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會芬

臘月初一那天一大早，小柱的微型車就停在德叔家門口了。德叔費(fèi)力地從家里背出一個大籮筐，筐里裝滿一塊塊新鮮的豬肉。小柱幫德叔裝好車， 兩人就出發(fā)了。轉(zhuǎn)過山嘴，小柱忍不住問：“德叔，你這是要去走親戚嗎？”德叔哈哈樂了，眼角眉梢處菊花綻放，“寶樹一家三口今年回來過春節(jié)，我昨天殺了一頭豬，寶樹打小愛吃香腸，這不，我把肉拿去縣城用機(jī)器多塞一些，走時讓他帶上?！毙≈财沧煺f：“德叔瞎忙活呢！大城市里什么買不到？還用大老遠(yuǎn)帶香腸！”德叔又是一陣呵呵笑。小柱啊小柱，大城市里賣的都是喂飼料的豬肉，哪比得上我喂豬食的呢！德叔心里這么想，但嘴上沒有說。

轉(zhuǎn)眼就到除夕了。一大早，德叔站在屋檐下看那一圈圈晾好的香腸，晾香腸可有講究，溫度高了，雖然干得快，但存放不住，容易起臘哈，吃味不好;溫度低了吧，長時間晾不干，招惹上蒼蠅就前功盡棄了。德叔每天早上把香腸提出來掛在屋檐下通風(fēng)處，到下午太陽光微弱一些時拿到院子里曬上個把小時，這期間還要隨時注意不能讓蒼蠅光顧，天黑時再搬回家。

寶樹娘去世早，德叔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把寶樹拉扯大，還把寶樹供進(jìn)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寶樹在武漢有了工作。因為離家遠(yuǎn)，工作忙，寶樹只是每年過春節(jié)回來幾天。可是眼下，寶樹已經(jīng)有四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了，上前年春節(jié)，寶樹的媳婦剛生了娃，帶著娃回家長途顛簸不方便，寶樹說，爹，只能

你一個人過春節(jié)了，我們明年回來。大前年， 公司安排寶樹春節(jié)期間加班，寶樹也沒能回來。前年以為可以回來了吧，沒想到年底孩子的外婆病了，寶樹要陪媳婦回娘家。去年寶樹他們公司放假晚，等寶樹一家準(zhǔn)備動身回來時，武漢疫情爆發(fā)封城，又回不來了。

寶樹不回來，德叔的春節(jié)過得可真不是滋味！那些年，白天埋頭苦干，天黑倒頭就睡，睡醒又是第二天了，也不覺得日子難熬， 現(xiàn)在啊，老了，天一黑眼皮就開始打架，可睡下去吧又睡不著，睡不著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特別想兒子，想得牽腸掛肚，每天夜里就盼望著快點(diǎn)到年底兒子就回來了，可日頭卻好像一個垂暮的老人似的依舊慢吞吞地挪著腳步，它才不管你盼不盼呢！好不容易到今年年底，寶樹打電話來說今年一家三口要回來過春節(jié)，除夕下午到家，正月初六走。德叔想到寶樹今天就要回來了，心里滿滿的都是踏實和滿足。呵呵， 就要見到兒子了， 而且馬上就能抱上孫子了，寶樹娘地下有知該多高興呀！德叔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咧嘴笑了。

下午兩點(diǎn)多，寶樹一家回來了。隔著老

遠(yuǎn)，寶樹就喊著：“爹，我們回來了?！钡率寰o走幾步，樂呵呵地伸出黝黑的手臂想去接寶樹抱在胸前的男孩。這孩子長眉大眼的，長得真像寶樹！四歲的孩子見德叔伸手過來， 小身子一個勁兒地往寶樹胸前縮，眼睛里滿是嫌棄的神色。寶樹連忙說：“ 這是你爺爺，快叫爺爺！” 孩子一扭身抱住寶樹的脖子， 小嘴一張，用普通話脆生生地說了句：“他不是爺爺，他是個臟老頭”。寶樹和德叔瞬間愣住了，德叔懸在半空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寶樹抬手在孩子背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

你亂說什么呀！”抬頭又對德叔說：“爹，孩子以前沒見過你，你別見怪?！钡率鍑肃橹?不知說什么好。兒媳婦見狀趕緊說：“爹，你等我們好久了吧？”德叔回過神來，一邊連聲說“沒多久”，一邊接過兒媳婦手里的包。

回到家剛坐下，寶樹和妻子就圍著孩子忙開了，這孩子可比寶樹小時候淘多了：剛剛才把那只大紅公雞攆得飛上墻頭，趁大人不注意又把圈里的兔子放出來，害得寶樹兩口子滿院子追兔子，兔子還沒全部攆進(jìn)圈，孩子又哇哇大哭起來，說是打碎了杯子，碎玻璃把手指頭弄破了。德叔獨(dú)自在廚房里忙年夜飯，想著前些年都是爺倆一邊做年夜飯一邊嘮嗑， 就有些失落，有四年沒見寶樹了， 德叔真想和寶樹好好說說話??！不過，德叔又想，寶樹現(xiàn)在當(dāng)?shù)寺?！自己?yīng)該高興才是。德叔這樣想著，竟覺得院子里大人孩子的喧鬧聲給家里增添了熱鬧鮮活的氣息，德叔想，等吃年夜飯時，孩子安靜下來，就能和寶樹說說話了。

