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涵
題記
在毛烏素治沙的故事里,最打動人的是時間。
一棵樟子松的種子長成1米多高的樹苗,用了10年。
一片治沙基地的植被覆蓋率由3%提高到65%,用了近20年。
一個沙地植物園里形成不足2厘米厚的腐殖質層,用了60年。
一座城市的沙地不再流動,用了70年。
在漫長的時光里,治沙人在孤獨中堅持。樹木不說話,但它能感受到治沙人的執(zhí)著。沙地不說話,但它能感受到治沙人的決心。從森林草原到遍地黃沙,毛烏素經歷了上千年的演化,而要想回到當初,還需要付出持久的努力。大自然會給熱愛它的人們綠色的回報——不過,需要時間。
2021年4月8日,在陜西省榆林市紅石峽沙地植物園里,陜西省治沙研究所所長石長春彎腰撿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上挖了十幾下,這片土壤的分層立刻清晰呈現在眼前:表層枯枝落葉下,是不足2厘米厚的黑褐色腐殖質層,往下都是黃沙。
“我們花了60多年時間培育這片林子,才形成了這一兩厘米的腐殖質層,沙地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整體改善是個緩慢的過程?!彼麑τ浾哒f。
這個植物園建于1957年。當時這里全是流動沙地,經過幾代人的艱苦奮斗,現在已全部改造為固定沙地,森林覆蓋率從1.8%升至67%,植物種類從20多種增加到500多種,成為我國沙旱生植物種質資源基因庫。
石長春腳下的這片土地屬于毛烏素沙地。作為我國四大沙地之一,毛烏素沙地總面積4.22萬平方公里,主要分布在陜西榆林和內蒙古鄂爾多斯,是我國防止沙漠東移南進的地理防線,也是陜西省沙漠化治理重點區(qū)和京津風沙源治理重點區(qū)。
沙地的形成,經歷了漫漫歲月的侵蝕。而治沙,同樣是與時間的較量。
引種樟子松
走進紅石峽沙地植物園針葉樹引種區(qū),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樟子松彰顯出“功勛樹種”的風采。
它們得以在榆林安家,不得不提到一個人——被稱為“榆林樟子松之父”的孫禎元。1962年,他從北京林學院(現北京林業(yè)大學)畢業(yè)后進入陜西省治沙研究所,為做好治沙植物引種工作走遍三北地區(qū),經悉心研究,將大興安嶺的樟子松引入毛烏素沙地。
1964年,一輛大卡車從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紅花爾基鎮(zhèn)拉來217株樟子松,栽入紅石峽沙地植物園。如今,植物園依然健在的77株樟子松中,最大的一棵有20米高,胸徑40厘米。
引種成功的樟子松,改變了毛烏素沙地缺少常綠樹種的面貌。樟子松四季常青,耗水較少,且壽命可達百年以上,目前已成為我國西部地區(qū)治沙造林的首選針葉樹種,僅榆林市造林保存面積就達165萬畝。
在這片樟子松林里,兩株被木柵欄圍著、旁邊牌子上寫有“樟子松自然更新苗(2010年)”字樣的樹苗格外引人注目。像這樣的樟子松自然更新苗,在這個園子里共發(fā)現了100多株,圍起來是為防止幼苗被兔子啃掉?!皬囊N到自然產生子代,進一步印證了樟子松在毛烏素沙地是一個成功引進的樹種?!笨粗鼈儯L春露出“老父親”一般的欣慰眼神。
在石長春眼中,它們非常珍貴。因為要形成森林環(huán)境需要的小氣候時間比較長,所以目前還不能實現大面積自然更新。
10年,兩株苗才長到1米多高?!罢磷铀梢话阋?年左右才進入速生期,所以種樹這件事,你的成就很可能你自己是看不到的。”石長春說。
再往前走,一處裸露沙地格外醒目。原來是去年為了埋根管子而挖開了這片地?!斑@里的生態(tài)很脆弱,形成一兩厘米的腐殖質層需要數十年,而破壞就在一瞬間?!笔L春說。
