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來,我常常會思考這樣的問題:什么是真正的文學批評?文學批評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發(fā)展中,正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它存在的理由和意義何在?抑或,我們的文學批評,究竟應該有怎樣的擔當?應該呈現(xiàn)怎樣的美學形態(tài)?我感到,我們對“文學批評”的理解,正逐漸呈現(xiàn)更加開放的維度和層面。當然,當代文學批評,也面臨自身的危機和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說,時代和文學,呼喚好的文學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坦誠的批評來呼應。我認為,好的文學批評,一定是批評家對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含英咀華”、藝術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很多年前,我從李健吾的文學批評文字,就深深體味到這樣“咀華擷英”的美妙感受。像李健吾這一代評論家,大多愿意將自己對作家文本的真切感受和思考,深深地植入對作家的故事、人物、語言和細節(jié)的感受、體悟之中。在文本中每每徜徉一處,執(zhí)手相看,心領神會,正可謂與作家及其文本同舟共濟,以其激情和才情對文本進行“不遺余力”的傾情闡釋和解析。這樣,就使得他的文學評論文字,充滿體悟和感性的張力,評論的激情在文本世界中,對應著作家的性情,同時捕捉那些令人激動的細部和美妙的心理、精神的瞬間,正可謂“隨物婉轉”“與心徘徊”,念茲在茲,“情往以贈,興來如答”。而且文字中,仍不乏理性的思辨和精神的沉淀,我們都會有這樣的感受:一個批評家的感性和理性,共同訴之于詩性的文字,內(nèi)力溫婉,真情畢現(xiàn),不僅有溫度,有力度,有深度,更有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和氣度、風度,立意特立獨行,入情入理,思想的力量,沉實而有勁道,一任評論的激情在文本的世界“狼奔豕突”,云卷云舒。可以說,這樣的評論文字,既迥異于西方的“新批評”,也不同于社會學的道德分析,在這里,或可稱之為“詩性的批評”。艾布拉姆斯曾經(jīng)提出過作家和作品之間“鏡與燈”的關系。實際上,“鏡與燈”作為一個巨大的文學隱喻,更像是作家和批評家之間的相遇、相知,他們能夠相互照亮,相互鼓舞,即讓文學文本和批評文本,實現(xiàn)某種內(nèi)在的精神互證,并且對各自美學品質(zhì)和意味相互詮釋。批評融通創(chuàng)作文本之表里,發(fā)現(xiàn)蘊藉其間的文字之美、結構之美、情感之美,以及文本內(nèi)在精神的升華所在。說到底,批評就是一種審美的再創(chuàng)造,因為真正的文學批評,其最高的境界都應該是洞燭幽微,以“隱曲之心”顯露出對人性、存在世界深刻的把握。對于蘊藉在文學文本中的文化意蘊,還要有深邃的感悟。無疑,這是文學批評的一個最基本路徑和理論的面向,但是,多年以來,這樣的批評,像一股涓涓細流,尚難在當代文學批評中再度構成較為闊大的波瀾和聲勢。難能可貴的是,總是有這樣的潺潺溪流,款款地從文學的高地清逸流過,仍然情志相生,不斷地破繭而出。或者可以說這樣的美學批評,雖不像星辰,但卻是螢火,自帶光芒,熠熠閃亮。令人快慰的是,我在青年批評家來穎燕的文字里,已經(jīng)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詩性批評的氣息和活力,讓我清晰地看到她以此為目標的悉心的審美追求,以及她孜孜以求踐行的審美觀。《在一個世界里感受,在另一個世界里命名》這篇文字,似乎就是來穎燕對自己批評觀的一次精彩的詮釋。她借王爾德和比亞茲來這兩位大師,在相生相悖、“任性的”文學世界里的藝術共振,道出了藝術讀解的潛在特性,解析他們在文字和繪畫之間,如何地張揚出靈魂之底色。