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一
你知道么,中西部的秋很美,只是短暫,短到像十月里的一片楓葉,落地也就落了,等再染上紅,卻要來年十月。也許正因為短,它才夠美?我不知道。它倒是很靜,靜到無休無止的藍(lán)天像一面永不蕩漾的湖,靜到你能聽見火紅的落葉在默默燃燒。
這短短的秋又投來驚鴻一瞥時,我回國了。不是那種休假探親,吃什么都香,看什么都好,一股子久別勝新婚的熱乎勁兒;我這次是實實在在回來過日子:在S市找教職,落戶口,申請漫長的房貸——使用面積和我在美國的單身公寓差不多,倒也省去了心理上的調(diào)試。
十一學(xué)校放假,我回到老家縣城,想和爸媽當(dāng)面商量,他們是跟我一起去S市,還是留在這縣城。這時節(jié)咱們東北尚未供暖,卻已霜降,甚至毫不客氣地下起了雪。我一回縣城也感冒了,我擤著鼻涕,發(fā)著低燒,跟爸媽扯起話頭,可每次都不甚了了。爸媽對未來——笑話,這哪里是未來,根本是老去——并沒有清晰的計劃。他們總說只要身體好,一切就都好。等他們身體不行了,也就無處可逃,聽任我的擺布了。但我猜他們是不想把衰老的軀體投向未知的消亡。說到底,他們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即使面對面也只能讓我更糊涂。就算不發(fā)燒,我腦子里也只是些七零八落的碎片。
待這燒退去,我就要回S市了。早上,喝過母親熬的熱粥,我穿好夾克,背上雙肩包出門。夾克是機(jī)車三緊式,反毛皮,我在美國第一個感恩節(jié)買的,袖口早就脫了漆,越舊倒越穿著舒服。雙肩包何時買的記不起來了,不舊不新的,沒什么感情。S市潮濕悶熱,沒機(jī)會穿這夾克,特意疊在行李箱里帶回來,穿上它走在從小長大卻似是而非的縣城,抬頭是壓將下來的鉛灰色,說不清是云是天,雪花迤邐而降,要制造些感想,到頭來只是零落的碎片。
康姐藥店,二層高的灰色小樓,夾在銀行和超市的陰影之間?;氐蕉昵埃@里是街機(jī)廳,在煙霧與電子音中耗掉了我二分之一的青春。
推門進(jìn)去,你站在椅子上,用抹布擦著玻璃,白大褂很薄,我盯著柜臺上金色的彌勒佛,不想從這個角度撞見你的身影。
“過來啦?”你扶椅下來,抹布投進(jìn)盆里,渾黑的水炸裂了。
我點點頭,打了個噴嚏,鼻孔不堵了,被各種藥物的混合味道填滿。
“感冒了?”
“嗯?!?/p>
“瞧你在美國待的,”你笑著摘下鴨舌帽,“身板兒都待弱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笑,而且在極力拿捏笑容的意味。你割了雙眼皮,披肩的長發(fā)染成暗紅色,不直也不卷。二十年前你是齊耳的中分,睡不醒的單眼皮,很少對我笑。
“幫下忙?!蹦銛Q干抹布,從地上端起盆,渾水在盆中蕩漾。
我擋住門,你把盆端出去倒水。
“陪我吃碗面吧?!蹦阌门瘔赝枥锢m(xù)著溫水。窗外的雪時斷時續(xù),你的手通紅。
“好?!?/p>
“多少年沒回來了?街里還認(rèn)識么?”
“當(dāng)然認(rèn)識,這不就找到你家了么。”
你所謂的吃面,就是用碗口大的電鍋煮一包方便面,水燒開時先臥個雞蛋,跟我在美國煮面差不多。不過我有事先切碎的蔥花,封口袋凍在冰柜里,打開就能下面,可是你呢?
二
白色棉質(zhì)的紀(jì)念T恤,彩繩綁卷起來,像條軟軟厚厚的毛巾。你扯開彩繩,在柜臺上慢慢展開,正面是全班同學(xué)頭像照片排成的心形,反面是紅色粗體字:永遠(yuǎn)的三年二班,永遠(yuǎn)的一家人!
