待了整整十年,我從一個廠報記者做起,白天采訪、寫報道,利用晚上的時間搞點(diǎn)文學(xué)研究。后來是老院長看了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從工廠里調(diào)過來??梢哉f,沒有老院長就沒有今天的我。董仙生像是在自言自語,回憶他的經(jīng)歷。

      我說,我知道,所長,聽你說過多少遍了。

      所長董仙生又看了看我,所以你知道,老院長的手稿不僅對他,也對我意味著什么。

      我知道。我小聲說。

      他話鋒一轉(zhuǎn),你覺得這部手稿被誰拿走了?

      我沒有料到所長會單刀直入,這么直接,竟毫無防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

      你別緊張,我沒有說是你拿了,我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我對你從來都是信任的,你也知道,我在為所里的未來著想,一直在培養(yǎng)你做我的接班人。所長語重心長,以情動人。

      我誠惶誠恐,我還有很多不足。

      那你說說你的想法,你不要有顧慮,暢所欲言。

      所長鼓勵的目光讓我無法躲藏,我心亂如麻,根本理不出一個頭緒,我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們不是在下結(jié)論,而是推斷。所長說。所有人都有推斷的自由。

      我再不說是無法走出所長辦公室的,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你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所長眼睛放光,什么事?

      我陷入片刻的沉思,以此來證明我確實(shí)是在幫助所長推斷,是這樣的,兩周前,小毛對我說,她不想審讀院長的手稿,她覺得她看的那部分內(nèi)容簡直是生活的流水賬,雜亂無章,了無情趣,毫無審美感,根本不能算文學(xué)作品,更別說出版發(fā)行了。她還把其中的一段讀給我聽。

      你認(rèn)同她的判斷嗎?他盯著我。

      我遲疑地看看他,然后誠實(shí)地說,基本是的。

      所長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來,好吧,你說的都是實(shí)話。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嘆息,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腦子里一直想著這個問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辦公室。我因?yàn)榫o張而忘記了自己在所長辦公室的時間,但是小毛沒忘,她看到我垂頭喪氣地回來,指了指自己的表,二十六分半。

      我心里有鬼,低下頭,沒敢和她的目光相接。

      不多時,聽到樓道里那半邊的腳步聲,該吃飯了。我感覺到了饑腸轆轆,這是難得的一種感受。饑餓感的增強(qiáng)愈發(fā)催促我們要沖出鐵門,去食堂,或者回家,解決午飯。腳步聲停止了,樓道里重歸安靜。我們的耳朵都離開我們的身體,跑到了鐵閘門那里,似乎我們能看到鐵閘門冰冷無情的面孔。胃部的反應(yīng)越來越強(qiáng)烈,像是掛著一扇重重的鐵門,連正常的思維都消失了,腦子里亂成泥濘,甚至忘記了害怕、緊張與無端的猜測。之后響起的腳步聲是小宋的,他的腳步聲聽起來不像被蹂躪過的,終究是年輕,恢復(fù)得快。腳步聲到鐵閘門那里戛然而止。沒有開門的聲音,只有與人低聲交談的聲音。腳步聲順原路返回,依次到達(dá)我們每個辦公室的門口,稍作停留,響起沉悶的敲門聲。去開門的是小毛,她拎回來兩個塑料袋,里面是盒飯。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竟有些粗暴。我和小毛,都搶著放下了平日的矜持,奪過外賣飯菜,狼吞虎咽,迅速填飽肚子,食不甘味。沒有了饑餓感,腦子開始昏昏沉沉,困意頓時襲來,我打了幾個哈欠,便顧不得平日的斯文,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屋子里,窗戶被粗粗的鐵條封得死死的,夢的開始我在徒手拆鐵條,手指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滲出鮮血,我卻不知疼痛,拼命想把鐵條拆散。我成功了,我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發(fā)出的狂吼。我把成堆的鐵條當(dāng)成梯子,攀上了窗臺,縱身一躍,下面卻是深不可測的城市的深淵。這時候我醒了,感覺到額頭涼涼的,睜開眼,卻看到一雙躲在眼鏡后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小毛,你要干什么?

      小毛手里拿著一把剪刀,惡狠狠地看著我,你說我要干什么?