讀過這篇文字,我也一下子就明白她的第一本評論集《感受即命名》的書名含義,原來,這其中隱含她關于文學的深層感知,深刻體現(xiàn)著來穎燕文學批評的良苦用心:感受是命名的大前提和邏輯起點,沒有對文本深入、細致的勘察,就不會產(chǎn)生至境的美學判斷。毫無疑問,對文本真實的、貼切的、精準的藝術感受力,是一位評論家的“定海神針”和制勝法寶。那么,如何讓感受力抵達作家文本敘述的肌理,廓清事物的真實形態(tài)和內(nèi)在品質(zhì),去努力發(fā)現(xiàn)事物的隱性內(nèi)涵和精髓,是文學批評的終極目標。無疑,這是來穎燕“介入”文學批評后不斷追逐的文學愿景,成為她關于批評的美學訴求和審美方向上的自我定位。在我們時代,文學批評需要接續(xù)和傳承的,正是這樣的文學批評才可能朝向美學的皈依。因為,創(chuàng)作與批評,都是精神和靈魂的歷險,它可以是波瀾不驚的玄思,是理論的自覺;也應該是跳出敘述的吞云吐月之冥想。閱讀時意緒的鋪展,深入到文本肌理,而闡釋的沖動,在文字里無盡地流淌,直至在文學文本里觸摸到那些神秘、綺麗的片斷或整體,鎖定文本中彌散出的哲思和事物的深層意味?;蛟S,這是每一個評論家的夢想,因為誰都渴望自己的解讀和感悟,能夠成為文學文本風景的一部分,延展文本的生命力。
近些年來,來穎燕從不追逐文壇的“熱點”和“焦點”,不唯批評時尚,她只是力求踏實地、感性地去體驗文本敘事的深度,不斷地做著自己充滿興味的選題,其中飽含個性的審美特性和文字風格,已經(jīng)顯露出自己文學評論的理論氣質(zhì),讓我們看到她對于文學批評的獨特理解和深度探尋。
二
無疑,來穎燕的文學批評,一上手就有較高的起點和標高。她的文學感受力、想象力以及對文本的悟性,自信而敏銳。特別是,在文學批評的實踐中,她格外擅于審視作家、文本、經(jīng)驗、藝術在多個層面的相互關系。她呼吸同時代中外作家共通的文學氣氛、心理氣氛和哲學氣氛,而且她能以自己那種年輕的、新鮮的感受和激情,加入到同代人的文學進程之中。她坦誠地選擇同時代那些富有激情和韌性的作家及其文本進行考量,捕捉文本內(nèi)在的美學精神,作家的心性、品質(zhì),在文本的深處發(fā)現(xiàn)、發(fā)掘作家的寫作發(fā)生學,感知和判斷作家寫作的心理和精神面向。同時,她以一種寬柔的目光和細膩的筆觸,進入文本的“內(nèi)在理路”,竭力地闡釋出文本敘述的空間張力,生成那種既賞鑒、感悟,又審慎、質(zhì)疑的力量①。像《列車要開往何方》《向心與離心之間》《用自己的方式,講述未經(jīng)的年代》《他們會不斷彼此“相認”》幾篇文章,都是以作家的單篇新作為評論對象,在品鑒文本獨特魅力的同時,發(fā)掘和鉤沉出作家寫作中的靈魂訴求,并進一步延展出作家寫作的想象方式和判斷生活、審視世界的坐標。來穎燕對文珍、張悅然、何立偉、林秀赫小說的理解與把握,都是從個案入手,并沉潛到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追問他們?nèi)绾螐默F(xiàn)實和人性的細部,表現(xiàn)社會生活、存在世界以及人性,在其“有意味的形式”的敘述結構中,演繹當代生活的真實和人性的復雜狀態(tài),審視當代作家在小說這個奇異的靈魂容器里,所顯示出的充滿矛盾的敘事姿態(tài)。她對于這些作家的文本闡釋,讓我們看到來穎燕文學批評的話語方式,尤其對小說技術層面的意義,以及她對作品美學價值的重視和探究。毫無疑問,來穎燕對何立偉的文本闡釋及其寫作主體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闡發(fā),別有一番意趣和感悟力量。
何立偉曾言及自己在小說語言上的追求:重新挖掘漢語言的美好,“讓每一個文字皆能釋放具體的感覺”,“使文字更具漢語的神韻,蘊著更多的潛臺詞同審美信息”。何立偉的用力剛剛好,他的格調(diào)是泰然的?!段粲猩倌辍返那苍~,節(jié)制而內(nèi)斂,在看似的不經(jīng)意間讓整個小說在言短與意長之間求得平衡。而潛臺詞的蘊藉和具體感覺的釋放,也因為敘述角度的自如轉圜而得以實現(xiàn)。
