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國

一、女兵書

1936年秋天，日本侵略行動步步逼近。閻錫山組建了“山西省犧牲救國同盟會”，于1936年9月18日宣布成立，閻錫山親任會長。閻錫山制定了旗幟鮮明、意義獨特的山西抗戰(zhàn)方針：守土抗戰(zhàn);邀請山西籍中共人士薄一波等回晉“共策保晉大業(yè)”。

根據(jù)中共北方局負責人劉少奇的指示，10月，薄一波回到山西。這是共產(chǎn)黨歷史上關鍵一步，又是晉綏抗戰(zhàn)史上關鍵一步，更是李林作為抗戰(zhàn)英雄的關鍵一步。李林來晉，屬于薄一波之后第二批骨干序列。《山西女民兵連》一書記載：

李林告別了學生生涯，從北平來到太原，參加了薄一波領導舉辦的軍政訓練委員會的軍政訓練班，并參加了“犧牲救國同盟會”。李林同志被編在軍政訓練班第十二連。這個連是唯一的男女合編的連隊……不久，為了便于生活管理，李林轉(zhuǎn)到了十一連（女兵連），擔任了訓練班內(nèi)黨的臨時組織——特區(qū)的宣傳委員兼十一連黨支部書記。李林以她的熱情和才干，在十一連內(nèi)起著骨干作用。

女兵按當時晉綏軍上等兵待遇，每人發(fā)棉、單軍衣各一套，綁腿一副、軍鞋兩雙、皮帶一條。軍裝是晉綏軍換下來的舊軍衣，破爛、污穢，有的還散發(fā)著氣味。這些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女性一個個捂著鼻子躲開。打破僵局的人是李林。

“軍裝舊，怎么啦？這舊軍裝沾著前線將士的英雄氣呢！”李林笑著走近一堆軍裝，說，“當兵抗日，就是要穿軍裝啊?！彼惶舨粧樖肿テ鹨惶茁槔負Q在身上，這一帶動，身邊的十六名女生紛紛換上軍裝。其他房間的人聞風而動，大家有的打綁腿，有的整軍帽，一片嘰嘰喳喳的女生，一霎時變成了一隊全副武裝的女兵。

女兵連的訓練日程，上午按“步兵操典”的規(guī)范進行軍事訓練，第一個月是訓練整隊的基本動作和跪臥等徒手動作;第二個月，每人發(fā)給一支六五步槍，進行各種槍法動作訓練。這一套動作學成后，開始出操——到城外曠野進行戰(zhàn)斗訓練。要求每人每天使用步槍、手槍、輕重機槍三種武器，每人步槍射擊五彈，投手榴彈五枚，打迫擊炮三發(fā)。下午三小時課堂，多由薄一波等中共人士講政治課。

女兵連每日上午的軍訓，有時南城出北門歸，有時北城出南門返。女兵們身背“七斤半”步槍，穿著又肥又大的軍裝，顯得筋疲力盡。但每當回到城里，滿街市民潮涌圍觀，尾隨追看——“快看啊，女兵！”她們又精神抖擻起來。

五十年后山西婦聯(lián)開會紀念，出版《山西女兵連》一書，共述及李林十二篇，占全書篇數(shù)百分之三十。其中，薄一波二次提到李林，中共山西省委書記李立功講到李林。學友們對李林的回憶，多以“最”字表達——

太原女子蘇平：最負盛名的是女戰(zhàn)士李林。女兵連改編后，她被派到晉西北一帶打游擊。黨的培養(yǎng)，艱苦斗爭環(huán)境的磨練，再加上自己的才干，竟然使這位華僑女青年成長為一名英勇善戰(zhàn)的游擊隊長。在當?shù)兀瑪橙寺勂涿鴨誓?，人民傳其名而贊嘆。她成了一名帶有傳奇色彩的女英雄。

來自石家莊的陶競?cè)A：對我印象最深的，也是終生難忘的人，是我的戰(zhàn)友李林同志。李林同志是在雁北任女游擊隊長時，在同敵人拚搏中壯烈犧牲的。我和李林同志不僅同連、同班，而且同睡過一個床，在一個舞臺上共同演出過多場話劇，我們還互相傳閱《八月的鄉(xiāng)村》等進步書籍。

出生、成長于北平的山西代縣女子高首先：同學們來自全國各地，印象最深的是華僑李林……我最喜歡上街游行，背著槍，唱著歌，喊著口號……李林帶隊，握緊她那雙胖胖的拳頭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她那特有的華僑愛國心，她那宏亮的口號聲，鼓動著每個人的抗日激情。

……

“吃飯快，走路快，如廁快”，這是軍事教官們要求學員的“三快”。整隊到食堂，一聲開步走，小跑而進;值勤班長喊一聲“坐下、開動”，馬上吃飯，飯間還不準說笑;十五分鐘時間，不管吃完沒吃完，一聲“起立”，全體開拔。由于聽政治課輕松自在，大多數(shù)學員的注意力投在廖魯言、韓鈞、劉亞雄等指導員、副指導員身邊;而不愿意靠近晉綏軍教官。

李林對來自晉綏軍的軍事教官和具有中共背景的政治教官一視同仁。

對軍事技術訓練，李林同志積極認真，為掌握軍事要領和技術，她經(jīng)常練得雙肘結(jié)下了痂瘢，手上磨出了血泡;瞄準、刺殺動作，她更是反復地練習，直到掌握了要領為止。她的行動，使得看不起女兵的閻錫山部隊的舊軍官，也不得不佩服地說：“了不起！”同連和外連的男女學員也無不交口稱贊。她的行動，使女兵們深受感動，并進一步認識到：我們能與男子漢一起并肩戰(zhàn)斗！

李林天天出操，苦練射擊、投彈，回來常是滿身灰塵，臉曬得黑紅。學射擊越發(fā)上癮，食指扣到扳機，她的眼睛就冒火，前方的每一張靶子，都是她眼中的一個侵華日軍。每場訓練，都是她的實戰(zhàn)。夜間，清脆的槍聲總要幾次驚醒戰(zhàn)友們的酣夢，那是李林在野外燃香為靶，夜打香頭;白天，歸來的隊列里，李林手里總握著一些樹枝，那是對槍打樹梢精準程度的統(tǒng)計。雙肘淌血時，她用黑布蒙上雙眼拆槍裝槍。

有的學員不以為然地私下嘀咕：一個女人家，這樣練又有何用？

夜晚熄燈前，李林經(jīng)常走進各個營房進行走訪。學員們見到李林，紛紛傾訴：“李林呀，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得給大家作主呀！”

“受什么委屈了？說呀?！崩盍中枴?/p>

“唐連長他們那些教官，我們俯臥姿勢不合規(guī)程，什么話都罵得出口，甚至用腳踢我們，太無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女兵們怒不可遏。

有的說：“看看，國民黨的作風就是壞?！?/p>

李林想，這一現(xiàn)象如果解決不好，干訓班的軍事訓練就是白費，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思想也要大打折扣。李林向特區(qū)黨委進行匯報和建議：“我們從全國各地來太原受訓，是為了抗日，不是為了顯示政治正確就萬事大吉;所以，要糾正學員們的言論，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業(yè)上，不要人為制造敵對。”特區(qū)黨委根據(jù)李林的匯報，決定一方面建議犧盟會對軍事教官進行工作，使之改進訓練方式，另一方面通過黨委動員大家克服怕苦怕累情緒，認真學習軍事，準備上抗日前線開展游擊戰(zhàn)爭。

二、出雁門

1937年，李林奉命結(jié)束軍訓，調(diào)到犧盟會總會。她一再向組織提出要求：“到前線的前線去工作?！?月20日，李林以犧盟會大同中心區(qū)和中共雁北工委領導成員的雙重身份，出太原，過雁門，直奔前線——古城大同。

閻錫山的大同會戰(zhàn)尚在部署中，日軍的飛機已呼嘯在大同的上空。李林到來時，日本駐大同特務機關已經(jīng)成立，繁華富庶的大同城，早已是硝煙彌漫、人心不安的前戰(zhàn)場。大同城東南角小南頭村的龍王廟里，以呂調(diào)元為秘書（主要負責人）、李林為宣傳委員，另有閻秀峰、侯富山等人參加的犧盟會大同中心區(qū)工作組正在忙碌。敵機在上空盤旋呼嘯，炸彈隨時落下，中心區(qū)工作組除了承擔鐵路上運送來的傅作義綏東抗戰(zhàn)傷員的接應工作外，還進行廣泛的宣傳和動員。他們不停地奔走在街巷和田野，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有一次，李林和伙伴們從火車站回到龍王廟的住處剛一開門，一塊綁著恐嚇信的石頭從身后飛入屋里。信上寫道：“如果妖言惑眾，宣傳赤化，破壞中日邦交，你等性命不保。勿謂言之不預也。”

“今天印刷傳單的任務由我一個人承擔，你們休息吧?！崩盍忠恍Γ研湃聝上滤旱舫鹤訐P了去。說罷，她用桌布和床單堵住窗子，點起微弱的蠟燭，在不斷劃破夜空的空襲警報聲中，通宵達旦地工作。

8月26日，日軍剛剛組成的“華北方面軍”中的東條英機察哈爾兵團與板垣征四郎第五師團南侵而來，張家口失守，大同危在旦夕。

此前的8月10日至13日，呂調(diào)元主持，犧盟會大同中心區(qū)在小南頭召開雁北十三縣犧盟會特派員會議。會議議題是：大同城萬一失守，人員何去何從？怎樣抗日？李林發(fā)言強調(diào)組建自己的部隊，轉(zhuǎn)戰(zhàn)敵后，長期開展對敵斗爭。她拿出一份記滿人名的材料。大家再無二話——李林的意見變成會議決議。

此次會后到大同陷落的一個月時間里，在人心惶惶的環(huán)境中，犧盟會大同中心區(qū)以李林為主，組織起一支近一百二十人的農(nóng)民隊伍：“大同農(nóng)民抗日自衛(wèi)隊”，由李林負責訓練和指揮。對于李林而言，這是她短短一生中輝煌的軍事生涯的預演。

小南頭村西南的逶迤山嶺，名臥龍崗，山勢雄偉舒緩，恰好是隊伍的練兵之處。一群農(nóng)民、礦工，上到熟悉的山頭，既不打柴也不放牧，變成了一支軍隊，嘻嘻哈哈。這時，李林聲如洪鐘地大喊一聲：“違背軍令者罰！”命令帶頭發(fā)笑的隊員沿著訓練場跑步三圈，她倒背雙手，鐵塔一樣站在隊前，隊員們停止嬉笑，收回了渙散的目光。當響遏行云的演操聲響起來，軍事演習的壯觀聲勢，反過來影響著隊員本身。大同農(nóng)民抗日自衛(wèi)隊——一伙聚集起來的農(nóng)民和“窯黑子”，正在朝著一支軍隊嬗變。

就在這支隊伍緊張而艱難的訓練中，大同的風聲日益吃緊，李林和張干丞進了大同城，請晉綏軍城防司令派員給予支援。這天是9月10日，一部分晉綏軍已經(jīng)南撤。

“你們還沒走?。俊蔽吹葋砣碎_口，城防司令驚叫起來，“日軍一兩天就要進大同了，各機關撤退在即，你們也趕快撤吧！”

呂調(diào)元和李林等回到小南頭村緊急開會，決定馬上集合隊伍，中心區(qū)干部依托隊伍，向南轉(zhuǎn)移到洪濤山區(qū)。洪濤山層巒疊嶂，雄渾深遠，足可藏兵養(yǎng)武。在此緊急關頭，呂調(diào)元和李林等人決定帶隊伍入山，依靠民眾，繼續(xù)訓練，擴大兵源，尋機狙擊日軍。

9月11日進行轉(zhuǎn)移動員。一夜行軍六十多里，于12日拂曉到達懷仁縣鵝毛口村關帝廟。由于夜行，大家十分困乏，屁股一沾地就睡著了。突然，敵機轟炸，李林爬起來一看，爆炸點距離還遠呢，她的兵卻都跑散了。

9月13日上午，大同人馬永魁、白蔚武等手持投降書與自制的白旗出東門迎接日軍入城。幾乎同時，犧盟會大同中心區(qū)成員從懷仁鵝毛口村動身南撤太原。這是什么樣的行程？一無前途目標，二無交通工具與食宿。步行到第四天的下午，走進一派雄渾蒼茫的山巒之下，“雁門關”三個字出現(xiàn)在眼前。李林佇望雁門關，像釘在地上一樣，再也邁不動腳步。

