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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兄

      2021-08-02 11:52禹風(fēng)
      長江文藝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工部局阿爹上海灘

      禹風(fēng)

      1919年

      喬正冠喬掌柜坐在東交民巷店側(cè)小院國槐樹下石桌邊,蘸墨揮毫,給上海灘的雙胞胎弟弟喬端冕修家書一封。

      他雙眉緊蹙,眉毛末梢往下掉,頗有些勞神費心。拍拍長袍袖子,拂去上面小小舊槐花,他悄悄嘆了口氣。這個春天,過得說不出的憋悶。

      新吾很不能讓他這當(dāng)?shù)姆判?。喬正冠后悔自己沒納妾,那樣如今家里就不至于獨子一個,什么事都為他操心。錯過就錯過了,悔也沒用。

      這陣子,北京城的大學(xué)生們個個都發(fā)瘋了,攔是攔不住的。你看新吾,看他那神情!

      愛國?其實愛國哪輪得著你們這些學(xué)生仔!

      喬正冠有點怨恨父親,怨恨父親把自己這顆棋子落在北京,卻安排弟弟端冕去天高皇帝遠的上海。端冕也只一個兒子,但就得著上海風(fēng)氣,公子哥兒做做,什么也不上心,連讀書都進西人學(xué)校,打球跳舞,談情說愛,像一枚樹枝上度夏的知了。哪像他堂弟新吾,一心鬧風(fēng)潮。

      能進到東交民巷里頭,開設(shè)這爿獨一無二的西服店,喬正冠不但頗花了力氣打點各路土地爺,且多少還仰仗了洋人幫襯,因這巷子不讓中國人住,兼頂著日人朋友的名字。店鋪生意是好的,不但那幾個家鄉(xiāng)來的七工師傅們沒一個閑得下,連帶正冠自己也得動手裁衣。洋人在北京城來錢容易,講究個鮮衣怒馬的場面,一年到頭地要做正裝:各種面料的三件套外衣,秋冬大衣,燕尾服,外加獵裝和跑馬裝。要不是喬家從日本學(xué)生意過來,在東京、大阪和橫濱都有店有名氣,還真不敢攬東交民巷的活兒。

      新吾雖不是在東交民巷呱呱落地,但跟著爹媽,在這院里也享福十幾年了。家里同洋人總和和氣氣,新吾從小還跟美國小孩、日本小孩間或法國小孩們一起玩。講良心話,洋人里頭的外交官們一般還肯管束自家,并沒哪家外國小孩欺負(fù)過新吾的。若不是如今學(xué)堂普遍的風(fēng)氣,想來新吾不會跟著其他學(xué)生到處演講吵鬧,反對什么和約。

      喬掌柜剛把家書封好,想交代伙計拿去法國人管的郵局寄發(fā),鋪子里連聲傳進來:陸先生來了,陸先生來了!

      老友陸先生在東交民巷比利時公使館幫辦,公使館不拘束他,他便常信步來喬家店喝茶聊天。陸家是上海邊上太倉人,一般屬江南水鄉(xiāng)之地,在這北國算有一份近似同鄉(xiāng)的親切。

      喬掌柜親自去鋪子里把陸先生迎過來,就到客堂坐了,吩咐沏龍井茶。

      陸先生年過五十,發(fā)勢清爽,戴一副圓邊眼鏡,淡眉細(xì)目,隨比利時人穿洋裝,他身上這套英國花呢西服就是喬家鋪子的出品。這時他笑笑,從胸袋里扯出白手絹擦鼻尖,問:“生意還好?沒受影響?”

      “還好,生意都在巷子里,本不計較東交民巷封不封鎖,”喬正冠點頭,“我只擔(dān)心犬子。北京大學(xué)這些天就是一鍋子沸水,我又沒法勾拘他回家。嗐,局勢不穩(wěn)?!?/p>

      陸先生喝一口茶,搖搖腦袋:“喬老弟大抵不用擔(dān)心,家堂兄現(xiàn)在巴黎,和議諸事由他當(dāng)?shù)刂鞒?。以我對吾兄的了解,他不肯辦蠢事的。他本人是歐洲女婿,不像別個見了洋人就發(fā)怵;他吃過虧,如今不至于真簽出賣山東的條約!孔夫子孟夫子都是山東人,送山東入虎口,就等于送中國入虎口了。不至于,不會!”

      “但愿如此。如今年輕人,像對令兄這樣的耆宿也信托不過了,非要群兒鬧喳喳。唉,哪還有平靜的講堂呢?”喬正冠想起了什么,猶不肯停嘴,“中國的事,三言兩語講不明白。眼下雖是東洋倭人欺負(fù)咱們,但其實西洋人跟東洋人全是叮腐肉的蒼蠅。中國這塊肉,自從吳三桂引著清兵入關(guān),就開始爛。滿清韃子害慘了中國人,以至國家今日要被列強分而食之!”

      陸先生聽著,并不亢奮。他放下茶盞,又笑一下:“老弟暫時息怒。如今這世界,你我皆已老朽,連家堂兄也該及時抽身,老而歸去了。希望確在年輕人身上,這世界雖千瘡百孔,畢竟將是他們的物業(yè)。我覺得學(xué)生們該鬧,幸好,他們還剩點血性。”

      正說學(xué)生呢,這冠德西服店的少東家喬新吾同幾個年輕男女跑進院子里來,有說有笑。年輕人們坐在院子里石桌石凳上,新吾一撩身上灰藍薄布長衫,跨進門來。大概屋里暗,高高大大的他站著愣怔了一會兒,才笑道:“陸伯伯,阿爹,你們在家呀?”

      “不讀書,回家有何貴干?”喬正冠問他。對這獨子,他總是既不贊成又不敢隨意訓(xùn)斥。

      新吾長得健康勻稱,在北大跟一位美國畢業(yè)來校任教的新加坡教員練舉重,練得肱二頭肌跟身體稍有不協(xié)調(diào)。他臉上一笑,甩動手腳說:“我跟店里拿些白布,我們有用?!?/p>

      只聽啪一聲,新吾同陸先生齊嚇一跳。喬正冠冷不防拍了桌子,瞪圓眼睛:“胡鬧什么,拿布去寫標(biāo)語,上街鬧風(fēng)潮么?!”

      陸先生朝新吾擺擺手,他站起來:“喬老弟還是不要為難年輕人,這時代也到了關(guān)口上啦。又不是他獨一個兒。我先回公使館,咱們有空再聊?!?/p>

      陸先生一告辭,新吾看阿爹一路送出去,就出屋子跟幾個朋友招呼,都躡手躡腳跑進鋪子后頭倉房里,挑了卷白布??窗⒌坷锘?,躲國槐樹后頭的年輕人們便輕輕巧巧溜出院門,順使館區(qū)的大路跑遠了。

      正是四月頭上天氣,北京城春意盎然,各種樹木,無論榆槐或棗柿,都綠得叫人心動。萌生的嫩葉像青年人的遐思,咕嘟嘟成串成排,在風(fēng)中翹挺。

      這般美好的天地怎可蒙受史無前例的羞恥?這個國家,明明是戰(zhàn)勝國,卻要受逼迫,把眼看贏回的國土轉(zhuǎn)讓給倭寇?公理呢,公義還在么?

      新吾心里想的,嘴里說不出,更說不好,他因此特別仰慕能說會道的同學(xué)。

      大學(xué)同學(xué)告訴新吾:“大同世界是平等的天地。新吾兄,拿你家西服店打比方,等哪一天洋鬼子也樂意替中國人量體裁衣了,咱們才算打倒列強,揚眉吐氣?!?/p>

      也有這么說的:“新吾,如今咱們寄希望美利堅國的總統(tǒng),總算他公開說要建立公義的世界。日本人和俄國人,歷來想瓜分我們中國人土地,最最要不得。其他那些國,愿意幫中國對付小日本和俄國佬的,暫且當(dāng)他們是友邦?!?/p>

      新吾覺得這些同學(xué)們說的話很新奇,一下子撕開自己眼前厚重的渾沌。看見女校學(xué)生們也來北大合議,更讓他感到溫暖,外加一種隱約的浪漫。女生們穿著潔凈校服,剪著乖順的童花頭,她們說要和北大男生們一起行動。

      行動的日子近了!新吾幫著大家裁剪鋪子里搬來的白布,卷在竹竿之間,寫下心里的吶喊。

      大家明白將一起去做什么,但不確知最后會發(fā)生什么。巴黎和會遲遲沒再傳消息,陸伯伯的堂哥代表北洋政府在巴黎力爭,一切前途命運好似在一九一九年的春風(fēng)里不穩(wěn)定地?fù)u曳,所有人都等待著那等不來的消息。

      趁校園停課,大家不曉得做什么好,新吾溜出校園,到電報局去給百祥發(fā)電報:吾兄,北京停課,翹首巴黎消息,上海停課否?

