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等秋

      2021-08-04 22:01:28丁迎新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1期
      關鍵詞:村主任鋤頭青山

      丁迎新

      長根拄著鋤頭,站在自家的稻田邊,滿眼沉甸甸的金黃稻穗齊刷刷地彎腰低頭行禮。恭敬的程度,不亞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份崇拜。僅僅那一刻,長根像是古時候的大將軍,腰板挺直,胸膛高聳,紅光滿面,正在檢閱千軍萬馬,世間最威武者莫過于他。

      是時候了!

      再挪前一步,伸手從沉甸甸里輕輕摘出一粒,也不剝?nèi)サ練?,就那么交給嘴巴,牙齒微微用力,久違的香便塞滿了口腔,直往五官,直往五臟六腑,也直往渾身每一處肌膚沖刺。何止香,還甜。

      人都說花香,長根不同意,還有比稻米更香的嗎?人都說蜜甜,再甜也甜不過米飯吧?這過日子,有了吃不完的稻米,就是幸福。當然,這是長根心里的想法,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記不清了,好像是遺傳,父親隱約有過類似的說法,又好像是自己悟出來的。長根從不說出來,也不與人辯駁。那些個娃,懂個屁。

      長根的視線,由面前的稻田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曲曲彎彎的通向下灣口的小路,什么都沒有,連一只狗或者一只貓的影子都沒有。它們也不串門了,不是不串門,是它們也不見了。除了前前后后的山上,偶爾還有幾聲寂寥的鳥叫,再沒了其他聲音。

      早先,從不枯竭的小河嗓子是最好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唱,嘩嘩地唱,你愛聽也好,不愛聽也好,反正它唱它的。邊唱還邊跳,從來沒有煩惱似的,從山里冒出來鉆出來就唱就跳,順著山溝一路下來,沒有停歇的時候。不多的幾個小水潭,一再挽留,但沒用,歇個腳,喘口氣,更興奮了,更有了力氣,又活蹦亂跳地跑了。

      現(xiàn)在不是了,一點聲音也沒有,而且瘦得沒了身形,有氣無力地窩在高了不少的河床里,賴著不走。懶洋洋的,原本抱在懷里的石頭也推出了水面,任太陽曬得發(fā)白發(fā)干。魚、蝦、蟹及泥鰍,都搬了家,是遷走了還是消失了,無暇顧及,眼巴巴地望天。應該是祈求一場雨、十場雨,好讓久久沒動的身子再活泛些,再走上一段路。

      狗日的,咋還不回來呢?

      長根罵上了,在電話里說得好好的,答應回來收秋。當然,這是無數(shù)次協(xié)商之后的結(jié)果,本來是不答應的,而且是一口拒絕,說長根腦子壞了,不會算賬。我好歹還當過幾天民辦教師,當過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我要是腦子壞了,我養(yǎng)的你們的腦子全都壞了。

      狗日的,書都白念了。

      這田里種下的可是稻子呀。你們小時候,哪天不吵著要吃米飯?可那時,能有南瓜、芋頭、苞谷等雜糧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了。來人了,缸底里的一點米,搲個一碗底,湊在鍋里面,算是富裕的人家。一粒米,十滴汗都未必能換得來。

      不說別的,老子半夜三更地瞪著,用被子捂,盯著稻種育苗。苗育出來了,撒到秧田里,用塑料薄膜蓋上,等長到巴掌高了,再拔出來一凼凼地栽。還要鋤草,還要施肥,之前的犁田打耙就更不用說了,你以為糧食那么容易來的。

      那么些田荒著,我心疼啦。

      長根站累了,一屁股坐到田埂上,這下好了,只看到面前金黃的沉甸甸的稻穗了。越過稻穗,是模模糊糊的跟自己一樣在堅守的猴子石,再遠些,是早就看不見了的高高的老婆嶺。再高,也看不見,眼睛里有層東西擋著,不讓看。不讓看就不讓看,反正已經(jīng)看了一輩子,也看厭了。