“夏天咱班同學(xué)在江邊兒聚來著,”你用筷子翻著面條,熱氣在你眼前千變?nèi)f化,“都齊了,就差你一個?!?/p>
“T恤上可是一個都不少?!蔽覔崦菍ΨQ的心形,我的照片在最底下。
那是剛出國第二年,一切都還在蜜月期,我去舊金山開會,得了個不大不小的獎,笑得毫無保留。那時但凡需要照片,我都會給這張??擅墼缕谝贿^,熱乎勁兒就沒了,冷了,煩了,就不知把照片丟向了何處。十年后突然重逢,這笑容讓我心驚肉跳。
“仔細(xì)看看,這些同學(xué)還能認(rèn)出幾個?”你把電鍋撂在洗碗池里。就我這些年獨處的經(jīng)驗,鍋用完后要泡水,最好加點洗潔精,不然等殘渣干掉,就很難洗了。但也不能泡太長時間,會傷鍋的。
“認(rèn)不出來,變化太大了。”
“能認(rèn)出我么?”
所有人的照片都很小,印得又不清,我看不出哪個是你,也看不出哪個不是你,只好指了指那個戴墨鏡的。
“那是郭欣啊,”你又笑,推了我一把,“是不是暗戀過她?”
“郭欣?臉都被墨鏡遮住了?!?/p>
“這個是我,”你指著心形中間的美顏照,“老了?!?/p>
“不老,說這是你姑娘我都信。”我這才覺得這照片眼熟,你應(yīng)該在微信上用過。
“別扯了,這才是我姑娘?!蹦闼㈤_手機(jī),沙灘上兩個女人,一樣的裙子,一樣的墨鏡,背后是“南天一柱”的大石。
“前年我?guī)Ч媚锶ズD蠉u照的,”你自言自語,“今年考完大學(xué),本來說帶她去韓國玩兒,結(jié)果沒去成,不高興了,放假連家都不回了?!?/p>
女兒高考成績一般,你在微信里問我該選什么專業(yè),省內(nèi)的醫(yī)護(hù)還是南方的旅游。我問你女兒喜歡什么,你說她只求離家越遠(yuǎn)越好。我說醫(yī)護(hù)應(yīng)該更好找工作,你后來再沒提這事,我猜是年輕人選擇了南方。
“為什么沒去成?”
“沒錢了唄,還能為什么?別說韓國,連海南島都去不起了?!蹦惴畔率謾C(jī)。
咱倆什么時候是同桌來著?高一?你在班里算不上最好看,但絕對是最不愛笑的。你身上有股香味兒,不是洗發(fā)水,更不是武俠小說里胡扯的體香,而是實實在在的糕點香。把這個念三遍,我遞給你紙條,上面寫著“一只小豬跳”。不念,你把紙條團(tuán)了團(tuán),扔給我。我攤開皺皺巴巴的紙條,用鉛筆添了個豬頭,遞回去,就念三遍,不會壞你的。你猶豫了一會兒,到底小聲念了三遍。念錯啦。我搖頭笑。怎么錯了?應(yīng)該念三只小豬跳跳跳。
你看著我,睜著幾乎睜不開的單眼皮,還是不笑。中秋節(jié)那天趕上班會,你帶了四斤新烤的月餅,防油紙包著,摸著還熱乎。論形狀當(dāng)然不比外面賣的花哨,蛋黃餡兒的正面一個“蛋”字,蓮蓉餡兒就是“蓉”字,我問為什么不是蓮。你說找不著蓮字的模子。你問我為什么不吃月餅。我說我只喜歡吃棗泥的。你沒說什么,第二天又帶來熱乎乎的八塊,每塊上面一個“棗”字,防油紙里三層外三層包著塞進(jìn)我書桌?!俺脽岷醭?,”你翻開語文課本,對著魯迅的畫像說,涼了就咬不動了。吃了一整天的棗泥餡兒,第二天我嘴里透著一股苦甜,說吃燒心了,有點惡心。你居然笑了,笑我沒出息。全班都以為你家是做糕點的,你也不說什么。多年后才知道你爸媽離婚,你判給了爸爸,寄養(yǎng)在做糕點的叔叔家。
“窗戶一擦完,就該糊窗縫兒了?!蹦泓c著煙,打開一扇窗。
“現(xiàn)在還自己糊窗縫兒?”高中時班里糊窗縫兒,同桌倆人一組,你奇快無比,糊得又嚴(yán)實,而我都是跑去操場踢球的。
“按說早就不用糊了,但這窗子沒裝好,漏風(fēng)?!?/p>
“這么大店不找個人幫忙?”