      喬百祥比堂弟新吾大三歲,生于上海灘,長在洋場里,雖沒上教會大學(xué),大家已當(dāng)他是十足的上海灘小開。他生著江浙一帶富足人家子弟的長相,總體來說身材瘦削高挑,但不至于人高馬大。細(xì)眉俊眼,鼻梁不高不矮,帶點鬼精靈氣度。

      他的阿爹喬端冕是大老板,獨資靜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算是上海灘最高檔最摩登的西式男裝店,同時還在法租界霞飛路開了兩爿高檔綢緞呢絨莊。

      百祥天生秀氣,從他抓周時抓個針線盒就露了端倪。從小愛看阿爹裁剪,兩只眼珠子烏黑發(fā)亮,滴溜滾圓。上了學(xué),回家拿上剪刀,手靈巧得了不得,讓七工師傅們來看,都講稀奇,老板這兒子是生著了!百祥就跟七工師傅們從頭下功夫?qū)W。阿爹冷眼旁觀,滿心都是驚喜,心想這大概是造化。

      一般人都覺得喬百祥仗著老爹有錢,就不務(wù)正業(yè)。年輕輕的,不是到處賭狗賭馬,就是給自己裁剪漂亮衣裳。諸般模樣,不算個花花公子,算啥?百祥聽說人家背后議論自己,鼻子里哼一聲,翻個白眼,根本不去理會。

      阿爹喬端冕沾染了很濃的上海風(fēng)氣。他做洋裝生意,是選對了營生,很發(fā)財。但他對自己不滿,說自己歸根結(jié)底還是“小裁縫”,吃虧在從小沒在上海灘見識。

      故此喬端冕決意獨養(yǎng)兒子必須照真正上海派頭來教養(yǎng)。照洋人路數(shù),送喬百祥上西童中學(xué),混在洋童隊里念書,令他詳詳至至懂了英文,能說會寫,很多人誤以為他是南洋巨富之后呢。

      不唯是也,他在喬百祥十六歲那年還給他找了個外國寄爹阿瑟,擺三十桌請客,拜托阿瑟教導(dǎo)百祥,帶百祥出道,讓他從裁縫世家飛出,在上海灘上化鳥成鳳。

      阿瑟是在上海沉浸很多年的美國人,受《大陸報》雇用寫稿的記者兼專欄作家。喬端冕從前受過阿瑟的幫忙,生意上受惠不說,還看出阿瑟是個比任何人實際,且懂得利用實用價值的人。

      把獨子百祥交給這洋鬼子,其實喬老板是猶豫過的,不過,他務(wù)實的性格叫他得出結(jié)論:上海灘十里洋場,西人和中國人其實全不能駕馭。未來要在上海灘成功,必須煉出看透上海的火眼金睛,養(yǎng)成吃透上海的老成手段,成為明了上海灘一切潛術(shù)暗道之人。

      阿瑟到喬家赴宴,按中國人規(guī)矩,受了喬百祥三個響頭。他回送喬百祥一樣禮物,是一架德國林哈夫折疊相機。阿瑟說,與其信那些古書文言,不如相信這只笨重的木框相機,它拍下來的全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喬端冕大喜,認(rèn)為兒子找到了好導(dǎo)師。

      生在富貴之家,又受著良好教育,百祥自然是春風(fēng)得意。不過,平日里,他看見上海灘上時時涌來的外地難民,也曾捫心自問過。

      在外灘公園橋,他頭一回碰上蘇北難民,難民們的一無所有和驚人的饑饉令他吃驚,就算上海屋檐上的麻雀,也比這些人幸運!凄惶之下,他掏出了自己皮夾子,把里頭所有大小面額的紙幣都施舍給衣不蔽體的男女,而接過他錢的難民們卻沉默無語地看著他,那些眼珠蒙了白翳,也是半死的……

      喬百祥為這番偶遇難受了好幾天。后來,他忽然從那種莫名其妙的難受里掙脫出來,覺得自己是蟬蛻后的新生命,有了某種免疫力。

      五月這天接到新吾從北京發(fā)來的電報,百祥知道北京學(xué)生要停課鬧風(fēng)潮,不曉得為啥。上街去鬧事很有趣嗎?想想?yún)s覺得無聊。

      收了兄長家書,阿爹喬端冕關(guān)門訓(xùn)誡兒子。關(guān)于洋人問題,阿爹從來想得清爽。雖說現(xiàn)在租界大小買辦、洋行各級職員,都學(xué)洋人治洋裝,但畢竟像恒必祥西服這種高檔店,好生意還是洋人做成的,尤其靠工部局的董事大班們跟各家洋行高層。阿爹做人,跟大多數(shù)寧波人一樣,實惠來兮!

      “下飯嘸告飯吃飽(菜不多,飯吃飽)?!彼麑鹤诱f,“列強欺負(fù)中國,當(dāng)然叫人心里不好受,但這個不是我們喬家人的錯。滿清八旗子弟尚且不擔(dān)當(dāng)不請罪,要我們瞎起勁?”

      阿爹意思,是不露聲色做生意,過自家日子,不要樹敵。進門是客,各路財神都要拜。 “上海灘上海灘,各色人馬去了來,悶聲大發(fā)財!”

      寄爹雖也是這意思,但他是美國人,美國人講起來,就比較赤裸裸。

      自從認(rèn)阿瑟作寄爹,下了課,喬百祥就時常穿過極司菲爾路到靜安寺附近找阿瑟請益。阿瑟喜歡這里一家飛鷹酒吧,酒吧里替阿瑟留著打字機,他專在這兒喝酒寫專欄。

      阿瑟喝著咖啡,手指在咖啡桌上蘸起散落的白糖,說道:“百祥吾兒,你聽我講。有幾個大個子出去搶,碰上第一個矮子打開門,請搶劫犯進門喝茶,愿意送禮物。大個子們得了些好處,不好意思搶這一個,就出門搶別的矮子去。沒想到日本這小矮個,立馬關(guān)起門練肌肉,練壯了也趕來,要求加入大個子們一起搶。大個子們之間本有道義,互相照顧,彼此妥協(xié),沒想到日本沒道義,身子一壯,就想吃獨食,原來它比強盜更強盜。所謂二十一條,就是小個子日本不地道的證據(jù)?!?/p>

      阿瑟又說,“其實你們中國是被各路強盜搶的人家,也沒力氣跟強盜斗。跑出來又叫又喊的,不是上海灘風(fēng)氣,也找不著人來救。還不如耐心,忍著,受著,等大個子們集體看不慣小個子,一起動手收拾日本,就好了?!?/p>

      百祥在心里記下了阿爹和寄爹的話。

      巴黎傳過來的消息不但模糊,且越來越叫人激憤。英法意竟同日本有密約,支持日本謀奪山東;美國威大總統(tǒng)本想維護世界正義,奈何中國代表自曝中日借款秘密協(xié)議,如此,不但美國人幫不了中國,而且,到底是誰在斷送山東吶?賣國賊啊,出賣國賊啦!

      喬新吾留在國立北京大學(xué)校園里不回家,連著幾個晚上睡不好覺。一個寢室有六個學(xué)生,每天晚上無休無止?fàn)庌q,主題卻只有一個:怎么做才能喚起全國保山東,怎么做才能震動巴黎,要日本還青島。

      這天五月三日,新吾心潮起伏無法入眠,北京大專學(xué)校學(xué)生代表們臨時來北大校園召開了緊急會議。形勢叫人不能再拖,會議決定第二天便召集北京各校學(xué)生舉行群眾大會,抗議外交政策,就青島問題到東交民巷各國公使館請愿。

      有個同學(xué)咬破手指,滴血寫了“還我青島”。大家知道新吾家其實就在東交民巷里頭,都來問他請愿的行進路線。新吾答應(yīng)到時候由他撐持北大旗幟,帶著十三所大專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進使館區(qū)。

      蔡校長非但沒約束學(xué)生,而且他召見領(lǐng)頭的學(xué)生們加以慰問,這更讓新吾確信自己參與的是神圣的行動。

      他特別愛讀已悄悄印成傳單的這份《北京學(xué)界全體宣言》:

      日本在萬國和會上要求并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quán)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lǐng)土!中國的領(lǐng)土破壞,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xué)界今天排隊游行,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wù)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shè)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quán),內(nèi)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舉了!

      今與全國同胞立兩條信條道: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新吾知道自己容易情緒激動,不但阿爹嚴(yán)厲地指責(zé)過,要他取君子折衷之道,或者至少像個寧波人,哪有寧波人像這樣感情用事的呢?而他一沖動就要“坐言起行”,一刻等不得。沒人挺身而出的時代是荒涼的時代,沒人沖冠一怒的種族是要滅亡的族類!我喬新吾雖披學(xué)袍,也是條壯漢。唉,這身子,趁早為國捐了吧,它可不是為了當(dāng)奴才而造的。即便寧波人聰明,寧波人也是中國人,哪怕五家抽一丁,也得有人沖在前,喬家,那就是我新吾吧!