雁門關位于晉北重巒疊嶂的勾注山上，是明朝當局為防備北方游牧民族侵擾而修筑的。傳說大雁每年遷飛經(jīng)過這里，便叫雁門山。峭拔的山巖之間，懸崖絕壁盤旋崎嶇，是個十分險要的關隘，故稱雁門關。

“三邊沖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這是雁門關北甕城門兩側(cè)的明代磚雕楹聯(lián)，概括了它在軍事上的戰(zhàn)略地位和歷史地位?！斑@是出英雄的地方?。　贝丝?，李林感到這座雄關險塞如此陰冷，內(nèi)心充滿著壯志未酬的苦悶，她后來《給中央婦委的信》中寫道：

記得我步行到雁門關上的時候，我望著那盤曲的汽車路，那矗立的山嶺，我忍不住偷偷地流眼淚了。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退回來，我什么時候會再出雁門關！

三、大雁逆飛

當李、張二人經(jīng)過雁門關，迎面遇到三個人，時為1937年9月18日。

這三人是中共山西高層根據(jù)八路軍訓令，計劃從雁北平魯縣起步，開辟十二個縣范圍的晉綏敵后抗日游擊根據(jù)地，配合一二○師的。三人分別是：政治上牽頭的趙仲池，軍事上扛大梁的劉華香，行政上掌盤子的梁雷。

三人作為先遣小組到此，借助太和嶺口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行營，要將從大同退下來的同志截住，再等太原的后續(xù)人員陸續(xù)到達，集結(jié)后一起帶到平魯，組成晉綏邊敵后小組。李林隨隊而行，持犧盟會總會的介紹信對接太和嶺口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行營，領到晉造“大眼盒子炮”手槍二支，晉造三八式六五口徑新步槍十支，子彈若干，無線電臺一部;并有上尉臺長一人、報務員一人隨行，乘坐一輛大轎車，北越雁門關，一路北來上。

“我是李林?！崩盍窒蜈w仲池等三位領導自我介紹。李林一笑雙瞇眼，親切，自然。趙仲池等三人眼巴巴北望雁門關口，期待著大同退下來的同志?？墒撬麄冏麟y了——一個女同志出現(xiàn)了，怎么辦？李林提出要隨隊北上，趙仲池搖頭。一行人要在敵后艱險環(huán)境進行長期的艱苦斗爭——政治不可靠的不要，意志不堅定的不要，身體不好的不要，年齡大的不要……女的，更是提也別提。此刻，他們對李林講了北上的目標和艱險，特別強調(diào)了雁北地區(qū)與閩南自然環(huán)境、生活習慣的巨大差異，明確指出：你是女同志，應當南下，不得隨隊。

李林哪里肯放過這一機會！她與三位領導“交鋒”了一番。當她講到自己在大同組建過農(nóng)民抗日自衛(wèi)隊，趙仲池的眼睛發(fā)亮起來。李林接著檢討說，自己軍事經(jīng)驗還很缺乏，希望得到同志們的幫助……趙仲池用意不明地說：“一個女同志……”沒有說完的話是：“看不出，你一個女同志，還帶兵？”

李林聽了半句，以為他又要拿這個“女”字拒絕她，心里一急，指著身邊的雁門關：“趙同志不能這樣說！在這里帶過兵的佘太君和穆桂英，哪個不是女的？南方人王昭君出塞不也是過的雁門關？”李林還歷數(shù)中國歷代女英雄的事例，一陣閩南腔的滔滔雄辯，仿佛九龍江的大浪涌上了雁門關。

李林強烈感染了三位領導，他們用交換目光的方式開起了小會。他們似乎取得了某種共識，又征詢李林身后的伙伴：“說說你的態(tài)度，你是她的伙伴，還是男的嘛?！?/p>

伙伴是張干丞，在大同工作的五十多天里，李林和張干丞合作密切，并且發(fā)展到了個人關系范疇。“總得有人向上級復命吧？我回太原吧?！睆埜韶┗卮鹆巳活I導，把目光轉(zhuǎn)向李林，暗示李林放棄隨隊，南返太原方為上策。

李林直指張干丞的鼻梁，雙眼冒出萬丈火焰，但隨著手指顫抖著垂下來，雙眼的火焰旋即變成兩行淚水，無言地流下來。

靜了大半晌，李林想起自己在南洋培養(yǎng)起來、在集美樹立起來、在北平堅定起來、在太原強固起來、在大同實踐起來的為民族解放而戰(zhàn)斗的決心，她在西湖邊對秋瑾塑像默默發(fā)過誓，在愛國女中作文本上發(fā)表過討倭檄文，在北平見識過二十九軍雄風，在太原練下武藝與豪情，在大同進行豪壯的練兵實踐……這一切，難道都要隨著此刻的南退而退出么？

李林直指張干丞的手指雖然垂了下來，但她那半是海水半是火焰的表情，大約很有些狀況，劉華香是一行人中的“老紅軍”，看看氣氛不對，開口救場：“李林同志，冷靜，冷靜。我們重申一下組織上的意見，你是女同志，不適合隨隊，你……你們，回太原吧?！?/p>

說著，一行人看天色不早，悄然起身，朝太和嶺口行營啟行。

“等一等！”李林在他們身后呼叫一聲，一步趕到趙仲池面前，要求說：“趙主任，我不想退，我要跟你們北上！”

三人望了望她，誰也沒有作聲，繼續(xù)前行。

“你們不同意，我也要去——我跟在你們的后面走，還不行么？”李林大踏步緊跟在后，聲音里滿含凄傷：“到了平魯，我會用自己的行動說服大家，我要抗日！我能抗日！”

出乎我們意外，幾次地，她都用充分的理由說明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打游擊。在她的堅決要求下，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她了。

一行人停下腳步，交換一番目光，趙仲池輕輕地點點頭。李林一下子融入這個鋼鐵集團。

18日下午抵達朔縣，19日下午出朔縣，北上平魯。由于朔平之間尚無公路，送行的大轎車已于頭天南返回省，一行人開始了一百六十多里的跋山涉水。而且，槍支彈藥，個人行李，電臺等公用設施，也分背在身上了?？嗦弥?，人們對惟一的小個子女兵，開始了關照，也開始了質(zhì)疑。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李林身上，因為她仍然不但不休息，而且連身上的槍和行囊都沒有卸下來。

有幾位同志踅過坡角小便，他們起身時朝李林投來一瞥，用土話悄聲發(fā)議：“夜晚住的時候還不知道要怎么麻煩……真是個累贅。”

“別說住了，吃飯越發(fā)麻煩，就她那南方胃口？保管到了平魯一頓莜面飯就叫她受不了?！?/p>

“雁北人一輩子洗兩回澡——出生一洗，死了一洗;她呢？南方習慣，一天兩洗澡，早一洗，晚一洗?？此谘惚蓖粮G洞怎么個跌騰（跌騰，雁北土語，意為不適應的起居）法……”

“一個南方女子，又是南洋華僑，哪能吃得塞外的苦，不過是一時精神好罷了。”有人歸結(jié)說。

“這女子到時候走，不是得有人送她？派誰送她呢？”說到這里，幾個人就把目光投到趙仲池身上，大有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高明。趙仲池的目光也在李林身上，但他面無表情，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

李林早已把隊友們的竊竊私語聽在耳中，悄悄抿嘴而笑了。她肩膀一揚，反過來替他們正一下背帶，整一下行李，然后一拍他們的肩膀，昂首闊步，前行而去。

二十三年后，趙仲池回憶道——

……李林同志和我們一樣，背著她自己的一些東西，還有步槍和子彈等。大家都擔心她的身體是否挺得住，我和別的同志幾次要她把步槍和子彈或其他雜物讓給我們一些，但是，都被謝絕了。這樣，我們都感到這位女同志竟有這么剛強，就是走起路來，也是這么有力。我們所有的同行者，都深深地佩服她。

四、進平魯

9月20日上午，一行人從井坪城起步，跋涉一百四十里山路，越過村莊和許多土鑿的、石碹的窯洞，進入平魯縣城。

日軍不斷逼近的消息使小城往昔的秩序蕩然無存。對于人心惶惶一片混亂的縣城百姓來說，一行人在這時候到來，人們聯(lián)想到數(shù)月以來屈健等人的活動，所以認為他們是第二官方，可算是救星從天而降。

一進西城門，看到群眾關注他們，李林提議：“咱們何不唱起歌來呢？”

趙仲池欣然點頭，李林早已經(jīng)摸出了她的口琴，一手撫琴鼓吹，一手打起節(jié)拍，領唱起來。踏著歌聲，一行人健步入城。在他們身后，街上的人群由疏漸密，遠遠近近涌來。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激動之余，跪在地上含淚呼喊：“救命恩人來了！”

平魯人奔走相告，一傳十，十傳百;人群將一行人擁進了縣政府院子，一時間，政府院子喧鬧起來。一行人見機行事，當即決定，不進辦公室，就在這里召開群眾大會。

趙仲池講了一行人的來歷和意圖，講了犧盟會的抗日宗旨。李林接著講話：“父老兄弟姐妹們，日本人欺侮到家門口來了！咱們怎么辦？當亡國奴？不！誓死不當亡國奴……我們要做國家的主人！”

人們紛紛向李林投來驚羨的目光，嘈嘈切切，一陣議論——

“你聽你聽，她是個女的——小紅娘?。　?/p>

“快來看看，犧盟會有個女官！”

“她也說‘不當亡國奴，這話，倒是和孫縣長在的時候說的一樣，和屈特派說的也一樣，就是不知道他們走不走……”

此刻，“走不走”三個字，是人們心頭最大的懸疑。人們?nèi)滩蛔柫似饋怼?/p>

“當不當亡國奴，我們毛頭百姓又有啥辦法？”

“你們能住在平魯和我們一打打（一打打，平魯話，意為一起），不當亡國奴么？”

“你們到本兒（到本兒，平魯話，意為到底）是犧盟會，還是共產(chǎn)黨？”

李林聽著平魯百姓的提問，與趙仲池交換一下目光，接著講道：“老鄉(xiāng)們，如今咱們山西是國共合作啦，犧盟會也好，共產(chǎn)黨也好，都是抗日的隊伍。我們來了就不走啦，我們來的目的就是帶領咱們老百姓打日本，不當亡國奴……”

說到這里，梁雷指著李林，插了一句：“老鄉(xiāng)們！這位女干部是李林同志，她還是位歸國華僑呢;連華僑都從太平洋那邊回來和我們一起抗日來了，大家還顧慮什么呢？”

“哦！”平魯人沒有鼓掌的習慣，大家互相交換著驚奇的目光，輕輕地發(fā)出一陣感嘆之聲。李林接著還生動地講了“游擊”理論，說游擊戰(zhàn)是一種抗日的好方式。她指著群眾中一個提問題的人，接著他的話頭說：“你問我怎么辦？我要打日本，我還有我手里的槍呀！”

她把手中的步槍舉起來。

一座閉塞的塞外小城，迎來了一支特殊的隊伍。一個華僑女兵，舉起了一支有號召力的長槍。這個情景，平魯人永遠不會忘記。

由于她個子矮，有人自動搬來一條長凳，李林短發(fā)一擺，躍上凳子繼續(xù)她的即興講話。

對于平魯縣的老百姓來說，這一行人還有很多未解的謎;但里面這位南方口音的“小紅娘”，卻著實讓老百姓信任。

趙仲池后來是這樣回憶的：

在群眾情緒激昂的大會上，李林同志講了話，大家以驚奇的眼光注視著她。因為她個子小，就特地找了個凳子，她站在凳子上，手里還拿著她那支步槍，用那流利的口語，慷慨激昂地講演起來……從這開始，她就給平魯人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我，我現(xiàn)在就報名當游擊隊，”一人擠到李林的長凳前說，“我叫侯六。”

“我叫茹西財，給我也報上！”

“我，賈瑞！”第三個人在后面揚著手呼喊。

李林跳下來俯凳而記，長凳又變成了現(xiàn)場辦公桌，當場報名的十六名青年登記在冊。

有一簇女孩子們也來到現(xiàn)場，嘰嘰喳喳，李林爽朗地招手讓她們進屋，女孩子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邁不開腿。囁嚅了半晌，才說清她們也想報名，但顧慮自己連槍也不會拿，又是女兒家……李林哈哈一笑：“誰一生下來就都會？再說了，抗日也不全是拿槍打仗呀，唱歌、演戲也是抗日?！?/p>