吃年夜飯了，德叔想哄孫子嘗一嘗自己

做的香腸，孩子用舌頭舔了一下就說呸，這是啥東西？硬邦邦的咬不動。再也不嘗第二口。寶樹呵斥孩子，孩子媽媽說小孩子就這樣子，他不喜歡吃你強(qiáng)求他做啥！德叔也只能隨聲附和著兒媳。孩子仍然鬧騰個沒完， 一下要喝水，一下要喝飲料，一下又丟下飯碗鬧著要去放鞭炮。一頓年夜飯吃得斷斷續(xù)續(xù)，德叔看著盤子里幾乎沒動過的香腸，悄悄嘆了口氣。

吃過年夜飯，電視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就開始了。往年這個時候，寶樹會端來一盆熱乎乎的洗腳水，爺倆一邊泡腳，一邊看電視， 一邊聊天，通常是德叔先說村子里的事，告

訴寶樹哪個本家老人去世了，年初二該去人家坐坐，哪個本家生娃了，該拿點(diǎn)東西去人家家里看看。寶樹會給德叔講講自己工作那個城市的事，德叔就覺得寶樹居住的那個城市和自己親近起來。德叔剛要端洗腳水，寶樹一邊掏手機(jī)一邊說別忙，還早，然后就斜靠在沙發(fā)上專心致志地玩起手機(jī)來。兒媳婦和孫子則娘倆一起玩手機(jī)游戲。德叔坐著， 心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又像黃昏里的炊煙似的悄無聲息地升上來，他想說話，但又怕掃了他們的興致。德叔忽然覺得對這個家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但是干什么都好像不合時宜，一顆心就像沒有地方放似的， 他搓了搓手，出去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外面又冷又黑，盡管不時有禮花照亮夜空，可那光亮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德叔想在院子里找點(diǎn)事情做，不去打擾屋里寶樹一家三口，可是雞睡了，用不著喂了，兔子也安靜地呆在圈里，碗筷也收洗好了，德叔找不到什么事情， 只好又返回屋里，他找了一個小板凳， 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悄悄地坐在寶樹的腳邊。

寶樹從手機(jī)上抬起頭，像忽然看到德叔

似的愣了一下。寶樹說：“剛才公司發(fā)了一個通知，我得及時回復(fù)?！钡率遴噶艘宦?。寶樹一邊把手機(jī)放在桌上一邊說：“爹，你今年身體咋樣？”話還沒說完，手機(jī)滴滴響了，寶樹抓起手機(jī)說：“大學(xué)的同學(xué)群有消息，我看一下?！?德叔只好把眼睛轉(zhuǎn)向電視。過了一會，寶樹抬起頭說：“好了。爹，我剛才說什么來著？”德叔正要開口，寶樹的手機(jī)又響了，“喔，高中同學(xué)發(fā)來的微信，我得回一下?！彪娨暲镎诒硌菽g(shù)，一個男人把一個少年關(guān)在箱子里，然后用一塊彩綢在箱子前

來回晃蕩幾下，打開箱子，出來的竟然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干巴老頭。德叔邊看邊想，如果我能變，我會不會把寶樹變回小時候呢？ “爹”，寶樹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沉思?！澳阍谙胧裁茨?？”寶樹問。德叔轉(zhuǎn)過眼睛看向?qū)殬洌?不知該怎樣回答?！?今晚的電視好看著呢?！?德叔囁嚅道。寶樹的手機(jī)又響了，寶樹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真煩人，又是誰呢？”他看了 看，“喔，是初中的同學(xué)問哪幾個回老家了。我回復(fù)一下。”德叔的眼皮開始打架了，恍惚中聽到孫子說搶紅包了， 又說“ 爸爸爸爸， 快點(diǎn)給我和媽媽發(fā)紅包嘛！”

聯(lián)歡晚會結(jié)束了，兒媳婦帶著小孫子去睡了。德叔正想著他和寶樹爺倆可以說說話了，卻聽見孩子在臥室里叫著：“爸爸，你在哪兒？ 快來給我講故事?！睂殬鋰@了一口氣說：“這孩子，每晚睡前總要叫我講故事，不然就不睡?！钡率鍛脩玫卣f：“你去吧?！睂殬湟贿呣D(zhuǎn)身走向臥室，一邊道：“爹，你也睡吧?！?/p>