“找過,那小姑娘,老偷東西,先鋒頭孢之類的小玩意兒,沒多少錢,就是煩人。”你往窗外彈著煙灰,雪花越發(fā)大了。
高二時全班都在看《神雕俠侶》,你喜歡里面的主題曲,還跟我抱怨小龍女不該找吳倩蓮演。班主任讓咱們在自習(xí)課上互相監(jiān)督,放學(xué)前寫小紙條交上去,第二天早自習(xí)挨個拆開念。有人寫我上課哼《任逍遙》,還老跑調(diào),全班大笑,我也跟著笑。還有人說我總跟同桌說話,影響對方學(xué)習(xí),班里沒人笑了,我也笑不出來。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我是能走一表重本的,而你能上個三表專科就不錯了,還差一年多高考,自己看著辦吧。之后咱們就分桌了,我在最前排坐,你去后面和王偉同桌。王偉家在農(nóng)場,住學(xué)校宿舍,黑瘦結(jié)實,跑一千米都敢套釘子鞋,露著一雙汗毛濃重的小腿。畢業(yè)后,你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是你父親單位的。
“全班都齊了么?”我的手指撫弄著T恤上的心形。
“都齊了,四十六個,你自己數(shù)數(shù)。”你關(guān)上窗,往手心哈著氣。
前年縣里的集資鏈斷了,抓起了一批人,欠了大筆的款子。我母親和你都賠進(jìn)不少,竟因為一起追款認(rèn)識上了。那時你這小樓不叫康姐藥店,而是康康時尚。你微信朋友圈里全是你上的貨,你和女兒自拍當(dāng)衣模,美顏瘦臉細(xì)腿的功能自然少不了。你要看店,要伺候女兒上學(xué),平時很少上微信。只有每周三搭午夜的臥鋪大客去省城進(jìn)貨,才有空跟我聊天。太平洋的兩端,十二個鐘頭的時差,我這邊剛好吃午飯,有一搭沒一搭和你聊著,問你當(dāng)年為什么那么早就結(jié)婚。你說是你爸著急,你不嫁他沒法再娶。問你為什么又那么快離婚。你說他老打你。
“咱班男生都還好吧?”
“都挺好的?!?/p>
“有離婚的么?”
“你說呢?”你笑。
我也笑,打開背包,拿出K-cup的咖啡機(jī),“這是基本款,太復(fù)雜的我也扛不回來?!?/p>
“大老遠(yuǎn)的拿這干啥?我也不會用?!?/p>
母親在縣里買不到款式不舊又適合老年人穿的鞋子,你每次去省城進(jìn)貨都捎那么一兩雙,合腳的就給我母親留下,價錢都是看著給。去年來美國過年,母親說得給你捎點東西回去。我問捎什么。母親給我看你在微信里留的截圖,LV的披肩。不就是一圍脖兒么,母親說,給你同學(xué)買兩條。媽,我大笑,你知道那圍脖兒多少錢?我這里就是一座中西部的小鎮(zhèn),哪有LV的店,這事便不了了之了。母親總覺得欠你份人情,我臨回國前又叮囑我給你捎件禮物。捎什么呢?我在微信里問。你說什么也別捎,還說老了,什么都不想要,干什么都沒勁,愛犯困,白天看店都能睡著。我就買了這款K-cup。雖然國內(nèi)的大城市也能買到,但在咱們這小縣城,再加上星巴克的咖啡杯、一包膠囊式的黑咖和一包卡布奇諾,換你當(dāng)年那八塊棗泥月餅,想來應(yīng)該夠了。
“這種咖啡機(jī)叫K-cup,用起來很簡單?!?/p>
咖啡機(jī)的綠簡潔明快,再配上黃色敦實的咖啡杯,你應(yīng)該會喜歡的。我添上水,放進(jìn)一粒黑咖膠囊,按下開關(guān)一陣轟鳴,滾燙的黑色液體,咖啡味道蕩漾開來,有那么一瞬遮住了店里的藥味兒。
“很提神,”我把杯子遞給你,“那邊冬天倒沒咱縣冷,就是太長,見不到陽光,我也天天犯困,全靠這咖啡撐著?!?/p>