      如此新思想,新吾不是一天養(yǎng)成的。自從讀了北京大學(xué),他就愛用白話文給??瘜懳恼拢矚g讀西人的小說《唐吉訶德》。他覺得假如那小說里的瘦騎士是個中國人,他要刺殺的一座座風(fēng)車就是中國大地上的各路軍閥。軍閥們不在乎這國家,只在乎他們的勢力范圍和軍事實力,事實早已證明,為了能向日本借款,他們愿意出賣任何日本人垂涎的土地和利益。這行徑令新吾深為不齒。

      在新吾寢室,另外五位學(xué)生三位是湖南人,兩位來自東三省,這寢室早就成了北大校園里最鐵血的寢室。他們常在暗地里商議,卻不在公開場合多發(fā)表意見,以免被人勘破行藏。六人最愛的一首古詩是: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深夜,有個問題被提出來:山東問題,誰是真正賣國賊?

      大家的公議就是三個名字:曹汝霖 陸宗輿 章宗祥

      又有人問,如果明天的群眾大會和請愿被警察驅(qū)散,或者根本不讓學(xué)生進東交民巷,怎么辦?

      寢室同學(xué)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一個湖南同學(xué)輕聲說一句:“那我們只好不客氣了!”

      自從跟了寄爹阿瑟歷練,百祥同上海灘上的洋人們往來甚密,人家看來也不嫌棄他,常常請他去各處私宅出席洋人家里的宴會或園會?;蛟S為了抬舉他,大家都有意無意說他是南洋大亨的后代,叫他南洋喬。

      阿瑟繼續(xù)點撥百祥,從另一個角度對他解釋上海灘的秘奧。

      那日,阿瑟把一張自己編寫的“上海灘名人表”放百祥面前:“百祥吾兒,這些都是上海勢力的頂尖人物,你仔細(xì)瞧瞧?!卑傧榭匆谎郏袊峙抛詈?,不多幾個,其余全部是洋名。

      “作為一個記者,在上海這么多年,其實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弄懂這些人物,識破他們的行藏。”

      阿瑟列的名人歸納起來無非幾類:一類是上海灘最大最富最氣派的大佬,均是賣鴉片出身,鴉片是上海灘發(fā)家致富的根本。另一類是洋人“名門望族”。阿瑟揭了他們底牌:其中當(dāng)然有少少幾個洋爵士是世襲來的,其他很多都值得推敲?!坝说顾懔?,凡不是英國人,尤其不是從英法德三國來的洋人,號稱自己有爵位的基本都是騙子。鬼曉得有些人哪來的,恐怕從前是苦刑犯都可能?!敝劣谏虾┥系难笈?,阿瑟提醒百祥,除了在人家家里規(guī)規(guī)矩矩當(dāng)太太的,其他都要懷疑?!皯岩刹皇菈氖拢瑧岩墒且磺新敾鄣钠瘘c。”再有一類人,就涉及上海租界。公共租界是上海的基石,自從一戰(zhàn)驅(qū)逐了德國人,公共租界其實就是英國人和美國人當(dāng)著家,只要防備蘇州河對面越來越多的東洋人(他們可是不甘心的東方民族)。法租界不像公共租界是工部局自治,法租界屬于法國海外領(lǐng)地。推敲上海灘名人的時候最好立馬想到他們背后的靠山。阿瑟說等有一天百祥看人分得清這些人和他們的靠山,就可以出來混上海灘了。

      對于日本人非要從德國手里吞并青島接盤山東利益,阿瑟冷笑說:“你們愛說‘虎落平川被犬欺,現(xiàn)在中國就是翻倒在地的病老虎。清廷沒了,北洋那些人都是舊時代的遺存,不可能建立新體系?,F(xiàn)在就靠時間了,時間才是朋友,或者還得期待一點運氣??傊傧槲醿?,幸運的你是在上海灘,上海灘是中國也不是中國,上海灘不可能允許日本人撒野。你照著上海規(guī)矩做,早點在上海灘上吃開,才是你發(fā)揮本事的正路?!?/p>

      彼時,公共租界之外,甚至蘇州河北邊公共租界里頭,已有學(xué)生呼應(yīng)北京,撒傳單揮小旗要求聲援在巴黎的中國代表,百祥跟著阿瑟到靜安寺路華人商鋪走動,也聽到紛紛的議論。

      回家跟阿爹說起見聞,阿爹喬端冕說:“我要通電我兄弟,把新吾多勸勸。年輕人的血是燙的,不要傻乎乎只去亂灑。不行的話,讓吾兄把新吾送上海來,你帶著堂弟,叫他見見上海的世面,那樣,他自然也聰明起來?!?/p>

      早上到天安門和十三所大專的學(xué)生們會合,國立北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們到得最遲,因為臨出發(fā)前有教育部的長官到校勸阻。新吾魁梧強健,大家選他和另一個會武術(shù)的同學(xué)一起,在隊列最前舉著北大橫幅。

      新吾認(rèn)真聽教育部長官對學(xué)生的勸慰:學(xué)生的天職自然是學(xué)習(xí),不是政治。國家的首都自然要維持住平安,不讓外人有可乘之機。日本人比咱們實力強大,反抗有時確實要講實力,要面對現(xiàn)實,魯莽確實常常把事情搞得更糟糕。學(xué)生的父母們要子女安全太平,不想發(fā)生任何悲劇。教育部的長官肯定也為學(xué)生著想,要保護學(xué)生,也維護學(xué)校。

      看看陪同教育部長官前來的蔡校長,蔡校長今日一語不發(fā)。新吾聽見一位以善辯出名的同學(xué)問那長官:學(xué)生的天職是學(xué)習(xí)不是政治。但若是外交官不履行自己天職,反把賣國當(dāng)求榮的招數(shù),國將何以為國?

      教育部長官長嘆息,政治是專業(yè)家的事,不是升斗小民能理解的。他說自己作為一個國民,也是知道國恥的……

      沒讓他講完,學(xué)生們就歡呼起來,一擁而出,竟然挽起教育部長官胳膊,一起向天安門行來。到了天安門,其它十二所大專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已在等待,警官學(xué)校的學(xué)生也早已到達。教育部長官勉為其難,再次勸說學(xué)生選派代表,不要去東交民巷。然后,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統(tǒng)領(lǐng)和京師警察廳總監(jiān)也來勸學(xué)生回校。學(xué)生們以禮相待,呈上《北京學(xué)界全體宣言》,便出發(fā)向東交民巷而去。

      喬正冠喬掌柜聽見伙計們說上工途中看見大群學(xué)生,心里就惶恐個不停。他特地走來比利時公使館,請人送進名片找陸先生。

      陸先生跑出公使館,西服筆挺站在巷子里同喬老板說話。他說確實有學(xué)生要來東交民巷請愿,巴黎那邊一塌糊涂,據(jù)說都已談得潰不成兵了。這是免不得要出事了!

      事情發(fā)展會怎么樣呢?到底會鬧騰到什么樣呢?喬掌柜別的不擔(dān)心,學(xué)生們就算跑來砸了他這個頂著日本人名字開的成衣店,他也不怕。就是這兒子令人擔(dān)心,兒子只有一個,怕有三長兩短。萬一巡捕開槍呢?新吾人高馬大,還有點呆頭呆腦,豈不是個活靶子?

      “吾兄想多了,不必?fù)?dān)心??匆娏罟拥脑?,我會親自同他說話,要他凡事小心的?!标懴壬呐膯陶乒?,回公使館辦公去了。

      喬掌柜心事重重往回走,走到店門口,伙計拿來電報局才送的電報,上海來的,上面只少少幾行字。還是兄弟貼心,提醒了自己。北京,新吾是不能呆了,若近日有幸無事,趕緊送他到上海去。哼,不去也得去!

      正想著,猛見胡同那頭學(xué)生仔排著隊大喊,當(dāng)頭舉旗幟的那個,豈不正是新吾?又回頭,心扯緊了,胡同那一頭,使館區(qū)的巡捕們威風(fēng)凜凜站成了一排,腰里都別著手槍。

      喬掌柜一愣,臉上變色,手一推,把賬房推到院門口:“你進院子給我看著,別讓我家娘子出來看見!”交代完了,他當(dāng)門一站,準(zhǔn)備等學(xué)生們走來,一把把新吾扯進店來。

      新吾也早就看見了阿爹,他頭一抬,步子跨得更猛,手臂高舉橫幅,上寫“不復(fù)青島寧死”。

      “國際公理,拒絕簽字!”學(xué)生們齊聲高喊,各國公使館在望,他們的心氣高到了頂點。

      喬掌柜舉起手,往前一步,奮力抓住了兒子胳膊。

      新吾早就做好了預(yù)備,松開握住旗桿的另一只手,逮住阿爹胖乎乎的手,輕輕只一掰,就掰開了。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對阿爹說了聲“請放心”。

      各國公使大多數(shù)不在公使館里,讓隨員出來接下學(xué)生們的說帖。巡捕們竟然很友好,不但不對游行的學(xué)生動粗,竟還朝他們點頭微笑。

      學(xué)生們喊聲震天,卻一無所獲。

      退出東交民巷,游行請愿的隊伍略停了一會兒,大家都希冀國立北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們拿主意接下來怎么辦。幾位領(lǐng)頭學(xué)生嘀咕一陣,交代新吾他們換一面橫幅,白底黑字書五個大字:打倒賣國賊。

      舉起橫幅,沿路觀看的市民一陣歡呼,隊伍掉轉(zhuǎn)北行,走過戶部街、東長安街,一路持續(xù)不停喊“賣國賊去死”,漸漸來到了離外交部不遠的趙家樓曹汝霖住宅。

      新吾站在曹宅的西式洋房前,眼睛看見有幾十個警衛(wèi)和警察在守衛(wèi)。曹汝霖在不在家?若見到這賣國賊,是大聲罵他還是要揍他,他心里全沒答案。

      這么想著,不曉得要怎么辦,他眼角一掃,正看見自己寢室那三個湖南同學(xué)和兩個東北弟兄:奇怪,這五個一句話不說,沉著臉,推開別人朝前奔。

      另一邊有人吶喊,他扭頭再看,不曉得何時一群學(xué)生手里多出了石頭,已經(jīng)不管不顧朝曹家大門和圍墻里砸過去,剛才看到的警衛(wèi)和警察四散躲避石塊。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五個同寢室的哥們飛身上了圍墻,翻墻跳進曹宅去了!