      山區(qū),山多,田少,山上盡是石頭,泥土少,只能種些苞谷。生產(chǎn)隊的時候,人多,口糧不夠吃,隊長一聲招呼,男女老少都上,在山上找有水有土的地方造田,為的就是多種些水稻。得想辦法把那么多張嘴糊住。現(xiàn)在好了,人是死的死,走的走,地荒了,田也荒了,沒人問津。田在咒人呢,咒人不知貴賤,越活越不曉得大小頭了。

      別人家的,我管不著,自家的不能荒。長根就種上了,只是田,山場不管了,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忙。就那么幾小塊田,忙的時間不多,但每天都要晃到田里瞅瞅看看,哪怕就是在田埂上坐坐,和稻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自在,也舒服,也踏實。最關鍵的,是只要忙,腰腿就不痛了,身上也不痛,比光坐著躺著不知好多少。難怪兒子說我是忙的命。

      人活著不就得忙嗎?不忙還活著干什么?

      長根一步一挪地回到家,不進屋,就在大門口站定,轉(zhuǎn)過身,直接坐在了門檻上,讓鋤頭也并排躺在門檻上。鋤頭也該歇歇了,跟著我,累呀。在別人,鋤頭就是鋤頭,拐杖就是拐杖,長根的鋤頭是鋤頭,也是拐杖。

      這把鋤頭可有年頭了。生產(chǎn)隊分田到戶時,山場分了,田地分了,農(nóng)具也分。分山場和田地是抓鬮,根據(jù)人口分成大致的等份,一家?guī)卓谌司蛶讉€鬮,幾個鬮上寫著的地塊田畝湊在一起,就屬于你家的了。農(nóng)具不好抓閹,全部堆放在那,讓大家隨意拿。長根伸手就把這把鋤頭抓在了手里,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就經(jīng)常用它,用慣了,稱手。那時,鋤頭還沉甸甸地,這么多年用下來,鋤頭把換了幾次,鐵質(zhì)的頭還是它,只是薄了、亮了,也輕了。但長根舍不得丟,還是用它,不但用,還當起了拐杖,形影不離。

      一只手從口袋里摸出旱煙桿,擱在大腿上,再掏出一包紙煙,抽出一支,把煙屁股掐掉,把白紙撕開,煙絲倒在手掌心,吐上一口唾沫,兩只手指慢慢地捻,慢慢地揉。揉軟和了,再捏成團,按進旱煙鍋里,煙嘴含在嘴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在黑藥上“嚓”地劃著,湊近煙鍋,兩個嘴腮向里一窩一癟,煙鍋里紅火起來的同時,嘴角和鼻孔有幾縷淡淡的白煙飄將出來。

      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眼睛瞇著,還在對著灣口的小路,好像在望,又好像沒在望。像長根這樣的抽煙方式,莊子里獨一無二,長根到過的地方,也沒見過。這一點,長根頗為得意。

      旱煙是父親的遺物,長根從記事起,就沒看見父親離過手。父親留下來的東西,也就這旱煙了,當年母親要把它放到父親的棺材里,長根沒讓。為此,母親數(shù)落了后半輩子,說長根不孝,讓老頭子在陰間沒東西抽煙。長根有辦法,每到清明和七月半,還有過年過節(jié),除了燒紙,還特意買兩條煙燒給父親,讓父親改抽香煙。

      黃銅的煙鍋頭,前面是個獸頭的形狀,但看不出來是什么獸。竹質(zhì)的煙桿約有一拃半長,黃得發(fā)黑。煙嘴像是什么玉石磨制出來的,也有可能就是什么石頭,任何時候含在嘴里都不冷,倒有點暖暖的,有點象牙白,四周圍盤繞著幾條醬紅色的煙云。要說是什么值錢的古董是不可能的,可長根就是覺得好玩,拿在手里就踏實。本來,長根是抽紙煙的,可突如其來地把紙煙的煙絲裝上一試,完全是不一樣的風味,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