你喝了兩口,皺眉說苦。我說黑咖就是要這苦勁兒,美國人都配甜得發(fā)膩的蛋糕。
“正好,我這兒還有月餅,一直想不起來吃,”你用自己的茶杯給我接了咖啡,拿出米奇月餅,“省城買的,也甜得發(fā)膩。”
米奇老鼠?我在省城讀大學(xué)時見過這牌子,太貴,吃不起,又討厭美國人的迪士尼和中國人的中秋節(jié)攪一起。豈知多年后回到老家縣城,竟和你一起對著窗外的雪吃這月餅。
三
米奇月餅是黑色包裝,米老鼠后背插了翅膀,月亮是透著猩紅的金色,哥特式與萬圣節(jié)的混合體。抽出一小包打開,月餅皮子也是黑的,放在手心上,跟奧利奧餅干差不多大小,我一口就咬掉了大半。黑皮是巧克力,餡兒是奶白的,除了甜再嚼不出別的味道。仔細(xì)看說明,才知這叫提神的香草味兒。但黑咖的苦是黑咖的苦,香草的甜依舊是香草的甜,完全是擰不到一起的兩股勁兒。你當(dāng)年那八塊棗泥,可是苦中有甜,甜里透苦,我那時咬起來小心翼翼,五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分之一,一口小似一口,連月餅皮兒都嚼得細(xì)碎。
“你家賣中藥么?”進(jìn)來一高一矮兩個老太太,拎塑料袋,抽著鼻子。
“咱家只有西藥?!蹦汶p手插進(jìn)白大褂口袋里。
“那咋有股中藥味兒呢?”高個兒的問。
“我自己熬著喝的。”
“為啥不進(jìn)中藥呢?”矮個兒搖頭。
“行,下回進(jìn)點兒中藥?!蹦阈ΑN叶⒅巴獾牧鴺?,葉子還沒來得及掉光,風(fēng)雪中幾片瑟瑟發(fā)抖的慘黃。
“就是嘛!”矮個兒老太太邊咳嗽邊笑。你也跟著笑,空氣里充滿了苦黑咖式的快活。
“大娘,咱家剛?cè)ナ±锷恿伺滦浧づ=畹變旱?,還防滑,帶你倆去樓上看看?”你戴上鴨舌帽。
“不看,”矮個兒擺手,“今年不買鞋?!?/p>
“省里批發(fā)價,還打折兒?!?/p>
“幾折兒?”高個兒的問。
“那看大娘是不是誠心要了?!?/p>
樓梯很窄,兩個老太太拎塑料袋上去很費勁,你勸她們先放樓下,不聽,只好作罷。
“在下面等我一會兒?!蹦慊仡^對我笑笑,鴨舌帽之下,突然現(xiàn)出二十年前的模樣。
記得你高中那時很少穿裙子。即使在七月,也是黑色的長褲。你實在不會穿,連襯衫都是黑紗的料子。生理課上,班主任讓男生出去踢球,遮上窗簾,連講了兩節(jié)課。我踢了一身汗回去,你坐在那里滿臉通紅,像干了什么壞事。我在回憶中注視著你臉紅的模樣,又煮了一膠囊的黑咖。
黑咖的刺激下,我心跳加快,身上不冷了,望著柜臺里治皮膚病的藥膏出神。你說笑著下了樓,兩個老太太也很開心,走的時候都穿著新鞋。
“那雙鞋多少錢?”
“你別問了。”
“現(xiàn)在上貨還坐大巴么?”
“現(xiàn)在不上貨啦,”你笑,“啥貨都賣不出去,咱縣人比我還窮,別說穿的,連藥都買不起?!?/p>
“那鞋呢?”
“都是以前上的貨?!?/p>
我給你倒上最后半杯咖啡,黑色液體,黃色瓷杯,心里略感踏實,卻也瞬息即逝。確定簡是在安大略湖出事后,我夜夜失眠,跟你聊了很多微信。我問你過得怎么樣,你說你每晚和你女兒一被窩睡。我說等她考大學(xué)走了怎么辦。你說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你和你父親也斷了關(guān)系。我和S市大學(xué)簽了合同,聘任制,非事業(yè)編,五年一考核。你女兒到底考走了,輪到你夜夜失眠,康康時裝變成了康姐藥店。
“咱縣現(xiàn)在就剩一幫老頭兒老太太,我沒招兒了,才改的藥店,”你摘下帽子,小口溜著咖啡,“結(jié)果他們誰都不買藥,難道身體都比我還好?”
