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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在我老家為“排行最小”的方言譯。
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必須先嫁長女,然后依次根據(jù)年齡從大到小把女兒嫁出去。滿姑姑去深圳打工,帶回來一個男朋友,長得挺帥的,還給我買了特別漂亮的文具盒,我很喜歡,也喜歡姑姑自由戀愛帶回來的男朋友。但是爺爺說男方家太遠,而且當(dāng)時二姑姑未嫁,所以否決了這一門親事。
小哥哥走的時候我和滿姑姑送他到村頭岔路口,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dāng)時滿姑姑有沒有難過之類,但是我覺得挺惋惜的,一對情侶就這樣分開了,再沒有一點點商量的余地,滿姑姑應(yīng)該哭了,或許沒哭,那個年代自由戀愛并且把男朋友帶回家已經(jīng)遭到左鄰右舍男男女女的觀看和品舌論足了。小哥哥說著別送了,回去吧。滿姑姑尷尬地笑著說,送一送,送一送吧。到岔路口與我們分開,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小哥哥。
大姑姑和二姑姑依次嫁到了兩個隔壁縣,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交通極為不便,按照現(xiàn)在的車程來計算,實在是不算遠的。但是當(dāng)時爺爺認為兩位姑姑都算是遠嫁,所以他們并不打算把滿姑姑再嫁到外地去了。由媒婆介紹的相親對象都是本村或者附近村子的。
隔壁村的如今的滿姑父,從小便認識滿姑姑,但是滿姑姑知道有這么個人,跟他卻不熟,相親成功后滿姑姑嫁到了隔壁村,走路二十分鐘就到了。
那一年,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
我記得特別清楚,嫁滿姑姑那天,我為了陪嫁,破天荒在學(xué)校請了半天的假,要知道為了爭當(dāng)好學(xué)生,我可是從來都不請假遲到的。湖南的小山村下了雪,到吃完酒席男方來迎娶已經(jīng)是下午,雪化得慢,一行人挑著圓籮筐裝的彩被嫁妝之類,映著雪格外地鮮艷。離家的時候鞭炮聲不斷,我穿著雨靴按習(xí)俗提著火盆踩著雪跟在滿姑姑身后面,滿姑姑由男方表姐姐打著傘,穿著紅色的秀禾服,提著裙擺一路行駛著,很快就到了,鞭炮又噼里啪啦放了起來,紅色的鞭炮紙被震碎后在路邊白皚皚的雪上面亂蹦。
爺爺被請到上堂吃完茶,行過儀式后便可回家,而我卻需要留宿一夜,到第二天方可回去。到晚上鬧洞房,農(nóng)村人難得的娛樂機會,惡搞新郎新娘,鬧哄哄,笑嘻嘻??雌饋須g歡樂樂,但有些方式難免難堪低俗。滿姑姑跑到樓上藏起來,又被村里一群結(jié)了婚沒結(jié)婚的男男女女捉了回去。鬧到半夜,眾人散去。
滿姑姑過不久便懷了身孕,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穎兒。
一直到穎兒六歲,滿姑姑才生的二胎,又生下一女,取名洋洋。二胎剛剛懷時,滿姑姑說不管是男是女都只生兩個。
要在老家生三胎是不可能的,她的婆婆苦口婆心勸說滿姑姑在計生辦過來接她結(jié)扎之前做好出逃的準備。滿姑姑先還抵抗,說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兩個女兒好好培養(yǎng)將來也和兒子一樣。婆婆說道:“一樣的,怎么會一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不指望生兒子為你養(yǎng)老,我的兒子還需要傳宗接代呢?!?/p>
滿姑姑坐完月子回到娘家,孩子哄睡著了,滿姑姑幫奶奶灶前燒火,奶奶邊炒菜邊勸說姑姑趕緊準備逃出去,不生出兒子不要回來,這一切都是為了姑姑好。那邊的婆婆媽如此說也罷了,連這邊的親媽都勸她逃走,她該怎么辦呢?一個女人,被另外兩個女人挾持著,以一種過來人的身姿,勸說著,苦口婆心。
