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
筆者藏有成扇一把,一面是李研山之書法,錄放翁《沈園二首》。落款為:“思舊閣主人(馬賓甫)索書,己卯暮春,研山。”另一面的畫作是張祥凝的題字。
一般情況下,總會想當(dāng)然地以為是張氏之畫作,因為扇面一般有書畫家合作的慣例。既然李研山寫了一面的書法,另一面的畫又是張祥凝的題款,那八九不離十,應(yīng)該是張的畫。但細讀下來,原來這算是李研山與張祥凝共同完成的作品。
何為之算?“甲申小暑,賓甫道兄出研山己卯同客香島時未成舊作,屬為補之并淺賦著色。己卯迄今又五易裘葛,感懷往昔,惘然識之。作齋居士張祥凝,時在廣州賃廡。”
扇面提及的三位主人公
先對三位主人公稍作介紹。
李研山,字居端,號研山,廣東新會人。年輕時問學(xué)于省城廣州,畫家潘龢為其師。及長負(fù)笈京師,入北大法律系。學(xué)成回到廣州,做過一陣子的法官,但無心此職,遂全心投入藝事。加入潘龢主持的畫家團體——廣東國畫研究會,后又接替司徒槐任市立美術(shù)學(xué)校校長一職。
張祥凝,號作齋居士,番禺橫沙人。其“性耽藝術(shù),學(xué)無常師,志在故人,濟以天聰,又交游一時名藝人”。畫專山水,力臨元四家,尤醉心于明王孟端。又得盧子樞先生之教導(dǎo),畫技益進;篆刻或牧甫、或昌碩、或秦漢鑄印盡能妙肖。李張二人同為廣東國畫研究會會員,也曾合組天池畫社。(而據(jù)《二十世紀(jì)山水畫的臨古典范——李研山及其書畫研究》一書里面提到張祥凝是李研山的表弟。)
馬賓甫,順德人。住廣州西關(guān),民國時期的詩人、收藏家。馬賓甫富收藏,精鑒賞,與當(dāng)時書畫篆刻名家交往頗密,有大量的詩書往來,張大千、黃賓虹等都有佳作酬贈。馬賓甫雅好金石,尤其鐘情篆刻,加之與嶺南印人交往甚密,故藏印頗豐,鄧爾雅、馮康侯等印作既多且精。
李研山扇面為何未完成?
言歸正傳。扇面為何未完成,張祥凝又為何生惘然之感?
己卯是1939年,甲申也就是五年后的1944年了。眾所周知的原因,1937年日軍侵華,開始長達8年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翌年10月,日軍開始進攻廣州。筆者收藏的另一幅張祥凝畫作,其在畫上的題字提及當(dāng)年走難的狼狽之境況:“……尤憶戊寅(1938年)歲秋,廣州城陷,備受艱苦,逃三水之木棉墟。時將黎明,倭兵已至,寅夜發(fā)出至廣廈,欲投蘆苞也,不果。余后渡江轉(zhuǎn)四會……”
廣州到三水木棉墟,按現(xiàn)時的道路條件,步行也要50余公里,空身也需行走半日。但當(dāng)年的道路哪有這般的好,又是拖家?guī)Э冢质禽w重行囊,這一路慘狀可以想見。而當(dāng)?shù)搅四久扌?,正想投靠蘆苞朋友時,日軍也已追到(日軍第5師團當(dāng)年的10月25日攻陷三水),不得已,渡過北江,再跋涉20余公里到了四會,才算暫脫虎口。多日后再輾轉(zhuǎn)到了香港。(張祥凝自用印邊款有記:戊寅避兵香島,時摹刻古鉨。)
同時逃離廣州的還有李研山。
李研山抗戰(zhàn)開始后,以“元初畫家避世的心態(tài)和陶淵明歸隱田園的情意”去到香港。先與李鳳公設(shè)“鳳研樓”畫室鬻(yù,古同“育”,意為賣)畫為生,后又依傍愛好書畫的富人們做“掛單和尚”。此期間,與一眾避地香島的藝術(shù)同道如鄧芬、沈仲強、余匡父、雷君軾等時相往還、雅集唱酬。其中也有張祥凝。
己卯年間,張為李刻印有確切年款的有7 枚。有“居端”一印,邊款云:“研山畫盟議論精微,六法宏博。邇來避兵赤柱(雷君軾在赤柱平康里開設(shè)的“深杏樓”),重逢話舊。祥凝欣然為刻此印,己卯?!倍硪弧熬佣诵陪b”款曰:“研山二兄畫盟為余作摹印圖卷,刻此報之。祥凝,己卯中秋。”而邊款中提及的摹印圖卷有張大千題跋:“此卷為研山中歲之作,奄有文沈之長而上規(guī)馬和之、王叔明,尤見功深?!?/p>
1939年間的畫作,屬于李氏早期作品?!斑@是他前期的靈秀清逸,細筆衡山作風(fēng)的延續(xù)?!鄙让娈嬘谕瑫r期,至于為何未完成,或已無從稽考。雖未賦色,但其稿亦能體現(xiàn)到此種風(fēng)格。
五易裘葛后,馬賓甫請張氏補之
戰(zhàn)亂頻仍,流離失所。1941年李氏欲往越南西貢投靠陳融及過星馬,可惜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令其無法成行。在之后18天的香港攻防戰(zhàn)中,他飽受虛驚。終于在1942年春節(jié)前數(shù)日,幸運坐上了第一班開往澳門的船,而又有幸獲當(dāng)?shù)孛魉J(rèn)同,總算穩(wěn)定下來。
可惜好景不長,因澳門糧食短缺,餓殍遍地,人吃人的事時有所聞。同年李氏有《苦雨二首》:“一、極望真成海靡涯,春光纔漏復(fù)濃遮。髠條攬屋宵宵雨,濕羽黏天處處家。且任顛風(fēng)簮鬢影,休題錦瑟怨年華。艱虞雜逯君知否,米價嬰心到浣花。二、白眼看春了不春,稍回雨腳是天仁。收將滄海揚塵淚,來對齊門皷瑟人。室褊欲沉千嶂雪,水寒容撥幾脩鱗。未能接浙完歸計,手狀憑渠作告身?!?/p>
此地也是留不住了,1943年遂又往廣州灣(今之湛江)去了。在湛江期間幸得當(dāng)?shù)孛麝惡踩A招待,謀得一所中學(xué)教師之職。對于畫家來說,“揾食家生”就是手里的那管筆,平日里沒事就背臨名畫以遣日辰,有人求畫時,也可鬻畫維生。于是就在湛安頓下來直至抗戰(zhàn)結(jié)束。
五易裘葛后的甲申小暑,馬賓甫出此扇面請張氏補之。此時,張祥凝已回到廣州,惜所住之地已變?yōu)橘U廡,而李研山也遠在廣州灣避戰(zhàn)。這一年張祥凝還能與鄧芬、馮湘碧等人作畫雅集(這一年間,有他們的合作畫作存世),而遠在湛江的李研山呢?孤獨一人,不免感懷往昔,惘然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