“嗯,我在街里也沒看見幾個年輕的?!?/p>
“十一還是不行,等過年縣里年輕人就都回來了,擠得死去活來也要回來?!?/p>
你問我回國適不適應(yīng),又問我在S市落沒落腳。我說還得先落戶,沒戶口就不能買房子。你說S市大學(xué)挺好吧,你女兒要是能考上就好了。我搖頭笑,學(xué)校說在買房前給我安排兩室一廳,聽起來不錯,可排隊領(lǐng)完鑰匙,才傻了眼,那原來是單身教工宿舍里的“兩室一廳”——廳小點兒尚能忍,糟心的是兩室,中間居然隔著一條公共走廊!你大笑。
“這是S市大學(xué),我隨手拍的?!蔽野咽謾C(jī)遞給你。
“他們也軍訓(xùn)?”
“全國哪兒不軍訓(xùn)?”
“我姑娘那學(xué)校軍訓(xùn)很嚴(yán)格,下午兩三點還在猛曬,皮都曬脫了,讓我快遞防曬霜。校賣的太貴,抹完皮膚還過敏。”
咖啡喝完了,我心不跳了,想上廁所。你喝完頭暈,怕晚上睡不著,說還是和女兒一被窩睡著香。
“再也不去美國了?”你笑問。
“綠卡還在,每年飛回去一趟刷綠卡?!?/p>
“再回美國幫我捎點藥唄?我平時坐太多了,上不出廁所?!?/p>
“你家不就賣果導(dǎo)片兒么?”我用手指敲著柜臺。
“那藥吃多了也不管用,還傷身?!?/p>
因著晦暗的光線,暗紅色的披肩發(fā)顯得你的臉越發(fā)蒼白。整個高中你都是假小子中分短發(fā),有一次早上捂著半邊腦袋來上課,我問怎么了,你說別管。老師提問,你不得不放下手站起來,全班竊笑,我才明白是你臨睡前洗的頭,把頭發(fā)壓翹了。你很窘,下課跑回去洗頭了。——便秘?是二十年的光陰讓你對我如此坦然么?
“行,腸胃不好是吧,再去美國我?guī)湍懔粜目粗??!?/p>
四
第一次見到簡穿著蛙人潛水衣,是她在留學(xué)生婚戀網(wǎng)貼的照片。她從那張收獲無數(shù)點贊的照片上來到我面前,差不多用了兩個星期。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因為我們對結(jié)婚這件事目的一致且態(tài)度明確:給家里一個交代。
只有一個條件,簡說,我要繼續(xù)潛水。我說可以,有個愛好也不錯。她說那可不僅僅是愛好。我笑著點頭。
我和簡在美國沒什么朋友,也好,省掉到處發(fā)信通知了。去市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在那個云形千變?nèi)f化的午后,氣溫突降,陰風(fēng)怒號,中西部特有的陰郁天氣。
一對黑人男女排在我們前面,二十上下,男的小臂發(fā)達(dá),刺著骷髏,十字架從頭蓋骨穿透,女的抱著一個孩子。他們來結(jié)婚還是離婚?簡小聲問。離婚該去法院吧。我說。
那孩子一直在哭,嗚嗚咽咽地配合著窗外的風(fēng)聲。辦證的是一個女人,身體比張開的麻袋還寬,臉上一層慘白,隨時能掉下來。
輪到我們了。請舉起你們的手。那女人的嗓音像兩片金屬在摩擦。
我舉起了左手。
先生,請舉右手,那女人的目光嚴(yán)厲,您在開玩笑么?
處理證件的當(dāng)兒,我們和那對黑人男女坐在一條長椅上。他們的孩子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簡:她在翻婚前手冊。
等以后回國再辦證吧。后來簡拽著我走了。林肯大街陰風(fēng)陣陣,隔著窗子,那黑人孩子又大哭起來。
“你在美國到底過得咋樣?”你擺弄著我背包上的拉鏈。
“不咋樣?!?/p>
“我看你朋友圈挺滋潤的,”你笑著看我,“前一陣不還去海邊了么?”
“那不是海邊,那是安大略湖?!?/p>
我背著你面前的雙肩包,沿著安大略湖畔快步向前走,但湖水的顏色變化更快,煙灰藍(lán),日落黃,瑪瑙綠,五光十色,應(yīng)接不暇,仿佛我這一路走過的不是湖,而是一千張面孔。我脫掉鞋,踏進(jìn)湖水。攝氏27度,陽光很舒服,湖水卻充滿了敵意,涼意如同鋼針,由腳底刺入我的身體。作為回敬,我把電子溫度計刺向湖水。如果湖大到像海,溫度大概也是恒定的。再往前走,是一大片毫無來由的赤橙,暖暖的樣子,那是簡最喜歡的顏色。是受了這涌動的赤橙的誘惑,她才穿上蛙人潛水衣,背上氧氣瓶,把自己最后一次投向水中么?