在這里,來穎燕還將何立偉的小說與繪畫、散文做了某種“貫通”:“對于何立偉而言,這種離心的發(fā)散和向心的回歸始終并存在他的小說中,當然,也存在于他的畫、他的散文中。佩特曾經(jīng)把風格看作‘一種感受模式,一種全然回應整個性格的姿態(tài)。何立偉不是專業(yè)的畫者,他是在直白地用畫筆觸碰文字不可抵達的地方,自由地安放自己的心性。如果說《昔有少年》讓人對其畫中的世俗和戲謔意味感到驚訝,那么《水流日夜》則是一種接續(xù)和補充,顯露出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秘不示人——瑣碎的,接地的,諷刺的,但其中的詩意依然影影綽綽,不曾被掩埋?!边@樣的闡釋,是將藝術的直覺納入到“通感”的美學層面。同時,我們能夠體會到,來穎燕的評論文字,讓何立偉“多重文本”的“鏡與燈”式的互文、佐證和映照,越過不同藝術門類的邊界,非常有力地展示寫作和繪畫特有的辯證轉化關系。而且論述還牽扯出敘事文本中作家的感受力,小說語言的節(jié)制內(nèi)斂,尤其是從“離心的和向心的”敘事姿態(tài)層面,闡釋出何氏“小說中或隱或顯的詩性”“無法言表而被壓抑的那部分人性”。我想,來穎燕之所以選擇并非何立偉代表作的《昔有少年》和《水流日夜》兩個文本,就是為進一步挖掘何立偉寫作,在常態(tài)化敘事過程里,其內(nèi)在情感機制與文本之間的隱秘關系,以及對其敘述的“用力”的平衡性、發(fā)散性和詩性氛圍的考量。由此可見,不僅是文學敘事文本,即使是批評文本,我們對于它的解讀,也是要傾心于詩性和氣韻、氣理,作出同心存焉的體悟和呼應?;蛟S,在一定意義上講,這是文學批評寫作的精神淵藪。發(fā)現(xiàn)、挖掘一個時代文學的個性化的、細微的經(jīng)驗呈現(xiàn),作家的細部修辭,是來穎燕文學批評的重要的著力點或切入點。在這里,我們看到一種可貴的、對文本充滿藝術洞悉力的美學評論,一種具有文化品格的、沉潛于文本深層結構的理論訴求。我感到,這就是最接近“詩性的批評”的有靈性的文字。
仔細看來,收入《感受即命名》的評論張翎新作《勞燕》的《那些不曾記載的名字》,評價周嘉寧《你是浪子,別泊岸》的《與人無限貼近的沉默》,關于楊遙《補天余》的《塵埃里的我們,染有現(xiàn)實最深的顏色》,篇幅雖短,但精悍厚實,字里行間,對文本的畫龍點睛之處比比皆是。而且僅僅從這些篇名就可以洞見來穎燕文學評論的詩性品質(zhì)和美學取向。對于楊遙的小說,她三言兩語就捕捉到其“似在尋找一種自足,以對抗現(xiàn)實的虛無。只是有的作品,往往用力過猛,而一旦‘象征太過明確,作品的氣韻反而會受損”;而她從周嘉寧小說修改稿中的一句“她突然沉默起來”,就敏感而堅定地意識到“回復了周嘉寧小說獨有的神秘氣質(zhì)”,顯然,這是一位職業(yè)編輯的敏感和細膩,在自我重疊了一個評論家的感受力和判斷力之后,讓一位青年作家與一位青年批評家,透過文本,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審美對話。關于張翎的長篇新作《勞燕》,來穎燕面對張翎在小說中處理許多歷史真實性的元素,進行文學虛構,表述出一個專業(yè)讀者對作家寫作的深層體悟②。“越是明知虛構,卻越容易感同身受甚至是對于這兩條狗的講述。我們被封閉在作者虛構的世界里,但就著作者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太多真實。這個虛構的世界超越了許多的邊界”,這段話,簡潔而樸素地闡釋了張翎小說敘事的內(nèi)在張力和魅力所在。來穎燕發(fā)現(xiàn)或觸及張翎小說創(chuàng)作最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小說虛構的故事中有著太多真實可感的細節(jié),有關人物的命運,作家動用了許多真實性的元素,去完成并“實現(xiàn)”這個故事虛構的“宿命”,從而讓文本產(chǎn)生“似是而非”的、“明之虛構,卻越容易感同身受”的壓力和張力。應該說,這篇短文,區(qū)區(qū)不足兩千字,不僅指出了作家寫作的獨到之處,而且畫龍點睛地概括出故事、人物、事件與虛構和真實之間的微妙關系,將作家寫作中的秘不示人“先天之氣”和虛構力,作出精準的判斷和把握。