      長根曾想過種點父親以前種植的煙葉,完全跟父親一樣抽真正的旱煙,可到處找不到煙葉的種,就只好作罷。一開始的紙煙都沒煙屁股,煙屁股也叫過濾嘴,容易操作,后來全是帶煙屁股的,便多了掐掉煙屁股的程序。有人見到長根的抽法,好笑,也要試試,長根不讓。隨你怎么說怎么笑,我抽我的,頭昂著抽,還帶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小路望累了,眨巴幾下眼,轉(zhuǎn)個角度,是片竹筍樣的一座座樓房。其中,就有屬于長根家的一幢,但長根沒住過,一天都沒住。長根坐著的門檻后面,才是長根認可的自己的屋、自己的家。莊子里唯一的,黃泥筑就的墻,有檀條有橫梁帶亮瓦的三間瓦房。頂上蓋的是老土窯燒制的小瓦,早就絕了種,所以漏雨的地方再也沒瓦可換,只好用盆接漏。就這樣,長根住得心安理得。冬暖夏涼著呢,夏天不要電扇,冬天不要空調(diào),樓房能行嗎?不行。

      自從莊子里有人外出打工開始,樓房就開始建了。有一個,就有兩個,有兩個,就有三個,大家都比著建。誰家不是樓房,就沒臉見人,矮人三分,借債都要建。也在外打工的兒子已經(jīng)在外面安了家,急紅了眼,說什么也要建。長根不讓,說要建,你們就回來住,要么就別建,建了我也不住。兒子不聽,堅持要建,碉堡似的兩層小樓就建成了。長根把它叫作碉堡,兩上兩下,細條條的戳在地上,像個特大的樹根,不是碉堡是什么,跟電影里鬼子的碉堡一個樣。

      建成了,長根說不住還真不住,兒子就叫上莊子里的幾個人要強行拆瓦房。長根手拄鋤頭,站在大門口,說誰敢動一下就砸誰的頭。沒人敢上前,兒子也不敢,只好作罷。

      建建建,建了那么多樓房,現(xiàn)在幾家有人在住?青壯年都到外面掙錢去了,有的在外面安了家,沒安家的也不回來,遷走的遷走,隨兒女的隨兒女,老的死,小的跑,全空在那?,F(xiàn)在還有人住的,也就剩三個高齡的老人了,一個八十三,一個七十多,不想離開家,死都不愿離開。還有一個以前是五保戶的傻漢,正好八十。加上自己,全莊四員大將鎮(zhèn)守。守啥呢?都是搬不走的,沒得偷,還在農(nóng)村里做小偷的,得餓死。

      作踐呀!

      肚子有點兒餓,得燒飯了,太陽早就在天當中吊著。長根摸到鋤頭,鋤頭先站起來,再順著鋤頭把一點點往上滑,慢慢起身。

      鍋里倒進兩瓢水,摸著鍋臺移到鍋門口,彎腰撅屁股地抓一把松毛點著,塞進鍋洞,架上幾根木柴,再摸著鍋臺回到鍋上,一把米放進水瓢,用水淘洗三遍后,倒進鍋里,蓋上鍋蓋,就等著鍋滾湯了。這邊手不閑著,一根早上從菜園里摘回來的大青茄子,用刀切成細丁,放進瓷盆里,上面撒上同時切的辣椒絲,撒上點鹽,添一勺豬油,稍等就放進鍋里去蒸。

      自從老伴去世后,長根的生活簡單到了極點。老伴在時,菜園里的事,廚房里的事,包括洗衣疊被掃地抹桌,他從來不沾。那不是男人做的事。男人的事在山上,在地里,在田里。家里沒了糧,是男人的責任,糧食進了家,是女人的責任,生兒養(yǎng)女也是女人的事。長根夫妻倆配合默契,有爭吵,但少,各忙各的,時間都不夠用,哪有閑工夫吵。一個兒子兩個女兒生下來,穿衣吃飯,上學念書,不說累死累活,起碼得起早歇晚。

      一晃,自己老了,老伴先走一步,兒女各自成家。兒子在外打工十幾年,在外安了家,孫子孫女沒回來過幾趟。兩個女兒倒是嫁得不遠,一個在山外曉天鎮(zhèn)上做生意,一個在縣城,偶爾來看一趟,幫忙家里家外整理一下。其余的時間,只能自己動手。