      我向后退著,我怎么知道。

      我要給你點(diǎn)顏色看看。小毛說,可是我又下不了手,從本質(zhì)上說,我是個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有時也會偶爾來點(diǎn)邪惡。她晃了晃手中的剪刀。

      別胡來。我提醒小毛,你中了哪門子邪,犯了哪門子病。

      犯病的不是我,是你,你說,你跟所長說我什么了?她并沒有放下手中的剪刀。

      我驚訝地看著她,囁嚅著,就是,就是……

      別磨蹭,快說。她揮舞著剪刀,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小毛。

      我,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沒有添油加醋,我就說了你對那手稿的看法。我已經(jīng)退無可退,后背抵住了書櫥,硬硬的,不好受。

      可小毛不依不饒,她逼近我,舉著剪刀,面目猙獰。我只好閉上眼,聽之任之。可等了會兒,沒有感覺到疼痛,只聽到剪刀落地的聲音。睜開眼,那把剪刀孤獨(dú)地掉在我腳下。小毛退回到自己的椅子,癱坐在那里,捂著臉抽泣著,我也是這么和所長說你的。

      等她哭夠了,抬起頭來,竟有些羞澀。我們相視一笑,竟然有了些同盟的意味。我們在內(nèi)心原諒了對方。

      小毛怯怯地問,你和家里人說了嗎?

      說什么?

      你回不去啊。你總得給家里人說一聲吧。你總得編個理由,好讓他們安心啊。

      我無奈地?fù)u搖頭,當(dāng)然,我只是告訴他們,單位有事,不然,怎么和他們說呀。

      小毛憂郁地說,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他們解釋。

      什么都不要解釋,我們又不能在這里待一輩子。我勸慰她,也是給自己一個心安。

      之后我們便默默無語。

      還是小毛打破了尷尬的僵局,她說,我們不能束手待斃,我們得做點(diǎn)什么。

      我緊皺眉頭,我們能做什么呢?

      小毛說,總有辦法的。

      壓力之下的小毛其實(shí)非常急躁,她無法集中精力,越想找到一個好的主意,就越心亂如麻。最后還是我比她清醒一點(diǎn),我說,我們得把嫌疑人找出來,否則我們誰也出不去。

      小毛再次哭泣著說,他總不能一直關(guān)著我們,不讓我們回家吧。

      當(dāng)然不能。我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都欠起身子,弓著腰,臉對著臉,放低聲音開始商量誰是嫌疑人。其實(shí)心態(tài)平靜下來,仔細(xì)地分析、認(rèn)真地研判,一條條線索就會水落石出。我們一一排除,最后一致同意,那個嫌疑人非老黃莫屬。

      我分析說,老黃比我們所長年齡還要大,和我們所有人相比,他來所里的時間最長。他說他是所里的文物,應(yīng)該受到保護(hù);可他老是抱怨說,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據(jù)他說,本來當(dāng)時副所長的位子應(yīng)該是他的,可是董仙生一來就占住了,就把他的前程給堵死了。他話里話外,充滿著對所長的忿恨。

      小毛斬釘截鐵地說,對對對,肯定是他。我私下聽到他無數(shù)次地說所長的種種不是。

      我也聽到過。我說。

      我們稍加回憶和整理,便羅列出許多有關(guān)老黃針對所長的不滿與怨恨,那些細(xì)節(jié),甚至他說那些話時的表情我們都能記起來。

      我們頭一次如此接近,我能看到她的眉毛因?yàn)榧佣窕鹈绨闾S著。一旦有了結(jié)論,我們便立即付諸行動。小毛發(fā)微信叫來了老江。老江邁進(jìn)我們辦公室的步子猶豫不決,推開門,他探頭探腦,不知道該進(jìn)來還是不進(jìn)來。小毛緊走幾步,伸手拽住他,把他硬拉了進(jìn)來。小毛友好地把他安頓到沙發(fā)椅上,遞過去一杯熱咖啡,同時安撫著驚慌失措的老江,你不想早點(diǎn)回家嗎?

      這一句話捅到了老江的心尖上,他一下子便崩潰了,捧著那杯咖啡,哭哭啼啼的,簡直不像個男人。他啜泣著說,如果我不回家,我的貓會發(fā)瘋的。我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到貓我的心臟就忽悠忽悠地躥上躥下,百爪撓心似的。

      小毛只好把他手里的咖啡接過來,以防他把咖啡撒到身上。她安慰老江,自尋煩惱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徒增傷悲。

      那能怎么辦?老江抬起他無助的臉,看著小毛。

      此時的小毛已經(jīng)告別了焦慮,她耐心地告訴老江,我和她正在努力找出嫌疑人,以免去所有人的嫌疑。等她把話說完,我們都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老江,希望得到他的一個令人滿意的答復(fù)。老江的表現(xiàn)令我們有點(diǎn)意外,他并沒有因?yàn)榧磳⒋蜷_的一扇窗而興奮,我們的計(jì)劃反倒使他陷入了內(nèi)心的掙扎之中,他重重地嘆息一聲,唉,老黃,我同意你們的猜測。其實(shí)從一發(fā)生這件事,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是不是他干的。可是我又不希望是他。老黃表面上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其實(shí)他內(nèi)心很敏感。他心里苦啊。他混了一輩子了,卻一事無成,每天他都要受老婆的數(shù)落,你說他心里能好受嗎?