這些處理讓他的作品散發(fā)出人性的光輝和深度——人性從來就是復雜而不能截然論斷是非的,如果作者能用一種真實的眼光和寬廣的心胸去關照這個世界中的個體的處境,便常常會塑造出豐滿的人物形象。而孫颙在這方面的造詣,是日臻深厚的。正如荷爾德林所說,“誰曾見過那最深刻的,誰便愛那最現(xiàn)實的”。正是因為孫颙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斷觀察和善于思考,他的作品才會隨著時間的積淀越發(fā)顯出復雜性和包容力。
關于孫颙的創(chuàng)作,在這里,來穎燕的感受迅速轉換成貼切的、入理的對孫颙寫作倫理的判斷:“孫颙在其寬厚的外表下,還蘊藉著更多面的特質(zhì)——他熱情擁抱生活,但思考的問題卻常常是冷靜而嚴肅的,他很寬厚,但是對于復雜的世態(tài)并非涉之不深,他的文風質(zhì)樸,卻讓人覺得其中別有深意……這些看起來有些矛盾的特質(zhì),使他的作品耐人尋味而有生命力?!痹谶@篇《順乎心性的文學世界——關于孫颙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來穎燕道出了孫颙寫作的復雜性、包容力和洞察力。我想,這樣的判斷,依然是來穎燕基于對作家在文本中顯示出的情懷、審美方式,以及對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感受力作出的審美判斷。來穎燕在對《拍賣師阿獨》《漂移者》的分析,聚焦孫颙小說對人性發(fā)掘的深度,對時代性審視的開闊度,以此揭示孫颙質(zhì)樸文風背后的寬厚和深刻。
可見,從何立偉、張翎和孫颙的寫作中,來穎燕強烈地意識到敘事文學那種強烈的反邏輯的情感、思考力量,使其深入地體悟到什么是構成小說魅力的真正力量和淵藪。來穎燕相信,文本的力量和光輝,既不會源自故事本身,或許,就是小說家的某種肆意推斷和苦心孤詣的挖掘,是一種來自于敘述對象富有吸引力的奇妙意緒??梢哉f,這一切都沒有理由,進一步說,這一切在生活中如此,在小說中是否更是如此呢?作家的感悟力、想象力、虛構力,鑄就而成的文本機制,那種的超越某種生活邏輯的精神、心理編碼,而這些構成作家必然的感悟性力量的情感驅(qū)動。那么,敘述所表現(xiàn)出的別出心裁的文本結構,作家的目光對人性的細微洞察,特別是諸多的、難以厘清的由于人的生理、性別、心理和精神困境所造成的命運、宿命和某種扭轉,都可能使小說抵達它應該抵達的角落。就像敘事的每一個情節(jié)、細部,它可能是在作家的深思熟慮中開始的,也可能是靈感突然襲來后,作家的又一次猝不及防的“被迫”敘述。靈感是根本不講道理的,人物的命運,人物行走的路徑,常常不以作家的意志、意識所制約。小說就是要在沒有理由的地方開始敘述,在可能找到依據(jù)的時候結束敘述的行旅。當然,也可能因為作家一時的沖動,交給讀者一個匪夷所思的結局。來穎燕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因此,她進入文本的思路、途徑和闡釋策略,無不以對文本的感受力、吸納力和美學法則,為自己的文學批評活動定位。發(fā)現(xiàn)和洞悉作家形而上層面的沉思,也能通過對其文本的細致爬梳,潛入作家的內(nèi)心“讓人重新審看日常的習焉不察”,破解復雜文本中作家有意或無意間擬設的謎團。
三
來穎燕對中國當代作家的解讀,作為直擊文學現(xiàn)場的“如是觀”,是她鄭重介入當代文學詩學視域的會心的嘗試,與許多年輕評論家有所不同的是,她還對西方當代文學有著極大的熱情和投入。我們能夠感覺到,來穎燕對中外作家的喜愛,可以說難分伯仲。她對普魯斯特、納博科夫、懷特、埃科、麥克尤恩、科恩、卡波蒂、東野圭吾等諸多西方當代小說大師的文本,包括畫家高更的手記和卡明斯演講,都有著廣泛的涉獵。她的許多篇章,都能恰切地深入到作品的肌理,沉潛其中,而且她評價、闡釋的文字,既流暢、靈動、飄逸,散發(fā)著才情和文采,又能讓閱讀和解讀的自由意緒,滲透出理性的微茫??吹贸鰜?,來穎燕文學評論的激情,美學修養(yǎng),藝術感受力,想象力,使她與這些大師的文本形成“冥冥之中的默契”和“暗合心底的密碼”。