“記住，男人女人是一樣的?！彼炎畈伙@眼的那個姑娘劉仙榮當即登記。同時，為劉仙榮改了名：“參加抗日隊伍，就不分男女，也就不要女子氣象，先改了名字，改成劉震——要像英雄一樣震動山河?！?/p>

日軍占領平魯城之前的五天時間里，李林等人做了一系列基礎工作，在縣政府召開會議，組建晉綏邊機構。領導成員名單如下表：

26日上午，日軍入城前，李林一行人轉(zhuǎn)移到了平魯縣城西部三十多里的達達井村，休整、開會。

離開達達井村時，村里的小男孩二和子也想跟隨。自從他們一行人進了村，二和子看見犧盟會里有一個大姐姐態(tài)度可親，還帶著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劉仙榮，二和子就跑出跑進想靠近。因為本村王家已經(jīng)出過共產(chǎn)黨，老財王占彪同意了孩子跟隨李林。有人提出：二和子雖然人小可以帶;劉仙榮不帶，因為女孩子不方便。但最終，李林說服大家，二和子與劉仙榮都帶。

一行人從平魯縣的達達井出發(fā)，于月底轉(zhuǎn)往偏關縣城。

五、兵起偏頭關

1937年9月30日，一行人踏著暮色走進偏關縣政府院。

李林一踏上偏關的土地，文武雙翼展。她剛到偏關縣即擔任縣婦救會（婦女救國會）秘書，開展組織上交給她的辦培訓班工作;一邊親自登臺給培訓班上大課，一邊著手組建游擊隊，自10月份起兼任縣武裝部長。

李林在大同組建的農(nóng)民抗日自衛(wèi)隊失敗了，她要在偏關重新組織。她向趙仲池和梁雷提出組建武裝隊伍，終獲二領導支持。

李林《給中央婦委的信》中說：

大家決定了我擔任武裝工作。不，開始的時候，許多同志不贊成，不讓我負武裝的責任，他們總以為一個女的干武裝工作多少有點不合適。但我自己對這工作好像有些自信力，又有興趣，同時覺得在這時候婦女也應該有學軍事的必要。我堅決地要求，大家沒有辦法，答應了我在偏關發(fā)展該地的游擊隊工作。

縣長梁雷從監(jiān)獄里放出幾個冤案犯，交給李林，成為她的首批隊員?？山酉聛淼恼斜I馬，擴軍練兵，談何容易？

有一次李林帶劉震西出縣城去西鄉(xiāng)村調(diào)研，返城途中路經(jīng)下堯王坪村一塊菜地，看見農(nóng)民起菜，李林向農(nóng)民買了一斤辣椒，一邊用手帕包起來，一邊招呼菜農(nóng)席地而坐，拉呱開了。

她說，我了解到咱們偏關人的特點是和善，可是日軍侵略來了，他們不可憐和善的人。到那時，必然會有惡霸變成漢奸依仗日軍欺負老百姓，我們老百姓誰勇敢誰才能保護自己。

她講日寇殘暴，但抗日必勝，這是因為日寇打的是侵略戰(zhàn)爭，不合民心，國際上也不支持;我們打的是反侵略戰(zhàn)爭，民心擁護，國際社會都在關注我們——我們身后還有無數(shù)華僑支持。

她還講了從古到今那些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們，當抗日的兵，將來也像他們，是一份光榮……起菜的男人把镢柄一放，一屁股坐上去，打火鐮抽起旱煙：“李部長說得好，就像我們偏關的萬世德就是一位古代的抗日英雄，偏關人世代尊敬，還因他留下‘萬人會的鄉(xiāng)俗……”

起菜男人說著話，把煙嘴停在唇上，凝視李林。李林看出老鄉(xiāng)話里有話：我們要當兵，那也要看跟了誰合適，你這位南方女學生，你自己比得上萬世德么？你能帶領士兵們做了英雄么？

好啊，就從明朝的萬世德率軍入朝痛擊倭寇說起：“現(xiàn)在呢，還是萬世德抗擊過的倭人，他們侵略到萬世德的家鄉(xiāng)來了，家鄉(xiāng)人民怎么辦？要像萬世德一樣起而抗日！”李林接著講偏關游擊隊現(xiàn)在歸犧盟會管，將來還要受到八路軍里賀龍將軍的領導，這都比明朝的萬歷皇帝強得多……“我們偏關既然出了一個萬世德，就不會只有一個萬世德！現(xiàn)在啊，到了再出許多個萬世德的時候了！”她也講了游擊隊的訓練作戰(zhàn)和生活待遇的情況。她指出：當兵抗日是人民的功臣，政府要給抗日戰(zhàn)士的家屬按軍屬優(yōu)撫待遇。

李林感覺到群眾的信任，她讓劉震把名字和住址一一記下，約來游擊隊部參觀。

說著話，李林忽然感覺到身后人多起來了，回身一看，遠近幾塊地的十幾位農(nóng)民都聚攏而來。原來，她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開了一個田間抗日動員會。

第二天就有劉姓父子倆來投奔了李林的游擊隊。

有一次，李林帶劉震到偏關城西八里的閻家溝煤礦去，李林仗著身體強壯，跟著工人爬進那狹小幽曲的窯坑背炭。她和背炭工人爬出窯坑時，也成了一個“黑人”，這使得礦工們把她當作了自己人。趁片刻休息，她問工人一天能掙多少錢？家里幾口人？日子過得怎么樣？一個犧盟會的“女官”關注起了煤窯工人的命運，工人們好感動！大家七嘴八舌訴說心里話。看見工人們有熱情，李林就用淺顯的話語講窮人受窮和社會不好的關系，講社會不好國家就弱，就遭日本人侵略，講窮人的出路是拿起槍桿子打日本。

不久，十三名煤礦工人加入游擊隊。

五六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一起投軍，是因為他們聽說這個部隊既能練武，而且部隊的華僑女官長非但不打罵士兵，還關懷士兵的冷暖。

她一有空就跑到老百姓家中，問家里幾個孩子，讀沒讀書？村里有沒有惡霸欺負老百姓？村里有沒有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受苦沒？問著，就接了活兒：幫老百姓寫家譜、調(diào)解糾紛、講說天下大事……給老百姓代寫家信是最多的。

有一次，李林代一家人給他們在外的兒子寫信，做父親的叮囑兒子：“你回來的時候，不要為省錢走山路，咱偏關如今土匪多……”李林立刻警覺起來，后來經(jīng)調(diào)查，她了解到很多綏蒙地區(qū)的“馬韃子”和“胡匪”順著黃河大道，南出偏關，侵害人民。土匪弱些的，夜搶日行，沒有定蹤;強悍些的，則在本縣擇山而駐。如今有些土匪打著抗日旗號，公開勒索民財，目前正當秋收結(jié)束，農(nóng)民的糧倉就是土匪的目標。

李林認為帶隊伍進行肅匪，既能保護人民，又能訓練部隊，是游擊隊開拔到抗日前線之前的必要行動。經(jīng)請示趙仲池、梁雷同意，開啟了對接各路匪隊的行動。首先，她選調(diào)本地戰(zhàn)士走訪群眾，尋找到各路匪隊的具體線索，先派五名戰(zhàn)士到縣城以北各大山偵察。偵察戰(zhàn)士至夜未歸，李林擔憂他們落到土匪手里吃虧，次日一早即帶兵北進。

行有六十里，望見前面大山蒼莽，有多處土筑的堡寨，高高的烽火臺矗立在逶迤的長城上。問本地戰(zhàn)士，知道這里是草垛山，那些堡寨是明朝所修。她斷定這里必是土匪巢穴，拍馬直進。

錯落于群山間的十數(shù)間石窯，果然駐有一幫為數(shù)近百人的隊伍。一排窯洞上斜插一桿黃旗，旗面白邊黑字，繡著“抗日救國北路軍”。有人橫槍阻攔，大聲發(fā)問：“哪部分的？”李林騎在馬上用腳踢開他們的槍，率隊走進去。窯洞里出來幾個人，一個穿皮坎肩的大塊頭叉著雙腿橫在李林面前，手里是一支紅玉煙嘴，冉冉飄著輕煙。

李林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大號，她把手里的槍往腰間一插，向?qū)Ψ焦肮笆郑械溃骸啊饎傘@！我們的五個弟兄是你留下了吧？如今，我也來了——我是偏關縣武裝部長李林。”李林邊說話，邊下馬，不等來人禮讓，帶三名戰(zhàn)士徑直走進黃旗下那間大屋。李林背著手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庭，致使隨后回屋的金剛鉆坐不回他的狼皮寶座，只能站在李林對面。

“看你有旗有號的，我也不能把你當作土匪?！崩盍謱饎傘@說，“兄弟們真想抗日，你可知道全國抗日形勢？你可知道國共合作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你可知道無數(shù)的南洋華僑怎樣支援祖國抗戰(zhàn)？”

李林用嚴正的口氣告訴他，隊伍是第二戰(zhàn)區(qū)的官軍，是犧盟會領導下的抗日部隊。

李林凌厲地盯著金剛鉆，臉上閃動著嚇人的威勢。

一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女將軍從天而降，金剛鉆知道這就是在偏關城辦游擊隊的那位有名的南洋華僑。他算是開了眼界，不自覺地喘了一口氣。李林調(diào)整一下姿勢又說：“當然啦，我們也知道，你們抗日不抗日，先得生存……那么，你是不是和政府合作了更好些？是不是在取得民心方面下些功夫更好些？”

短短地，李林作了一場抗日講演。金剛鉆長這么大，也曾走綏過晉，經(jīng)多見廣，什么刀尖上的肉沒搶吃？卻沒見過這么既威武又文明的官長，而且是位女官，還是華僑。他又敬又畏，兩眼從李林臉上掉轉(zhuǎn)下來，口稱“得罪”，他的手下就識相地放出了五名游擊隊員。歸隊的隊員們無傷無損，但事兒未完;李林掉轉(zhuǎn)身面對金剛鉆，滿臉的威猛嚴厲之氣。金剛鉆眼里見事，當即贈送了李林三支日制三八式步槍，三搭鏈子彈，賠情道歉。

接著，李林率隊接連改編了偏關幾個雜牌隊伍，包括草垛山上金剛鉆的“北路軍”，也肅清了一些無素質(zhì)的土匪。人員擴充，繳獲武器，隊伍發(fā)展了;而令偏關人稱道的另一功德是消除匪患，為民除害。李林的隊伍，在開拔到抗日前線之前就已名震偏頭關及黃河兩岸。

游擊隊建立之初，李林親自在縣城北部的羅店找到營房，布置營地。羅店緊鄰文廟，李林兩頭兼顧，一邊承擔文廟里的干訓班上課，一邊負責羅店的隊伍訓練……建立和訓練游擊隊，該有怎樣的艱難和堅毅？從她給中央婦委低調(diào)謙虛的信中能略窺一二——

在我們第二次到雁北的時候，因為敵人進攻得猖獗，武裝漢奸以及清鄉(xiāng)隊活躍得厲害，加上各縣政權已空虛，我們覺得要在這地區(qū)開展工作，要在這地方存在，非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不可，因此我們決定第一步的主要工作是創(chuàng)建武裝。

……

的確，武裝工作是困難。因為沒有更多的干部，一個人政治、軍事都要負責;更因為過去沒有軍事經(jīng)驗和常識，僅僅受過幾月訓練，所以開始雖只有十幾個人的游擊隊，但已經(jīng)夠我忙亂了。我常整夜睡不著覺，想著他們的管理問題，計劃著他們第二天的軍事操練、政治課以及生活各方面，真是煞費苦心了！一直到后來，來了一個軍事干部，我們這一支隊伍工作才健全些，而且以后更成了其他支隊較有基礎的主要模范支隊。

李林信中所說的“來了一個軍事干部”，是王零余。在這支隊伍里，李林是一面大旗，王零余是一把利劍。大旗所到，人所向往，人們奔李林的名字而來。兩個多月的時間，李林的隊伍迅速發(fā)展到二百一十六人，組建成為雁北游擊司令部偏關抗日游擊支隊，被組織上編列為晉綏第八抗日游擊支隊。這一期間，平魯縣、右玉縣及其周邊地區(qū)先后誕生了五支隊伍，被上級授予序列編號：五支隊、六支隊、七支隊（平魯游擊隊）、八支隊（李林領導的偏關游擊隊）、十一支隊。其中，李林所率八支隊成長最快，訓練最精，為晉綏邊工委直屬，被評為模范游擊隊。