      亂了,學(xué)生四處吶喊奔跑起來,沒了整齊隊列。曹宅的門從里頭打開了,學(xué)生們呼啦一下喊叫著朝里沖。新吾扔開橫幅,也跟進去。警察沒拉起隊形阻擋學(xué)生,他們都站到墻腳,好像泥人般貼在墻壁上,呆呆看著穿長衫的讀書人們憤怒地吼叫。

      房子里有曹家的女人在,沒看見當(dāng)官的賣國賊。新吾看見有學(xué)生砸了曹家家具和門窗,要求警察把曹家老小帶出宅子去。這時候聽見有人高喊“燒掉賣國賊的家”,他有些手足無措。

      突然間就有人喊“賣國賊出來啦”。新吾扭頭,看見三個男人從曹家洋樓里慌慌張張跑出來,其中一個穿著禮服,正朝自己跑來。新吾慌了,心撲通撲通跳,等那三個跑到面前,他喊了聲“站住”。他們看他一眼,還是往前跑。新吾急了,猛追上去,往那穿禮服的背后推一把,推得他踉踉蹌蹌,有個男學(xué)生追來往這穿禮服的頭上敲了一磚,他就應(yīng)聲倒在了地下。那兩個蹲著拉扯他喊他,穿禮服的閉著眼,臉膛發(fā)白,像是暈了……

      喬新吾覺得害怕,他并不想殺害任何人,但怎么解釋呢?往四下看,沒有什么人,連敲打穿禮服者的男學(xué)生也跑掉了。新吾不及細(xì)想,撒開腳丫子就跑出了曹家院子。外頭一片狼藉。只聽附近學(xué)生傳說大批警察就要來逮人,一個北大的過來拍了新吾一肩膀,說快回學(xué)校,到學(xué)校再會合。

      新吾連忙離開了趙家樓,他熟悉路,腳步又快,沒回北大,跑回了東交民巷。巷口的警察認(rèn)識他,放他進了巷子。他跑進自家院子,沒看見阿爹,阿姆秦梅在,喚住兒子,端熱水叫他洗臉凈手。

      北京學(xué)生火燒曹宅毆傷章宗祥的消息不脛而走,消息經(jīng)天津傳來上海。上海市面也有些不穩(wěn),到處傳說上海的學(xué)生們也要起風(fēng)潮,只見租界里多出了不少巡捕在馬路上巡街,虎視眈眈的模樣。生意人也不肯好好做生意,都在商量怎么聲援北京被逮捕的大學(xué)生們。

      喬百祥問阿爹國立北京大學(xué)的校長有什么靠山,阿爹鼻子里哼一聲,說聽人家講這校長自己也躲了起來,即便有什么靠山,也不是大靠山。

      百祥說那么新吾會不會被關(guān)進牢監(jiān),他是很積極的學(xué)生吶。

      這個倒是不妨,阿爹告訴百祥,新吾跑回家,端冕大伯沒放他再出去。這幾天北京風(fēng)聲緊,到處拿犯事的學(xué)生。大伯已把新吾帶到天津上了英國人洋船,一路往上海來了。

      百祥笑了。自己同新吾,只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兩三年,早已經(jīng)見面不相識?,F(xiàn)在倒好,時勢使然,把新吾送來上海灘,正好弟兄團聚。

      他很想聽聽新吾的言辭,肯定是京城里腔調(diào)。他也想同堂弟私下里辯論辯論,為什么他那么熱衷于搞風(fēng)潮。到底是新吾沒見過世面呢,還是我不到北京不曉得天高地厚?

      阿爹關(guān)照百祥,等新吾來,不要拿什么話頭刺激他,大伯也只有一個兒子,要留下替爹娘養(yǎng)老送終的。你上海灘樣樣熟絡(luò),就帶新吾各處去長見識,也見見你洋同學(xué)。我會交代帳房先生,給你錢用。

      1919—1923年

      所謂血濃于水,喬新吾喬百祥兩兄弟一見面就親熱得不得了。

      百祥把自己臥房讓給了北方來的堂弟,自己反住到客房。新吾跑出北京時倉促,什么也來不及收拾,況且他歷來拿自己不當(dāng)事的,身上沒什么可送百祥當(dāng)禮物。百祥人實在,阿爹給他的錢,他大剌剌拿出來,桌子上劃撥劃撥,一半送新吾用。新吾也不客氣,把堂弟給的錢放在床頭抽屜里。

      百祥又帶新吾到靜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白相,交代店鋪里人這個是北京阿弟。當(dāng)場就拿了英國呢絨,不由分說量新吾尺寸,給新吾裁了身新衣。新吾雖也出自裁縫世家,平日里心思哪肯放到裁剪上?他穿上堂兄親手裁的西服,鏡子里照見英挺少年,心里也是喜。百祥說吾弟樣子好,穿這身衣服去舞廳,自會有摩登女郎自己送上來。

      不過,新奇過去,新吾還是想著北京的同學(xué)們,曉得他們沒事,稍稍寬心。但不能回北京大學(xué),頗令他煩悶。

      百祥也帶新吾見了阿瑟。新吾洋文不佳,同阿瑟不能暢敘。

      新吾大大方方對百祥講:“洋人分東洋和西洋,東洋人將中國人看成禽畜,必畜牧我族而后快,這是不共戴天之關(guān)系,勢不能私交為友了;西洋人則另當(dāng)別論。不過我無心學(xué)講洋文。吾兄不必事事攜帶我,我在店里跟叔父學(xué)生意,閑下來,我自有感興趣的事辦。吾兄若召我一道玩,自然好。有事卻大家自便?!?/p>

      百祥也是這想法,點頭說:“自然抽空帶你看遍上海灘奇妙,其它,隨吾弟自便好了?!?/p>

      如今,百祥已經(jīng)和自己的洋朋友們處得格外自在,在他心眼里,似乎沒了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執(zhí)念的華洋之別。

      有個英國同學(xué)喬治稀奇百祥,介紹他去某洋行大班家當(dāng)臨時教師。

      百祥的學(xué)生是名幼童,有金色頭發(fā)和栗色眼珠,彬彬有禮,性情愉悅。大班希望他中年才得的這愛子學(xué)習(xí)上海話,并要讀懂中文。

      大班親自見了百祥,曉得他是恒必祥西服公司少東家,就和顏悅色說,既然你肯教導(dǎo)我的小孩,喬治又說你是文明人,那好,我們一家你作朋友出入。

      確實,百祥覺得這洋行大班有智慧,自己為何答應(yīng)給英國小孩上課,豈不是因自己渴望進出上海灘大佬們的圈子么?自從跟阿瑟探得上海灘各種洋人的底細(xì),百祥對上海灘的認(rèn)識已然深刻。

      從阿瑟那兒,也從阿瑟介紹他交際的一個意大利籍律師那兒,百祥早已打聽了一番這位英國大班。衛(wèi)惕南爵士可真是英格蘭的紳士子弟,難得有教養(yǎng)的人物。他應(yīng)該是上海灘最年輕的工部局董事,還不到五十歲呢。

      想到工部局,這個始終無緣靠近的上海灘首腦機構(gòu),百祥心就跳快了。

      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是由工部局全盤管理的。百祥聽說為把英國領(lǐng)事徹底排除在上海事務(wù)之外,工部局歷來不惜拉下臉同英國外交部對著干。工部局是自治的,太威風(fēng)了!

      新吾終于從信箱拿到了北京大學(xué)寄來的信件,他一字不漏反復(fù)閱讀室友們寫給他的贈言。他本想同百祥說說這些信,但話到喉嚨口沒說出來,怕百祥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這些信的含意。況且,堂兄跟自己不一樣,說白了,百祥就是北大學(xué)生們常提起的買辦唄!是的,是這意思,雖說他還沒真當(dāng)上買辦,豈不渾身已是買辦的氣派嗎?

