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寅
下鄉(xiāng)住村的工作自然離不開走訪,走訪主要是訪民情、惠民生、聚民心。而在這之余,我也愛隨性走走看看。比如這一次,趁人間四月,春色正好,暖風微醺,一個人步行,從長山梁子村三組至牧業(yè)新村,沿途有一望無際的麥田與薰衣草地,景色極為壯麗。
長山梁子村與牧業(yè)新村同屬于伊犁地區(qū)霍城縣,距離霍城縣28公里,距離伊寧市接近80公里。其中長山梁子村的居民以漢族、維吾爾族與回族為主,牧業(yè)新村主要以哈薩克族為主,總人口接近一萬人,種植以小麥、玉米為主,近幾年又增添了薰衣草、紅花及貝母等多種作物。每年薰衣草與天山紅花盛開之時,都會有疆內(nèi)外大量的游客聚焦于這片鄉(xiāng)野,身披鮮艷紗巾的女士在薰衣草(或紅花)地里飄然欲仙,作各種陶醉狀拍照,為她們拍照的是裝備齊全,手持高級相機的攝影師,知名的,不知名的,但更多是業(yè)余的。還有詩人路過這里,想起了漢朝的某個公主,或者是法國的普羅旺斯,忍不住就會駐足停留,讓瑰麗的想象降臨于紙上,留傳于世間。而畫家也不會忘記蘸取六月的陽光,以及田野的芬芳,用濃墨重彩描繪出薰衣草優(yōu)雅的紫、紅花熱烈的紅,以及獨屬于夏季里新疆大地的豐盛與美滿。
還好,現(xiàn)在還不到六月,一切都還沒有成熟,一切都欲言又止,一切都與喧鬧熱烈無關。眼前的原野青翠又稚嫩,有一種少女的羞澀,好像一個未長成的美人養(yǎng)在深閨,還沒有引起外界足夠的關注。而這,好像也是美人的一種福氣。
如果能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單純寧靜地成長,該有多么幸運,該有多么美好??墒敲篮每偸遣粫L久存在的,包括事物,也包括人。這種領悟,往往一個人在成熟之后才能夠清楚,所謂“歷經(jīng)千帆,歸來仍少年”,其實只是一種理想的期望,即使美人歷經(jīng)千帆后仍然臉色明媚、姿色動人,可是少年時純凈的心境注定了已是一去不復返。
明白了這一點,站在四月的田野上看待眼前的景物,就會特別地珍惜。中年的平靜、幸福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臉上、肩上,以及突然的淚水里,歲月所帶來的一切,于我都是果實。也就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詩人總會用土地來比喻母親,用植物來象征女性。如果一個人,一年四季都與土地親近,就會更深刻地理解這種比喻,而如果文人一年四季都在這片土地上勞作,也一定會改掉“望文生義”的虛榮毛病。就好像此時的我,曾經(jīng)一廂情愿地認為薰衣草天生就是紫色的,天生就是香氣四溢的尤物,卻從來沒有想過,如同所有生長于大地之上的植物一樣,薰衣草在成熟之前,也不過只是一株樸素得綠色植物,樸素得近乎呆板,近乎單調(diào)。它們低矮地趴在土地上,綠色的葉子泥跡斑斑,形狀也并不齊整,讓人想起了每日在田野里嬉鬧,不修邊幅,笑起來還齜牙咧嘴的淘氣少女,那些“優(yōu)雅”“浪漫”“芬芳”“含蓄”等等充滿女性溫柔感覺的詞匯,都與此時的薰衣草無緣,與泥地里胡亂生長的綠色葉子無緣。春天的薰衣草地里,只有一叢一叢的綠,綿延不絕至天際。到了夏天,它們就會變成花,紫色的花,馥郁芬芳的花,溫柔的花,等待著人來采摘,或者被鐮刀大片大片地收割。哦,這就是薰衣草的命運,也是一切“植物女人”的命運。命運與眼前一望無際的田野一樣,遼闊無邊,充滿了一種詭譎與不可預知的意味。
與田野與命運類似,一望無際的事物在鄉(xiāng)村還有許多。比如田野上空四處飄動的云彩。鄉(xiāng)村的云非常美麗,且因空間的自由,比城里的云增添了許多浪漫與嫵媚。站在田野中央,仰頭看云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心情快意非常,好像回到了創(chuàng)世紀,天地里唯有我,我心中也只有天地。這種感覺很容易讓人心生愉悅,時間也因此流逝得格外迅速。從牧業(yè)新村返回長山梁子村的路上,一個黑臉龐漢子騎著一匹很俊的白馬經(jīng)過我身旁,駐足問候,善意自他的微笑與語言中流出,如水一樣清澈。我很渴望走過去撫摸這匹白馬,但還是站在遠方矜持地微笑,手中恰巧有一枝開敗的貝母花,這算是佛經(jīng)里所說的“拈花一笑”嗎?
白馬嗒嗒行去,走向遠山深處。遠處山色翠綠,天空湛藍,空氣溫潤芬芳,景色就自巍峨的雪山處鋪展開。近處,有白色蘋果花層層開放,那種開放好像是在夢里,似花非花,似霧非霧,朦朧又印象鮮明。走近了,發(fā)現(xiàn)竟然有數(shù)十棵野生蘋果樹依次排列在這道路拐角處,枝干粗壯,枝葉繁茂,花瓣卻單薄得近乎透明,顏色半粉半白,味道清雅純正,聞了絕不致于讓你想入非非。就想起友薛菲曾說過,蘋果花是世間最本分的花,只會老老實實地開。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里,突然就理解了這句話語的含義。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骨子里的老實本分,才使每一朵蘋果花瓣都帶有一種純潔的味道,與嫵媚無關,與憂傷無關,更與風情無關!如果要給世間百花定義年齡,蘋果花就是少女永遠的十五歲,永遠的及笄之年,純潔、芬芳,充滿希望,增一歲少一歲都不行!
這時候,又想起了家附近的公園里,也種有數(shù)棵野生蘋果樹,這在以蘋果城命名的伊犁是最自然不過的風景。伊犁這片土地,怎么能少得了蘋果樹呢? 它的甘甜、芬芳,與伊犁生活的安寧與詩意,一起組成了故鄉(xiāng)的味道、家園的味道,還有親人的味道。每年蘋果花開的時候,那淳樸的芬芳一縷縷傳入我們的家中,在這樣的家庭里呼吸、活動、品嘗美食,與愛人相伴,與孩子嬉耍,直至全家進入甘甜的夢鄉(xiāng)。因此,這種氣息,不僅僅只屬于日常生活里最細碎的美好,也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的精神寄托。它的出現(xiàn),不再作為一種果實的象征,而是與家園、血脈、愛情、親人等詞語有關。
站在這滿樹的花朵之下,想起一句古詩——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思親之意突然浮上心頭。離家數(shù)天,鄉(xiāng)野的安靜,生活的舒緩都讓我愜意放松,甚至希望能在這鄉(xiāng)間多待些日子??墒?,眼前這一朵樸素的蘋果花,卻又突然將我?guī)Щ氐搅硗庖环教斓?,思家、思親之幽情在胸中綿綿不絕。都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是造化使然,還是古今皆同?又或者,是一個人獨自面對大地的蒼茫、命運的蒼茫,所催生出的漂泊與荒涼之感,只有依靠親情與愛的溫暖才能撫平。所以,無論我們走到哪里,無論身在何方,家都會是心中永遠的牽掛與至愛。
回到家,翻開書,拿起筆,想起這段在鄉(xiāng)下的日子。該是寫一寫的時候了,給明天看,給明年看,也給如流水般的光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