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玉祥
林鍇先生遠行之后,我把他先前繪賜的《水仙圖》襯上綾子裝進鏡框懸在壁間??吹竭@幅畫,也就仿佛看到了先生。
畫面上,襯以靈石的一簇水仙分外清雅可人,莖肥葉茂間,黃冠白花開得正酣,幽香如噴。尤為提神的是,以古雋的小篆題有南宋楊萬里的兩句詩:“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笔畟€字豎排作四行,居畫面之左上方,與居右而稍偏下的花石呼應得宜,讀之備見構圖之匠心。書畫合璧,此之謂也;先生厚意,盡在其間矣!
記得2002年秋與林鍇先生在晉東南的長平古戰(zhàn)場詩詞筆會上重逢,大家同上羊頭山尋訪炎帝遺跡,我在登山途中鼓足勇氣向先生求畫,那時距我與先生始為文字交已近20年,但我隨即感到這或許仍然未免輕率而且場合非宜。不料,先生卻立馬不假思索地慷慨俯允了。而且果然,一個月后,他由東北剛剛歸返京華,就寄來了《水仙圖》。
我為先生做了什么?竟蒙如此厚饋!我知道,許多年間,由各種角度切入而登門向他求畫者絡繹不絕。結果呢?讀讀先生為此而作的幾首《應客嘆》詩就可想而知了。其二云:“拜門有客正弓腰,雅慕先生欲訂交。腹具蛙形真富態(tài),身無鳥事但窮聊。茶經(jīng)七碗神逾旺,斗轉三更表似膠。莫怪當前多失禮,老夫病骨不禁熬。”還有一位“來自白山隈”之客,攜帶“一段人參”“兩斤蟆肉”,試圖“恭求一幅老鐘馗”以驅“邪祟”,只怕他是抱憾而歸了。市井之人對藝術的褻瀆,必然遭到藝術家的婉拒。這個道理,他們哪里曉得?
林鍇 螃蟹圖 紙本設色款識:因病醫(yī)囑,忌食蝦蟹。無法解饞,畫以自賞。林鍇。鈐?。哄|(朱) 墨花開老(白) 食字(朱)
林鍇 群鸕棲石 97×97cm 紙本設色 1979年款識:暑窗過雨,幾席生涼,燈下漫筆。鈐?。哄|(朱) 半出家人(朱)
1995年的一個寒雨秋夜,我曾專訪林鍇先生于京華亞運村,后來寫下一篇散文刊于南方某省報。先生閱過旋即回函道:“十分感謝你為我宣傳,文也寫得流暢有味,仿佛有‘孤燈寒照雨,深竹暗浮煙’的情趣?!蔽以谖恼麻_頭談到正是由于讀了先生的《應客嘆》詩而深知他不勝其擾,所以多年來雖一直想拜訪他而“望門卻步者數(shù)矣”。針對這一點,先生在信中說:“有空到京來,請過寒舍小敘,無須望門而卻步也?!弊鳛樵妷拜叄壬鷮ξ业脑姺Q賞有加,說是“清新雋逸有余味,功力也足以副之”。這讓我頗增惶愧。
但是,先生知我,應如李義山所謂“心有靈犀”。而作為一向尊敬他的后學,我卻不敢在他身后謬托知己。業(yè)界周知,他是黃賓虹、潘天壽等國畫大師的高足,是詩、書、畫、印“四絕”兼擅的大家,又是國務院總理聘任的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我因恩師荒蕪老人而得識林鍇先生,多年來讀其詩品其人,我更突出地感受到他那平民藝術家的可貴本色,在他身上看不到令人敬而遠之的名士氣?;氖徖先松盀榱衷姟短y集》撰序,談及第一次見到林鍇,直覺得“他不像我想象之中的畫家、詩人、書法家、篆刻家;倒更像一個雜貨鋪里的伙計”。同樣,1986年5月,大家一道在八寶山公墓向一代詞宗夏承燾先生遺體告別之后,歸途車中我見到的林鍇先生也是衣著簡樸,一似常人,而且待人謙和,藹然長者。