曾有人擔心,在毛烏素沙地種的那么多樹會不會成為地下水“抽水機”?!皬倪@個園子的情況來看,1957年測的地下水位是8米,現在還是8米,而且種樹真的能涵養(yǎng)水源。”石長春帶著記者來到一處水塘邊,驕傲地說,“你看,沙漠里流出來的泉水,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幾年前我們發(fā)現這地方在慢慢滲水,就搞了個壩,水越積越多了?!?/p>
1998年從西北農林學院治沙專業(yè)畢業(yè)的石長春,已從事治沙工作20多年,他覺得“實踐比想象難得多”,而發(fā)現自然更新的樹苗或滲水地這樣的驚喜,都是他堅持下去的動力。
“種樹是件比較寂寞的事情,你是和不說話的東西打交道,要想方設法把樹種活的地方又往往比較荒涼。”石長春說,種樹需要時間,能堅持下來做這個事兒,確實很不容易。早期治沙所的職工來自五湖四海,在這里一待就是一輩子。
近年來,陜西省治沙研究所又從北美引入班克松,從遼寧引入彰武松、赤松、紅松,從渾善達克沙地引入沙地云杉,從吉林引入長白松、長白落葉松等,均獲得成功,由此將毛烏素沙地適宜栽植的針葉樹種類擴大到了近10種,降低了純林生態(tài)危險。
發(fā)現“毛櫻桃”
汽車駛入陜西省神木市生態(tài)保護建設協會治沙基地,綠意盎然的人工林覆蓋了曾經的大片沙地。車窗外,不斷掠過一塊塊寫著“綠化造林”“志愿植樹”等字樣的牌子。一路上沒有看到第二輛車,行駛了30公里后,來到張應龍的辦公地。
18年來,張應龍走過的,也是這樣一條漫長又孤獨的路。
張應龍是民間公益性治沙組織——神木市生態(tài)保護建設協會會長。從2003年起,他在毛烏素沙地禿尾河源頭圪丑溝村承包土地治沙,目前已完成治沙面積42.8萬畝,實際管護面積50余萬畝,栽植各種樹木2500萬株,承包地的植被覆蓋率由最初的3%提高到65%。
“治沙是好事,但真是不容易,也不是沒有后悔過,但既然干了,半途而廢不甘心。”他說。
原本在北京一家外企擔任高管的張應龍,2003年承包下老家神木的這塊沙地,這個文藝青年最初抱著“建一個世外桃源”的夢想。但現實很骨感。他沒想到在沙地上種樹這么難,幾百萬元積蓄很快花光。從不知道能種什么、怎么種,到發(fā)現合適的樹種、摸索出種植門道,張應龍經歷了很多煎熬。“最孤獨的時候,就在沙丘上看螞蟻搬家,看兩個蟲子打架。”
2003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張應龍偶然在附近村民家看到了用來點油燈的“毛櫻桃”,在得知這種罕見的野生灌木不僅是一種油料作物,而且還不需要平茬,能節(jié)省大量管護費用后,張應龍看到了希望——從沙漠里可以走出一條生態(tài)致富路。他與科研人員合作,經過多年探索,終于掌握了這種作物的栽培技術,在基地先后種下3萬畝。
治沙不僅要花力氣,還要靠科技;不能光靠一己之力,還要動員更廣泛的社會力量。張應龍發(fā)起成立了神木縣生態(tài)保護建設協會,并先后與多家科研機構合作,圍繞毛烏素沙地綜合治理等課題進行研究。
18年來,張應龍借助科研力量探索出了混交林、生態(tài)林、經濟林兼顧,喬灌結合等模式,讓這片沙地的生態(tài)條件得到根本性改觀,并通過引導周邊村民在基地勞動,每年幫助村民實現林業(yè)產業(yè)收入2000多萬元。眼下,他還在進行樟子松林下野生菌種的人工干預培養(yǎng)等創(chuàng)新嘗試,從防沙治沙到護沙用沙,路越走越寬。
在張應龍看來,治沙第一步是有效遏制沙地的發(fā)展,第二步是利用,第三步是建立生態(tài)循環(huán)利用模式?!爸紊陈凡艅傞_始,就像畫畫,剛有了個輪廓,下一步要著色。”