德叔心里堵得慌，更加睡不踏實，大清早就起床忙活起來。按照規(guī)矩，年初一這天早上要吃湯圓，祈愿一家人的日子像湯圓一樣圓圓滿滿、甜甜蜜蜜，還要喝紅糖姜水，說能驅(qū)寒祛病，讓人一年到頭無病無災(zāi)。德叔煮好紅糖姜水，把熱氣騰騰的湯圓端上桌。寶樹一家三口坐到桌前，德叔用小碗盛了半碗紅糖姜水，端到孫子面前，笑呵呵地說：“爺爺喂你吃紅糖姜水，甜蜜蜜的可好吃了，這個吃下去啊，保管明年你就長成壯小伙子啦！”寶樹把孩子抱在膝上，哄著孩子道：“是啊，爺爺說的沒錯，喝了紅糖姜水，你就不會生病了。來，喝?！焙⒆舆t疑地張開嘴，德叔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紅糖姜水喂

給孩子。就聽“啊”的一聲，孩子“噗”地一口把紅糖姜水吐了出來，濺了德叔一聲。孩子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哭，小臉蛋憋得通紅，半晌才吐出幾個字“：辣，壞老頭！”德叔剎那間呆愣住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寶樹和妻子慌了，寶樹忙著找毛巾給孩子擦嘴，妻子一邊拍著孩子的背一邊哄，又指揮寶樹拿水給孩子漱口，鬧騰半天孩子終于安靜下來，兒媳婦臉上就有了慍色，她說： “爹，你也真是，給孩子吃什么姜水呀，看把他辣的。”寶樹附和著說：“是呀爹，孩子還小 呢，吃不了辣?！钡率逑褚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低下頭，他想：大年初一早上，一家大小團(tuán)團(tuán)圓圓地坐在一起，吃湯圓，喝紅糖姜水， 甜蜜蜜，熱乎乎地開始新一年的日子，這樣多好呀！原來寶樹娘在世的時候是這樣，后來他和寶樹爺倆也是這樣過春節(jié)的，怎么今年就不行了呢？德叔困惑了。德叔和兒子說不上話，又擔(dān)心自己再做錯什么讓兒媳和孫子不高興，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該怎么辦， 唉！天天盼著兒子回家過春節(jié)，兒子回來了， 可自己怎么就覺得這么別扭呢？想了一陣， 德叔說：“縣城廣場上今天有耍龍扭秧歌的，要不你們帶孩子去看看吧?！?/p>

寶樹一家去縣城了。德叔松了一口氣，

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陣，覺得很困，就上床睡覺去了。下午三點(diǎn)多，德叔起床正準(zhǔn)備煮晚飯，寶樹打電話來說，孫子在縣城玩得正高興還不想回來，我們吃了很多小吃，肚子也不餓，爹你自己煮晚飯吃吧，我們還要玩一陣才回來。德叔有點(diǎn)失望了，滿以為兒子一家回來，這個春節(jié)自己就不會孤單了呢。自從寶樹工作后，爺兒倆也就每年春節(jié)那幾天能坐在一起說說話。德叔想，那些年寶樹春

節(jié)回來，爺倆有說不完的話，可是現(xiàn)在怎么啦？寶樹的眼里除了兒子就是手機(jī)，回來兩天了，多的話都沒和他說上幾句。德叔嘆口氣，也沒心思煮晚飯了，胡亂就著開水吃了點(diǎn)零食，也沒啥事情做，就打開電視看起來。寶樹一家天黑才回來，說大人孩子都玩

得挺累的，洗漱完就睡了。

初二要拜祖。吃過早點(diǎn)，德叔約好了幾家本家，一群人提著大包小包就出發(fā)了。墳山隔得遠(yuǎn)，去到山上已經(jīng)要到正午了，一群人忙著生火做飯。拜完祖吃完飯，回到家太陽都快落山了，寶樹和妻子輪流抱著孩子折騰了一個來回，累得人仰馬翻，回到家洗洗腳就上床了。德叔想，讓寶樹休息吧，不是還有三天時間嗎？

初三一大早，德叔正在廚房煮早點(diǎn)，寶樹進(jìn)來說，爹，你煮你自己吃的就行了。昨晚高中同學(xué)打電話來，約好今早去縣城聚一聚。我和他們好幾年沒見面了，不去也不合適。等寶樹妻子起床梳洗完，寶樹一家三口就走了。德叔坐在屋檐下等啊等，天快黑了， 看著寶樹醉醺醺地進(jìn)了家門就直奔臥室，德叔只好去睡了。

太陽有一竹竿高了寶樹才起床。寶樹訕訕地笑著說：爹，昨天和同學(xué)在一起多喝了兩杯，讓你擔(dān)心了。今天我還得出去。德叔心里一沉，問：“今天有什么事？”寶樹說：“公司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住在鄰縣， 他讓我回來后替他去看一看。爹，一個公司的，又是領(lǐng)導(dǎo)，我不好拒絕?！钡率逑肓讼?， 今天初四了， 明天一過， 寶樹就回公司了。德叔怏怏地說：“去吧?！?/p>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孩子突然哭鬧起來，寶樹一模孩子的身子，燒得燙手。寶樹

