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村人都夸李弗身體好,因為除了身體,我沒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班主任馬老師曾在家長會上對昏昏欲睡的奶奶說,李弗是他這輩子見到過最沒耐心的學生,聽課最多維持五分鐘,眼睛就往窗外飄,像頭失戀的豬玀。當然,這個比喻是我加的。老師說得一點不假,的確,我習慣上課發(fā)呆,就像好學生習慣上課聽講一樣。
李弗困在距四線小城幾百公里外下雨澗村的一間教室,當時屋頂發(fā)光,光來自雨后多出的幾個窟窿。十幾條生銹的鐵桌凳被一代代學生破壞著,上面有李弗爺爺上學時用石塊刻下的“早”字。李弗凳腳有株草,像一條綠毛蟲從磚塊間探出頭。
李弗左斜方的“彩虹”穿她姐替換下的松垮喇叭色半袖,但她身材已顯露無遺,乳房像野地的土墳頭,只能遠望,不能靠近。前面鐵蛋玩的那只沒刺的蜜蜂是我上茅房逮的。右手小黑和馬麗的手一定又碰在了一起。小黑壓低頭,包公一樣的黑臉泛出紅光,像一塊剛從火爐夾出空中遇冷的黑炭。
不用問,要下課了,我聽同學們笑著,像一群小丑,包括第一排角落那個“眼鏡”也轉過了頭。他們一排排泛黃的獠牙讓我惡心。我從襯衣兜撿起老師剛丟來還帶有冷氣的粉筆頭,打算出去走走。
馬老師已經(jīng)放棄我了。他上課從不帶課本,只拎一根粉筆。下課鈴響前,他總會把用剩的粉筆頭丟向我。起初,他丟來的粉筆頭帶著憤怒。后來憤怒消散,在他眼里我似乎消失了。
以前老馬丟來的粉筆頭力度剛好,準會落在我桌上,畢竟我像根木樁定在教室,別人打擾我,我從不打擾別人。最近老馬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因為城里的父親給我捎來一件有口袋的襯衣。這襯衣也是城里人替換下的,但在偏遠村落引起了轟動。如今學校最漂亮的黑珍珠也會瞅我一眼,畢竟這是村里的第一件襯衣(以往他們只在黑白電視里看過)。
老馬是個球迷,籃球迷。但操場沒有籃球場,也沒有籃球。他只能把粉筆頭當籃球,每節(jié)課結束前,他就會投個壓哨三分。投中了,大家會拍馬屁給他鼓掌,而他用手撩撩頭發(fā),嘴角露出一絲只有李弗才能察覺的微笑。如果沒中,大家不說話,沉默幾秒后,“眼鏡”定會帶頭鼓掌,而老馬會露出比喝中藥還難看的苦笑。
有一次,也說不上為什么,下課前李弗沒發(fā)呆,想到那截粉筆。在粉筆射來途中,他趕在一群面孔旋轉中張開獠牙時,李弗迅速低頭,張嘴,接住了那截粉筆頭。引發(fā)雪崩的哄堂大笑讓李弗像站在舞臺聚光燈下,他感覺第一次像人一樣被人對待。那次李弗開心了一秒,轉而被一種莫名的暗綠心酸籠罩。天空灰暗,李弗始終沒有笑,踩著下課鈴雜交的狂笑離開教室。在李弗眼里,他們都是小屁孩,他們不懂自由。在上學的日子,李弗天天蹲教室,像蹲在生銹的囚籠。
在老馬的蠱惑下,人們都說我沒有耐心,指定是放羊的材料。這讓爺爺對我(他最后一個在讀的孫子)也失去了耐心。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沒耐心呢?(不怕丟人)我做過一件持續(xù)五年的事。
