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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水壺里的故事

      2021-08-02 11:27:37龐滟
      飛天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二伯叛徒老楊

      龐滟

      凌晨四點,我如釋重負(fù),放下手頭的策劃案來到窗口,城市的夜靜謐又喧囂,一只灰色的飛蛾在玻璃窗外奮力振翅爬行,這讓我想起二伯講過的一個有關(guān)飛蛾的故事,也想起了一件二伯讓我急辦的事。

      八十多歲的二伯是我家宗親排行內(nèi)的遠(yuǎn)房表親。聽父親說,他當(dāng)過兵,沒趕上走長征路,是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參軍的。參加過幾次國共兩黨的戰(zhàn)役,負(fù)過幾次傷。二伯的電話三天兩頭打來,每次都催問:我的作家侄女,你啥時來一趟撫順啊,我出錢,你幫個忙把老楊的故事寫到書上去吧。二伯的請求讓我哭笑不得,都是求別人寫自己的故事,第一次遇到出錢為別人編書立傳。我無奈地回他,即使把老楊的故事寫成文字也不一定能印到書上去。老人急切地補(bǔ)充道,老楊送我的水壺里藏著好些故事,不管能不能出書,寫成文字被大家知道也好。我就想證明給人們看,他真的不是叛徒。忙碌的工作讓我一拖再拖和二伯定好的日期。

      我剛迷迷糊糊進(jìn)入夢鄉(xiāng),手機(jī)響起了“嗡嗡嗡”的震動聲音。我抱怨自己沒關(guān)靜音,剛想拒接,看到是二伯的電話,只好迷迷糊糊應(yīng)答。

      二伯一聲嘆息后,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侄女啊,不知道你起來沒,你不來一趟,我天天也睡不了個安穩(wěn)覺啊,再不來見我,老楊“叛徒”的事就要一起進(jìn)棺材了,你趕緊來吧。

      去二伯家的路上遇上了桑拿天,滿身透汗地倒了幾趟車,才到達(dá)那個邊遠(yuǎn)小城。車站上,滿頭白發(fā)、羸弱的二伯拄著拐杖,像一棵老樹執(zhí)著地站在烈日下。他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眼巴巴望著我來的方向。

      二伯看到我下車,一邊大聲招呼,一邊踉踉蹌蹌趕過來,抓住我的手不放。他拍了拍掛在前胸的軍用綠水壺,激動地說,丫頭啊,終于把你盼來了,等我把這壺里的老楊故事講完,就能安心去見老楊啦。老人變了音調(diào),低下頭去抹眼睛。他大女兒心疼地說,看您又來情緒了,心臟不好不能老激動的。

      來到有風(fēng)扇的房間,二伯拿起掛在胸前的綠水壺,擰開蓋子,慢悠悠喝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品咂著,滿意地說,好酒??!丫頭,這個裝酒的水壺,是戰(zhàn)友老楊親手給我的,每喝一口酒,這心里就像照進(jìn)了太陽光,那個熱乎呦。我的命就是老楊用這壺和酒給救回來的。

      是吶,這是我爸最稀罕的寶貝,比心疼我們還尊貴呢,睡覺都不離身。大姐笑著告訴我。

      我湊過去,仔細(xì)看這軍用綠水壺,上面坑坑洼洼,被磨得發(fā)亮,肩背帶補(bǔ)丁摞補(bǔ)丁,我開始好奇這壺里面都裝著哪些故事。

      二伯雙眼放著光芒,神采奕奕地開始講他和老楊的故事。

      這綠水壺可是個神奇寶貝,長征路上救過老楊的命。老楊用這個壺救過好多戰(zhàn)士的命。老楊叫楊鐵柱,是個孤兒,爹媽和姐妹,還有整個村子里的老百姓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老楊十五歲加入紅軍,用這個水壺裝過水、裝過酒、裝過救命的牦牛骨頭湯,裝過好多東西。老楊和我講,他在長征路上爬雪山的時候,掉隊跌進(jìn)雪坑里,快要凍死的時候,是老班長用這個綠水壺里的酒救活了他??上?,老班長沒能活著走出長征路。老楊在過草地的時候,中了敵人的襲擊,流血不止,暈倒在路上。一個老百姓幫他包扎傷口,又偷偷把他藏了起來,躲過了國民黨兵的搜查。等天黑的時候,給他送來一壺?zé)狎v騰的牦牛骨頭湯,就是用這把壺裝來的,他被骨頭湯救活了。你說,這水壺神奇不神奇,厲害不厲害啊。二伯拍著水壺,陶醉的樣子像在拍一個聚寶盆。

      吃過午飯,二伯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他又開始講,老楊最愛唱《義勇軍進(jìn)行曲》這首歌。他清了清嗓子,一邊情緒激昂的地唱著,一邊揮舞著手臂,像戰(zhàn)場上沖鋒的戰(zhàn)士。

      歌曲唱罷,我感慨地問,伯父,后來老楊怎么犧牲的?