      其實,新吾替百祥不服氣,買辦怎么了,買辦有什么不可以么?吾兄百祥生來就在上海灘,這里是買辦的故鄉(xiāng)。

      可是,買辦究竟是我們反感的那些國人之一,他們是洋人的走狗、幫兇,是同洋人一起吮吸中華大地膏血的野獸……

      止住,止住,不能如此!新吾逼迫自己停止將堂兄和叔父歸類,他們畢竟是自己的親人!

      不久,他到恒必祥西服公司上班了。叔父問了他的意向,對他堅決不想學(xué)裁剪技藝感到吃驚。不過,叔父沒勉強新吾,讓他幫辦陳師爺,負(fù)責(zé)店里一切的采購和進料。

      新吾滿意這工作,因他可以和上海的商人們打交道,也能到一些呢絨和服裝廠去。他很樂意接觸人,無論是老板、職員、工人還是下等苦力,他都有熱心結(jié)識,去關(guān)心,去研究,弄懂他們做些什么,有怎樣的苦惱。

      北大同寢的幾位老兄也陸續(xù)離開了學(xué)校,各自在做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事情。他們對新吾說,大學(xué)生需要各界朋友,尤其要和市民、受苦吃難的工人和苦力們打成一片,否則,我們的請愿和努力終歸化為烏有。

      “五四”事件兩年后,華盛頓會議的點滴消息也是由北京傳來的。聽說中國代表在美國主持下力請日本歸還青島,北京的學(xué)生們又掀起了新風(fēng)潮,要求決不能在華盛頓重演巴黎的失敗。

      新吾的血又在胸膛里澎湃。很快,他結(jié)識了上海大專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上海大學(xué)生們聽說他曾是國立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在“五四”事件里舉北大橫幅走在隊伍第一排,紛紛都來敬仰他。

      他也輾轉(zhuǎn)認(rèn)識了一些剿絲廠和煙草工廠的工人們,他們帶他參觀工廠,讓他看童工和女工為一點點糊口的小錢,湊在傷害肢體的機器前,不停頓地消磨本已卑賤的身體。

      他聽百祥說過路遇難民的故事,就特意跑到蘇州河北邊,去訪問野地河邊的貧民窟。雖然他沒辦法忍受貧民窟的污穢,但他看清了貧民窟的可怕和墮落,這里的人們喪失了人的尊嚴(yán),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一河之隔,卻是銷金窟。

      華盛頓會議最終消息傳來,日本人被迫在山東作了讓步,雖還享有特權(quán),但向中國歸還了膠州原德租地,從山東撤軍,并歸還青島海關(guān)。新吾同上海的學(xué)生們舉杯慶祝,不能在公共租界集會,他們就跑去法租界歡呼熱鬧了一場。新吾對自己也對大家說:“這就是吾輩青年該爭的,這是對‘五四事件的回報。”

      回到家,新吾激動地對百祥說:“吾兄,日本人終于歸還了山東。”

      百祥似乎對華盛頓傳來的消息無動于衷,只朝他笑笑:“祝賀,吾弟!你正可以高興一下,不過,什么也沒大變,日本人會對中國變本加厲的。這明擺著!”

      衛(wèi)惕南爵士的別墅在虹橋路上,極幽靜,遠離了上海灘的街市和交際場,離廣闊的高爾夫球場很近,能望見球場外圍的高大樹木。

      百祥每次去教小亨利,爵士幾乎都不在家,在外灘的洋行里公干。爵士夫人是個性情快樂的少婦,總想把別墅擺弄出維多利亞花園的情趣,整日帶著一大幫仆役在別墅里經(jīng)營。百祥是開著自己汽車去的,或者汽車比不上爵士的氣派,但開車到爵士家去的上海人恐怕歷來只有他一個。爵士夫人每次都迎出來,說過下午好,就吩咐跟著她的那個英國管家陪百祥到花園房去見亨利,另吩咐上海娘姨準(zhǔn)備下午茶。

      小亨利同百祥之間的緣分真正獨特。這個漂亮洋娃娃天性快樂,從不哭鬧,每日自己玩玩玩具,翻翻畫本,在母親給他準(zhǔn)備的大土盆里種植虞美人,把蝴蝶養(yǎng)在細(xì)格條籠子里……他對百祥百依百順。上海話對他而言是一門陌生語言,不過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記憶力超群。課后的下午茶時間,小亨利每次復(fù)述上海話,都能把夫人逗笑得花枝亂顫。最后連衛(wèi)惕南爵士也稀奇了,留下來觀摩了百祥的教課,分享家庭的這種奇趣。

      近日,阿爹喬端冕當(dāng)選為寧波上海制衣公會會長,他除了自己店鋪,還常常照管公會里的事宜,跟同業(yè)的大小老板們交際協(xié)調(diào),平時考校百祥的時間不多,都拜托了阿瑟。

      這日阿爹得閑,見百祥獨自在家,便問起新吾近況,問為何常不見兩兄弟同進共退。

      百祥神神神秘秘說出一件事,倒把阿爹嚇一大跳。

      只因百祥說的是赤俄和白俄。

      滬上白俄多,全是北方陸路海路逃難下來的,他們的沙皇已經(jīng)倒臺,自己攜帶的財產(chǎn)只能供他們在咖啡館里消磨人生,所以上海灘各大游樂場所新式白俄舞女日益增加??蛇@赤俄,絕對不同于白俄。工部局的巡捕房對赤俄是如臨大敵的。赤俄不多,但聽說上海灘上也有了,也許他們是尾追白俄而下,也許尚有其它圖謀。

      百祥說新吾只怕和赤俄也有交際。

      阿爹喬端冕關(guān)照兒子:“你同新吾多打聽,真是如此,我要同我兄弟商量的。年輕人萬事該小心,他父親只他一個獨子?!?/p>

      又說:“百祥,不是我管你。家里有點場面,你要開心做小開,我也無所謂。不過,一個男人,一個寧波出來的男人,當(dāng)小開浪費了?!?/p>

      百祥點頭,不慌不忙對阿爹講:“誰講我是小開呢。我自有想法。阿爹,你送我讀西童中學(xué),學(xué)洋文洋禮,又請阿瑟寄爹教我看懂上海灘,你應(yīng)該也不是要我到西衣這行吃飯吧?我倒要先跟阿爹說清講明,我想找門路進工部局去當(dāng)差!”

      叔父和堂兄都不曉得,新吾接應(yīng)了北京大學(xué)同寢室的一位湖南同學(xué)在上海灘落腳。這位老同學(xué)是跟著人來滬的,來辦一些不便跟新吾明言的要事。新吾替同學(xué)租下了法租界里頭的房子,他阿爸自北京定期匯給他的錢,他自己基本不用,這種時候就派了用場。

      在這同時,百祥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抽空帶新吾逛遍上海灘。

      他邀了新吾游外灘。先到外白渡橋,然后慢慢一棟棟樓地走過外灘,最后在麥邊洋行大樓邊上望江景,令新吾目不暇接。百祥對堂弟介紹這城市,用“如數(shù)家珍”來形容并不為過,來龍去脈一樣樣講給新吾聽。

      跟著,百祥揚手招來人力車,說要帶新吾去法國總會吃咖啡。

      法國總會大堂里的洋伙計們個個認(rèn)識百祥,對這兩個西服革履的先生笑臉相迎,帶他們到看得見園景的室外座。

      新吾只見這洋樓里華美輝煌,金銀器皿明亮耀眼,紳士淑女個個輕聲細(xì)語,別有一番文明景色。不過,他知道這是幻景,不是上海的現(xiàn)實。上海的現(xiàn)實是什么,對新吾來說,是剛才黃浦江江灘上光著膀子汗流浹背的成群苦力;是外白渡橋往北走,租界外那土丘黑浜間,烏鴉吃死孩子的貧民窟;也是他去到剿絲廠看見的童工們被開水燙爛的手。新吾想,百祥從小廝混在洋人堆里,是個合格的上海灘新式買辦,莫非,自己盼望改變的世界正是百祥所熱愛的?

      百祥笑嘻嘻用自己特意學(xué)來的餐桌法語跟侍者點了咖啡和點心。他對新吾說:“吾弟,大千世界,想改變別人難如登天。我們想走好自己的路,不如學(xué)會文明人的客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開開心心,得大家好臉色。你說呢?”

      新吾說:“吾兄,天下之勢,大開大合。能像吾兄一般八面玲瓏的都是有福之人,很多人卻無路可走,要遭人家白眼甚至兇相。你說呢?”

      百祥曉得新吾有心病,笑笑不同他繼續(xù),就問:“伯父伯母有消息來沒有?京里一切都好?”

      新吾說爹媽都安好,年頭上把店鋪和家都搬出東交民巷了,不想再頂著日人的名頭開店。如今安家開店到了大柵欄,離東交民巷也不算遠,老客戶們那兒都交代了名片,想來生意一切照舊。七工師傅們都隨著店搬動的。

      吃著咖啡,新吾又說:“吾兄可知,孫逸仙孫博士同蘇俄阿道夫·越飛發(fā)表《聯(lián)合宣言》,這新聞英國人可不喜歡吧?”