八歲起,每周日晌午,趁全村人和狗熟睡之際,我都會翻墻到隔壁,躥進白寡婦后院的羊圈。羊圈里只有一只小羊,通身發(fā)白,只有兩耳放黑,我給它起名“二黑”。每到周日晌午,我總會撫摸著二黑,不斷貓腰抬頭,從頭頂方形的墻洞向外張望,等待白寡婦出院洗澡。
白寡婦出來,總會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丟入一旁的舊柳筐。暴曬了幾個鐘頭盛水的大鐵盆水面似滿臉笑容的鏡子,白寡婦小手攪動著,時而捧一些撒在白玉的小腿上。最終,她會滿意地走進水盆,像一株河邊自戀的水仙。她喜歡在水里坐一會兒,和上課的我差不多,她喜歡望著水里的太陽發(fā)呆。有時她會突然落淚,也許想到了什么傷心的事??吹剿?,我也會心酸,就像看到了某些電影情節(jié),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假裝咳幾聲,用撓頭的手順帶抹掉幾處潮濕的自尊。
當然,我最愛她站起。她從水里站起,像一株快速拔高的花,面對陽光,她身體繼承她的姓氏,白花花的,不時有水滴落下,像太陽。哦,不。她胴體本就是太陽,是下雨澗的,是平城的,是中華的,是人間的太陽,不用手搭涼棚,不用戴墨鏡,可以直視的太陽,一點兒也不晃眼的太陽,只屬于我的太陽。
看過太陽的人,溫暖就會在他夢里出現(xiàn),反復出現(xiàn)。童年的我,把她當女媧,直到一次觀影中,李弗下面的小火山第一次翹起頭,還噴出一股暖流。
李弗知道,他的童年結束了。也不知為什么,幾年來,那天她頭一次洗澡時出聲,像默片唯一的主角突然朝觀眾喊了一嗓:去!半蹲在水盆的白寡婦胳膊朝空中一劃。李弗以為被發(fā)現(xiàn)了,急忙現(xiàn)身。站起后,李弗才明白,白寡婦不過碰到了蜜蜂。
看到李弗的頭,白寡婦驚恐中站起又喊了一聲:??!
她一只胳膊遮胸,一手遮下面(我敢賭上身家性命),當時,她比那個斷臂的什么斯美上幾百萬倍。我忙從羊圈爬出,蹬著土墻這些年踩出的凹痕,拾階而上。
那天太陽很大,時間仿佛也卡住了,我滿頭大汗,喘著粗氣。在翻過墻頭的時候,我瞥了白寡婦最后一眼:她立在水中,沒有絲毫遮掩,雙手自然下垂,兩個酒窩迷人極了。就在那一刻,我懂了為美人而棄江山的昏君們。如果我是王,如果為了她,那一刻,我愿意放棄一切,得到她。
青春期后,我再沒見過她,也再沒翻過墻頭。
之后,那墻頭冒出幾株草,但與李弗無關了。
二
就在我像豬羊一樣無憂慮時,卻受到命運女神的垂青。
那年老家窯洞還沒坍塌成現(xiàn)在的大瓦房,初三的我吃過晚飯?zhí)稍诳簧稀M砩暇劈c多,村里只有狗在外面交談,像往常一樣,當我躺在炕頭,爺爺已經(jīng)躺在炕尾,日子不斷重復,多年以來,我們從不交談,像兩個世界的動物。
“你爺是說書人,祖爺是地主,”這是爺爺去世多年后,奶奶說的,“他天生不愛種莊稼,細皮嫩肉干不來。他先去內蒙學說書,后來還學過煉丹什么的旁門左道。因為這個,再回來時,他因禍得福成了貧下中農(nóng)……”
還是說回那天,爺爺和我躺在炕上。他突然開口了。我以為是幻覺,那幾年,他患了哮喘,開始信佛,吃素,嘴的功能基本退化到吃飯、吃藥。我以為他已經(jīng)遺忘了方言和出聲的方法。那天他沙啞的嗓子說:“李弗,爺爺和你說個事。如果當真你就當真,如果不當真,你就不必當真!”
我以為他說胡話,像一塊石頭,沒有回應他。
月光下,他面對虛空說:“在懸空寺道觀,有一石中山人,去找他!”