六、馬踏高原

1938年3月，李林奉命率領游擊隊沿關河東進平魯。15日，行至偏關與平魯交界的老營城（隸屬偏關縣），與李守信下鄉(xiāng)的小股偽軍遭遇，李林率部迎擊于城北山坡。關河的春天，是風沙彌漫的季節(jié)。河水西流，風沙東進，有時大風偶至，耕種的農(nóng)人常常要停牛駐犁于垅畝間。風沙中，只聞敵聲而不見敵兵，一顆冒煙手榴彈突然落在李林馬前。李林沖在最前面，她一躍而過，但她知道身后正在跟隨她迅跑的戰(zhàn)士們勢必來不及躲避，一瞬間，她看清了手榴彈正在燃燒的拉線的長度，翻身下馬，拾起手榴彈向敵陣扔去。一瞬間，她是那樣鎮(zhèn)定迅捷，毫無猶豫。手榴彈在敵陣的半空爆炸，敵軍就此消失在風沙中。

李林堅決要求真刀真槍出戰(zhàn)。組織上批準了李林承擔第一次反“圍剿”任務，她和王零余率隊配合其他隊伍靈活機動地分途襲擊來犯之敵，突出包圍圈，轉(zhuǎn)移到外線襲擾敵人。這是李林軍事生涯中的初次實戰(zhàn)訓練，一仗打下來，部隊的軍事水平贏得好評，這使得趙仲池長舒一口氣。

此刻，李林以其雙倍于他人的努力，展現(xiàn)了英姿。李林就要上戰(zhàn)場了，在大戰(zhàn)日軍之前，她先戰(zhàn)勝了一個“女”字。戰(zhàn)勝這個字，需要更加艱苦卓絕的努力，全方位的能力和更出色的業(yè)績。

日本全面侵華第十個月。在中國，是抗戰(zhàn)的“聯(lián)盟+防御”階段;在日本，是戰(zhàn)爭的“狂熱+迷茫”階段。在這樣一個時間里，晉綏游擊隊接連打了一系列著名戰(zhàn)例，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軍事現(xiàn)象。其核心人物正是南洋僑女李林，她率領自己親手創(chuàng)建的隊伍，一戰(zhàn)成名，二戰(zhàn)立威，連連獲勝，威震晉綏。

4月，李林率領晉綏第八抗日游擊支隊進入綏南。23日從平魯駐地出發(fā)，行八十里，進入右玉縣境，威遠堡村外一個土堡出現(xiàn)在眼前，頂上飄著膏藥旗?！皞诬姸嗳?，庫房三間?！崩盍峙c王零余簡短商議，“奪槍！打一仗！”一言才出，二人手里的槍已指向土堡，槍一響，堡墻上橫槍巡視的二個士兵應聲栽回墻內(nèi)。李、王二人持槍躍起，全隊沖入，槍聲大作，偽軍奪門而逃。李林騎菊花青帶領五十名戰(zhàn)士出擊尾追，王零余率后軍奪取了堡內(nèi)大量槍支彈藥。

一個新的困境隨之而來——綏遠地方，路途迢遙，他們負重遠行，不利于戰(zhàn)事。出右玉，近涼城，李林趁休息召集小會研究，她的口中反復默念著兩個字：“騎兵、騎兵、騎兵……”王零余接起話頭說，北地多馬，我們再往北走，就可能遇見馬販子了。李林一聽，聯(lián)想到從綏遠涌進偏關的土匪多為馬隊，她一揮手：“好！咱們遇上販馬的就買馬，遇上土匪就奪馬！”

經(jīng)綏遠省涼城縣西南端東進，繞著岱海邊沿，不覺遠足一百八十里，北進至涼城縣岱海東南端。一條河流出現(xiàn)在腳前，河水不大不小，東流而去。隊伍里有綏遠籍戰(zhàn)士說，這河叫天成河。順河北望，河東岸有一個大村，是天成村。隊伍歇馬的村西這座大山，叫馬頭山。李林派出二名綏遠籍戰(zhàn)士換便裝以買馬名義偵察。老鄉(xiāng)告訴他們，自從鬧日本開始，馬都被各路隊伍征用了，馬幫馬販子不見了。

“村里倒是駐有馬隊……”一位老鄉(xiāng)聲音吞吐，面色猶疑，兩個戰(zhàn)士忙問：“他們，賣么？”老鄉(xiāng)緩緩搖頭，面色凝重。兩個戰(zhàn)士交換眼色，一個繼續(xù)與老鄉(xiāng)拉呱，一個掉頭返回隊伍。李林率五名戰(zhàn)士趕來，把老鄉(xiāng)請回山坡樹林。在這個臨時營地，李林命隊伍打開干糧，與老鄉(xiāng)共進午餐。

吃著干糧，李林與老鄉(xiāng)三盤兩問，外加分析判斷，弄清了天成村這股“馬隊”，是近日從岱海以北的麥胡圖轉(zhuǎn)來的偽軍。老鄉(xiāng)說，村里人很犯愁，這股人看樣子是駐下不走了，將來還不知道怎樣禍害村子呢。李林看看時機成熟，略作思忖，決斷地告訴老鄉(xiāng)，今天就能消滅他們。二位老鄉(xiāng)聽著李林的講話，被她眼里的火苗征服了，又環(huán)顧身邊的隊伍，來了精神，講起了偽軍每天出動飲馬的時間與村前村后、山前河邊的地形……

好戲，即將開鑼。

午后的春陽高照河邊，馬群從村里朝河邊奔騰而至，河對岸小樹林里發(fā)出輕聲而愉快的笑聲，是王零余。在老鄉(xiāng)的引導下，隊伍從坡后小樹林深處繞至河對岸樹林中，一河清水盡收眼底。王零余對李林耳語說：“這是一群二代雜交蒙古馬，看去矮小，可是跑長路有耐力，勇猛無比?！崩盍忠恍?，牙關緊咬。

馬群約有百余匹，偽軍們背著槍一字形松散地穿插在馬群中。馬群兩邊各有一個騎馬人橫槍挽韁而不下馬。李林朝王零余點點頭，用手將西邊一騎指給王零余，又指一下東邊一騎，王零余點頭。李林頭一低槍聲響，端坐東邊馬上的偽軍應聲落馬;同時，西邊馬上的偽軍也在王零余的槍聲中栽倒在地。偽軍們亂叫著有的往馬背上撲，有的掉轉(zhuǎn)身往后奔，樹林中爆豆般的槍聲中，偽軍立刻倒下四五個，其他人落荒而逃。

李林和王零余兩路出兵，一路東進追馬到村，一路西殺逃敵，守村截馬。大約半小時之后，一場奪馬戰(zhàn)勝利結(jié)束，殺偽軍二十六人，奪戰(zhàn)馬一百二十匹、韓麟春步槍四十六支。加之其他小戰(zhàn)所獲零星馬匹，共得戰(zhàn)馬二百余匹。戰(zhàn)士們一邊領馬整轡，一邊喜滋滋地吵吵著說，李林姐有遠見啊，怪不得去年冬天就讓咱練馬，還真當上騎兵了！

一支新生的騎兵隊伍整隊天成村外，槍馬齊全，披堅執(zhí)銳，李林一戰(zhàn)成名。

馬頭山下奪馬戰(zhàn)給了李林重要啟發(fā)：組成偵察班化裝探路并尋找戰(zhàn)機，從容突破了敵人一道道防線，勝仗一場接一場。敵人則像一匹笨拙的老馬被牽著走：剛剛派兵馳援天成村去了，又報麥胡圖被打破;援救麥胡圖的部隊還沒到，紅砂壩車站告急……

打擊敵人成建制的軍事部隊的同時，李林隊伍根據(jù)所得線索，還一路不停地查惡霸，殺漢奸，斬斷了地方漢奸網(wǎng)。

痛襲常流水，是李林率隊二進綏南系列戰(zhàn)役中最大一戰(zhàn)。這時，她的隊伍已經(jīng)改編為八路軍一二○師雁北獨立六支隊的騎兵營。常流水村是位于山西大同與綏遠豐鎮(zhèn)之間、隸屬大同的一個戰(zhàn)略要地。大同是華北煤電重鎮(zhèn)，日本滿鐵公司早已占領了離此二十里的四老溝煤礦。為了保衛(wèi)四老溝，并進而采掘附近的挖金灣礦，日軍侵占大同之初即在常流水設了近百人、二挺重機槍的重兵據(jù)點，是敵在我晉綏邊區(qū)安插的一顆硬釘子。

打常流水，李林北上時蓄之在心，并向邊委請示。邊委領導們叮囑她要見機行事，如難獲勝，全軍而歸，即是大功。

常流水村是個北高南低、東西兩山夾峙的狹長村莊，村西是高聳的瞭高山。村中部一處地勢較高的大院是敵據(jù)點，和相距不遠的另一個老財院各建一個炮樓，一眼望去，易守難攻。而且，敵人的明崗暗哨遠近掃描，進攻之難，難于上天。但是，李林為了此戰(zhàn)，設法聯(lián)系到常流水村地下共產(chǎn)黨員曹福林，詳細了解了地形與敵人布防特點。

經(jīng)周密分析研究，李林率部星夜馳兵，由瞭高山山口經(jīng)日軍據(jù)點炮樓之下的廟兒坡，迅雷不及掩耳地占據(jù)有利地勢。他們先攀上據(jù)點大院對面一座道觀的墻上，朝據(jù)點探視，發(fā)現(xiàn)一個偽軍端一只大草篩進馬棚添草去了。這表明據(jù)點之敵將要進入夢鄉(xiāng)。

李林輕拍一下王零余的手臂，一揮手，全隊一躍而下，立刻用自帶的輕便云梯反身撲上據(jù)點大院的屋頂。看看偽軍出了馬廄，把草篩掛在墻上要返回屋里，李林一揮手，一位爆破手將第一顆手榴彈隨著添草偽軍的腳后跟投至屋門，李林指揮戰(zhàn)士同時將手榴彈分別投入據(jù)點各屋的煙囪。驟然而起的爆炸驚心動魄，一串屋子像要跳起來一樣劇烈震動，煙霧土灰從門窗噴涌而出，據(jù)點里頓時發(fā)出一片慘叫。日偽軍紛紛抱頭鼠竄，李林率隊用輕機槍朝大院內(nèi)迎頭猛掃。

日軍炮樓里的重機槍是朝向西山的，發(fā)現(xiàn)情況，緊急調(diào)整，但如同自己的手指摳不著自己的手腕，哪里能跟得上來？掃射一陣，看看無效，只得棄槍而逃。半小時之后，據(jù)點里日偽軍陳尸近百，大量槍支彈藥被來者席卷而去。

這一役，國共兩方各各稱慶，大同日軍總部極為震動，李林一戰(zhàn)立威。

滿載而歸的騎兵隊，又立刻北移至豐鎮(zhèn)等地如法炮制。南返途中，李林派出兩個偵察班尋找可戰(zhàn)之機。每當偵察兵找到一個機會，部隊就像一支跳躍的天兵出奇兵猛襲目標。不到二十天的時間，一支神兵穿星月，馳大風，馬踏綏蒙高原，以幾乎零傷亡的代價，將敵人二十多處據(jù)點、火車站的日偽軍打殘打怕。

七、無令之戰(zhàn)

那么，李林二進綏南的系列戰(zhàn)例，受命于上級怎樣的軍事部署？有誰下達作戰(zhàn)指令？沒有。從來沒有任何直接的戰(zhàn)斗部署交給李林，李林威震晉綏的軍事成就出自無令而戰(zhàn)。

當然，也不是違令而戰(zhàn)。

李林的自主出戰(zhàn)，來自于當時背景的推動。

第一條。蒙奸成立了偽蒙古聯(lián)盟自治政府，與手下李守信兩個軍，對綏遠范圍抗日事業(yè)與中共組織造成重創(chuàng)。已遷來山西的中共北方局派出一個高級別工作團北上綏南進行恢復工作。既云“高級別”，便需一支隊伍護送。選誰的隊伍護送呢？選的就是在七個月前大家視為累贅的人——僑女李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已見的資料顯示，這個決定是趙仲池、劉華香主導形成的。資料中未曾表述而可以推斷的是，這一決定必然經(jīng)過了激烈的討論，反復的斟酌，最終作出鄭重的決定。