“那你就這么單著了?”你問。
“學(xué)校老師給介紹了一個,剛留校的博士,年輕。”我搖頭笑,杯底掛了道咖啡漬,不深不淺的褐色,像熟透的疤痕。
領(lǐng)與不領(lǐng)那張結(jié)婚證,其實差別很大。我和簡相距一百二十英里,開車兩三個小時,不尷不尬的一段距離。從市政局回來后,我依舊每周見她一次。她并不拒絕我在她那兒過夜,但告訴我同床會讓她失眠。她的公寓是上下兩層的閣樓式,樓下是客廳,擺著一張條形沙發(fā),鋪著她預(yù)備好的毛毯。
深夜,我把身子平躺在那毯子上,打開手機(jī),翻看簡的博客。借著那些頻繁更新的圖文,我得知她第一次下水是在墨西哥灣,而她和她的白人潛伴戴著潛水鏡,互相搭著肩膀,對著網(wǎng)絡(luò)另一端的我豎起大拇指。比起我,她更想和水親近?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在手機(jī)上敲下這句,故意省掉問號。都好。她追加一個笑臉。哦,那再看看吧。都好?她對潛水的態(tài)度可不是“都好”。每次下水的時間地點,甚至潛伴的昵稱,她都在博客提前公布。她到底想在千尺深的海底追尋什么?她剛開始是從開放海域下潛的:海平面以下,潛水鏡之外,海星和珊瑚同樣溫柔,烏賊和海蛞蝓無比散漫,置身于洋流冷暖交錯處,對大海滿心敬畏。潛伴正從五顏六色的魚的嘴里摘取魚鉤,她卻倒垂身體,默念生亦何歡死亦何憂。
其實,簡在博客上說,不喜歡那種太開放的海,能見度太好,像是上了陸。她最癡迷紐約港的那艘沉船。她和她的潛伴親切地叫它“大白鯊”。她潛入引擎室,“大白鯊”的心臟,迷醉于那些掛滿烏賊卵的表盤——“大白鯊”的心臟里是沒有光的。她甚至在博客喚但?。耗悴槐貪撊氲鬲z,請你回頭,我在微笑,這里是大地初開的黑暗,這里是石破天驚的寧靜。據(jù)說安大略湖有兩百億平方米,到底是哪一平米吞掉了簡?攝氏九度半,我從湖水里抽出溫度計,她入水的一霎也是這個溫度么?
五
你帶著我上了康姐藥店的二樓。梯子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你在前,我在后。你笑說我的反毛皮夾克太土舊了,要給我找一件新的男裝。北京時間上午十點整,芝加哥時間午夜十二點,縣城里小雪轉(zhuǎn)陣雨。
一年一潛,半年一潛,一季一潛,簡的潛水越來越頻繁,先是用掉所有假期,連我們的見面也漸漸少了。巴厘島,白令海,紐約港,墨西哥灣,有過數(shù)百瓶氧氣深海潛水經(jīng)歷的簡,怎么會想到最后竟被一個淡水湖留住了呢?她的博客停更了,毫無征兆。潛水迷們在催她。沉默。如果在海底發(fā)出呼喊,我想,大概也是這種沉默吧。有人轉(zhuǎn)來了新聞鏈接:安大略湖,五十米以下,肺泡炸裂。因為陸地和水下的壓力差,簡曾在博客里說,初學(xué)潛水者的耳膜會痛,感覺和飛機(jī)落地時差不多——從她的博客讀得多了,我難免對潛水心生向往。可誘惑我的,不是氧氣瓶,不是但丁,不是烏魚卵,不是亙古的寧靜,而是潛水設(shè)備中那個類似飛機(jī)黑匣子的裝置,無時無刻不在運(yùn)作,殘酷精準(zhǔn)地記錄著水下的一切。
你這樓上很亂,堆滿了各種衣服,拆封的,沒拆封的,我能認(rèn)出的牌子,認(rèn)不出的牌子。在各種包裝袋的味道里,我嗅到了你的氣息。被子還沒疊,那殘留的形狀,是你的睡姿么?你也常常斜躺在午夜大巴上。你一定覺得與其在這小樓上獨自失眠,還不如聽?wèi){國道和夜色在眼前掠過。你總是想逃離,卻不知逃向何處。
“我以前在省城的學(xué)校,離服裝大世界才兩站地,”我站在你那扇落地鏡前,“也不知道你一直去那兒上貨?!?/p>
“知道了又怎么樣?”你和我站在同一面鏡子前,“試試這件?!?/p>
深色的休閑西服,肘部是淺色的補(bǔ)丁。你會想象我穿著它站在講臺上么?我脫下反毛皮夾克,換上西服,墊肩出了問題,你的手在我的肩上。
“穿著得勁兒么?”