兩口子慌了，這可咋整呢？縣城離家二十多公里，他們又沒有開車回來。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不?？摁[，嗓子都啞了。德叔慌忙起床，一邊叫寶樹用濕毛巾擦拭孩子的腋窩降溫，一邊翻箱倒柜找草藥。德叔用曬干的車前草煨水給孩子喝，漸漸地，孩子的體溫降下來了一些，睡著了，德叔松了口氣。終于熬到天亮，寶樹兩口子一商量，決定即刻帶孩子回武漢看病。德叔一聽，急了，他說： “又沒什么大問題，小孩子嘛，接著喝藥湯會好的，以前寶樹小的時候發(fā)燒就喝這個，效果好呢。再不放心就去縣醫(yī)院看看。原來不是說好初六才走的嘛，這才初五呢！”兒媳婦說：“爹你說的都是哪個年代的事了！鄉(xiāng)下 的醫(yī)院我也不放心，還是回武漢吧，耽誤了孩子的病可不得了?！睂殬湔f：“爹，那我們只 能提前回去了，再說我們也陪你好幾天了， 春節(jié)也快過完了?！碑?dāng)時就在手機(jī)上打了車， 先到南華，再坐高鐵回武漢。德叔想了想說： “走就走吧，把香腸帶上，我臘月初一那天就做好的了?！币贿呎f一邊就去找袋子裝香腸， 兒媳婦說：“不用了爹，超市里都能買到，大 老遠(yuǎn)的帶著多麻煩呀?！钡率寮绷搜郏f：“這 是我自己養(yǎng)的豬殺的肉，沒喂過飼料，吃著安全，得帶上！”寶樹就對妻子說：“要不就帶上吧？也是爹的一份心意?！逼拮硬荒蜔┑卣f：“還帶什么香腸呀，孩子都病成那樣了！”寶樹就不再出聲了。

香腸是白忙活了，德叔的心也空了。

德叔送寶樹一家出門，看著兒媳婦抱著孫子進(jìn)了車。寶樹對德叔擺了擺手說：“ 爹，我們走了?！本妥狭塑嚒５率宕舸舻乜粗囎愚D(zhuǎn)過山嘴就不見了，好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兒子回來過， 又走了。德叔慢慢地轉(zhuǎn)身回家，

太陽還沒有出來，屋子里冷清清的，屋檐下晾干的香腸一圈一圈的，像一串鮮紅的句號。

門 神

張老漢到縣城時，太陽已經(jīng)有一竹竿高了。像往幾年一樣，隨著年關(guān)臨近，買年貨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商販們都知道這是賺錢的旺季，生意早早就開張了。張老漢買了一些瓜子、兩袋奶糖和一些水果，背籮里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埨蠞h背著背籮，一邊往前走，一邊朝街兩邊張望。雞呀、肉呀張老漢自己有，不用買。蔬菜呢，菜園里有的是，新鮮著呢！春聯(lián)呢，陳老師早幫他寫好了。陳老師退休好多年了，可張老漢還是習(xí)慣叫他陳老師。陳老師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前些年，一個村的春聯(lián)都是陳老師包了， 買紙，裁紙，研墨，陳老師從不用別人幫忙。這些年吧，村里人有了摩托，有幾家還買了轎車，去縣城一溜煙挺方便，好多人就不請陳老師寫春聯(lián)了，畢竟街上買來的春聯(lián)更漂亮呀！上面的字金光閃閃，除了字還有花朵呀、魚兒呀、梅蘭竹菊呀襯托著，看上去喜慶，貼在門上氣派！喔呵，機(jī)器印的就是不一樣！可張老漢照舊貼陳老師寫的春聯(lián)。張老漢覺得那一個個用墨汁寫出來的字樸素、沉穩(wěn)、敦厚，看著讓人心里踏實，這就像俺們莊稼人嘛！紅底黑字的春聯(lián)，再配上兩張秦叔寶尉遲恭的門神，往大門上一貼，那才像一個人家呢！前天晚上，陳老師敲開了張老漢的門，遞給張老漢一個紙筒，說：“我要去城里和兒子過年，明早就走。春聯(lián)我給你寫好了，這就是?！蹦峭黻惱蠋熀蛷埨蠞h聊了