第二條。1938年4月18日、5月14日，毛澤東就建立“平綏路以北”大青山根據(jù)地之事，二次致電朱德、賀龍等人。為配合大青山根據(jù)地宏觀戰(zhàn)略，晉綏邊委再組工作團北上綏南，李林隊伍二次被選中開赴綏南“配合地方工作，開辟綏南根據(jù)地”。

前一個“護送”，后一個“配合”，如何領會，如何把握？當其時也，來自上面的聲音，沒有人可能、也沒有人可以提出“規(guī)定動作”。因此，一個“護送”一個“配合”，便是華僑女將的天賜良機。李林兩次領命回隊，召開“護送”與“配合”動員會。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在戰(zhàn)士們眼中，李林講話的內(nèi)容倒還在其次，最具感染力的是她興奮熱烈的激情中透出剛毅堅定的意志力，那一笑雙瞇眼的眼神標志著她的精氣神，她那抖擻著的短發(fā)——這些從講話中透射而出的表情和氣勢，標志著戰(zhàn)無不勝;甚至，她臉上的每個豆瘢（李林幼年感染天花，致成滿臉瘢痕）都閃動著騰騰殺氣。

二次護送，二進綏南，李林的做法是按照要求將工作團護送到指定地點后，經(jīng)與工作團協(xié)調(diào)而馬上馳兵數(shù)百里進行遠途正面作戰(zhàn)。她派出的偵察班，既是作戰(zhàn)的尖兵，也是工作團的前哨。這樣，她的軍事行動不但打擊了敵偽，而且將敵偽各部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為工作團營造安全，創(chuàng)造條件，得以深入摸底，恢復了基層抗日組織。這年的九月至十月，趙仲池和鄭林、李登瀛等領導人曾三次帶隊入綏建設馬頭山根據(jù)地。這時期，綏遠興起的敵偽勢力正處于強盛期，游擊形態(tài)的中共組織派團與之進行抗衡并取勝。

6月，李林馳騁晉綏初戰(zhàn)大捷之際，中共晉綏邊委決定，雁北五個游擊支隊合編為雁北獨立支隊，由晉綏邊地方領導。改編甫始，邊委派劉華香西下嵐縣向一二○師賀龍、關向應匯報并請求命名和授印;于是隊伍華麗轉(zhuǎn)身，變成八路軍一二○師雁北獨立六支隊;一名之易，部隊改屬軍地雙重領導。

改編成的八路軍一二○師雁北獨立六支隊有三個營：騎兵營（第一營），步二營，步三營。其中的騎兵營是六支隊的精銳部隊，共轄四個連，每連有機槍兩挺，以李林領導的偏關游擊隊為班底。

各游擊隊被改編時，原隊長都渴望隨隊進入軍內(nèi);除劉華香這一預定的地方部隊帶隊人之外，組織上是不允許其他隊長們隨隊的，要他們留在地方繼續(xù)組建游擊隊。而偏偏只有李林，這位在八個月前大家都視為累贅的僑女隊長，獲得允許隨隊做軍官，被任命為騎兵營教導員。

1938年春夏威震晉綏的李林，獲得中共晉綏邊組織的嘉獎：“騎兵營完成任務出色……”這當然指的是“配合”和“護送”，因為李林二進綏南系列戰(zhàn)例，并無戰(zhàn)令，而是自主作戰(zhàn)。

八、威名之后

1938年春夏，華僑女將李林威震晉綏。敵蒙疆聯(lián)合委員會、晉北自治政府、駐大同日軍總部三方都把李林的名字寫上懸賞簿。賞格最大的是日本大同軍部：大洋五千元。這期間傳出一個對李林的日本式稱呼：“頑皮女太君”。

按通常邏輯，敵方的重格懸賞，便是被懸賞者的圍城，被懸賞者一般要做出幾方面的調(diào)整：或調(diào)整方向，別狩他地;或改變對策，遠敵避險;或深居簡出，重兵護衛(wèi)……李林沒有怕，也沒有這樣做。

高額懸賞之下，矮小的女指揮員李林，卻仍然頻繁出沒于自己的營盤和鄉(xiāng)野。李林何嘗不知兇險？她的身上自帶一道軟城防——她獲得的民心。

李林在《突破敵人的第七次圍剿》中說：

我們要想在這四面是敵的包圍里，到處是漢奸敵探活躍的環(huán)境中存在的話，最基本的是要和民眾關系密切，我們本身要能切實深入群眾中去，平時要多了解并要解決民眾的困難，民眾能對我們關系好，便是掩護我們最好的武裝了。

在給中央婦委的信中，李林談到自己與群眾的關系時，自信地說：……開辦了好幾期訓練班，培養(yǎng)了不少地方干部，走到每個村子，沒有一個村子的老百姓不熟悉，拜了許多“干媽”，團結(jié)了不少“干姐妹”，因此，敵人圍攻是瘋狂的，是厲害的，漢奸清鄉(xiāng)隊是活躍的，但是我們總能沖破敵人的圍攻，漢奸清鄉(xiāng)隊是莫奈我何的。

李林二進綏南之后，官方派記者從第二戰(zhàn)區(qū)來到雁北，作了多日的“戰(zhàn)地采訪”，借采訪之機，對李林明確地傳達了一個意思：“你若想調(diào)到長官公署工作，我可以幫忙向閻長官轉(zhuǎn)達。”這可以看出閻錫山對李林的關注。而閻與李林直接的接觸，是在翌年的“秋林會議”上。

“秋林會議”強調(diào)統(tǒng)一，矛頭指向共產(chǎn)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軍。有人指出“犧盟會、決死隊成分復雜”（意指存在中共秘密組織），指責新四軍和八路軍以及地方游擊隊“游而不擊，空耗糧餉”，還有“狐貍變不成美女”之類刺激性言語。一位坐在中后位置的背著大沿草帽的小個子女代表起立發(fā)言，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我李林在晉綏被敵人懸賞五千大洋，而回到我們自己的會議上，卻變成了‘游而不擊？”

李林的發(fā)言猝不及防地沖擊了反對派，前面發(fā)過言的紛紛調(diào)整表情，交頭接耳起來。李林再次起立，二度發(fā)言，直逼閻錫山本人：“犧盟會和決死隊是按閻主任的‘守土抗戰(zhàn)主張辦事的，這樣不負責任地亂發(fā)言，把閻主任放在哪里？”

李林第一次發(fā)言，閻錫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條濃重的八字眉一挑一挑;李林第二次發(fā)言，閻錫山微閉雙眼，默然無語，手中捏著的一枝筆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

秋林會議是高級干部會，與會規(guī)格是軍隊師長（含獨立旅旅長）以上軍官、各區(qū)專員及保安司令以上行政干部、公道團主要領導干部、犧盟會各中心區(qū)秘書。李林不在“高級干部”范疇，她作為唯一的武裝女代表，受特邀而千里赴會。李林反擊了舊派人物的言論，也等于打了閻長官的臉。閻錫山作何反應？李林愛人屈健回憶稱：犧盟總會的報紙《犧牲救國》用專版對李林作了介紹。閻錫山還假惺惺地接見了李林，要留她在長官司令部工作。

中共山西領導人薄一波很欣賞李林——

薄一波……臨走時，他找到李林鼓勵說：“你在會上的發(fā)言很好，你在雁北的工作很出色，賀龍師長早就想見見你，希望繼續(xù)好好工作……”

不到五個月，李林被調(diào)離軍營，改任為地方工作。這是在她威震晉綏，被敵懸賞直線上升的時刻。調(diào)李林回后方的聲音，幾乎自從她來到雁北之后從來沒有停止，而調(diào)令的密集期則恰在李林二進綏南戰(zhàn)事密集期。最終將騎兵營教導員李林調(diào)到后方的這個決定，是兼任中共晉西北軍區(qū)政委的八路軍一二○師政委關向應、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合議而定的。

關向應等高層領導人擬調(diào)李林到后方，亦即晉西北高層，顯然是十分優(yōu)越的政治照顧。但在李林，與前線的真刀真槍抗日相比，再高的官職都是浮云。李林堅決不離開雁北前線的意志，組織上感到無法撼動，最終作出一個折中的安排：李林離軍不離地，留在雁北前線地方工作。這是多個回合以來的調(diào)令了，李林再倔強也惟有服從。戰(zhàn)場猛人李教導員變成了出入農(nóng)家窯洞的李委員。

7月26日上午，平魯縣東部的南旱井村，晉綏邊區(qū)與獨立六支隊聯(lián)席會議后，李林告別騎兵營，到邊委會駐地榆林報到，她的地方職務是組織委員兼管地方軍事。當她跨上菊花青時，參會的騎兵營幾位連長和副官們默然站在馬前送別她。

九、威名再震

再戰(zhàn)再勝，是李林調(diào)到地方之后更加震撼人心的故事。在出色地完成組織上交給她的培訓任務的前提下，李林始終不忘真刀真槍的抗日，她將邊委會所屬的一個政衛(wèi)排擴建為政衛(wèi)連。

1939年10月下旬，李林以晉綏邊區(qū)組織委員身份，在洪濤山區(qū)第七次反“圍剿”中，策劃并參與指揮“圍魏救趙”奇襲岱岳之戰(zhàn)，取得完勝。

10月25日天一亮，洪濤山西部的黑龍池村，屈健、李林、柏玉生研究敵情。就近期日方總體情形及其洪濤山周邊各方面情況，他們分析認為即將有大事發(fā)生，三人眉頭緊鎖。

“針頭線腦，磚茶顏料……”這時，一位肩挑貨郎擔的客人進了院。客人輕聲叫賣著，目光卻犀利地掃過小院內(nèi)外。李林一看來人褲腿被夜露打濕到膝部，即取自己的搪瓷缸給客人端出水來，說你走路累了，先喝水，再買貨?？腿它c點頭，將一封“雙雞毛信”遞到屈健手中。

三人傳看一番。

日軍對晉綏邊的第七次“圍剿”，從10月下旬起即已部署，大于我力量六倍多的二千余兵力已從洪濤山周邊調(diào)集而來，向洪濤山西麓趙家山、孟家山一帶不到六十平方公里的二十多個村莊范圍內(nèi)撲來，分布在水頭、沈莊窩、水泉、東莊、王老溝等地的晉綏黨政機關、雁北獨立六支隊部分部隊、政衛(wèi)連和訓練班、醫(yī)院，都陷入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

進則硬拼必敗，退則被動挨打。情勢危急，進退兩難。

三人是晉綏邊此時在家的全部領導。屈健為犧盟會晉綏邊委會秘書，是邊區(qū)行政方面的頭;柏玉生負責公安司法;組織委員李林，既是黨政的內(nèi)務主管，又是地方軍事領導人。這時，他們惟一可用的軍事力量，也只有這個政衛(wèi)連。

危急關頭，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個男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李林臉上。李林卻黑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向小院土墻邊而去。沿墻條形園地里，栽種有南瓜、紅豆、玉米，胡蘿卜。塞上的秋氣已濃，植物已大顯灰黃。李林隨手翻動它們，打落它們尚未消退的露水，也似乎打醒了它們的晨夢。

送信人是從岱岳來的秘密交通員楊興元。他飲盡缸中水，就要起身，李林采了些東西拿在手上，返身回來拉他坐下，向楊興元詳細了解岱岳駐敵的情況，岱岳城里城外的地形地勢……李林不時插嘴盤問一些詳細的具體情形。聽著楊興元的介紹，李林默默點了一下頭，發(fā)出輕輕的笑聲。

“岱岳的情況倒是弄了個一清二楚，可是咱們需要的是謀劃各單位突圍的路子呀！”楊興元離開后，屈健、柏玉生不解地對李林說。

李林仍然無言地微笑著，她把一大張南瓜葉展放在地，又把一穗小玉米用力砸在中間，另一只手同時將一把剛剝出的紅豆唰啦一下撒在南瓜葉周邊。屈柏二人指向李林布下的圖景，把更加不解的目光投向李林。

李林分別指著南瓜葉、玉米穗、紅豆粒說：“這是岱岳，這是我們，這是敵人的圍剿大兵……”

“你要打岱岳？”屈健吃驚地問。李林轉(zhuǎn)頭凝視著村外群山，一字一頓、字字如鋼地說出十二個字：主動出擊，圍魏救趙，奔襲岱岳。

李林拍拍手轉(zhuǎn)身回屋，二人隨后跟進。一張大紙攤在土炕上，三個人你勾一筆，我畫一圈……自何處連夜突破敵人封鎖線，到幾點鐘突入岱岳城，怎樣攻擊敵據(jù)點，如何奔襲火車站，誰來攻打偽政府，一時間竟然畫成一張臨時作戰(zhàn)圖。

