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目光值守的庭院。
群居的蒜苗,集體打敗了最后一片冰凍。
它們的心肺,初色不改,一直綠得毫無心機。
香椿樹和它的子嗣,高高矮矮,用白話和土語,討伐忘情的春風……
這是我時而居高臨下巡視的疆土。
這是瘠薄而宏闊的,我的幾乎全部。
身上依舊有,陳年的味道。步步收緊的眼眶里,已經蓄不下更多含鹽的流水。
被濡濕的光陰,一次次晾干之后,重又風雨交加。
疊嶂的日子,積塵壓迫著積塵。飽滿。易散。
牧歌躲躲閃閃,在這塊窄小的繁盛里。
于適宜打開喉嚨的高處,回望佝僂著的炊煙,嗆著柴草的原聲,曼舞梢頭。
院子圍護的老屋。只剩下,就要粉身的椽子——
多像一個年代灰色的脊梁。
那條被腳印和車轍喂大了的小路,長滿強盜般的野草和后來居上的莊稼。
靠近小河的自留地。一壟壟幼稚的菜畦,尚在發(fā)育期,操弄的少年,就徹底叛出了原籍。
那盞油燈賦閑了經年。那口書箱杳無音信。
一雙腳,始亂終棄。在瀝青路面,甩掉鞋底的黃泥,甩掉了植物和人腿的根系。
我以小園繼之以命。
小小的部分,不屈就方圓。
有彩蝶在此,完成了初婚。有貞潔的雪,落得慶幸。從一朵年幼的月季上,起飛的鳥鳴,讓一片天空鮮嫩。更有匍匐的蚯蚓,把園子里的新泥,搬到我的床前……
我碎碎念的、滿園的蒼生……
我的另外一個土質的軀體。
策馬歸來,我卸下輜重,在一陣熟悉的風中,脫去盔甲。
總有一片葉子,搖落世故的風霜。就像我,在雪落之前,甩掉頭上的一根銀發(fā)。
有誰知我負累,遞過薄衣?
有誰明我心志,為我解語?
在陽光的啟示下,我獲知滿園的秘語?;鞚崤c清澈之間,竟辨得出每寸土壤的細紋,和將要說出的大音。
每次聆聽之后,總會健步如飛。
用幾茬的榮枯生死,將譫妄和罪戾深埋。
難以屈就的風暴,會在無邊巨大的寧靜里伏法。
驅動著經久不衰的耳鳴,接通滿園無污染的蟲聲,讓來來去去的黑暗,按秩序漂白。
行騙了十年的終絲神經,堅持著含混不清的立場,令我一次次所托非人。
只能借助,被園子喂大,一只斷尾的壁虎,絕處逢生。
我逐漸擁有了更多的動物和植物。我準備認領它們,為一世的親人,而非臣民。
我以滿園的花草,為自己加冕。
最終,我將所剩無幾,除了宣稱,對一座小園的主權。
我會像熱愛自己一樣,熱愛它的春秋,它的情義,以及,
遠近的人間,深淺的命運。
李大釗手跡
風從南方來。風往北吹。
裹著一聲知返的雁鳴,經過。它的后面,有隱隱的旱天雷。
風起的時候,不見云涌。烏色的云,退化到一個過時的王朝。
金光指路,引向北方。
滯留于空空的樹丫上的,揭示羽毛下粉色肌肉的,灌滿臉上九道皺紋的……無聲的風。
我的手指,在風中起伏。曾在寒夜里,搓出的火星,被從北方而來的風,在一個節(jié)氣里摁滅。
此時,這十根火柴,由風點燃了,整個春天。
像風一樣舞動自己,我是一縷死去活來的風。
向更北的北方。我的氣息,已經有著,柳色的青。
風哨帶暖。你是我,被吹艷的第一朵迎春。
遙遠的笑臉,從一個村莊,馭風而上。
風在人間,僅是過客。在抵達之后,我就成了移民,成為搖搖晃晃的蝴蝶。
在風流淌的清溪里,抱緊一粒明眸,將所有的晶瑩再歡喜一次。
風棲九天。我難以將息。
腳步,揚起的微塵,是碎碎的、薄薄的心跡。
我從冰雪起程,以南風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