初中畢業(yè)后,我沒繼續(xù)念書,像所有人期盼的那樣,我當了三年羊倌,每天趕羊翻山越嶺,中午羊在河邊吃草,我躺在山坡看云。
這三年發(fā)生了很多事,爺爺癱瘓在床,不能說話。隔壁白寡婦結婚了,男人是村里的光棍懶漢張。打記憶起,懶漢張就穿一身灰衣,像扶不起的影子,整日渾渾噩噩?;楹?,懶漢張又抄起老本行——放羊。
一山不容二虎,一村也容不下兩個羊倌。我從懶漢張手里接來的營生又交給了張懶漢(看在白寡婦的面子上)。聽村人說,自從和白寡婦好了,懶漢張不懶了,衣服也干凈了,像回光返照,一夜之間,張懶漢成了村里人豎大拇指的勤快人。我始終避開懶漢張,抬頭望見了,也遠遠繞開。我想我成了阿Q,以為這樣,白寡婦就還是那個沒結婚的白寡婦,而不是人們口中“張懶漢家的”。
我終日無所事事,蹲家里遭家人閑話,就跑到村里溜達。漸漸外人的閑話也像茅廁的臭蜜蜂嗡嗡繞我飛個不停。我索性跑到以前放羊的山坡,每天躺草地看云,偶爾也遠遠看著我放過的那些羊,特別是長大的二黑。直到有一天,我又見了白寡婦。不,現(xiàn)在她是張懶漢家的,但我還習慣叫她白寡婦。
那天或許懶漢張病了,她出來放羊。山坡離村很遠,綠草叢中一條小溪劃過,這是放羊的風水寶地。想必倦了,她蹲小溪邊望著流水發(fā)呆,像多年前一樣,遠看她還是那么年輕。我趴在不遠處的一堆雜草旁,屏住呼吸,深怕出氣重了會把她吹跑。
她俯身,用水拍打臉龐。她坐在岸邊,脫鞋,挽起褲腳,雪白的小腿伸進河里,不斷拍打著,激起了無恥李弗的獸性。李弗像一只發(fā)情的豹子,拔腿飛向白寡婦。想必她感到擾動的風,緩緩抬起頭,面對一米內即將撲向她的我,驚恐后露出攝魂的笑,“李弗,坐吧!”她手指一旁的草地,眼神如觀音,沒有絲毫恐懼。李弗下不了手,也沒有坐。李弗逃了,不辨方向地逃了。
當李弗跑癱在地,我望著天,哭了。不知為什么,我想起爺爺,想起爺爺?shù)哪蔷湓挕J郎显俅蟮氖?,回過頭看,仿佛都是上天的旨意??傊?,我順爺爺?shù)哪蔷湓?,來到北岳恒山金龍峽西側翠屏峰峭壁間的懸空寺腳下。那已是晚上。
那時懸空寺還沒成為景區(qū),沒有什么門票,也沒什么人煙。一輪明月高懸,晚風拂面,億萬星斗如蠟燭在對面搖曳。也許是心虛,抑或白天能量消耗太多,兩手抓住依崖而立的木懸梯,我身體不斷顫抖,腳下木梯也不斷抖動,又爬了一會兒,才感覺半山腰風大,也許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風的緣故。
擦掉汗水,終于到了懸空寺金云洞道觀。
我準備叩門,門自動開了,像狗血電影的場景,出現(xiàn)了一位小道,一手抬燈籠,一手沖里道:“乾道,隨我來,道長已候多時?!?/p>
路上黑燈瞎火,要自己走非迷路不可。我們左拐右拐,在一間大殿前,小道開門,伸手引我進去。我回頭時,小道已不見了。外面黑洞洞的,我始終也沒瞧清他的模樣。
碩大的屋里只有一盞蠟燭撐起幾平米的光,燈下一位黑帽白胡的老道和一位光頭胖和尚正下圍棋。兩人下完一盤,嘻嘻哈哈給我讓了坐。他們問我李穩(wěn)的情況。我說爺爺癱瘓在床很久了。道長搖了搖頭,和尚雙手合十,念了阿彌陀佛。
閑聊后得知,這兩位和爺爺都是故友,一位石中山人,一位一空和尚。道長說幾十年前煉丹時丹爐爆炸,是上山求道的李穩(wěn)救了他們一命。后來,他們成了好友。李穩(wěn)下山前,他們許諾李穩(wěn)若日后有所求,可上山來。道長說話期間,一空和尚始終笑呵呵的,沒有一句言語。
道長接著讓我稍等片刻,起身離開了。一空和尚依舊笑呵呵的,彌勒佛一樣。
半炷香工夫,道長拿出個紅漆木盒。盒不大,上有素底紅花紋。往近瞧,那些花似真的,每朵花中的每個花瓣的顏色和形狀都有細微不同。道長吹了口氣,花瓣似乎還動了動。不知道哪里飛來只蜜蜂,嗡嗡聲由遠及近,在我眼皮底下,它落入花中。片刻,那蜜蜂似乎落入了漆器畫中。好奇心驅使我手指碰了碰蜜蜂,蜜蜂的確已在畫中,莫非我剛才沒看清?可能吧??晌沂持敢涯[起一個紅包,這分明是蜜蜂蜇的啊!