      百祥沉吟,良久才講:“吾弟,許是你們京城里風(fēng)氣,關(guān)心這一類的事。在愚兄而言,我們是上海人。上海人識相,上海租界之外,可以你方唱罷我登場,不過租界內(nèi)自有工部局保護。租界雖小,租界外是中國,租界里頭自成世界。我和你,投胎投得好,家里開著西衣鋪,做的是天下生意。吾弟,何不少管別人閑事,經(jīng)營自己福祉?”

      新吾越聽越聽不下去,勉強忍著,心平氣和道:“吾兄,你的話確是肺腑之言。然而,在愚弟心里,四萬萬同胞應(yīng)該同病相憐。上海灘明明是中國之灘涂,洋人卻擁有治外法權(quán),將吾人比成了下等人種。到處是中國人被人欺壓被人奴役的景色??茨切┛嗔?,看那些童工,看那些被巡捕驅(qū)趕、捕捉和判監(jiān)的中國人,我心憤憤難平,實難自顧而喜。”

      忽地,總會院墻鐵柵欄外頭一陣喧嘩,原來是霞飛路上走下來一大群女工,揮舞著小小紙旗幟,有氣無力地喊著。兩人不用聽就知道她們在吁求什么:她們的工錢買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她們擠住在陰暗潮濕的房子底層,她們有自己的孩子要喂活……

      百祥細(xì)長的眼睛忽然泛起了一層淚光,他對新吾點點頭:“上海灘是群魔亂舞之地,吾弟善心憐憫,固然不錯,只是要萬般小心。實在你選的這條路,陷阱太多,毒箭難防。若有急難處,切勿瞞著我,我倆兄弟,你記得萬事還有我喬百祥?!?/p>

      百祥勸說不下新吾,也就作罷,準(zhǔn)備回去跟阿爹交代,自己已盡了力量。

      然而,一坐到自己小汽車?yán)?,往虹橋衛(wèi)惕南爵士府上去,百祥便渾身輕松,洋洋自得。

      爵士夫人從百祥這里聽見許多上海人對上海的評說,她覺得新鮮,講給爵士聽。正是上海商賈們紛紛請愿“華人繳稅多而工部局卻沒中國董事”之時,爵士便讓夫人垂詢百祥。百祥將父親主持之制衣公會的情況跟夫人說明,當(dāng)然是希望增設(shè)中國董事的態(tài)度,以實證工部局代表租地人和所有的納稅人。

      工部局小小地讓步了,破天荒設(shè)立了五名華人顧問席位。寧波上海制衣公會會長喬端冕亦是其中之一。

      小亨利的上海話現(xiàn)在越說越流利,能聽能講,跟著母親在院里走,夫人說什么,他就大聲講上海話來指揮仆傭,仆傭們稀奇,一團開心。本來百祥覺得自己的白話文不行,想介紹新吾來教亨利,想想實在不妥,也就不提。

      爵士夫人問百祥是否子承父業(yè),既然裁得一手好西服,應(yīng)該生意興隆。百祥卻說自己仰慕西法,雖不欲出洋留學(xué),但還想找機會為市政服務(wù),學(xué)習(xí)工部局的城市管理。夫人贊許,說工部局亦有華人文書的,可以問問爵士,肯定會有適合百祥這樣人才的位子。

      阿瑟聽百祥說起有意于到工部局謀職位,他的規(guī)勸無非“那是無聊的事務(wù)性工作”。不過,百祥覺得一窺工部局內(nèi)幕是再浪漫也沒有的事,對他而言,這猶如一把鑰匙,能打開上海最神秘的一扇大門。

      1923—1925年

      1923年初夏,山東開往天津的“藍鋼皮”特快列車在山東臨城被土匪截停,一名英國人被打死,三十九位外國旅客和兩百多位中國旅客被土匪綁架,立即驚動了北京政府。

      這事成了上海灘街談巷議的頭條新聞。爵士夫人對喬百祥說:“喬,爵士為協(xié)調(diào)‘藍鋼皮綁票案,要在工部局總辦處增設(shè)一位華人文書?!?/p>

      百祥不假思索:“我愿意去。救人于水火之中,功德大矣?!?/p>

      就這樣,百祥穿著得體的西服,說著讓英國人大吃一驚的倫敦英語,跨進了工部局大門。他去的總辦處高高在上,其實就是大班董事們的辦公室加秘書處。

      并不需要百祥冒死到山東去和綁票的土匪談判,他的工作是及時掌握“藍鋼皮”事件的新進展,翻譯文件,把相關(guān)人質(zhì)信息呈給工部局董事會。當(dāng)然,這個特殊位子難免接觸到巡捕房的來往文書,巡捕房呈報的公文也由百祥協(xié)辦。

      百祥不可思議地,終于站到了工務(wù)局行政大樓的中心,這不可思議的上海心臟。

      他有一種貪婪的吞食欲,想把工部局千枝萬藤的脈絡(luò)全看清,印入自己的腦袋。

      工部局的最高層是董事會,這些董事先生們基本都是各大洋行的大班。他們有自己的商務(wù)要操心,在工部局,他們只是一起決定大事,選A方案還是B方案。

      董事們不辦事,公事讓辦事的人去辦,連呈給他們的A方案B方案也是辦事的人設(shè)計。

      辦事的人先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外來的,大多數(shù)從歐洲或美國聘過來;另一類是當(dāng)?shù)仄赣茫癜傧檫@樣的華人,也有日本人、失了沙皇和家國的俄國人,或菲律賓人,等等。

      雇用的職員又分五等,一等是行政,包括總辦處的總裁、總辦、副總辦和幫辦,警務(wù)處、衛(wèi)生處、公務(wù)處和財務(wù)處的正副處長;二等是技術(shù)專業(yè),例如教育處、衛(wèi)生處、法律處、警務(wù)處、火政處、醫(yī)院、樂隊和萬國商團的中高級職員。這一二等的聘員基本都不是中國人,像百祥雖只是文書,卻是上海本地人,屬于特例。三等是純粹的財會和秘書們;四等是外勤稽查人員;五等是室外非技術(shù)人員,主要是收稅員。

      這個大城方方面面的日常要事,如城市衛(wèi)生、城市交通、城市公共設(shè)施、城市建筑和城市治安,都按照專家管事的模式。從世界各地聘來了最有實際經(jīng)驗的人物,管理對工部局上層負(fù)責(zé)。凡是工部局董事會有什么垂詢或要推行什么決策,就由總辦處這個最高的行政部門去和各專業(yè)部門接洽,兩頭溝通,代理決策人的日常事務(wù)。

      百祥除了自己該做的工作,就喜歡睜大眼睛豎立耳朵,觀看和聆聽工部局這個巨大的機構(gòu)里的協(xié)作過程。他熟知了這種為維護城市治安而建立的洋務(wù)體系:如果中國店鋪在馬路上晾曬他們的貨品耽誤了來往的車輛,那就以最快速度搬開礙路的東西,并對店鋪加以警告和罰款。如果哪位歐洲紳士撞傷了本地人,那就協(xié)商落實賠償。假如不能取得一致,或者歐洲人被告,他可以享受治外法權(quán)。哪怕產(chǎn)生不公平的裁決,本地人也無可奈何……

      百祥和堂弟新吾一般對洋人享有的特權(quán)感到憤憤然。不過,他也曉得工部局的辦事人員只按章辦事。如果對治外法權(quán)本身不忿,那涉及政治,并不能由上海的每個市民決定或評議。百祥和英國人有一個共識,就是按照現(xiàn)有體系把城市管好,管理得井井有條不出岔子。

      這二年,上海正呈現(xiàn)一種奇特的景象:租界內(nèi)是繁榮安穩(wěn)的東方巴黎,夜夜笙歌,日日升平。但只要一出租界進了華界,立刻變得不太平起來。浙江和江蘇兩地不同派系的軍閥已圍繞著上海打過一仗,現(xiàn)在又劍拔弩張,要來第二次蘇浙戰(zhàn)爭。

      新吾常常離開租界進入華界。就算不離開租界,他也常常跑去公共租界日本人出沒的地方。他得了北大同學(xué)的引薦,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在那里為中國工人和難民們無償服務(wù)。

      他去日本人居住區(qū),還因為櫻井先生。

      櫻井家和喬家有世誼,父輩當(dāng)年在日本生意上與櫻井家有長年往來。這一輩,櫻井先生遷到上海前,同喬正冠喬端冕兄弟倆也書信做過咨詢。新吾在滬,父親常命他代表家里去櫻井府上請安。櫻井先生現(xiàn)在楊樹浦經(jīng)營著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絲廠。他對中國工人們有格外的體貼,常在自己的利潤里拿出額外的補貼給工人們,比其他工廠主厚道得多。讓新吾看了,覺得櫻井與他的日本同胞們大有不同。