半宿才回家。

張老漢要買門神。

在張老漢的記憶里，無論家里多困難， 過年時，門神是一定要貼的。張老漢小時候， 每年大年三十傍晚，一家人七腳八手用手撕， 用刀刮，把前一年貼的已經(jīng)發(fā)白的門神清除干凈，貼上嶄新的門神。門神上的男人好威武，在鮮紅底色的映襯下，他們頭戴紫金盔， 身披鎧甲，左邊那個紅臉堂，橫眉立目，髯須飄飄，手拿一對瓦面金锏;右邊那個白凈清秀一些，三點(diǎn)式的鬤須頗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眉宇間不怒自威，手握一對馬槊。爹告訴張老漢，左邊那個叫秦叔寶，右邊那個是尉遲恭，他們二人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武將。從此這兩個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張老漢的腦海中。貼上門神，破破爛爛的大門立刻就有了精氣神，家里也亮堂許多，讓人覺得眼前的艱難很快就會過去，以后的日子就有了奔頭。每年貼好門神，爹都會拉著張老漢的手對著門神笑呵呵地仔細(xì)端詳，說：“有門神把守著，我們一家今年就能平平安安的了?！睆埨蠞h后來注意到，一年和一年門神也會有不同，有些年買的門神，男人是騎著馬的，尉遲恭騎的是紅馬，左手拿大刀，右手握竹節(jié)鞭，秦叔寶騎的是白馬，左手提長槍，右手提金锏。但無論是哪種樣子，在張老漢心中， 他們就是一家人的庇護(hù)神，有門神的護(hù)佑， 一家人才能在辛苦了一年后，關(guān)起門來，忘記生活的苦和難，無憂無慮地吃一頓年夜飯， 滿懷希望地走上新一年的路。久而久之，門神就成了張老漢的精神寄托，仿佛不貼門神， 就不叫過年，沒有門神把守著家門，心里就不踏實似的。

后來張老漢也當(dāng)了爹，老伴去世了，兒

子在很遠(yuǎn)的地方打工，幾年才回來一次，張老漢便成了孤老頭子。一天下午，張老漢坐在大門邊乘涼，想著早上村里發(fā)生的那件事， 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老伍真可憐呀！那么大年紀(jì)還受那份罪。要是他老伴還活著就好了！”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無意間發(fā)現(xiàn)門神上秦叔寶的眼珠好像動了一下，咦！ 張老漢想：難道他能聽懂我說話？張老漢就對著門神說了起來：“老伍命苦啊！養(yǎng)個兒子好吃懶做，老伴又去世早，昨天，老伍喝了點(diǎn)酒，被兒子發(fā)現(xiàn)了，兒子本來就嫌棄他老了掙不到錢，就抄起一塊木板，把老伍兩條肋骨打斷了，熬到今早村里人左說右說，兒子才把老伍送去醫(yī)院。唉，你說這不是作孽嗎？”張老漢看見秦叔寶手里的大刀捏得緊緊的，好像準(zhǔn)備手起刀落似的。尉遲恭呢，眉毛豎得更直了，像是很生氣。喔，張老漢明白了，別看門神只是兩張紙畫，可是他們通曉人的心意呢！打那以后，張老漢一有空，就去和門神絮絮叨叨：村里裝上自來水啦，吃水不用去挑了。今天村里來人給我裝太陽能了，以后呀，晚上就可以熱乎乎地泡腳了……唉，小志在城里和人打麻將輸了錢， 昨天把他媽攢下的錢偷了，他媽哭得多傷心啊！張老漢覺得門神就像懂他的心思，開心時跟他一起開心，難過時跟他一起難過。嘿嘿，張老漢咧嘴笑了，這下不孤單了，家里有三口人了嘛！

街上賣春聯(lián)的不少，有鋪在攤面上賣的，

有掛在鐵絲網(wǎng)上賣的， 福字也多， 一搭搭， 一摞摞，有紙質(zhì)的、絲絨的、塑料雕花的， 花花綠綠，看得張老漢眼睛都花了。張老漢一連看了好幾家，都不見有門神賣。張老漢想可能自己老眼昏花沒看到，就折返回去一

家一家問，都說沒賣門神。到了第六家攤前， 張老漢看到一摞福字下露出秦叔寶的半截身子，嗨，還真找到了！張老漢像幾經(jīng)周折終于見到老朋友似的，他彎腰抽了一張出來， 左瞅右瞅，高興得什么似的。攤主說：“門神 8 元一張?！彪S后又遞了一張紙過來說：“掃碼付 錢?！睆埨蠞h看了看那張紙，紙上畫著些黑色的框框點(diǎn)點(diǎn)，就像一攤沒有收拾完的黑芝麻。張老漢疑惑地問：“什么馬……馬付錢？”攤主說用手機(jī)掃那個碼就可以付錢。張老漢說： “我聽不懂，我有錢，我拿錢給你?！笨蓴傊鞑灰獜埨蠞h的錢，說你那錢千人碰萬人摸的， 多臟呀！而且找補(bǔ)零頭又麻煩。張老漢不知所措，他想不通了，自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攤主不耐煩地說：“不 會付錢你就去別家買，別影響我做生意?！睆埨蠞h放下那張門神，一步三回頭地蔫蔫地走開了。

張老漢邊走邊問，一個攤主說：“現(xiàn)在很少有人貼門神了！現(xiàn)在時興貼福字，來和我買福字吧?！睆埨蠞h說：“我要買門神。”攤主說：“別找了，怕是難買到，這兩年那些老舊玩意賣得少了，我不哄你。老哥，要學(xué)會趕時髦嘛，貼這福字好，家里貼福字，福到家了，多吉利呀！”張老漢搖搖頭，他不要福字。有門神看護(hù)， 家里的福氣才不會跑嘛， 張老漢邊走邊想，再說，門神通靈性呀，那個福字金燦燦紅閃閃的晃眼睛，也不會聽我說話呢。