      我們說的不是過去,是現(xiàn)在,是今天,此時此地。我小聲糾正說,我是想讓他清醒地意識到,此時此刻,我們的處境。

      事與愿違,不管我和小毛如何做老江的思想工作,他都不肯放棄他對老黃的同情,不愿意和我們站在一條戰(zhàn)線。他說,不管怎么說,不管到什么地步,我們都不能把莫須有的罪名強(qiáng)加給他。我們,我和小毛,對他假道義的行為嗤之以鼻,滿臉不屑地目送他離開。我們頹喪地坐在椅子上,把臉扭向窗戶,看著窗外靜止的楊樹。

      時間就在絕望之中,緩慢而殘忍地流逝,它劃過的痕跡,如同是鈍刀子刻過一般。我們看著黃昏沉重地經(jīng)過窗外,如同一個體嘗了世間所有疾苦的老人,把白日無情地卷走。我們覺得自己與椅子長在了一起,連呼吸都聽不到了,我們的身體與黑暗融到一起,我仿佛覺得身體像是沙粒一樣,慢慢地融解到了夜晚之中。沒有人想起要摁下燈的開關(guān),讓夜晚亮起來。黑暗的包裹似乎更讓人感覺到安全。我們連話都懶得說了。小宋的腳步聲仍然可以分辨,他在每個屋子門前都停下來,敲了敲門。外賣飯菜的味道瘋狂地從門下面的縫隙間沖進(jìn)來,沖擊著我們干癟的胃部,誘惑著我們的味蕾。可是我們?nèi)匀晃磩?。我們沒有任何食欲。我靠在椅子上,長期保持一個動作,我的身體有些僵硬,似乎失去了知覺。窗戶外的夜是絢爛的,各種燈光互相交織錯落,起起伏伏,余光映進(jìn)辦公室,在辦公桌上,在墻壁上形成了各種圖案,開始時是不規(guī)則的,不成形的,但在我強(qiáng)烈的主觀意識作用下,它們慢慢地分散、聚攏,自由地移動,那些光奇跡般地變幻成了森林、鳥兒、彩虹、樓宇……我興奮不已,大聲說,小毛,你快看,墻上,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在窗外漫進(jìn)來的微弱的光線中,小毛的脖子扭動了一下,你腦子進(jìn)水了吧,暗處的她說。

      時間對我們來說,變得毫無意義。夜晚像是深不可測的海洋。不知已經(jīng)是何時,窗外的夜也安靜了下來,奔跑的汽車聲小了許多。樓道里的腳步聲似乎是從峭壁上跌落的驚雷,驚心動魄,而且腳步聲雜亂慌張。我們被這異響所吸引,紛紛打開門,來到樓道中,是小宋。他驚慌說,有一只貓。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他補(bǔ)充了一句,一定是它把手稿叼去的。這句話如醍醐灌頂,仿佛在茫茫黑夜中盼到了一絲亮光。站在各自辦公室門口的我們立即驅(qū)走了黑夜、驚懼、惶恐、緊張,我能感到我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在哪里,在哪里?我們圍著小宋紛紛問,仿佛我們和小宋之間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十幾個小時之前的齟齬。而小宋也恢復(fù)了平時的精神,他說,它跑得飛快,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但我敢肯定,它沒有跑出去,它就在我們所這邊,說不準(zhǔn)跑到哪個屋子里了。我們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講述,眼里的小宋仿佛變得可親可敬了。老黃說,我們得抓住它,它是罪魁禍?zhǔn)?,一定要抓住它。老黃的話提醒了我們,我們東張西望,樓道里一覽無余,并沒有貓。我們又都跑回自己的辦公室,毫無目的地尋找著,之后又一無所獲地沖出來,喊道,在哪里,在哪里?老江說,好像看到一條黑影,跑到男廁所里了。我們爭先恐后地向男廁所跑。連小毛都跑進(jìn)了男廁。因?yàn)榇蠹倚那榧逼龋挪粨衤罚瑩頁頂D擠,反而影響了我們抓貓的進(jìn)程,甚至我們都看不清楚那只貓究竟長什么樣。小宋說,跑了,它又跑了,從我們腳下溜掉了。我連貓的影子都沒見到,只落得一身臭汗。

      我們又從廁所里跑出來,追到樓道里。老黃問,它跑到哪個屋子里了?