      后來,老楊又參加了遼沈戰(zhàn)役,和我成了戰(zhàn)友。在我受傷期間,他冒著生命危險到處給我找藥,找吃的東西,還用這把綠水壺搞來一壺酒給我。我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他就給我講長征路上無數(shù)名戰(zhàn)士英勇頑強(qiáng)的故事,鼓勵我一定要挺住,活下去,要看到新中國的樣子。如果沒有他的照顧,我早死了??墒?,好人沒得好報啊。二伯又喝了一口酒,苦著臉繼續(xù)說。在1948年,為了解放戰(zhàn)爭最后的勝利,老楊受組織委派,更名改姓,打入敵軍內(nèi)部做臥底,這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在最后一場解放戰(zhàn)役中,老楊成了我軍的俘虜,被不知情的戰(zhàn)士當(dāng)成了我軍的叛徒。他沒去爭辯,解釋也沒人信他,和他單線聯(lián)系的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犧牲了,沒有人能證明他是臥底。他笑著和我說,反正革命都勝利了,我們國家也和平了,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吧,只要組織知道我是堂堂正正的紅軍,是名真正的黨員,不是叛徒就行了。

      老楊的故事讓我想起一位老紅軍講過的長征故事。有個負(fù)傷掉隊的小紅軍被老百姓收留了。敵人進(jìn)村搜查時,全村人都來證明他是當(dāng)?shù)匕傩盏耐?。解放后,全村的人又集體證明他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我給二伯講了這個故事,他沉重地點著頭,長嘆一口氣,低頭像愛撫孩子一樣摸著水壺,好半天才說,老楊沒有死在長征路上,卻被那些人打斷了一條腿。有人去告密,說老楊是叛徒。老楊知道這個消息后,沒有逃跑,他坐在家等著申訴。他說頭可斷,血可流,名聲不可辱,他要證明自己不是叛徒。那些人根本不聽老楊解釋,對他嚴(yán)刑拷打,說他是頑固不化的牛鬼蛇神,是反革命分子。二伯講到這,撫摸水壺,又喝了一口酒,皺緊眉頭說,好苦的酒啊!我不能看著老楊被打死啊。半夜我去關(guān)押老楊的地方,把看守一棍子打倒,讓老楊趕緊逃跑。他卻擰著一根筋,說什么也不當(dāng)逃兵,說那樣就更說不清叛徒的事了。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不走,也害了我啊。老楊終于聽勸了,狠下心,連夜拖著一條斷腿跑了。

      二伯抿了一口酒,又說,直到前年,老楊才托人找到我,見了我們這輩子的最后一面。唉,可憐的老楊跑到了北大荒的深山老林里,藏了大半輩子也沒敢出來。他一個人住在簡陋的小土房里,人已經(jīng)脫相,瘦得就剩一把骨頭,躺在床上不能動了。我抱住他,一起哭了好久。他告訴我,這么多年隱姓埋名,遭了很多罪,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沒想到,老楊讓我從他家老屋的地洞里搬出一個木頭箱,里面有破舊的軍裝,還有一個小布包和一個大包袱。他先打開小布包,里面是一頂軍帽,上面縫滿了紅五角星的帽徽。老楊說,這些紅五星都是犧牲在路上的戰(zhàn)士交給我的,紅五角星的主人是長征路上的戰(zhàn)友。來到這里后,我把這些紅五星都縫在這頂帽子上了,偷偷帶去了北京。帶著他們的紅心參觀了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jì)念碑,還看了天安門的升旗儀式,也算了了他們一個心愿。這回好了,也能安心去和這些戰(zhàn)友團(tuán)聚了。到那時,我就再也不孤單了。老楊打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袱,里面都是捆得整整齊齊的紙幣,面額大小不等。他說,更名改姓了這么多年,我沒敢告訴任何人我是黨員。這些錢是我這么多年欠下的黨費,你幫我交給組織吧。請轉(zhuǎn)告首長和領(lǐng)導(dǎo),我從來沒有當(dāng)過叛徒,沒做過對不起黨的事。我鄭重聲明:我不是叛徒!

      我倆當(dāng)時都哭了。我緊緊握住老楊的手承諾,你放心,我一定要給你翻案,讓你名正言順地做革命英雄!老楊搖著頭說,我不想做英雄,也不敢稱英雄。那么多犧牲的革命戰(zhàn)士都成了無名的英雄,他們才是我們最該記住的人!

      丫頭啊,你說,這么好的戰(zhàn)士,可能是叛徒嗎?二伯晃著滿頭白發(fā),拿起毛巾擦眼睛,哽咽的聲音像如泣如訴的二胡戛然而止。他把水壺拍得“嘭嘭”響,像拍一面戰(zhàn)鼓。

      二伯您也別太傷心了,后來,老楊的叛徒罪名更正了嗎?我問。

      二伯說,我原封不動把那些珍貴的黨費交給了政府部門,又跑了各級政府和法院,為老楊叛徒的身份翻案??墒?,人家接待的同志說,一直沒有立案過這件事,也沒有人再追究他叛徒的事,不需要翻案。我想來想去啊,只有把他的事寫進(jìn)白紙黑字的書里,才能讓他沉冤昭雪,讓人們記住,他是一個好軍人,不是叛徒!

      二伯把軍用水壺按在胸口上,目光凝重地望向窗外藍(lán)藍(lán)的天。他滿頭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光,豪邁地唱起了《義勇軍進(jìn)行曲》。我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戰(zhàn)士的身影,在長征路上、在中國大地上,豪邁地唱著這首歌,大踏步走在前進(jìn)的路上,歌聲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在雪山、草原、大渡河和金沙江上,以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長征精神是中國人民心中永遠(yuǎn)燃燒的一盞明燈,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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