沒有門神，我這年怎么過呢！張老漢犯愁了。

快到晌午時，張老漢終于買到了門神。賣門神的是一個老婆婆，她說都是前些年賣剩下的了，這些年時興貼福字，誰還賣門神呀！張老漢拿起門神看了看，雖然顏色淡了

一些，但秦叔寶尉遲恭倒還挺精神。

太陽落山的時候，張老漢揣著門神回家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今年有人聽我說話了呀！

回 家

那棵樹站在山坡上，山腳下是村莊，遠(yuǎn)處是一片田野。德子恍惚中覺得自己就是那棵樹，他低下頭，看到腳下的土地一點(diǎn)點(diǎn)干涸開裂，緊接著就聽到身體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音，伴隨著這奇怪的聲音，德子的身體開始劇烈地灼痛起來，德子看到裂縫像蛇一樣往上爬，先是樹根裂開了，接著是樹干裂開了。德子大驚失色，他想逃離，可是樹根死死地抱著土地，德子邁不開腿。德子使出全身力氣掙扎，驚駭?shù)乜粗莻€鬼魅一樣的裂縫爬到腿，爬到下腹，爬到上腹。德子害怕極了：爬到胸膛了，爬到胸膛了……德子突然醒了！醒來的德子氣喘吁吁，汗如雨下，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一顆心像要從嘴里跳出來。德子最近老是做這個夢，而且每次都是裂縫快要爬到胸膛時就醒來。

離除夕還有五天，德子還沒決定今年春節(jié)是不是還回老家。

德子還小的時候，娘體弱多病，常年臥床，不能下地干活，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德子他爹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德子上大學(xué)那幾年， 特別是德子他媽去世后，村里人沒少幫襯過他家。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德子每年都回老家過春節(jié)。開始那些年，德子是帶著一種渴望回家的。德子是村子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 是山溝溝里飛出的第一只金鳳凰，是第一個吃國家公糧的人。德子一回到老家，村子里的人都像沾到了喜氣似的，小山村里就洋溢

著一種令人暈乎乎的熱情，發(fā)小金貴和幾個年輕人結(jié)伴來看德子，說著童年時的種種淚中有笑或笑中有淚，然后小心翼翼地說讓德子給他們在縣城找個活計做。家族的人一撥一撥地來，有邀請德子上門做客的，有央求德子在縣城找活計的，有請德子幫忙和上面的人說話的，有請代買東西的，他們提來各式年貨，臘肉啦，臘腸啦，年糕啦等。他們說：“德子啊，你現(xiàn)在是國家的人了，多有出息呀！以后我們有事就來找你了！”然后客客氣氣地和德子爺倆告別。過完春節(jié)回城， 德子就覺得自己渾身披掛的都是人情，那種沉甸甸的感覺讓人心里踏實，德子就帶著這種踏實感，工作之余穿行在大街小巷，進(jìn)出于各種人家，把那些人情一個個妥帖地放安穩(wěn)，也有事情沒辦成的，德子就會在心里糾結(jié)很長時間，覺得欠了村里人什么似的。那些年，德子覺得家鄉(xiāng)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那個夢就像一團(tuán)烏云似的壓在德子腦海上空。今天是周末，德子想出去吹吹風(fēng)。兒子要跟著出去，德子說：“平時讀書叫苦叫累，這下還不好好睡個午覺呀？”兒子就不出聲了。吃過午飯，德子幫妻子收拾好廚房，就出了門。街上買賣年貨的人摩肩接踵，店鋪里張燈結(jié)彩，小販的喇叭里一遍遍唱著恭喜發(fā)財，人們臉上都露出看到了某種好運(yùn)似的笑容。德子被人流裹挾著，從南正街到德豐路，再到寶鑫路……耳朵里被歡聲笑語塞得滿滿的，德子覺得心里有點(diǎn)堵。忽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頭看，是同事老張。老張手里提著大包小包，一張臉上油光閃爍?！敖衲暝谀睦镞^春節(jié)？”老張的聲音如他的身板一樣壯碩。德子說：“還沒決定。”老張脖子 一梗，“這有啥不好決定的？回家過嘛！你看 看，我給家里年貨都買好了，一放假就走?！?/p>

就在和老張擦身而過時，德子覺得腦海上空那團(tuán)烏云更重了。

德子工作至今二十二年了，仍然只是一個副主任科員，在他之后工作的，很多都是主任科員了。德子覺得自己特沒用，好幾次他想拿出那些年給村里人辦事的勁頭，把自己的級別給解決了，可每次事到臨頭就覺得心里虛飄飄的，拿不出那份勇氣。