      近來櫻井先生同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新吾過從稍密有特別原因。新吾是個耿直后輩,同櫻井先生談話從不避諱,櫻井也曉得他跟哪些人往來,沾上了什么色彩,故而想找他討個主意。

      “我的朋友們在楊樹浦開的紗廠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我保證他們都是純粹的生意人。其實,英國人紗廠的條件同日本人紗廠沒太大不同。現(xiàn)在日本紗廠的工人們越來越喜歡挑事,動不動就威脅要罷工。新吾,雖然我的廠工人們還好,但你知道,行業(yè)是共同興衰的,我很擔(dān)心形勢。你說說我們?nèi)毡救斯S主該怎么做才好?”櫻井挺焦灼地問新吾。

      新吾喝著櫻井家的清酒,蹙著濃眉,回想自己和北大同學(xué)們歷來的討論,謹(jǐn)慎地回答說:“不在其位,我不清楚這問題。別的工廠主我管不著,櫻井先生的廠,歷來也不愛出風(fēng)頭,你對工人好,工人們心里是清楚的。依我說,到了風(fēng)口浪尖時候,先生不如暫時停工。這樣倒能更好地保護工廠?!?/p>

      說罷這番話后,新吾心里對自己說:這是自己喝的最后一杯清酒了。他已暗暗決定,要和櫻井先生這位日本故舊減少甚至斷絕往來。

      原因是此時的他身份已與從前徹底不同:經(jīng)北大同寢的湖南同學(xué)介紹,他經(jīng)受了反復(fù)的考察,最近已被批準(zhǔn)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了一位正式的共產(chǎn)黨員。從此一切要照嚴(yán)格的準(zhǔn)則而行,不能像從前那樣只靠一腔激情。

      櫻井畢竟是一個日本廠主,屬于“帝國主義勢力”的一部分,來到中國就是“掠奪和剝削”。如果新吾不能劃清界限,恐怕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的認(rèn)知水平。和他絕交不是為個人恩怨,而是為了中國的工農(nóng),為了中國人備受壓迫的辛酸,對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出抗?fàn)帯挛崦靼鬃约菏歉蝗思依锍鰜淼?,像黨的同志們告誡過自己的那樣,身上種種習(xí)氣和天生的束縛還很明顯,需要正視和磨練。

      不過,新吾還是悄悄留了封信在櫻井先生家門廳里,信里歷數(shù)了日本對中國的逼迫和暴力,并以后輩身份告訴櫻井先生,只要日本奴役與征服中國之心存在一天,中國人和日本人之間就難有私誼。

      新吾決心放下過去,只等著明天,來干自己長久渴望的事:趕走在中國大地上招搖的所有帝國主義者,讓中國人當(dāng)中國的主宰。

      好些白天,他悄悄離開西服公司,說是去辦供銷,其實同著自己黨里頭的搭檔進了好幾家紗廠。擠在簡陋的宿舍里,他同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勞工們面對面,討論大家要進行的反抗和罷工。

      新吾得到的一個使命是指導(dǎo)工人們進行有策略的勞資斗爭,不能把努力弱化或矮化,僅為改善一點工作條件或提高工作報酬。要指導(dǎo)工人們看見長遠些的目標(biāo),讓他們把自己看成上海工業(yè)的主人,一步步提升談判能力和發(fā)動罷工的號召力,并同支持工人的學(xué)生和市民們多加配合。

      紗廠的那些工人共產(chǎn)黨員知道新吾是大公司的少東家,都很好奇。一個有錢人家子弟跑到面黃肌瘦的窮人堆里,他圖什么呢?他家難道不是靠剝削伙計們發(fā)達起來的么?

      新吾想過這些問題,他覺得自己是什么情況不重要。鑒于和日本廠主櫻井先生打交道的一點點經(jīng)驗,新吾告訴工人們?nèi)毡纠习遄钆碌氖巧a(chǎn)停頓,所以就要照著七寸打蛇,要照著他們忌諱的地方下重手,或讓生產(chǎn)停頓,或叫機器出故障,等等。

      等他對工人們把這策略講清楚,他們才認(rèn)同了新吾,感嘆“只有有錢人才了解有錢人的心病”。

      工人們照著新吾出的主意去做,搞得日本廠主們天天憂心忡忡。而日本人的緊張和暴露出的妥協(xié)意愿,反過來加強了新吾的威信,有些年輕工人們漸漸習(xí)慣聽從他的指揮。

      櫻井先生聽了新吾的建議,竟主動暫停了廠子,還多少發(fā)給工人一些生活費,在五月上旬,他離開上海暫回東京去了。

      其他日本廠的工人們緊接著就鬧開了罷工,這是新吾的同志們經(jīng)過周密計劃同時發(fā)起的。不但罷工,工人們變得比從前強硬得多,還同廠方的日本人沖突起來,鬧得有家廠子的日本人怕機器受損,慌忙里竟開了槍,最后槍傷幾位中國工人,當(dāng)中死了一個名叫顧正紅的。

      放在從前也許還能大事化小,可如今已經(jīng)是1925年了,這可不得了,就像堆了太多干柴的地方爆起一顆大火星。新吾的同志們接到上級密令,要借著這顆大火星,把火焰燃起來,直接燒到帝國主義者們身上去。上海群龍無首的工人們要立即成立總工會,光總工會不夠,還要借此機會發(fā)動華界更多的團體和階層,一起開展一場大規(guī)模的反日行動。工人市民和學(xué)生聯(lián)合起來,就在公共租界這舞臺上舉行前所未有的游行示威,向帝國主義分子們展示中國人的新力量!

      新吾似乎再次嗅到了1919年北大校園和北京街頭的氣味,但他覺得自己比1919年強大得多,那年只有學(xué)生的自發(fā),如今卻是有組織的經(jīng)營。他鼻子里嗅到了嶄新的勝利的氣味,索性同叔父告假,一頭扎到工人堆里,出門不再穿西服,穿從工人那兒弄來的工服。

      五月三十日,暗中的籌備完成了,公共租界擁來數(shù)千工人學(xué)生和市民。因為有年輕學(xué)生參加,游行的口號就不僅是改善工人生存狀況那老一套,另有“廢除不平等條約”“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收回租界”……

      游行到老閘巡捕房前,合該有事了。

      “打倒帝國主義”,“取消治外法權(quán)”,“廢除不平等條約”,高亢的聲浪呼嘯而前,游行者沖擊攔阻他們游行的租界巡捕們。巡捕每拘捕一個學(xué)生,周圍其他學(xué)生們就跟來要求一起坐牢。巡捕房關(guān)滿了學(xué)生,街上的人群越來越激怒,英國巡捕們慌了手腳,也拿起了槍。槍終于開火了,最終打死打傷了游行的學(xué)生和工人們。

      五月末的上海租界,法國梧桐樹葉在艷陽里播撒斑駁陰影,大班們遭遇了上海開埠以來最危險的時刻。

      工部局上層緊急警告上海的白人家庭盡可能不要上街。中國政府則發(fā)起了外交攻勢,要求在平等基礎(chǔ)上重新調(diào)整與中國的條約關(guān)系。

      喬端冕及時做了一個長輩該做的事,當(dāng)巡捕槍擊游行者的事一發(fā)生,他立刻把新吾和百祥叫到自家客廳,宣布禁止兄弟倆在后面十天里出門。

      喬老板這樣說:“我絕對不會同外國人善罷甘休,做生意的中國人都已通過商會和行會在討論所有中國店鋪罷市的統(tǒng)一行動??尚挛崮宋嵝知氉樱傧槟宋嶂氉?。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哪怕是街上一顆流彈都是對我們喬家不祥的東西。百祥,在家陪好你阿弟,他年紀(jì)比你小,這是你的責(zé)任?!?/p>

      百祥獲得工部局批準(zhǔn)休假,接下來十多天,他緊盯著新吾,不讓他突圍到街頭去。

      新吾感受到了新的痛苦,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囚禁了,而他的同伴們卻自由地在戰(zhàn)斗。他對百祥說:“吾兄,我早已經(jīng)成年了,我打算搬出叔父的家,也打算重新找事做。如果我父親阻止我,我會同他斷絕往來?!?/p>

      百祥聽了新吾的話覺得心驚,不過,作為年長三歲的兄長,并沒表示驚訝,只說:“吾弟,我曉得了。讓我們一起在家做十天好兄弟。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說,如果你是一只鷹,再好的鸚鵡籠也鎖不住你!”