嚴格意義上講，風險與困難并未完全排除。但方案合乎軍事法則，也合乎此時此境的形勢。柏玉生凝思片刻，忽問：“如果敵人不上鉤呢？”

“這就全看我們身臨其境的本事了。”李林從剛畫成的地圖上，指點幾個用兵要點，又把屈健擔心的大同日軍鐵甲車返回的時間，有針對性地仔細研究一番。屈健、柏玉生立起身來，四掌對拍，與李林笑起來。

10月25日下午，數(shù)千敵軍從六個據(jù)點同時傾巢而出，分兵七路向洪濤山撲來。暮色中，山頭上扎起很多座日軍的綠黃色帳篷，他們燒起了一堆堆火，更增加了恐怖氣氛?！皣恕笨傊笓]井首騎著大洋馬奔馳在山頭，仿佛隨時都要把大山蹬出個窟窿。

幾乎同時，屈、李、柏三人率政衛(wèi)連一百二十多人從平魯與山陰邊界的黑龍池出發(fā)了。他們的隊伍一律斜背步槍，左臂上系一條毛巾，作為識別標志和聯(lián)絡暗號。他們借助熟悉山路的優(yōu)勢，在日軍巡邏兵的皮鞋響聲中，巧妙地穿過一道道封鎖，如一把飛鏢射向岱岳方向。

天黑盡時，隊伍登上娘娘山俯瞰岱岳城，只見火車不時地進鎮(zhèn)出鎮(zhèn)，據(jù)點里的守軍晃來晃去。

根據(jù)觀察所見，李林等人在娘娘山上部署決定，機槍排攻打敵據(jù)點，以控制敵主力，這項任務最險最重，由李林率領實施;屈健率三排攻打敵火車站并切斷鐵路，以施加對敵整體壓力;柏玉生率二排攻打岱岳市鎮(zhèn)的偽機關，并向鎮(zhèn)北通向陸家窯方向布防，作為戰(zhàn)后退路。

一場激戰(zhàn)就在當前，戰(zhàn)士們在娘娘山飽餐一頓，歇息不題。

26日拂曉，政衛(wèi)連如尖刀直插而下，一夜急行軍九十里，穿過岱岳封鎖線，神兵天降，直殺向岱岳城。

在娘娘山部署時，他們曾確定三位領導人在鐵路兩側(cè)利用地形建立指揮所;但當行動在前面的李林機槍排經(jīng)過擬定的指揮所時，李林喊了一聲：“我前邊走！”沒等屈、柏答話，她已帶著機槍排一陣風越過鐵路奔向敵據(jù)點。這樣，屈、柏二人也放棄了使用指揮所的安排，親率部隊沖殺進城。

李林率部主攻的敵據(jù)點是一個約有三百平方米的四方院子，四面的大土墻有二丈多高，二尺來厚，四個角上各筑一個炮樓，大門朝東，前后兩個小院。李林神槍快馬，隨手擊斃哨兵，同時把隊伍正面擺開。這個排有兩支晉造湯普森沖鋒槍，二位扛槍戰(zhàn)士剛拉開姿勢，李林順手一掠，取一槍在手，一陣風躍上據(jù)點對面的屋頂，架槍于屋頂煙囪，向據(jù)點炮樓猛射。片刻之間，全排機槍分別對著四個炮樓激烈吼叫。

聽到李林機槍排的槍聲，屈健的隊伍在火車站打響，柏玉生部以偽鎮(zhèn)政府為主要目標，在北部大街上出擊。當李林機槍排把據(jù)點里的火力徹底壓下去之后，岱岳城的槍聲聲勢強大，戰(zhàn)況激烈。鎮(zhèn)政府的漢奸，值勤在火車站和巡邏在大街上的敵軍，遇天兵突降，他們不知虛實，散的散，藏的藏。據(jù)點守敵不知來了多少八路軍，慌亂之際，緊急求援。日軍小隊長西野，幾乎一上午的事情就是搖電話機。

縱貫山西的南北交通大動脈同蒲鐵路全長八百六十多公里，太原以北為北同蒲線，岱岳車站乃日軍北同蒲線的軍事、物資重要樞紐。此處有失，意味著北同蒲將全面癱瘓，日軍整體戰(zhàn)略將遭受重創(chuàng)。大同日軍總部接到岱岳求援，惶恐震駭，立即派部隊乘鐵甲車支援岱岳。但是，岱岳城北的鐵軌早已被屈健所部撬起好幾段，七東八西地扔到溝里，開近岱岳的鐵甲車只好北退至北周莊。

當日軍的坦克、火車滾滾而來的時候，李林等三人率政衛(wèi)連吹響昂揚的沖鋒號。岱岳守敵聞之心膽俱裂，把電話機搖得火星直冒。敵總部緊急下令把派出的“圍剿”大軍全部調(diào)回。為盡快傳達撤回令，敵派出兩架飛機到趙山、孟山等平魯與山陰交界地帶傳遞“后院失火”信息。

在日偽軍回兵的身后，中共軍政機構全部人員從容撤出，在撤出途中反手痛襲了曾子坊和吳家窯兩個敵據(jù)點，鄰近各部趁機反擊。僅僅半天時間，整個洪濤山區(qū)兵情大翻轉(zhuǎn)，出手打人者挨了一頓四面而來的暴揍。

沖鋒號是約定的撤退信號，圍魏救趙目標實現(xiàn)，李林等所部三個排分頭跑步急行軍四十多里，神出鬼沒地集結(jié)于岱岳與懷仁交界處的陸家窯。

秋陽明麗，秋風輕拂，李林的心涌滿集美女生的情懷。她一手執(zhí)韁勒馬，一手摸出口琴，象征凱旋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飄揚在陸家窯山上。

日軍一場大“圍剿”就此粉碎。此一役，小部隊打出了大手筆，這是李林調(diào)任地方之后的又一典范之作。奇襲岱岳一戰(zhàn)之后，李林撰文發(fā)表于《抗戰(zhàn)日報》，報紙為文章加了編者按——

作者李林同志，系犧盟晉綏邊區(qū)委員會委員。她在抗戰(zhàn)后曾率數(shù)百健兒挺進邊區(qū)，出沒于敵后方，屢次打擊日寇，鞏固了晉綏邊區(qū)抗日根據(jù)地，建功甚偉，特于此為讀者介紹。

十、與賀龍

1940年1月20日舉行的晉綏邊區(qū)人民代表大會（山陰縣尖山村）上，李林被選為晉西北第十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秘書主任，同時被選為晉西北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僑女李林完成“反頑”之后，易職為完全的行政干部。

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1940年，中共晉西北黨委安排召開晉西北人民代表大會（又稱晉西北軍政民代表大會），李林被推選為代表出席了大會。

2月1日上午八時，大會在晉西北區(qū)首府興縣蔡家崖村隆重召開。

歡迎女英雄李林參加代表大會！

歡迎來自前線的戰(zhàn)斗女英雄！

這是會場內(nèi)外張貼的標語，李林第一次感到了難為情，人未到，聲先聞，自己作為一個基層代表怎么能成為大會的亮點呢？

李林健步走進會場。李林是參會女代表中惟一曾任軍事指揮員者，是參加山西抗戰(zhàn)的惟一華僑，是早已聞名的女英雄，她的身影，她的名字，一波又一波引起轟動。一進會場，全場代表像迎候賀龍等首長一樣紛紛自動起立。李林被眾人包圍，兩只手在無數(shù)人的手掌中傳來傳去，操著各地口音的“女英雄”的喊聲響成一片。而到這時，李林倒毫無英雄氣勢，她像個從沒走出校園的中學女生一樣，靦腆而謙虛地接應著眾人。

會議開了七天。2月1日至3日召開的第一次行政會議上，宣布成立山西省第二游擊區(qū)行署（這是為了便于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沿用閻錫山政權機關的舊稱，1941年8月1日改稱晉西北行署），續(xù)范亭當選為行署主任，牛蔭冠為副主任;已經(jīng)擔任第十一專署（原晉綏邊區(qū)范圍）秘書主任的李林，當選為行署委員。

賀龍接見李林，是一樁轟動當時、傳揚后世的佳話。賈唯英在《僑女之光——記抗日女英雄李林》中記載：

賀龍……一見到李林，立刻上前握手，第一句話就是：“歡迎你，來自前線的女英雄?！崩盍窒蛸R龍司令員立正，敬了個軍禮……賀龍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是真英雄??！誰不知道，連鬼子都怕你三分?！?/p>

對李林的身世和雁北抗戰(zhàn)情況，賀龍關切地問，仔細地聽……許久，賀龍一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已經(jīng)集聚了很多人。賀龍一見此情此勢，就讓李林騎上菊花青戰(zhàn)馬在山坡上奔馳飛躍了一回。

孟允中在《巾幗英雄李林》中寫道：

在行署成立的第一次委員會上，李林受到賀龍將軍的接見。賀龍將軍和她進行了十分親切的談話，詢問了她的身世，雁北對敵斗爭的情況，表揚了她在敵后斗爭中的英勇事跡和領導才能?！耙粋€女同志，一個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分子，能帶領騎兵，縱馬橫刀，出沒在長城內(nèi)外，大戰(zhàn)日本鬼子，打出了威風，很不簡單！值得大家向你學習?！?/p>

賀龍接見李林言之鑿鑿，情之殷殷，形成廣泛的反響。中央婦委在李林犧牲后稱，“賀龍將軍及晉綏各地抗日軍民均甚欽佩，咸稱之為民族女英雄。”

關于晉西北大局，晉綏邊區(qū)的地位，更復雜的背景，更嚴酷的未來，賀龍比李林更了解。賀龍一再詢問李林有什么困難，是否愿意調(diào)來后方工作，最后還加了一句：“大家都希望把我們的女英雄調(diào)回來呢！”

李林特別強調(diào)，晉綏邊區(qū)是敵人幾方力量的半包圍圈，是整個晉西北地區(qū)的堡壘，那里更需要我真刀真槍戰(zhàn)日本。李林對首長的關懷表示了感激，同時表明自己希望還回到雁北前線。臨別，賀龍贈送李林一支手槍。李林捧槍在手，憨笑著再三稱謝。

在場人大多洞察到了賀龍對李林英雄相惜的愛護之意，大家紛紛提醒李林：要注意防身……

張國聲、蘇謙益等晉西北高層人士都會晤了李林;張國聲還送給李林一支駁殼槍，外帶一袋湯普森沖鋒槍子彈。李林接槍一看，上刻篆字兩行，上為“一七式”，下為“民國十八年晉造”。這就是有名的中國毛瑟槍，又叫“大眼盒子炮”。張國聲指著子彈說：“這個槍，可以使用大槍子彈，既能防身，也能戰(zhàn)斗?！?/p>

可誰能想到，自晉西北會議結(jié)束之日起，李林的生命只剩下八十一天了。

十一、千人大突圍

1940年的晉北洪濤山（在今朔州市），潛伏著三座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庫。

一是擴張的首要目標選擇了華北，洪濤山和整個華北一樣，都是日軍的占據(jù)軸心。

二是晉綏敵后抗日根據(jù)地不僅是中共中央與各根據(jù)地聯(lián)系的交通樞紐，而且是陜甘寧邊區(qū)的屏障。在抗戰(zhàn)最困難的1940年初，中共中央要求：賀、關將整個晉西北及綏遠，南起汾離公路，北至大青山脈變?yōu)殪柟痰母鶕?jù)地，建立西北與華北戰(zhàn)略樞紐。如此重要的根據(jù)地，八路軍一二○師的主力卻長期轉(zhuǎn)戰(zhàn)晉察冀，亟待休整;留在晉西北的主力部隊只有新三五八旅主力七一四團等不足二千人，而日軍在晉西北周圍配置有第二十六師團和三個獨立混成旅團的部隊以及更多偽軍。

三是就在這個歷史時刻，“反頑”發(fā)生，晉西北政權百廢待舉，為訓練干部以及其它工作而被迫打破常規(guī)的冒險情形日益頻繁，洪濤山成為了一架超常運轉(zhuǎn)的機器。文武雙全、文武全職的李林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有敵情，速帶全體人員到吳辛寨集合?！?/p>