后來回老家，村里就有些變化，一是發(fā)小們都不來看他了，二是家族的人也來得少了。雖然春節(jié)臨近了，但是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往年那種德子回家?guī)淼南矚狻５嬖V德子， 年輕一些的都去遠(yuǎn)處打工了，聽說每年能掙幾萬塊錢呢，比在縣城強(qiáng)多了，很多人過年都不回來，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啦。德子想，自己還納悶金貴怎么好長時間沒打電話過來呢，原來是到外地打工去了！當(dāng)初給他找活計可費(fèi)了不少周折，不干了也不和我說一聲！德子想著，心里就有些失落。吃午飯時，爹告訴德子說：“老祥家寶貴當(dāng)副縣長了，還和上面要來錢給村里蓋了一間老年活動室，他現(xiàn)在成了這個村的恩人了?！钡f話時，德子正把一筷子臘肉燴苦刺花放進(jìn)嘴里， 苦刺花沒漂透，舌頭上都是苦澀味。老祥家寶貴！德子想了一下，就是二十年前德子托人幫他說進(jìn)去縣一中讀書的那個小子嘛！

吃過午飯，德子到村頭走走，迎面碰上寶貴他媽。寶貴媽說：“這不是德子嗎？喲，你倒有時間回來，寶貴可沒你的福氣，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忙得很，前天回來屁股沒坐熱乎，縣長的電話就打來了，嘖嘖！寶貴當(dāng)領(lǐng)導(dǎo)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呢，不過，寶貴進(jìn)縣一中讀書很爭氣，也沒給你丟臉……”德子聽著寶貴媽的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該怎么應(yīng)答。寶貴媽走了。德子正要回家，轉(zhuǎn)身看見金貴他媽。

金貴媽說金貴去深圳打工了，每個月四千多呢，可比縣城才兩千塊強(qiáng)多了。金貴今年沒回來，明年回來么德子你來找他玩呀。德子想， 前些年上門來央求我給他找活計，我找了人， 說了多少好話，才讓他到縣紡織廠當(dāng)門衛(wèi)，現(xiàn)在他娘這話說得……德子咂了咂嘴，舌頭上的苦澀味又泛起來。德子悶悶地往家走，幾個人在老年活動室前曬太陽，德子和他們打招呼， 他們抬起頭，說了聲德子回來了，就又低下頭嘮嗑。德子覺得心里空空的，以前，村里人年頭節(jié)下見到德子，總是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問長問短，一道道驚喜熱切的目光，讓德子心里熱乎乎的，可是現(xiàn)在呢？

從那一年后，德子不再盼著回家過春節(jié)了， 可是怎么能不回家過春節(jié)呢？ 爹老了， 需要他陪伴呢。

從街上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diǎn)多，德子走得腳酸腿疼，心想走累了，今晚就能睡個踏實覺?？墒峭砩系伦佑肿瞿莻€夢了！德子喘吁吁地醒來，心跳好長時間不能平復(fù)。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這是啥意思呢？為什么每次都是裂縫剛爬到胸口時就醒了呢？

德子一年年回家，村子一年年變化。原來過春節(jié)那幾天，家族都會請春客，無論貧富，無論飯菜豐不豐盛，輪流著一家請一頓， 一個家族的人聚集到主人家吃午飯，飯桌上， 人們互相問候老人身體好不好，問候孩子讀書成績好不好，誰家討兒媳了，誰抱上孫子了，聽說誰對老人不好，或者誰不好好管教孩子，長輩就會給那人講尊老愛幼，上行下效的道理，那人就紅了臉，訕訕地表示以后改正，于是老人孩子都笑了，真是其樂融融。德子最喜歡那樣的春節(jié)，濃濃的親情像家鄉(xiāng)的包谷酒一樣醇香綿長。后來，村子里漸漸地就只有少數(shù)幾家請春客了，他們也不再請

家族了，像當(dāng)副縣長的寶貴一家啊，當(dāng)建筑包工頭的德貴一家啊，在深圳一家酒店當(dāng)領(lǐng)班的小翠一家啊，成了宴席上的?？?。話題也變了，人們關(guān)心的都是自己的事，比如：家里蓋磚房批不了地，寶貴能不能和上面的人給說一下，德貴工地上還需要人嗎？能不能把自己帶去。小翠在深圳還認(rèn)識什么人，能不能把自己或孩子介紹去打工。偶爾有人說起別人家的事，就會遭到大家的制止：管那閑事干嘛！不怕得罪人？德子自然就漸漸退出了春客的宴席。可是每當(dāng)聽說誰家又請春客了，爹就會察言觀色地悄悄看德子，然后悄悄嘆氣，德子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但總覺得心里的什么東西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掏空了。

有一年除夕前一天，德貴把一輛價值 27 萬的豐田凱美瑞開回村，村里人都爭先恐后地跑來看，紛紛夸德貴真能干，買得起這么貴的車。德貴站在人群前，滿面紅光，說： “能干什么呀！我讀書不成器，哪比得上德子，人家可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呢?！闭f完，瞅了瞅 德子八萬多的別克車。有一些人就偷偷笑了， 說：“大學(xué)生又怎樣，一個月四五千塊錢的工 資，哪能和你比！”德子站在人群里，覺得身體里什么東西“砰”地一聲掉在地上，心 里就空落落的了。