      小毛是最先從廁所里退出來的,她說,好像跑進(jìn)資料室了。

      老黃跑到我們前面,攔住我們,不能這樣瞎跑亂撞,只會把它驚跑了。它要是再跑了,我們就找不到真兇了。他指揮我們,去把鐵門堵住,不管它多狡猾,它也逃不出去。他說得有理,我們迅速行動起來,有人去找能做檔板的東西,有人守在鐵閘門前,以防止貓從這里逃掉。我們找來了椅子,從書柜上拆下來的板子,包裝紙盒,很快,就在鐵閘門那里形成了一道堅(jiān)固的防線,鐵閘門的下半部分被封得死死的,再狡猾的貓也逃不出去的。

      在大家都被狂躁、低沉交織的情緒籠罩時,老黃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靜,他像是臨危受命的將軍,鎮(zhèn)定自若地指揮著我們。他揮動著手臂,都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趕貓,盡可能地把它逼到樓道里,迅速地把自己辦公室的門關(guān)得死死的。然后我們集中到樓道里,它插翅難飛。老黃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領(lǐng)導(dǎo)才能,他的話合情合理,也不容置疑。我們回到各自的辦公室,賣力地尋找著貓的蹤跡。我和小毛翻遍了所有角落,甚至抽屜里、書柜里的書都翻開看了看。我笑著說,它有可能變成卡通,躲進(jìn)書里啊。小毛故意說,那怎么辦。怎么辦,我們永遠(yuǎn)也抓不到它了。尋找貓的過程充滿著詼諧和對即將結(jié)束的未來的期盼,夜晚也不再顯得那么漫長了。

      樓道里又是一陣騷亂,我和小毛從一無所獲的辦公室沖出來,關(guān)上身后的門。小毛驚呼了一聲,在這里,在這里。我也看到了,是只灰白相間的肥貓,它快速地跑過我們辦公室門口,在我們的腳下逃竄著。我們追著它。因?yàn)槲覀冏隽顺浞值臏?zhǔn)備,意識到了勝利在望,所以并沒有過于慌亂。它在我們晃動的目光下奔跑著,它慌不擇路,最后跑進(jìn)了所長董仙生的辦公室。老黃拍了拍腦門,嘆道,怎么忘了仙生了。只有所長的辦公室門是大敞著的。我們魚貫而入,擠在所長辦公室門口。老黃說,把門關(guān)上。

      這是這個夜晚最佳的時機(jī),我們重新聚集到所長辦公室里,不是來開會,而是要抓住一只有嫌疑的貓。董仙生一臉驚愕地看著興師動眾的我們。我說,那只貓,它是小偷,我們抓貓。我指著已經(jīng)躥上窗臺的貓?,F(xiàn)在,它站在窗臺上,驚恐地看著我們,身體上的毛似乎都在顫抖。它背后是已經(jīng)正在凋零的無盡的夜色。所長看看受驚的貓,再看看亢奮的我們,疑惑不解的表情越來越濃重。我們沒容所長答復(fù),我們也不需要他的指令,我們不顧一切地越過他,越過椅子、桌子等重重障礙,沖向窗臺,所長驚慌地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擁而上的我們。我們追打著那只貓,它動作敏捷,本能的躲閃和跳躍只是瞬間之事,我們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它,更別說下手抓住它了。盡管我們意志堅(jiān)定,認(rèn)為肯定能夠抓到小偷,但是這個局促的辦公室,限制了我們的反應(yīng)、動作和速度,發(fā)揮不出集體的優(yōu)勢。面對一個難以對付的對手,不管老黃再如何保持清醒的頭腦,如何大聲喊叫,他也無法讓我們步調(diào)一致。突然我們聽到有人喊道,所長呢,所長呢?是小宋尖厲的喊聲。我們停下來,四處張望,沒有看到他的影子。又有人喊,他倒在地上了,地上。在辦公桌的一角,躺著所長,他閉著眼,臉色蒼白,雙腿蜷縮著,腦袋邊有一點(diǎn)血跡,他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小宋的聲音變了調(diào),拖著口腔,肯定是我們把他撞倒了。我們圍攏過來,悲傷地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所長辦公室亂成一團(tuán)。

      我們再次看到蘇醒著的所長是在他的家里。他剛從醫(yī)院里出來,他并沒有躺在床上,而是健步迎上來,熱情地和我們握手、打著招呼。他的狀況完美,叫得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唯一的缺憾是,他部分失憶了,有一些事情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徹底從他的大腦中消失了。我們不知道消失的往事是哪些,卻都在暗自盤算著,希望所長能夠忘記有關(guān)自己的某些事情。他笑著告訴我們,躺在床上的他,聽著鐘表的嘀嗒之聲,每一聲好像都在重復(fù)著上一聲,而他聽過的每一聲卻又真實(shí)地消失了。

      再沒有人提起手稿的事,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似的。而那只貓,我們也再沒見過,有人說,老江家的那只貓和它很相似,但沒有人去考證。我們也不知道,所長還記不記得院長,以及他是如何回答院長的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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