“得勁兒?!蔽覍χR子里的你說。
“這么一看,”你褪掉白大褂,露出連衣毛裙,左手臂套在我右手臂里,“咱倆也挺好的。”
“咱倆從小不就挺好么?”
和簡在一起一年多。我知道她開車喜歡超速,卻不知道她吃沒吃過罰單。我知道她患有嚴(yán)重的乳糖不耐,碰不了任何奶制品,卻不知道她最愛吃沙丁魚三明治。我知道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卻不知道她每天和什么人說什么樣的話。我知道她潛水,卻不知道那個和她拍了很多照片的潛伴到底是什么人。依據(jù)簡的黑匣子的記錄,正是這位潛伴經(jīng)驗不足,沒能估準(zhǔn)下水的耗氧量,導(dǎo)致氧氣瓶提前耗盡,她因水下折返回去救他而遇難。潛伴:這個潛衣緊裹著的胸肌寬闊的白種男性,這個和簡在無數(shù)照片里以同樣姿勢豎大拇指的家伙,他知道簡開車超速么?他知道她乳糖不耐么?他知道我和簡差一點就訂婚了么?我知道他和簡是所謂隨機(jī)搭伴,也明白在隨時要人性命的昏慘慘的水下,唯一的依靠就是潛伴,可我不明白他和簡到底共享著怎樣一份水下的隱秘。我們回國辦證好不好?我問簡。我們在陸地上做一對實實在在的夫妻好不好?都好。她說。因為那個隨機(jī)的潛伴,簡的肺泡在安大略湖的水壓沖擊下炸裂,迸發(fā)出千頭萬緒的血絲。簡在博客里不忌諱談?wù)撍劳?。她說這種死法叫爆肺,是潛水者眾多古怪死法里最血腥最壯烈的一種。回頭再看這帖子,一語成讖。
鏡子兩側(cè)立著兩個白色塑料模特,沒有五官,沒有毛發(fā),只有不會蠕動的喉結(jié),小腹是光滑平整的塑料板。夜深人靜,你對著這兩具塑料軀殼忍受失眠的折磨,它們會在你眼前翩翩起舞么?它們會互相摟抱么?比起腰腹,你的雙唇倒肥厚了不少,是因為這二十年里吃過的飯說過的話么?你會跟女兒怎么提起我?他在S市大學(xué)當(dāng)教授?他當(dāng)年和我同桌,一天內(nèi)吃掉了八塊棗泥月餅?
你把被子推到一邊,摘下暗紅的假發(fā),套在床頭塑料模特的腦袋上。這模特也是沒有五官的,脖子被硬生生鋸開了,分不出男女,五官的比例透著死一般的完美。
“原來你還是短發(fā),就像小時候。”
“做完化療后,好容易長了這么點頭發(fā)?!?/p>
你坐在床沿,雙腿相疊,從模特頭上摘下假發(fā),在懷里不停擺弄,映在鏡子里像只形狀古怪的貓。知道簡葬身安大略湖之后,我養(yǎng)過一條鶴頂紅,但不明所以地死掉了,仰臥在魚缸水面上的姿勢,像簡的身體。在海底,她的身姿卻千變?nèi)f化。我挖開草坪,埋掉鶴頂紅,想象它在土壤中腐爛發(fā)臭,或是被蚯蚓之類一口口吞噬。潛水?爆肺?這些到底算怎么一回事?痛感自上而下掠過體內(nèi)。
“做完手術(shù),住了小半年院,”你戴上假發(fā),沖我俏皮一笑,“琢磨著不如開藥店好了?!?/p>
“那咖啡機(jī)用上個把月,拆開沖沖就行了?!蔽颐撓挛餮b,“要不,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