      幸好老伴在時,菜園里幫忙抬水澆菜,看過幾回菜是怎么種的栽的。一個人,不用多,兩壟菜地足夠,茄子、黃瓜、辣椒、青菜等幾樣就行了。洗衣服容易,洗衣粉一泡,搓衣板上三兩把一搓,再水里幾下一清就成。燒飯簡單,難的是菜,長根有辦法,全部蒸。什么菜都蒸,既省事,也免了不會炒菜的麻煩。

      長根本來就對吃喝要求不高,清湯寡水,能填飽肚子就行。何況,長根還腌了咸菜,那也是看老伴干時學會的,模仿著做。壇壇罐罐洗干凈,用冷開水過一下,洗干凈后曬干的蘿卜等放進去,倒進差不多的鹽,冷開水蓋過頭,再用石頭壓上,封上壇子口。圓溜溜的拳頭大小的石頭都是現(xiàn)成的,老伴用了好多年,舔一口都是咸的。

      小日子就這么過著,一過也已經(jīng)七八年了,天天一個樣。

      前幾年,每到稻子收割的季節(jié),有時是女兒回來幫忙,有時也打電話給兒子,兒子又打電話給女兒,最終還是女兒來。今年,長根鐵了心要兒子回來收割。好幾年沒見著兒子,也沒見著孫子孫女了,兒子還會割稻嗎?孫子孫女知道碗里的大米飯是怎么來的嗎?

      擱在平時,長根是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兒子或者女兒的。只接,不打,為此沒少讓兒女怪罪。長根有理,說,還死不了呢。就是死,也是壽歲到了,正好省了你們的事。說得兒女眼睛直翻,沒話可說。也就秋天到了,眼見著稻子要收割了,長根才打一兩回,通報收割的時間,免得兒女們早了或是遲了,耽誤了時間。

      茄子已經(jīng)放到飯鍋里蒸,等飯香的工夫,長根又坐在后門口,望著曲曲彎彎的小路。

      后門口也能看到通往灣口的小路。日復一日,雷打不動地習慣了。望到什么,望不到什么,都是望。

      老伴在時,這后門口是她的地盤,手上擇著菜或者縫縫補補,都在這兒。長根從這兒過時,老伴還咕噥一句,別擋三擋四的。長根一開始不明白,你忙你手上的活,我擋啥了呢?后來才知道,是擋著老伴視線了,看不到路。

      長根最喜歡的位置是大門口。干活累了,或者是閑著,都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旱煙在手上,抽了一支又一支。一支香煙拆開來,能裝兩下煙鍋,久了,閉著眼都能準確無誤。

      咦!路上好像有兩個人。長根用樹皮似的糙手在眼睛上揉了幾下,再看,真的有兩個人,從移動的小黑點慢慢變大。長根站起來,走出去,再仔細地望,沒等看清楚,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已經(jīng)招呼上了。

      長根叔,您老身體還好吧?好久沒來看您了。原來是村主任,大稀客呀。

      難怪剛才聽見喜鵲叫,原來是村主任要來呀。長根笑瞇瞇的,開上了玩笑。

      哈哈!那是喜鵲提前打招呼呢,免得長根叔關門不理我。

      村主任的話是有原因的。幾年前,村主任來召集莊上僅有的幾個老年人開會,讓大家相互照顧,有什么困難就打他電話,還把電話號碼寫在紙上,一人給一份。長根當時追問了一句,都沒年輕人了,我們老了死了,棺材誰給抬上山?村主任說,那就不用棺材唄,現(xiàn)在都興火化,簡單著呢!長根不滿,說,那是城里人搞的玩意,咱山里人要的是入土為安,要不然,死不瞑目啊。村主任笑了,說,人都死了,怎么知道眼睛是睜著還是閉了?長根火了,抬屁股就走,村主任再來時,砰地把門關上,不理他。

      長根也笑了,說,現(xiàn)在沒門了,巴不得有東西進門呢。

      村主任說,我成東西了?