4月25日上午，白履蔭在位于平魯縣東南角的嘴子上村突然收到一封雙雞毛信，即刻整隊。

日軍對洪濤山抗日力量的第九次大“圍剿”開始了。此次圍剿共調(diào)集同蒲、平綏鐵路沿線各個據(jù)點日偽軍警各種兵力一萬二千余眾，兵分多路，撲向洪濤山區(qū)，其兵力之眾，來勢之兇猛，都出人意料;晉綏方面鑒于“張崖溝慘案”的教訓，采取了集中突圍的策略。

屈健生病，李林已有三個月以上的身孕。屈健住在靜謐的小山村黃草溝，邊養(yǎng)病邊喂馬。擺在李林面前的是，軍事部長姜勝是新任的，原任毛澤東的警衛(wèi)班長;二是晉綏地方軍事長期以來的培育人、帶兵人卻是她……

白履蔭命大家在村街就地休息，他去見李林。李林一面和姜勝等人交談，一面腳蹬板凳扎綁腿，麻利地將一大一小兩把手槍打開保險與彈倉，檢查一番?？吹桨茁氖a進門，李林將手槍插回腰間，通報了敵情和初步的突圍計劃。

敵寇壓境的嚴峻局勢下，李林倒背雙手，挺胸振聲，朗朗而言。在白履蔭印象中的李林，威武，堅定，沉著，顯示出一個成熟的軍事指揮員的素質(zhì)和英姿。

白履蔭同時也想到李林的身份：二十一個月前，她是馳騁晉綏的八路軍軍官;十七個月前，她變成地方官;四個月前，他的一黨一軍二職均已移交;但軍事的真實壓力卻顯然沒有離開她這矮小的僑女之身——不管她在不在黨組織核心之內(nèi)，手中有無軍事指揮權。

李林講話后，天已大黑，即命令警衛(wèi)員王海林：“通知各單位立即出發(fā)，不準掉隊，不準講話，不準抽煙，有事低聲向后快傳?！?/p>

25日之夜十點，李林、姜勝率隊準時趕到亂道溝。隊伍在村前河灣就地待命，李林、姜勝二人參加趙仲池主持的突圍部署會議，在場人還有柏玉生、鄭林。

云團飄來飄去，月光時顯時隱。這個夜晚，在亂道溝村李林的房東吳天德家，特委、專署的領導緊急開會，研究決定，由特委軍事部長姜勝同志擔任反圍攻總指揮，采取“集體突圍”的方法，從敵人力量比較薄弱的平魯城方向（根據(jù)情報沒有發(fā)現(xiàn)平魯城敵人出動）突圍出去。

那么，李林這個不是總指揮的領導成員做什么？怎么做？指揮部研究決定，此處集結(jié)的人馬北上突圍，駐防于亂道溝村以北三十二里處南旱井村的一二○師雁北獨立六支隊步三營向東北方向轉(zhuǎn)移至陶小峰接應，匯合后，在翌日拂曉之前行軍八十里，到達平魯縣城以西山區(qū)。

云團飄過，清亮的月光照在靜寂的山川，亂道溝會合后的七百人隊伍為等候步三營的回信而遲至午夜后才出發(fā)。出發(fā)前，就著輕淺的月光，趙仲池和李林在河灘對大隊伍作了講話。

趙仲池宣布邊委決定和成立指揮部，作了突圍動員。李林作行軍指示：“同志們，敵人從四面把我們包圍了，我們一定要打出去，突出敵人的包圍圈。前邊有我們的主力步三營，后邊有我們的政衛(wèi)連，大家放心。在行軍中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不準掉隊，不準抽煙，不準拉下距離……”

村西的山上起風了，呼嘯的早春寒風吹來，村中傳來一兩聲凄涼的狗吠，將一種隱隱約約的壓力吹散在亂道溝的人群中。

在大山中，隊伍呈一字長蛇陣北出亂道溝，跨過郭家窯村前大路，朝西北的山谷中前進，在陶小峰附近的山溝與步三營會合為千人大隊。按照指揮部的部署，步三營為前衛(wèi)開路，姜勝、李林帶政衛(wèi)連作后衛(wèi)，保衛(wèi)走在中間的大隊伍前進。中間的隊伍是黨政機關、群眾團體和干部訓練班等，他們既無戰(zhàn)斗經(jīng)驗，也沒有武器。

星月隱隱，道路迷茫。行進約三十五里，是一處溝岔路口，突然爆出一陣槍聲，劃破了夜空的寧靜。李林當即命令就地臥倒，指揮政衛(wèi)連拉開距離分段掩護。

“前面有情況，就地休息待命?！边@時，前面的步三營傳來指令。李林回顧全隊，一條長龍壓在山川，也壓在她的心頭。

隊伍行約四里，埋伏在南北山頭的敵軍炮火驟然大響，步三營后隊被敵炮火壓在坡下。

李林與姜勝商議：敵人的炮火雖然猛烈，但我們的大隊被一切兩段，敵人一時沒有準確目標;我們指揮政衛(wèi)連保護大隊伍順溝而出，行軍數(shù)里，來到東平太村。

七百人隊伍穿過睡夢中的村莊，集結(jié)在村南灘地。黑黢黢的天穹下，面前的南山是靜寂的，身后的村街是靜寂的。村南的山上布滿了敵軍的火力，很多人的呼吸聲已經(jīng)本能地急促起來。

這時，從村北帽兒山下來兩個人，偵察兵走近一瞧，老鄉(xiāng)模樣，盤問了一下，二人說是朔縣人，家里有人病了，趕夜路回家的。又問在北山上碰見啥人沒有？說是山上有八路軍。隊伍里一位科長說了聲“是不是我步三營回援來了”，眾人都覺得順理成章。李林問偵察戰(zhàn)士，那兩個人朝哪個方向走了？答說二人說完有八路軍就不見了，天黑沒看清。姜勝說機不可失，不如從政衛(wèi)連挑人組成尖兵班上帽兒山探路，因為這時步三營與隊伍剛剛離開，敵人或許還不摸底細。

尖兵班上山，看到前面黑壓壓一片，發(fā)問：“哪一部分的？”話音未落，機槍響起，被敵人打了埋伏，尖兵班邊打邊退，撤回東平太村。

帽兒山下來的二“老鄉(xiāng)”提供的信息不但延誤了戰(zhàn)機，而且暴露了隊伍轉(zhuǎn)移狀態(tài)。敵人重兵包圍的目標本來是亂道溝村，局勢有變，不但東平太南北兩山向東移動的敵軍大部隊停下不動了，而且東南之敵重兵也有西移跡象。此時，從東南方向持續(xù)不斷地傳來敵人小鋼炮的聲音，是亂道溝村西南臺墩山的敵大隊開火了，東平太南北兩部敵人也同時開火。槍炮聲遠近呼應，困在東平太的隊伍腹背受敵，像一葉危舟處在萬頃狂濤之中。

敵軍主力在南北兩山都已暴露，趙仲池看出事態(tài)兇險，深不可測，他安排隊伍中的部分婦女和帶傷帶病不便突圍的三十余人隱藏在村民家里。

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趙仲池、鄭林、姜勝、李林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七百人，眼巴巴望著他們四位領導人。

危機，像一枚已經(jīng)拉了線的手榴彈，刻不容緩。李林第一個開口，作出分析：敵人的既定目標是包圍亂道溝村，所以東平太東南的敵火力最重，也穩(wěn)定;村西南的兵力則隨時可能移動。李林提出突圍方案：派政衛(wèi)連中的騎兵排向東沖擊，冒死吸引并阻滯敵人的火力，以掩護隊伍。一部兵力高調(diào)東進，敵人可能作出的判斷有二：一是被包圍者大隊尚在亂道溝村，外面這支部隊乃馳援解救之軍;二是被包圍者已轉(zhuǎn)移至東平太，此刻又要東返亂道溝村。不管敵人將作出哪個判斷，都會集中火力于我東進部隊，西南之敵必然東移，我政衛(wèi)連余部可掩護大隊向西南突圍。

方案在三位領導的默認中通過了，更嚴峻、更尖銳的是下一個問題——

這意味著，高調(diào)東進的一個排小部隊是要送掉的。那么，誰帶東進部隊吸引敵火力？誰帶余部掩護突圍？誰來作出這一生死指令？

稀疏的星光下，趙仲池非常作難的目光在姜勝和李林之間打轉(zhuǎn)了兩個來回，姜勝的目光和李林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騎兵排戰(zhàn)士。姜李二人投來的目光，都意味著擔當?shù)臏蕚?，姜勝是?zhàn)士們的新任領導，但他們的目光卻都迎向李林——李委員，他們永遠的“大姐將軍”。

李林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軍事生涯并未因職務的一再調(diào)整而停止，屬于她的一場大險大難就在眼前。她雕塑般站在東平太街頭的七百人中，駁殼槍斜掛胸前，雙手叉在腰間，朝著南山略略凝神，右手伸向腰間的武裝帶，取出賀龍所贈那支手槍?！斑抢病币宦?，熟練地打開了彈倉，一粒子彈跳出她的掌心。她把它拿在臉前凝視了一下，在手里緊緊握了握，重新裝回彈倉。

小手槍重新回到腰間的同時，她掉頭回顧，從騎兵排中叫出一位年僅十五歲的小戰(zhàn)士，指令他騎馬帶南方來的女子于洪漪隨機關突圍。她把小戰(zhàn)士的半自動步槍拿到自己手里，親手扶于洪漪上了馬，向姜勝交待，關照阿于。姜勝聞言，忙說“我負責打掩護吧……”姜勝話還沒說完，李林短發(fā)一甩，已經(jīng)跨上了菊花青。

趙仲池回憶：

但是還有一個難題，誰去指揮騎兵連（應為騎兵排——本書作者按）呢？這時，李林同志唰的一聲抽出駁殼槍，翻身跨上那匹戰(zhàn)馬，大聲對我們說：

“這個部隊我熟悉，我去指揮吧！”我們同意了她的意見。

這時候，七百人都仰望著李林，慈愛可親的大姐，威嚴可信的首長。一個人的擔當，正在化為溫情籠罩的希望。這一片希望，像乳汁一樣彌漫開來，每個人都輕輕舒出一口長氣。

趙仲池和姜勝看見李林上馬之時，再次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大家知道她已是身懷六甲的人;正要開口說什么，又見李林兩手各執(zhí)一支戰(zhàn)斗用槍，用右手中的槍托敲了敲子彈袋;加上腰間早已別好的手槍，她三槍在身，子彈橫腰。

眼看再過半年左右就是當媽媽的人了。

姜勝上前與李林緊緊一握，將兩夾子彈交給李林。趙、姜二人還有話要說，李林打斷道：“就這樣吧，沒時間爭論了！”

十二、東進

“我們的行動是要吸引敵人的火力，掩護大隊伍同志們突圍。” 當李林一躍上她的菊花青戰(zhàn)馬，騎兵排戰(zhàn)士們同時都躍身上馬。李林一手把步槍豎立在胸前的馬鞍鞒，一手揮動駁殼槍，發(fā)布了簡單的訓令：“我們平日里不是常講不怕犧牲么？現(xiàn)在到了考驗我們的時候了——記住，打到最后關頭，誰也不能當俘虜！”

說罷，她撥馬朝東，率領騎兵排馳擊東大溝。

李林的小部隊并非順溝直出。她先北戰(zhàn)，又南擊，再東下，專向敵人的火力中心沖鋒。一支小小的騎兵隊伍殺聲震天，彈火橫飛，打出浩浩蕩蕩的聲勢。這種獨有的英雄手筆好像似乎要穿透敵人的炮火之陣。猛烈的氣勢下，一場不滿四十騎人馬對一萬二千敵軍的慘烈游戲，驚心動魄地開始了。

南北山頭的日偽軍雖兵力甚眾，卻對如此猛烈的出擊方式毫無預備，大隊人馬中不時有人栽倒在地，慘叫聲時有傳來。果如李林的分析，敵軍觀其陣勢以為所包圍的對象，或者一支重要部隊全在里面了，趕忙將南北兩山的火力全部集中到這條狹長的東大溝。敵人的三部兵力守在大溝兩翼，震天動地的槍炮聲似乎要摧毀巍巍群山。

但李林眼都不眨，猛烈還擊。左右兩支槍的子彈打光了，她就朝敵人投一個手榴彈，趁著手榴彈爆炸的時機換梭子再打。在敵人炮火最猛烈的時候，李林為了掩護身后的戰(zhàn)士盡量減少傷亡，她一抖雙韁，雙腳站在了腳蹬上，用步槍高姿勢還擊。李林憑著高超的槍法，一彈一敵，打得近距離之敵只有本能地躲避。