他的平民本色,更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詩中。備受稱譽的七律組詩《畫地吟》應是典型的代表作。其四云:“誰知圖后有艱辛,肘汗淋涔兩膝塵。信矣天才憑地造,大哉后土本吾親。龍蛇腳下盤成趣,雞犬云中聽甚真。昨夜畫禪參一指,墨花萬朵報陽春?!比绱藰酚^幽默地抒寫當年自己身居斗室、伏地作畫的艱辛藝術生涯,這就令人在擊節(jié)嘆賞其詩的同時,不能不為藝術家的可悲命運噓唏不已。《自題紅梅圖》云:“壯游不問地天涯,人海投身便是家?!薄妒龈小吩疲骸皬慕裨赂尢礻I,多放清光與下民?!薄额}自畫像》云:“上帝未招糖果宴,下方且作自由民?!边@種自甘自覺的平民意識,與某些人作夢也想擠進文化貴族階層的心機恰成鮮明的對照。我想,這正是先生人格的可敬之處吧。
林鍇 荷花 紙本設色款識:多謝浣溪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鍇制。鈐?。毫皱|(朱) 學即?。ò祝?/p>
先生賜畫之后,無以為報,我寫了一首七律謝他:“天下幾人稱四絕,囚奴匠丐許先生。苔紋縱細渾由我,藝路雖寬不傍朋。躓頓未聞心懈怠,澆漓尤見骨崚嶒。廿秋存得忘年誼,墨寶奇馨滿室騰?!边@里說“囚奴匠丐”,是因為先生自謂“書奴、畫匠、印丐、詩囚”。詩寄出好久,卻無回音,打電話到他府上,總是無人接聽。心中不免掛念。后來才聽人說,先生病了。曾想前去探望,但又恐打擾先生,還是待其康復之后再去亞運村拜望他吧。
誰料到,這個機會竟永遠失去了!
2006年6月9日,我突然收到中央文史研究館和中國美術出版總社兩家單位聯(lián)合發(fā)來的訃告:林鍇先生已于5月24日在北京逝世,而遺體告別儀式定于28日在順義潮白陵園舉行。好半晌,我仍沉浸在哀思與無奈的交織之中。
先生病了,我沒去探望他;先生走了,我無法送別他。留下的是永遠的遺憾?!?/p>
林鍇 梅竹圖 紙本設色 中央文史研究館藏款識:丙子盛暑揮汗寫此,林鍇。鈐?。弘p木皆金(白) 心花(白) 紙魚踞案傲遮山(朱)
林鍇 楓石圖 178×98cm 紙本設色 1997年 中央文史研究館藏款識:楓石圖。小楓樹以其頑強的生命力撐破了下面的大石頭,井岡山群眾稱之為楓石,當年毛澤東同志曾把它作為弱小的革命力量終于能推翻強大的反動統(tǒng)治的生動比喻,向群眾講說。彈指間七十年過去了,今天的楓樹越長越壯實,引來無數(shù)向革命圣地晉謁的人群。一九九七年井岡山歸來,林鍇。鈐?。毫郑ㄖ欤?鍇?。ò祝?打丁鐵(朱)
林鍇 魂夢清芬 紙本設色 中央文史研究館藏款識:魂夢清芬。鍇題。 林鍇。鈐?。哄|?。ㄖ欤?三山兩塔憶兒家(朱)
林鍇 詠井岡山詩 172×94cm 紙本 1997年 中央文史研究館藏釋文:衣上屠蛦血未干,旋將裹虱臥牛欄。老來坐沐馀暉里,耿耿中猶一寸丹。一九九七,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建立七十周年,林鍇。鈐?。毫皱|之璽(朱)
林鍇 劉征詩 紙本 1998年 中央文史研究館藏釋文:生為古柏常棲鳳,死有春蠶未盡絲。休道迷茫無祭處,人間隨地有豐碑。周恩來總理誕辰一百周年。一九九八年三月,劉征詩,林鍇書。鈐印:林鍇手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