      長根又是嘿嘿一笑,說,不是東西,是南北。

      玩笑開過了,和村主任一道的一身綠衣服的郵遞員遞上一張紙,說是匯款單。長根不解,好好的,誰沒事匯款來?村主任說,是你兒子的,三千。這附言欄都寫著呢,讓你請人割稻子用。

      長根的臉一下子黑下來,手不伸不接。心想,老子明明是要你回來收割,你倒好,匯什么錢來,請人。再說了,這莊上就四個快挺尸的人,請誰?你倒不如買些紙錢寄回來,直接讓人燒給我。

      村主任知道長根的心思,安慰說,長根叔,兒子的心意你就收著,哪天你有空,我?guī)лv車,陪你一道到曉天鎮(zhèn)上去取。這稻子你已經(jīng)種了,我來想辦法。

      長根說,不取,直接退回去。

      村主任接過匯款單,硬塞進長根的口袋,說,你不接,郵遞員可交不了差呀。這么大年紀的人了,跟兒子賭什么氣呢,氣傷了身體可劃不來。

      簡單聊了幾句,村主任又到那幾個老人家看了看,就和郵遞員走了。長根的手,一直沒碰口袋里的匯款單,碰了,仿佛就是接收了,就是同意了兒子的做法。長根在琢磨,在測算,這稻子收割的最佳時間。

      長根下田收割了,他不想麻煩村主任,麻煩別人。歇了一年的鐮刀,干巴了,急壞了,迫不及待地要上戰(zhàn)場。用銼刀銼了銼齒,又亮晃晃的了,像戰(zhàn)士槍上的刺刀。長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這一季割下來,通報給兒子的將是自己的死訊,必須把兒子逼回來,和自己有個了斷。

      要老子,就要這田!

      長根割得很慢。人老了,腿腳身手不再靈活,快不了是一方面,舍不得漏掉一棵是另一方面。掃一眼天空就知道,這幾天不會有雨,這稻子又沒熟到一碰就掉粒的時候,盡管安心耐心地割。

      鐮刀“嚓嚓嚓”地響著,長根聽著就很受用,比娃娃們說的音樂好聽多了。一把把金黃的稻穗擁進懷里,躺到臂彎里,跟兒女小時撲在懷里一個樣,清香清香,光聞著這香,就飽了醉了。

      長根爺!長根爺!

      正專心致志地割,依稀聽見有人叫,抬頭一看,是老古家的孫子站在田埂上。胖成球了,差點沒認出來。

      老古就是莊子里堅守的四員大將之一,聽老古說過,孫子在省城一個什么旅行社里做事,專門帶人出去游山玩水。長根笑,連玩都要人帶了,下一步吃飯該要人喂。

      見長根抬起了頭,小古又湊近了一步,笑嘻嘻遞過一支煙。長根接過來,夾到耳朵上,等著小古說話。小古一年回來幾趟,還替兒子捎回來過好吃好喝的東西,從沒刻意找自己說過話,這肯定是有事了。

      小古說,長根爺,您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親自割稻?要是有個閃失,可怎么辦?

      長根嘴上沒回答,心里已經(jīng)回答上了。稻是我種的,我不割誰割?當然得親自。請你割,你會嗎?

      小古接著說,剛才見著村主任了,讓我轉(zhuǎn)告您,他帶著一幫人馬上過來,讓您回家先準備茶水和工具。長根一聽,村主任這行動快呀,知道我會搶先?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不好拒絕了,也罷,先回去準備吧。

      長根急急忙忙回到家,先燒了一鍋開水,把茶葉直接放進壺里,再倒上開水,一垛碗洗凈放進籃子里。想了想,又煮了幾十個雞蛋,讓他們先墊墊肚子,可不能餓著干活。再去那幾家,把能找到的鐮刀都找出來,用銼刀銼銼,這才急慌慌地左右手叮咚哐啷地拎著走向稻田。

      遠遠地,看見里稻田里熱火朝天,有不少人,紅紅綠綠,男男女女,有唱著的,有叫著的。好久都沒這么熱鬧了,長根心里暖洋洋的,腿上更有了勁。

      等走到稻田邊,放眼一望,驚呆了。這哪是割稻呀,大刀闊斧像砍柴一樣砍的,東揮一下西揮一下像跳舞的,用腳踩的踢的,用手拔的拽的,可憐顆粒飽滿精神抖擻整齊劃一的水稻們,這一片,那一塊,東倒西歪,橫七豎八,比電影上打過了仗的戰(zhàn)場還慘不忍睹。

      混賬!