李林就是這樣，在萬分兇險的火線上沖鋒在前。身后的戰(zhàn)士們知道，這扛著天扎著地的戰(zhàn)法，其實是掩護戰(zhàn)士們。

又前進了一程，除了南北兩山之敵密集于大溝兩側(cè)的坡地，敵人兩挺機槍正面封鎖了前路，眨眼之間，七八位騎兵倒下了。李林用手勢緊急按下部隊，她策馬于溝邊小徑，隱身于馬腹之下，觀察地形，單馬獨騎飛躍而出，猛然出現(xiàn)在敵背后，她從馬腹之下出槍，一手一槍，打啞兩挺敵機槍。一瞬間，李林縱身于馬背，揮槍高喊，率所余騎兵全力沖殺出了敵人第二層包圍圈，靜靜地站立在西短川村西的路口，處于敵人火網(wǎng)之外。這里是一片平坦開闊、四面有路的洼地。此處偏南，是日軍部署了火力的亂道溝村周邊、元子河沿岸;北是大坪溝、屯港、閻家窯等火力空白區(qū)。李林出沒于洪濤山區(qū)三十多個月，西短川村是樞紐之地——她分明知道，自己若率隊由此朝北轉(zhuǎn)移而去，便是魚兒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入海洋。

但是，李林駐足不動，側(cè)耳凝神，聽到西邊山間仍有零星槍聲。石生榮《六十年回憶》中記載：

在李林同志的掩護下，由我指揮機關和訓練班的大部隊沿大溝南岔急速突圍。這時，南山上只留下少量偽軍，不堪一擊，我們打了幾下，他們就四散逃命去了。于是，我?guī)У年犖檠杆偻怀鲋貒?/p>

聽在李林耳中的零星槍聲原來是姜勝的突圍行動對“少量偽軍”“打了幾下”。李林率部東進之后，奪去了敵軍所有注意力，南山的日偽軍先緩后急，東移而去，西南部位一片寧靜，危局中的黃金機會，就這樣天門大開，一支隊伍突圍的突圍，隱蔽的隱蔽，霎時絕地重生。

但駐足西短川村口的李林哪里放心得下，那些日日夜夜一起工作、學習的同事與學員們，那些抗日政權明天的梁柱們，一個個一顰一笑，身影如現(xiàn)。她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拍了拍菊花青的脊梁，戰(zhàn)馬的熱汗正在熏蒸她的兒子或女兒。她撥馬回頭，繼續(xù)凝神諦聽。菊花青一揚鬃，朝著西山長嘶一聲。

從西邊的東村（東平太）到東邊的西村（西短川），李林爆發(fā)出強大的戰(zhàn)斗信念，她對身后雖已被打殘、然而仍如鋼鐵的小隊下令：“我們需要二次反攻，繼續(xù)掩護我們的突圍隊伍！”說著雙腿一夾，菊花青箭一般射出，十幾騎人馬如一股煙塵卷上蔭涼山。

原從南北山上集結(jié)而來東援的日軍忽然不見了剛剛咬住的李林一部，正要后隊作前隊調(diào)兵重新搜索，沒提防到這股騎兵忽然又在他們背后開了火。由于李林小隊的打擊猛烈到間不容發(fā)，日軍不得不一層層再次部署包圍，集中力量來對付這一股猛虎騎兵。

又是一場激烈戰(zhàn)斗，又有三名戰(zhàn)士先后倒下。李林警衛(wèi)員王海林的戰(zhàn)馬中彈倒地，李林隨即下馬拉他站到一棵樹下，解下隨身一個文件包塞進樹下的土縫里。她一邊刨土把文件包埋得嚴嚴實實，一邊叮囑王海林：“記住這個地方，隊伍回來了，把文件交給專署。”王海林聞言，哭了。

李林拍拍手上的土，從衣袋里取出自己從集美珍藏至今的一支鋼筆，遞給十四歲的王海林，拍著他的肩膀，輕聲說：“做個紀念吧……”

王海林放聲大哭。

“哭什么？你還算個抗日戰(zhàn)士么？”李林訓斥一聲，然后一手指向山坡以南，一手摟著王海林的肩膀叮囑，“你走吧……你人小，敵人不會注意你，你趕快沿著下面這條小溝跑出去。只要碰到老鄉(xiāng)，他們會掩護你的?！?/p>

王海林淚眼朦朧地揪著李林的衣襟不肯走。炮火又一陣大響起來，炮彈炸斷的樹枝樹葉紛紛落到二人身上，李林提高聲音下了命令，王海林灑淚離開。

看看敵群洶涌，復又全都掉頭而東，李林知道二次攻擊達到了目的，回身招呼戰(zhàn)士們掉頭突圍。這是為了掩護突圍者的突圍，也可以叫作為了前突圍的后突圍。李林勒轉(zhuǎn)馬頭，前軍作后軍，在后掩護戰(zhàn)士。

這時的日偽軍已經(jīng)完成了對亂道溝和東平太兩村的戰(zhàn)斗搜索，多日偵察、精心布局、志在必得的一次大“圍剿”，枉費重兵一萬二，竟然一無所得。亂道溝村南山上的指揮所里，敵酋命令調(diào)整陣勢，盡快將火力集中到僅有的包圍對象身上，以圖活捉幾個指揮人員，從他們口中獲取逃脫者的信息。

于是，南北兩面的敵軍很快形成了對李林新的包圍。舉目處，山頂山坡，到處是在快速運動著的膏藥旗和刺刀，像移動的荊棘林，簸動起一層層惡浪。

戰(zhàn)況激烈而深不可測，還有十一名戰(zhàn)士，這仍然是一支鐵軍！李林率領自己的小部隊進退有度地邊戰(zhàn)邊往東南方向郭家窯村運動。她腳踏馬蹬，一手拿步槍，一手提駁殼槍，時而大槍遠射，時而小槍近打，遠射近戰(zhàn)，疏打密擊——沖在前鋒的敵人倒下，這是退敵之兵;群涌在后的敵人大部隊中，也不時地有人突然爆頭，這是摧敵之心。李林打得艱險，打得藝術，包圍而來的大敵卻如徒手抓魚一樣無奈，一股奇特的騎兵，眼看要突出包圍圈。

菊花青是匹有悟性的戰(zhàn)馬，它久經(jīng)沙場，又有跟隨李林三十個月的經(jīng)歷，諳熟主人之性，培養(yǎng)了馳騁戰(zhàn)火和辨聽敵軍的特異本能。戰(zhàn)場上，菊花青極善在槍林彈雨中敏捷飛馳。它朝著槍聲方向前進，能根據(jù)槍聲的強弱、遠近和子彈落地的聲音之輕重而判斷敵軍的方位和距離，同時機警地調(diào)整步態(tài)與速度，幫助主人從容而不失時機地戰(zhàn)斗。

此刻，在這場激烈的大戰(zhàn)中，馬從人意，人揚馬威。但在數(shù)十人與萬余之眾相對敵的戰(zhàn)陣，英雄的人和英雄的馬，都注定了悲劇背景。在突出包圍圈的最后一座山峁，敵軍的炮火從四面襲來，可愛的菊花青應對不暇，它的嘴骨被一塊手榴彈片擊傷，疼痛之下，一失常態(tài)，身子本能地擺動了一下。主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戰(zhàn)斗，不曾緊攬韁繩;馬身異動之際，李林將右手中的步槍往懷里緊急一送，騰出手來向馬鬃探手一抓;只瞬間之差，李林腰一斜，滾落下馬，摔下了半坡。那支半自動步槍也離她而去。

首長落馬，六七名戰(zhàn)士勒馬回韁下馬來扶，李林急喊：“干什么？趕緊往出沖！”騎兵戰(zhàn)士們從來沒有聽到過“大姐將軍”如此嚴厲的喝斥，他們聽到的這一聲喊，既是一位戰(zhàn)將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是一位做母親的不容置疑的呵護。戰(zhàn)士們不敢猶豫，一抖韁繩沖過山梁。

十三、輸人不輸陣

失去了戰(zhàn)馬的李林匍匐在地，繼續(xù)回身射擊，為沖向山梁的六七位戰(zhàn)士打掩護，六名戰(zhàn)士最終脫險。李林把部下讓給她的最后一絲生的希望還給戰(zhàn)士，和身邊僅有的兩名沒了馬的戰(zhàn)士向南匍匐。她剛剛掉轉(zhuǎn)方向，嘴巴上流著血的菊花青長聲嘶鳴，返身朝她奔來。一串密集的槍彈射來，菊花青像一座小山一樣轟然倒地。在這一瞬間，李林看見它的長鬃驚心動魄地翻飛而起，她潸然落淚，抬手于額際，向先她而去的戰(zhàn)友菊花青默默地敬了個軍禮。

“李委員……”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李林看見近處倒臥著的戰(zhàn)友，朝她流淚敬禮。

直到這時，李林還在關心戰(zhàn)士，她爬到這個伙伴跟前看了看，知道他確實一步也爬不動了，就告訴他：敵人來了，你裝裝死。后來這個戰(zhàn)士果然用這個辦法逃了出來。

一陣槍聲，李林的手臂、大腿、胸側(cè)也已受傷。李林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突圍已經(jīng)沒有可能，屬于自己的，只有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

“輸人不輸陣，輸陣番薯面?！边@是李林家鄉(xiāng)閩南民間的俗語，意思是寧可犧牲了人，也不能輸?shù)魬?zhàn)斗;如果輸了戰(zhàn)斗，則如一頭番薯一樣難看。為了支持自己繼續(xù)大戰(zhàn)，李林自裹傷口。她忍著劇痛蜷伏在一片大巖石邊的洼地，試圖從軍衣上扯下布條，但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李林停下雙手，閉上雙眼。

早春的寒風仿佛沖蕩在一個堅固的壁壘，傳到李林耳里，如撞擊，如怒吼，她咬著牙抬起頭來，循聲舉目，看見山頂有一座小廟，正在激烈地迎擊著陣陣寒風。

這時，敵人的炮火又一輪逼近，李林獨自一人拖著流血的身體運動到小廟前。她把駁殼槍放到廟北的殘雪上，一摸子彈袋空了。子彈沒了，裹傷也就不必，她把空子彈袋和扯下的布片一扔，從腰里取出姜勝送給她的最后一夾子彈，裝進駁殼槍。

群敵進入了射程，李林憑借小廟的掩護，一彈一敵準確射擊，從各個方向涌來的日軍被打得時有倒地，都不敢近前。

李林又順坡而下，匍匐二百多米，來到小廟東南的堰條洼地，這里名叫武家墳。她傷口的血越涌越多，身體已經(jīng)完全不允許她移動一寸。此刻，成群的敵軍已經(jīng)近距離包圍而至，李林的身子半掩藏在地堰下，用自己的神槍忽而連點連射，忽而單打冷射，她面前的地堰又擺下四具敵尸。敵人以為里面還有一個小隊伍，隨時可能出奇兵。敵軍后退，武家墳出現(xiàn)了片刻的寧靜。

這片刻的寧靜中，李林檢查駁殼槍膛，子彈還有兩發(fā)，她望了望眼前的荒草，知道還將有兩具敵尸擺在這里，她微微一笑。

太陽升起來了，交織著寒風的初春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試著揮動手臂，渾身傷口劇烈疼痛，一陣暈厥，她倒在洼地草叢。

“抓活的！抓活的！”

敵人的呼喊聲驚醒了草叢中的李林，她一躍而起又斃二敵。

遠處，那位“裝死”逃生的戰(zhàn)士，身子雖然不能動彈，心里還清楚得很。據(jù)他回憶說，一直打到太陽老高了，敵人才鬧清，打來打去，只不過是個李林。有些鬼子想沖上來捉活的，可是剛跑到跟前，就讓搞掉了，一共讓她搞掉六個。敵人火了，哇哩哇拉地叫著，從四面八方都端著刺刀沖了上去。就在這個時候，卻聽不見李林的槍響了，原來李林身上只有最后一粒子彈了。只見李林微笑著，很快地用手拆卸著她的槍支。她留了一支小手槍，把那兩支槍的零件，東扔一塊，西扔一塊……

那最后時刻，“裝死”逃生的戰(zhàn)士都烙在了記憶中：1940年4月26日9至10時。

（本文節(jié)選自《華僑抗日女英雄李林傳》2021年修訂版。節(jié)選部分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