滿姑姑和滿姑父兩人帶著襁褓中的洋洋逃去了海南,當(dāng)時二姑姑和二姑夫同在海南打工,海南地廣人稀,計劃生育沒有那么嚴,只要沒有人舉報,計生辦很少抓人。租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地,種植辣椒和西瓜,滿姑父閑暇時接小工,在海南挑蝦挑魚挑西瓜,并且承辦大棚的建設(shè)。
那兩年滿姑姑在海南,我十分思念她,具體過得怎樣我沒法想象,只知道滿姑姑又生下一女,回來遙遙無期。突然有一天滿姑姑出現(xiàn)在我家,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剛好賦閑在家,家里建了新房子,奶奶叫我不要聲張,滿姑姑躲在樓上的小后房,也就是我睡覺的房間,鄰居白天聽到小孩的哭聲,問奶奶是不是小女兒回來了,奶奶矢口否認。住了兩晚,收拾行李,趁傍晚,抱著孩子又離開了。
三胎之后滿姑姑又懷孕,花了錢去查了男女,得知還是懷的女兒,便墮下了。這件事在滿姑姑生完兒子很多年很多年后聽奶奶提及,滿姑姑在場,沒有說什么,云淡風(fēng)輕地劃過去,臉上一絲詭異的表情一閃而過。而滿姑姑從來沒有主動說起過這件事,即便旁人談起,她也無聲。
對于一個最終生下四個孩子的母親,失去的那個孩子必然也是一樣的骨肉。滿姑姑每一次都說生完了就不生了,不管是男是女,可是旁邊總有與她相反的聲音在勸說她去做大部分農(nóng)村婦女認為應(yīng)該做的正確的事情。
三女兒取名鳴兒,鳴兒剛出生那年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當(dāng)時去深圳打工,錢用完了,卻還沒有進到廠,二姑姑給我匯了錢讓我去海南待一段日子,我從深圳坐車過渡輪到三亞,再坐巴士去到文昌市,終于再次見到了滿姑姑,也第一次見到了她的第三個女兒,鳴兒。其實年初的時候她來過我家,不過一直躲著,只有奶奶去那個房間,我甚至都沒有機會看看她的樣子。還有洋洋,從出生后就隨父母一直在海南,穿著個短裙,曬得黢黑,短頭發(fā),像個男孩子。他們?nèi)慷甲≡谧獾嘏越ǖ男∧九锢铮钪绢^竹簽子,圍了當(dāng)?shù)胤N瓜用的半透光黑色遮陽網(wǎng),這便是一個簡陋的家。自己生火做飯,由于離海不遠,從水井打上來的水沉淀后會結(jié)一層白膜,必須燒開了煮成茶才能喝。
在海南那段日子,有一次滿姑父生病了,感冒發(fā)燒,可是還得出工挑瓜,帶著我騎著摩托去到鎮(zhèn)上,我以為他會去醫(yī)院,可是他帶我去到一戶老鄉(xiāng)的租房,堂屋前連個招牌也沒有,更別說什么行醫(yī)證明了,那男的進到堂屋里面一會,出來拿了針管,滿姑父便坐在長木凳上褪去褲子露出臀部讓他打針,我真是驚呆了。滿姑父說還挺管用,不是第一次來了,花個十幾塊錢,去到醫(yī)院必然一兩百。
滿姑姑的大女兒成了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姑姑的婆婆帶了她好幾年,嫌棄滿姑姑總生女兒,便不愿再帶,穎兒小學(xué)四年級寄宿在她姑姑,也就是我姑父的姐姐家中,遭到她姑姑的兒子和旁邊一群小孩子的欺負,打電話給她媽媽,委屈唧唧哭著問媽媽什么時候能回來,說她媽媽重男輕女,并且掛她媽媽的電話。滿姑姑在電話那頭氣得渾身打顫,又撥電話過來好聲勸慰。到滿姑姑生完兒子回到家鄉(xiāng),穎兒已經(jīng)拔高長成大人的模樣。
滿姑姑的滿子取名皓皓,算一算年齡,足足比我小了二十歲。
滿姑姑一零年回的老家,零四年開始出逃,足足六年的時間,中年兩年一次妊娠。
滿姑姑和姑父回來后借錢修了房子,修了豬舍,一直在家里搞豬牛養(yǎng)殖,錢還得慢,也再沒出去打工過,總算是能陪在所有的孩子身邊,和他們一起成長。對于穎兒,滿姑姑總覺得有所虧欠,所以穎兒讀了市里衛(wèi)校后要買手機要買衣服都統(tǒng)統(tǒng)應(yīng)允。去年表妹穎兒也出嫁了,今年也當(dāng)了母親,生了個女兒,剛懷的時候她老公就說是個“崽”,就是兒子的意思。穎兒經(jīng)常住娘家,老公在市里上班,每次來了就說來看“崽”,后來生了女兒,也全家歡喜,只是不知道未來是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