      長根使出渾身的力氣,大吼一聲。單這一聲吼,嗓子都撕破了。與此同時,左右手里拎著的水壺、竹籃里的碗和鐮刀等等,向前扔了出去,噼里啪啦一通亂響,把稻田里的人全都震住了,停止了動作,也啞了聲,齊刷刷地看著長根。

      僅僅一刻,就又動作和叫嚷起來,孩子叫,大人喊,說話聲像極了電視上的人。這穿著,這說話,分明是城里的人呀。長根找來找去,沒找到村主任的影子。

      就在這時,小古出現(xiàn)了,朝大家招手,發(fā)布號令道:好了好了,糧食收割體驗活動到此結(jié)束,大家集合整理一下,下一個目標:金銀嶺。

      滿稻田的人,嘻嘻哈哈地歸攏到一處,收拾整理了一下,在一個扛旗子的人的帶領下,離開了。小古這才嬉皮笑臉地過來,手里捏著幾張紅通通的鈔票,遞過來的同時,帶著歉意地說,長根爺,不好意思,沒跟您說清楚。我們這是省城的旅行團,大家要求體驗一下糧食收割,就借您的寶地一用了。這是補償費,請您笑納!

      長根沒看小古,也沒看小古手里的錢,只盯著滿稻田的狼藉,心里一陣陣地絞痛,牙齒直打架,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小古見長根爺臉色鐵青,不理他,有些慌,把錢往長根爺手里一塞,一轉(zhuǎn)身,就要溜。

      長根的手壓根沒接錢,塞進去的同時就飄散開來,像墳頭燒過后的紙錢四散飛舞,飛舞了好一會兒,才東一張西一張慢慢飄落到稻田里。

      沒等小古走出三步遠,長根上前一大步,一把抓住了小古的胳膊,小古感覺像鐵鉗夾在了胳膊上,動不得分毫。小古知道不妙,不敢直面老人,只是變著法子使出渾身的勁,拼命地掙,企圖掙脫老人的鐵手。

      我給你錢,中不?求你了,別再糟蹋了!

      沒想到的是,眼前的老人突然化作了到處乞討求生存的乞丐的臉,所有的尊嚴、人格和臉面全部拋棄得一干二凈,只為了討上一口飯,活命的飯,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往小古的手里塞。

      小古嚇傻了,一向靈活的大腦轉(zhuǎn)了無數(shù)回,也沒想明白眼前的老人此刻的舉動。錢塞過來的同時,另一只緊緊鉗著小古胳膊的手松了,小古整個身體一扭,沖了出去,落荒而逃。

      長根知道,金銀嶺是本縣最高的山,原來的名字叫老婆嶺。普通的山,普通的樹,就因為最高,被縣里開發(fā)成了風景區(qū),還改名叫金銀嶺。有一句廣告語,耳熟能詳,叫“人到金銀嶺,金銀滿地滾”。

      忘了說了,長根這個莊子,叫蔡家沖,是在縣城、曉天鎮(zhèn)和金銀嶺這條必經(jīng)路線中間的必經(jīng)之地。曉天鎮(zhèn)是明清時期就存在的老鎮(zhèn),再過來二十公里是蔡家沖,蔡家沖再向山里去約莫二十公里,是金銀嶺。只是蔡家沖太小,小得只是一個山窩窩,不惹人注意,小古要不是蔡家沖出生長大,估計也想不出剛才體驗糧食收割的招兒。

      長根一步一步,腳步比石碌碡還重地扎進稻田,手里的鐮刀一樣的重,重得動一下都得渾身用力,但還是一下一下地收割起來。一把,一棵,站著的,歪著的,倒著的,趴在田里的,都不放過。

      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落在了山尖上,成了燃燒著的火,燒遍了周圍的山,燒遍了莊上寂寞的屋,也燒遍了這幾塊不大的稻田和陷在其中的長根。

      秋已經(jīng)來了,五彩的秋,斑斕的秋,收獲的秋,開始生涼的秋!