德子一年比一年怕回家。

德子感覺家鄉(xiāng)對自己來說越來越陌生了。很多人打工掙錢后，在城市里買了房子，再也不回來了，寶貴把他爹媽接到縣城后，也再也沒回來過。德貴呢，在省城買了房，一家老小都走了，德貴還說“：以后呀，子孫后代都是大城市的人了，讓山溝溝成為歷史吧！”房子空著沒人住，田地菜園荒蕪了一些。讓德子最難過的是，德子的嬸嬸對德子也變了。德子小的時候，嬸嬸對德子多好呀！鄰村放電影，嬸嬸

帶他去看，看著看著德子睡著了，是嬸嬸把他背回家;孩子們欺負(fù)德子，嬸嬸就去找那幾個孩子的爹媽，以后德子再也沒被欺負(fù)過。在德子的心里，嬸嬸對自己比親娘還好。那次嬸嬸來找德子，讓德子幫她和村上的負(fù)責(zé)人說說， 把嬸嬸家評為貧困戶。確實，叔叔得了嚴(yán)重的腰椎間盤突出，下不了地，還時不時要花錢住院治療，侄子打工也掙不到幾個錢，德子也覺得嬸嬸挺不容易，可是村主任說，他們只能按照政策辦事，比德子嬸嬸家困難的也還有。還說德子作為一個國家公職人員，托關(guān)系辦事不合適。事沒辦成，倒把德子鬧了個大紅臉，打那以后，嬸子就不來德子家了，有時德子喊她，嬸嬸也只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一聲，再不多說一句話。每想起這件事，德子心里就隱隱作痛。

逐漸地，每當(dāng)春節(jié)臨近，德子內(nèi)心就開始糾結(jié)，這個家，回還是不回？夜深人靜的時候，德子就想，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像寶貴一樣，割斷和那個村子的聯(lián)系，再也不回老家，不再看那些曾經(jīng)親切而現(xiàn)在陌生的面容。德子想，把爹接來和自己住，就不用回家了， 只要離開老家，誰也不知道我是窮山溝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第一吃國家公糧的人， 卻過得不如一個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的建筑包工頭，也沒有誰會笑話我混到中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副主任科員，連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嬸嬸都幫不了。德子悲傷地想：我沒有本事，連家鄉(xiāng)都嫌棄我了。現(xiàn)在對德子來說，老家已經(jīng)不是那個讓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溫暖的地方， 而是讓他內(nèi)心時時充滿痛楚。德子在心里說， 我必須把自己連根拔起，離開那個地方?？墒?，德子又覺得內(nèi)心深處有來自老家的什么東西，讓他如此依戀，這種感覺那么隱秘和神奇，就像小時候再怎么貪玩，但是到天黑害怕時，自然而然地就想到回家，你不需要

誰的召喚或任何提醒，就會往家的方向走， 仿佛你與生俱來，血肉里就和那個地方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有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把你和家緊緊地嵌合在一起，這種感覺很強(qiáng)烈，但你卻說不清楚?；剡€是不回？德子被這拉鋸一樣的痛苦和焦灼弄得無法入睡。

明天就是除夕了。

晚上，德子又做夢了，可是這次，德子醒來不再煩躁不安了。德子靠在床頭上，他要好好想一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屋外是無邊的靜寂的黑夜，就在這靜寂中，童年的往事像波浪似的，一漾一漾地，由遠(yuǎn)而近地慢慢浮現(xiàn)在眼前，越來越清晰：寒霜遍地，德子沒有襪子穿，桂生媽拿來桂生的襪子叫他穿上。去偷吃寶貴家的桃子，桃沒摘到還從樹上摔下來，是寶貴他爹把德子扶起來，還往他口袋里裝了兩個桃。上大學(xué)出門那天，德寶媽煮了家里僅有的兩個雞蛋，塞給德子， 叫他帶著路上吃，還有金貴他奶奶，還有金寶他娘……一樁樁往事像一股泉水，源源不斷地從德子心里涌出來。突然間德子明白了， 這股泉水一直都在，就在我內(nèi)心的最深處， 這么多年，我在追求物質(zhì)的忙碌中，把它忘記了，當(dāng)我靜下心來，回望來時的路，回望那些給過我生命滋養(yǎng)的溫暖和善良，才會看到這汪泉水在我的生命中汩汩流淌，才發(fā)現(xiàn)我的根一直深深地扎在家鄉(xiāng)的泥土里，一刻也不可能離開。那條蛇一樣的裂縫為什么一靠近胸口，噩夢就會醒來，因為在這汪泉水面前，一切功利和虛妄，一切塵世風(fēng)沙都將土崩瓦解。

德子醒來時已是清晨，太陽把臥室照得

亮堂堂的。德子想，真是一個好天氣，得趕快起床，買夠年貨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