“跟大自然打交道挺有意思,雖然樹不會說話,但你看它一年長一截,會有好奇心,明年它會長成啥樣呢?就這樣一年年堅持下來?!彼f,“不是我改變了沙漠,是沙漠改變了我。它讓我找到有意義的事,實現更大的人生價值?!?/p>
“沙進人退”到“綠進沙退”
“上個月從蒙古國刮來的那場大沙塵暴讓我一下子想起了20多年前?!标兾魇∮芰质辛謽I(yè)和草原局法規(guī)科教科副科長劉璇是土生土長的榆林人,他記得20世紀80年代上小學時,每個同學書包里都有個標配——沙巾,后來升級成了防風罩。
“那時候風沙隨時會來,直到上世紀90年代我去了趟西安,才知道不是每個地方都像榆林一樣有這么大的風沙。”他笑言,“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p>
其實,毛烏素沙地在唐代以前曾是一片森林草原,由于戰(zhàn)亂頻繁、過度墾殖以及氣候變化等原因,后來逐步演變?yōu)榱鲃由车?。風沙步步南侵,使得榆林城曾3次南遷,形成了“沙進人退”的被動局面。
新中國成立初期,榆林市森林覆蓋率僅有0.9%。經過數十年防沙治沙,如今植被覆蓋率已提高到36%以上,2225萬畝沙化土地基本得到治理,其中860萬畝流沙全部被固定或半固定。
小時候,劉璇往榆林城外騎車半小時就會看到沙丘?,F在他5歲的孩子已經“不知道什么是沙漠了”。
三北工程對毛烏素沙地的變綠功不可沒。1978年11月,黨中央、國務院作出了在我國風沙危害和水土流失嚴重的西北、華北及東北西部地區(qū)建設三北防護林體系的重大決策,開創(chuàng)了我國重點林業(yè)生態(tài)工程建設的先河。目前,三北工程累計完成造林保存面積3014萬公頃,工程區(qū)森林覆蓋率由1977年的5.05%提高到現在的13.57%,重點治理的毛烏素、科爾沁、呼倫貝爾三大沙地全部實現了沙化土地的逆轉。
“1000多年的歷史舊賬,我們用70年時間還了一部分,但毛烏素從淺綠到深綠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庇芰质辛謽I(yè)和草原局副局長王立榮說。
由“黃變綠”到“綠上加綠”
在石長春看來,通過70多年持續(xù)治理,榆林沙區(qū)實現了“由黃變綠”的根本性轉變,實現了由“整體惡化”向“整體好轉、沙退人進、局部良性循環(huán)”的歷史性轉變。
但石長春坦言:“沙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水平仍處在人工林的初級階段,生態(tài)脆弱的現狀仍未改變,距離歷史上原生分布的森林草原景觀還有較大差距?!?/p>
今年2月,陜西省治沙研究所提交了一份《關于毛烏素沙地綠上加綠提質增效的建議》。其中提到,目前沙區(qū)有超過1629萬畝的林地不同程度出現了老化、過熟、退化現象,直接導致防護林功能下降、染病蟲害率增加,影響林業(yè)生態(tài)建設成果的鞏固提升。
陜北過去40多年資源開發(fā)引起的生態(tài)問題也不容忽視。監(jiān)測數據顯示,近年來,僅煤田開發(fā)一項,當地就形成煤炭采空塌陷區(qū)面積約1127平方公里,每年以100平方公里的速度在增加,活化固定、半固定沙丘300平方公里以上,形成50畝以上矸石山超過1000個,造成1.73萬畝植被被毀,2萬畝土地荒漠化。
“目前我們完成了第一步,就是讓沙子不流動。而沙地要變成有更大生產力的土地,還需要付出長時間的努力?!笔L春說。
陜西省治沙研究所建議,為了讓老典型煥發(fā)新光芒,應盡快組織專家論證研究毛烏素沙地“綠上加綠,提質增效”的可行性,盡快研究出臺沙區(qū)人工生態(tài)系統更新復壯的相關規(guī)劃,力爭在“十四五”期間推動毛烏素沙地治理由“淺綠”走向“深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