      兒子青山總算回來了,是在接到父親住院的消息之后趕回來的,一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立馬辦理轉(zhuǎn)院手續(xù),移師省城醫(yī)院。

      經(jīng)過全面仔細深入的檢查,父親的身體并沒有問題,可老人黑臉更黑,雙目緊閉,不吃不喝,像處于深度昏迷狀態(tài)一樣??删驮卩l(xiāng)衛(wèi)生院臨上車出發(fā)時,躺在床上的父親死死抱著一個臉盆大圓鼓鼓的布袋,就是不松手,那頑固用力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深度昏迷的人。面對父親,青山有怨氣,有無奈,有糾結(jié),還有太多不解,早就過了沒飯吃的年代,還死守著那點田地,能種出金子來?不說與時俱進,總得順應時代潮流吧!在商場如戰(zhàn)場的當今,耽誤我一天時間會是幾塊田地的收入,他怎么就不算算呢?

      可此時,是無法對話的,因為父親壓根不給機會。青山很清楚,父親雙眼緊閉,不吃不喝,是在給自己下馬威,是在表達憤怒和不滿,是故意給自己看的。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后面還有什么花招。兒子也犟上了,干脆關了手機,不受外界任何干擾,專心陪在旁邊。連吃喝都叫外賣,不出病房一天。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長根的姿勢表情幾乎沒有變化。青山憋不住了,天天葡萄糖掛著,就算不吃不喝,身體沒事呀。不行!青山讓護士停止掛葡萄糖,護士瞪大眼睛看著青山,說,病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靠葡萄糖維持是有危險的。青山說,沒事,有事我負責。護士不同意,青山又去找醫(yī)生,勉強答應停用一天試試看。

      硬撐了三天沒抽煙,青山實在忍不住了,從口袋摸出香煙,三天來第一次走出病房,到走廊另一頭的樓梯口。過了把癮回來,青山發(fā)現(xiàn)不對勁,緊鄰著病床的床頭柜上多了一把新鮮的稻粒,粒粒飽滿厚實,黃澄澄的,還帶著毛茸茸的芒。父親的兩腮、嘴巴和喉管在蠕動,輕輕地,不細看看不出來,眼睛還在閉著,閉得很緊,從眉角眼梢能看出用力的樣子。

      青山想把床頭柜上的稻谷收起來,想了想,又停了手。約莫半小時的樣子,長根垂在雪白被面上的手抬起來,向床頭柜摸去,拇指和食指捏上一粒,伸向嘴巴,不用張口,直接按進了嘴里,又一輪蠕動開始了。其后,越來越規(guī)律了,大約每半小時一次,不用睜眼和扭頭,手的動作熟練至極??粗粗?,青山的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又強行壓了下去,再生,再壓,漸漸地,青山平靜了,只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父親。

      無數(shù)個父親逐一出現(xiàn)在面前,或清晰,或模糊。有初始記憶時的父親,幼兒時的父親,小學時的父親,中學時的父親,離家時的父親,田地里佝著腰干活的父親,趴在飯桌上狼吞虎咽吃飯的父親,瞇著眼睛皺眉抽煙的父親,四仰八叉睡覺的父親,兇巴巴發(fā)火的父親,爺爺去世時號啕大哭的父親,衰老的父親,拄著拐杖坐在家門口的父親,等等等等,都從久遠的記憶里涌出來,往青山面前擠。哪一個父親,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親;哪一個父親,都不是現(xiàn)在的父親;此時此刻面前的父親,有多少是與曾經(jīng)的父親重合著相似著?

      青山的目光在慢慢變軟,變熱,變輕,面前的不再是父親了,是剛出生時的兒子,是初戀時的妻子,是垂危時的母親,是路邊跪地乞討的乞丐,是公園里枯坐看日出日落的老人,是孤兒院遭人遺棄的嬰兒,是滿世界不顧一切打拼的自己,什么都是,唯獨不是父親。

      爸,我們出院吧?青山已經(jīng)恍惚了,這是第幾天,自己這是第一次對父親說話了,聲音之溫和輕柔,讓自己都吃驚。

      父親不理。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見到兒子開始,就沒開過口,連眼皮也沒為兒子抬過。