      叔父要盡自己的職責(zé),吩咐了店里伙計們來守住大門。新吾關(guān)在家里,他的同志們送來消息,上海的工商學(xué)聯(lián)合會成立了,一場罷工罷課罷市的風(fēng)暴席卷上海灘。在蘇俄的首都莫斯科,聽說有幾十萬人上街聲援上海的“反帝斗爭”……英國人和日本人一起瑟瑟發(fā)抖,他們擔(dān)心的噩夢正在變成現(xiàn)實。

      新吾沒有嘗試離開家。他選擇留下,和百祥開始了一場推心置腹的傾訴:

      “百祥吾兄,人不能選擇自己的時世,生到怎樣的時代不由我們決定。

      “人也不能選擇自己的血氣,譬如你沉得住氣,或可行大事,但我氣血翻涌,很可能只是個匹夫之勇的人。

      “生就什么樣子是不能改變的,吾兄。我要順著我的理想去過我的人生。哪怕前頭是沸湯烈火,我也要前去。

      “我來了上海很久了,見識得已夠了,吾兄,我不是江南子弟,也缺少在洋場過活的智慧。我不能忘記自己中國人的身份,也不能忍受同我一樣的族類獲得的待遇。洋人把我們當(dāng)牛馬,從我們身上剝?nèi)∪魏嗡麄冇X得值得的東西。無論日本人、英國人、德法人還是安南人,或印度阿三,我都希望將他們趕落海里去,把我們的土地還給我們。

      “吾兄,孫逸仙生前聯(lián)合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要聯(lián)合世界上一切平等待中國的種族,我想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怎么做。今后,假如我的所作所為不合吾兄之意,請看在兄弟之情上,饒恕愚弟的妄為。若愚弟連自己父母都違背了,但求吾兄看在兄弟一脈上,略微替我照顧一下老人。我意已堅,要和街上那些學(xué)生們一樣,去做不得不做的事。

      “吾兄,或者你是善于和洋人共存的。但愿我所做的,不至于破壞兄的福祉。無論這世界如何,愚弟也是希望吾兄好,叔嬸好。你們對我的恩待,我都長記心里了。”

      這么一番話說出來,表明新吾是不肯回頭了。

      百祥聽新吾的口氣,想他必然是參加了共產(chǎn)黨。他常在工部局看巡捕房的往來公文,巡捕房對蘇俄人士及共產(chǎn)黨人是有特別偵探來嚴(yán)加監(jiān)視的。

      他對新吾說:“吾弟,不要心急。時事不由我們做主,何不等待,戒急用忍呢?”……

      六月上旬好不容易過去,百祥回到工部局辦事。工部局拉閘停電,讓所有罷工罷市的工廠商鋪徹底停止運作,好像也沒說明恢復(fù)供電的時限。這一招,敗中求勝,不久倒讓市面和工商都一起恢復(fù)了。

      日月如梭,喬端冕不敢對雙胞胎兄長喬正冠隱瞞新吾在上海的變化。喬正冠在京城里正著急,想要喚新吾回去,卻怕他不肯,反倒弄成催逼他出走。

      1926—1927年

      1926年很快就來到了,國民革命軍從廣東發(fā)起了北伐,一路勢如破竹。

      戰(zhàn)爭制造了難民,有錢和沒錢的人們先后都涌進上海租界。

      介紹接應(yīng)新吾入黨的湖南籍老同學(xué)身為共產(chǎn)黨人,又以個人身份加入了國民黨。目前他是新吾在黨里的上級。他指示新吾,要他保持半隱藏的姿態(tài),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在此局勢中,新吾對自己的被“擱置”有些想不通,以為自己的家世或是一個阻礙他深入工作的因素。那湖南籍老同學(xué)卻說:“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適當(dāng)保持一些距離,如果你真是個忠誠的人,早晚你會找到獨特的機會發(fā)揮作用。你所做的事情意義會更大,價值會更高?!?/p>

      同時,新吾的同志們提到了新吾的堂兄喬百祥。他們提醒新吾百祥是一個重要人物,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對組織有貢獻的人,要利用天然的好機會,同你堂兄維持緊密的聯(lián)系。

      現(xiàn)在,喬百祥憑著自己的精明強干以及流利英語得到了晉升,當(dāng)上了總辦處的幫辦,這是整個工部局里本地華人獲得的最高職位。

      工部局董事會這個春天過得實在焦慮不安。時勢造英雄,蔣介石將軍指揮的軍隊攻克武漢,竟欲染指大英帝國在武漢的租界。武漢租界若被蔣的軍隊占領(lǐng),那么上海的租界將如何?一時間,萬國商團都開始擴募練兵。

      蔣介石就在租界之外,按兵不動,虎視眈眈。洋行大班們有點像熱鍋上的螞蟻。

      喬百祥特地被工部局董事會指令協(xié)辦租界安全事務(wù),主要負(fù)責(zé)向董事會歸納簡報北伐軍的情資。警務(wù)處巡捕房的相關(guān)情報也由他一并匯總。

      百祥同警務(wù)處巡捕房往來日密。從歸納整理的報告里,他探測到一些時局的秘密:蔣將軍與武漢那些人之間其實一言難盡,甚至,某種程度上,鮑羅廷是個蘇俄,同蔣將軍并非一路。而且,蔣將軍可能要動手。

      百祥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感到了這種急劇的變化,無論是上海的中國人全面徹底的罷工罷課罷市(父親喬端冕帶領(lǐng)寧波上海制衣公會所有會員店鋪也參加了罷市),還是自己作為工部局華人雇員感受的壓力,都說明此時此刻租界當(dāng)局走到了與中國大眾對峙的極點。

      工部局沒有懲罰對槍擊中國人事件負(fù)責(zé)的巡捕房頭目。麥高云拿到了養(yǎng)老金,去了日本小濱;愛伏生帶著養(yǎng)老金和家人回到了英國??梢院敛豢鋸埖卣f,“五卅”成了英國人自上海開埠以來最大的噩夢,這次運動讓上海的共產(chǎn)黨人井噴式地增長。租界當(dāng)局仇視蘇維埃,這可能正是憤怒的中國人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的理由。

      百祥受到工部局警務(wù)處處長對他個人的拜托,為不得不引咎離開巡捕房的另外幾個人找到合適的位置。作為一個八面玲瓏的本地人,他很快為其中一位想開酒吧的愛爾蘭人找到了開店的路子,為另一位只是想在上海觀望一陣的印度人找到了法租界的巡捕位子。

      警務(wù)處長歷來同喬百祥處得不錯,他喜歡喬惟妙惟肖的倫敦音,也曉得喬是衛(wèi)惕南爵士的座上賓,還得到爵士夫人的庇愛。當(dāng)然,喬本人舉止得體,行為模范,看上去是個可以交往的本地人。

      武漢英租界交還給中國政府,這事件像是往蘇州河里扔下一枚深水炸彈。逃離武漢租界的英國人涌來了上海,帶來了許多擾亂人心的消息。

      1927年春天的一個下午,百祥沿著工部局底樓長長的甬道走著,突然,警務(wù)處長從一根廊柱后閃身出來,邀請百祥到門外馬路上抽一支提神的雪茄。

      吞云吐霧之間,這位英國人帶著老謀深算的笑容對百祥說:“任何人都有幾個天馬行空的兄弟,不是嗎?喬,如果你放棄追問我原因和來源,我愿意同你分享一個不一定準(zhǔn)確的消息:令弟來往密切的某個人有大麻煩了,很大很大的麻煩。那么,好吧,這種古巴雪茄有巧克力的后味吧,嗯?”

      百祥立即恍悟了,他向警務(wù)處長先生道了謝,說明自己的堂弟絕對不會了解到這番談話的內(nèi)容。然后他攏住半支還在燃燒的褐色雪茄,揚手招來了人力車,說聲徑直去靜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然后優(yōu)雅而從容地撩起西服下擺,將锃亮的皮鞋踩了上去……

      新吾接到北京急電:母親病危。

      手里并沒有緊急的事務(wù),湖南籍的老同學(xué)建議新吾火速北上,并借此先留在北京,到母校北京大學(xué)從事一項關(guān)于“治外法權(quán)”的研究工作。老同學(xué)上級破天荒擁抱了喬新吾,請他帶一封信到北京大學(xué)的朋友那里。

      喬新吾告別自己的同志們,火速坐車北上。戰(zhàn)爭期間,交通時斷時續(xù),他拼命趕路,中間還坐過馬車。

      當(dāng)他來到從沒到過的大柵欄喬家院落,風(fēng)塵仆仆推門進去,本準(zhǔn)備嚎啕痛哭一番,卻看見阿姆坐在棗樹下等他,蹣跚著小腳朝他趕來……

      此時在上海,工人們發(fā)動了武裝起義,攻占了租界外的所有警察局和政府機構(gòu)。

      四月十二日,蔣介石在租界里的幫派朋友們喬裝成工人,惡狠狠襲擊了新吾的那些同志們,南京政府的軍隊隨即繳了工人們的械。新吾的湖南籍老同學(xué)被南京政府懸賞緝拿,有人到巡捕房告密,接著他在戈登路一處房子里落入了巡捕之手,被帶到臨時法庭,然后移交給南京政府。

      告密者得到了賞金,而新吾的老同學(xué)三天后就被處決了……

      新吾從北大的同志那里聽到了老同學(xué)的噩耗。這位老同學(xué)早已預(yù)見了他自己的命運,他在新吾帶到北大的信里告訴上級:

      喬新吾同志的價值不在于此時,而在于未來……

      責(zé)任編輯? 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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