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圓潤的、甜蜜的野果,明明就生長在那里,但是我好像永遠尋找不到它們。它們會霧散,它們會土遁,它們長有翅膀,它們奔跑起來比野兔還快。
也許是因為家鄉(xiāng)的土壤太貧瘠,野果只生長短短一段時間,就忍耐不住,趁著黑漆漆的夜色搬遷到另一個地方。
也許野果跟童話故事中的小精靈一樣,對我,它們既不感興趣,也理解不了。每當我有意無意靠近它們時,它們就一邊默默地嘲笑我,一邊神秘地躲藏起來。
越是野果難覓,越是要渴望見上一面。雖然我不該垂涎偶爾到嘴的甘甜,野果的紅令我心疼、焦躁,但那一盞盞玲瓏奇妙的小燈籠經(jīng)常燃燒在我童年的暗夜里。也有橙,也有紫,甚至有黑,不過我最喜歡渾身通紅的野果,像野獸的眼睛那么紅,還像罕見的寶石那么紅。紅色更有趣味,更值得追尋。
我的童年稱得上快樂無憂,但只缺一樣寶貝——水果。我口渴的次數(shù)本就比其他孩子要多,而且嗜甜,總喜歡把一些平平常常的東西想象成甜的:泉水在地上嘩嘩地流淌著,瓶子里的酒水傾倒到杯子里,一個孩子從大人手中接過一把瓜子,牛羊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咬斷青草……它們一定都是甜的,甚至是非常非常甜的,我卻無法品嘗,也不愿意品嘗,因為害怕自己會失望。
那么就到村莊之外去尋找野生的水果吧,要紅,要甜,最好全部是多汁的果肉,仿佛一顆野果本身就是一眼小小的甘泉。
我孤身前行,道路變得堅硬、陌生,莊稼地變得荒涼,莊稼苗稀稀疏疏。繼續(xù)往前走,便沒有多少我能夠叫得出名字的植物了,灌木藤條牽連不斷,樹木翠竹高大粗壯,隨著光線的減弱,周圍顯得更加安靜,只能聽見一聲一聲的鳥鳴,卻不見鳥的蹤影。輕手輕腳地走著,有時候貓腰,有時候則吸緊肚皮,側著身子鉆過樹叢。這是一道深深的山谷,應該生長有各種各樣的野果,我鼓足勇氣頂著一陣涼風鉆進去。
帶刺的荊棘勾住我的衣褲,手腕和腳踝都被劃出一道道傷痕,汗水黏黏的,蚊子嗡嗡直叫喚,可是一直找不到我渴望擁有的野果。那些青色的、瘦小的野核桃,我一點兒也不稀罕,毛茸茸的山桃更討厭,我只要那種鮮紅的、飽滿的、甜軟或者甜脆的野果,里面有一個個小果核也沒有關系,我會在吸吮完果肉中的蜜汁后,笑嘻嘻地把果核吐射到一丈之外。
我瞪大眼睛找啊找,也無暇顧及蚊子對我的襲擊。這么大的一個野地,這么深的一處山谷,不可能沒有躲避人煙才能更好存活的野果們。我在激流中捉過狡猾的魚,在茫茫雪夜里追過機警的野兔,爬樹、鉆山洞我都擅長,而采集野果不需要這些技能,只需要我多一些耐心,再多一點運氣??裳矍暗牡孛鎱s滾涌出無邊無際的綠波,掩蓋住星辰一樣的野果:青草們長有腳,踩住野果,不讓它們露面;樹木們長有手,捂住野果,不讓它們露頭……我折斷一根樹枝,這里敲敲,那里打打,可是除了驚飛幾只蚱蜢外,連不可食的毒蘑菇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在進入山谷前,我倒瞧見過一片紅艷艷的野草莓,看上去又寂寞又熱烈,我絲毫沒有心動。我曾經(jīng)吃過野草莓,覺得它滋味稀薄。聽說野草莓也叫蛇莓,蛇喜歡在野草莓成熟的時候前去野餐一頓,餐后還習慣吐一口唾沫作為標記,我悄悄地遠離了蛇莓。蛇是我最忌憚的動物之一,只有傻瓜才會跟蛇爭東西吃,何況野草莓并不是我夢想中的紅野果。
然而究竟尋找到哪些野果才會滿足呢?我偏偏又回答不清楚。
我走了這么遠,竟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既沒有碰見紅山楂,也沒有邂逅紅櫻桃,青的香蕉不會有,青的檸檬也不會有。野果們都躲在白云那里嗎?還是都戴上了尋常草木的面具?不能責怪野果們,也不能責怪腳下的泥土,就像不能責怪童話不是真的。我并不感到悲傷,只是出奇的安靜,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野果難覓,我卻一點兒不后悔,對野果的夢想和渴望仍會吸引我到別的地方去找一找,我相信野果在世界上的存在,也照樣喜歡有關野果的故事。
我在書上讀到:在遙遠的非洲,人們喜歡咀嚼一種叫“神奇果”的漿果,咀嚼后會品嘗不出任何酸的東西:檸檬變甜了,酸酒變甜了,大黃變甜了……是的,我正在尋找的紅野果也是這樣,只要找到它、吃下它,再吃其他東西,許多發(fā)酸發(fā)苦的東西就都會變得甜美。
孫君飛:2015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獲得者。發(fā)表詩歌、散文、童話、雜文、小小說多篇(首),著有短篇童話集《魚孩子》。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