對于這些跨越國界和族別的文字,來穎燕同樣能夠在生活、作者、文本、閱讀之間建立一條寬柔的美學的闡釋鏈。諸如《呼吸之間,來日方長》《人生就是一樁懸案》《生命本質(zhì)的譯者》《游蕩的荒誕與現(xiàn)實間的靈魂》《人性交錯地帶的夢魘》這些篇章,對于文本的主題、人物、文體、語言,都有獨特的感知和個性化的命意和判斷,更有諸多別出心裁之處,恕我在此不做贅述。我想說的是,一位評論家的閱讀視野、批評倫理,除了強大的理論支持,對外國文學文本的揣摩和闡發(fā),也是建立審視、判斷中國當代文學敘事不可或缺的參照系。這一點,實為年輕一代評論家中所鮮見。
整體看來,來穎燕的文學批評文字,從不做那種“印象式”的掃描和無厘頭的評估,也從來沒有肆意地對研究對象妄下結論,而是在沉入文本的微觀場域之后,去把握作家的敘事方向和倫理,審視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維度,以至于走近作家,潛入文本,作出自己的評介和分析。并且對文本中的精神、心理反應、藝術內(nèi)容中新的元素,做出精到的辨識。來穎燕的批評理路、審美趨向非常清晰,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優(yōu)長在哪里。所以,她在《“閱讀是創(chuàng)作的合謀”——托馬斯·福斯特〈如何閱讀一本小說〉》一文中,借艾略特的話語坦言:“閱讀是創(chuàng)作的共謀?!睙o疑,這是從更高的文化精神層面,來看取小說價值和意義的“感悟式”探尋以及嵌入文本世界的入口。當然,這也是批評家從細膩的文本解讀和抽象的精神指向,形成自己獨特批評氣度的必然選擇。
另外,我們還看到,她對自己同代批評家的理解,也是感同身受般的精細和到位。在《作為詩人的批評者》一文中,她細致地梳理評論家張定浩的批評形態(tài),認為張定浩“他的詩心是天生純?nèi)坏?,他的詩意是渾然整體的特質(zhì)”“以‘經(jīng)驗丈量和評判作品,將‘經(jīng)驗作為一條在當下紛繁嘈雜的批評界突圍的路徑”“對于細節(jié)感受的關注并不遮蔽他所期達成的愿望:對作品呈現(xiàn)出一個整體式判斷”,可以說,來穎燕肯定這些,都是對作為詩人張定浩的審美判斷和表達方式的認可,她所理解的張定浩的批評品質(zhì)和意義,就在于“呈現(xiàn)給我們一種詩人的‘觀看作品的方式”。在這里,我們也注意到,張定浩的批評文字,格外注重文本的成熟性和獨特性,注重作家的寫作個性特征和創(chuàng)作風貌。其實,這一點,與來穎燕的詩性批評理路,有著非常相近的美學意蘊和精神取向。我想,這也許正是這一代批評家最為可貴的審美追求和精神氣度。那么,從這樣的角度,審視和論證同代批評家的整體寫作發(fā)生,我們能夠看出,來穎燕是一個醉心于文本細讀和“新批評”的評論家。這也表明,她對諸如“個體經(jīng)驗”“詩性”“批評氣質(zhì)”“平等對話”等批評的概念和“范疇”異常敏感和興奮,蘊藉著坦誠而純真的詩性之根。
對小說觀念、作家審美感受方式、小說文體的理解和關注,使得來穎燕的批評文字更富有理論深度和審美辨識力?!案杏X”這個詞語,就像是呼應著她所傾情的“感受即命名”,在“感受”“感覺”之后,批評的責任和擔當,必然指向理性、隱喻、象征所能實現(xiàn)的文本之深邃。通過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判斷文本的價值,是審美的重要途徑。來穎燕以短篇小說文體闡釋作為切入口,分析葉兆言、畢飛宇、張惠雯、房偉等當代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撞擊并打碎文本、故事表象所虛擬的鏡像,介入文本肌理,發(fā)掘其如何“擴大我們的現(xiàn)實”,重啟我們對現(xiàn)實的闡釋激情和可能性。理論是灰色的,“感受之樹”常青,感受可以在文本之內(nèi)、文本之外,生長出再造的景觀。也就是說,作家感受并創(chuàng)造的文本現(xiàn)實,經(jīng)由批評家的審美感受現(xiàn)實,延展出文本不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