      爸,我答應您,我們一起回家種田。青山的語氣又誠懇了些,可父親不為所動。

      青山掏出關機的手機,開機,當面打電話,叫人馬上過來。來人兩手分別提著水果籃和營養(yǎng)品,進了病房,連叫了幾聲長根爺,一聲比一聲大。聲音有點熟悉的緣故,長根微微睜開了眼,是小古,不經(jīng)允許就糟蹋了滿田稻子的小古。長根的眼睛又閉上了,胸脯急劇起伏,手開始抖動,小古見狀,趕忙說,我給您賠禮來了,您打我罵我都行。青山站起來,說,爸,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本指望以那樣的方式既讓您既有收益,又避免了收割,沒想到,沒如您的意。我現(xiàn)在叫他來,就是當您的面,把城里的事全部交代給他,由他負責,我跟您回去種田。

      長根劇烈起伏著的胸脯慢慢恢復平靜,好像是猶豫了很久,準備了很久,用力了很多,眼睛緩緩睜開了,隱隱有光亮在跳蕩。

      爸,真的,我答應您,跟您回去種田。但您也要答應我,把全村各家各戶的稻田全部租過來,都由我們來種,全村的老年人只要愿意的,都跟我們干,發(fā)工資。種什么,怎么種,由您負責,就一個要求:不用農(nóng)藥和化肥。其他的,我來負責。

      在青山的腦海里,一個宏大的規(guī)劃已經(jīng)成形,清晰到仿佛已經(jīng)就在面前。他相信,他的規(guī)劃不僅可以讓父親和像父親一樣的父老鄉(xiāng)親重新享有收獲的喜悅,繼續(xù)做田地的主人,也能煥發(fā)山鄉(xiāng)的生機,讓城與鄉(xiāng)巧妙地融合和共享。

      長根的嘴唇在動,幾次欲張開,又中途止住了,兩道渾濁但堅定的目光已經(jīng)毫無疑問地指向兒子,似乎要刺進兒子的胸膛,看到兒子的內(nèi)心。

      青山走近父親,直接坐在了床沿上,握住了父親形同枯枝的粗糙大手。長根的一只手在掙,狠狠地掙,青山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松開些,讓父親的手抽出來。只見長根抽出來的手抬了起來,大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全都卷曲,讓一個小指努力地伸直,然后,伸向青山。

      青山明白了,這是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和自己做的動作。青山提出什么要求,怕父親只是口頭答應,過后就忘了,不兌現(xiàn),每次都非要父親拉鉤了才放心。每次,父親都認真地拉鉤,過后也從不食言地做到。

      青山毫不猶豫地伸手,把自己的小指和父親的小指搭在一起,緊緊地拉成鉤,鐵一樣的鉤。青山看到,父親笑了,憨憨地笑,孩子般地笑。兩滴碩大的淚珠問世了,挾帶著風聲,從青山的眼角滾落,這是一個剛強的中年男人的淚水。

      責任編輯/文媛

      猜你喜歡
      村主任鋤頭青山
      留得“青山”,贏得未來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
      云南畫報(2021年11期)2022-01-18 03:15:32
      青山攬勝
      寶藏(2020年4期)2020-11-05 06:48:36
      繞轉(zhuǎn)小舌頭
      一只雞
      金山(2019年12期)2019-01-17 06:00:10
      村主任的狗(短篇小說)
      草原(2016年8期)2016-11-16 20:48:59
      以我青山磊落,為梅畫地為牢
      《Life of π》
      打賭
      故事林(2008年4期)2008-05-14 15:37:56
      兩代人的鋤頭
      雜文選刊(2008年3期)2008-05-14 13:37:40
      鹤庆县| 平安县| 宜阳县| 曲阳县| 梁平县| 通山县| 广南县| 兴海县| 钟山县| 兴业县| 贺兰县| 湛江市| 千阳县| 清丰县| 图们市| 灵璧县| 深泽县| 德令哈市| 龙南县| 乌拉特中旗| 玉山县| 峨眉山市| 贵定县| 云霄县| 巩留县| 九台市| 邵阳市| 洪湖市| 怀柔区| 屏山县| 筠连县| 汪清县| 周宁县| 六枝特区| 恩施市| 玉林市| 黑河市| 安福县| 嵊州市| 诸暨市| 庐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