于是,“感覺”成了情節(jié)在自我消耗之后的余音,它是在情節(jié)四周升騰起來的一層直覺的薄霧,也是作者與讀者之間溫柔的交換和對彼此的逃離。它連接起小說的現(xiàn)實和我們的現(xiàn)實——這二者當然不可能重合,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事背后涌動著的持續(xù)的生命力,滲透著關乎人世萬物的“感覺”。它們伸出觸角,擁我們?nèi)霊?,誘發(fā)我們想象和理解小說所講述的現(xiàn)實。
“感覺”讓小說從“看山是山”趨往了“看山不僅是山”的境地:無論小說家們持有的編織情節(jié)的姿態(tài)是縱深的還是平遠的,最后傳達出來的感覺,刻有生活的鮮活肌理,但又并不囿于其中;它擴大了我們的現(xiàn)實,并最終將我們帶離大地,賦予我們俯瞰的視野——每個人的生活都微不足道,但集結在一起,顯露出生命的有序或是無常。短篇小說因此獲得了出離篇幅之限的可能——“感覺”無形無蹤,又無處不在,但正是這種“無”才能消解篇幅之限,承載對人生百態(tài)的吸納和統(tǒng)攝。③
這種感覺、感受和審美的路徑,其來有自。在《文學與拼貼畫》一文中,我們印證了來穎燕藝術感覺的觸角或爆破點所在。來穎燕對文字和繪畫的關聯(lián)研究,情有獨鐘,她認為文學和繪畫,雖然是分屬于不同藝術系統(tǒng)的門類,各自又都有著各自不同的聚焦方式。但這些,絲毫也不會妨礙它們在技法上的相通和彼此借鑒。即使相互之間可能會面臨某些斷章取義的尷尬,但精神、心理結構方面的契合,必將使文學敘事呈現(xiàn)難以想象的可能性。“作家們捕捉到拼貼畫中最顯眼的對畫面‘異質(zhì)性的大膽表達,繼而會悟到新的寫作技法,那種打亂線性的敘事線索和合乎邏輯的心理線索,然后重新整合、并置、勾連。”④她竭力發(fā)掘著翁杰達、石黑一雄、庫切、卡夫卡、史蒂文森、余華等人的敘事,與畢加索、布拉克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實質(zhì)上,這是對不同藝術樣式的品質(zhì)、異質(zhì)性、文學自身規(guī)律及其創(chuàng)新策略的深入探究。這樣,我們也就更加明白,此前她對于何立偉小說的闡釋,為何如此精到和細膩。來穎燕體悟到想象閎域與物質(zhì)視景之間,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生活經(jīng)驗、生命體驗之間,以及小說家與存在、事物之間精神的無縫隙鏈接。從文本中,透視生活的底蘊和現(xiàn)實的浮光掠影,抽取出可暗示生命、現(xiàn)實、人性等文本潛能的敘述,投射出審美、倫理關懷。這樣的評論文字,無限地貼近藝術感性體驗的相似性,重視情感、情緒和感受的可感性和真實性,重新構建起新的批評邏輯、理念和框架。無疑,這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文學批評嘗試。
總而言之,來穎燕的文學評論文字,洋溢著審美感受的活力和激情,而且她在文本細讀中盡享文學本身的美好,在闡釋中,存留住真實的美學體驗,以及想象、判斷和命名、命意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而感受和命名,就構成了審美狂歡中的“鏡與燈”,也讓我們通過文本“八分之一”的“冰山一角”,感悟、體察到文字背后豐厚、沉實的“八分之七”。因此,這樣的文學閱讀和文學闡釋,也是將對作家、文本的深切感受,最終升華為生命詩學、藝術哲學的美學途徑之一?!?/p>
【注釋】
①②張學昕:《尋覓文學批評的“鏡與燈”》,《文匯讀書周報》2018年10月8日。
③來穎燕:《短篇小說的情節(jié)與感覺》,《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年第4期。
④來穎燕:《文學與拼貼畫》,《上海文化》2019年第11期。
(張學昕,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