“乾道,你一定累了!”道長看了眼笑出聲的和尚,對我說:“盒內有兩粒丹藥,是我們畢生的心血。”說話間,石中山人把木盒打開,黃綢布內躺有兩粒透亮的藥丸。一粒通身發(fā)紅,似初升的太陽;一粒通身發(fā)黃,似十六的月亮?!袄罡ィt丹藥服下,保你此生榮華富貴。黃色丹藥服下,可使光陰倒退。”
不知怎么回復,我道謝后干笑著把木盒收好,打算趕回去試試效果。
我只管低頭走,哪想一頭撞入胖和尚懷里。和尚依舊不言語,呵呵笑著。
“年輕人,莫急?!笔猩饺宿D過身,搖頭說:“我話還沒有說完。要切記,紅藥丸保你此生榮華富貴。黃色丹藥可使光陰倒退。”
“道長,大師,我記下了?!眲偛庞行┲?,我趕忙躬身施禮。
“且慢。忘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兩粒只能選一粒服下,另一粒要始終帶在身上才有效果。一定不能貪。切記!切記!”
后來,道長看天色已晚,勸我留一宿。
次日,太陽還沒升起,我就揣木盒,悄悄離開了。
走到山門,發(fā)現(xiàn)昨日接待我的小道已候在那里,“乾道,道長特派我向您道別。另外,他老人家讓我再次告誡您,千萬記住他昨日的話。”
我心里早不耐煩了。一晚上我基本沒怎么睡。我早打算好了,黃的不吃吃紅的,我可不要回到過去,我的過去就是一堆狗屎。
那天,我對未來第一次有了向往,像夜行人撿到了手電筒。
應付完小道,我轉頭疾行。一路右手始終按住褲兜的木盒,眼睛像餓狼般閃爍,奔向我的富貴榮華。
三
來到從前放羊的山坡,我迫不及待,蹲在一棵柳樹下,吞了那粒保我榮華的紅藥丸。
吞下藥丸,身體沒什么反應。在山坡蹲了一下午,回村路上,我越想越不對勁,莫非是老道和尚騙人的把戲,把我蒙在鼓里?想起小道匪夷所思的舉動,包括和尚綿里藏針的笑??磥砦疫€是太年幼無知。
看到路上不斷被我踢飛的羊糞蛋,不由想起那藥丸。我想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畢竟沒什么失去,索性就當爺爺跟孫子開了個玩笑。唉,想起我爺爺,癱瘓在床的可憐老人……
我繼承并發(fā)揚阿Q的精神自愈術,漫無目的哼著歌,眼看要到村口,突然想起村里那些愛說閑話的臭蜜蜂,掉頭又走回山坡。我拿一根撇下的樹枝,地上空中胡亂抽打,偶爾跑兩步,在有風的時候,把土踢起來,想象自己是會輕功的大俠。
就在我把一片石頭用力甩到河灣,石頭在水波三次躍起,又落入水中時,我被絆倒,狗刨式跌入一堆新鮮的羊糞蛋中。
晦氣!我拍掉粘在身上的霉運,卻發(fā)現(xiàn)腳底多了個瓷盤。盤正面畫有白馬,馬正面坐了個女人,盤頂彎線卷出云朵,盤底線段組成兩株草(原諒我文化不高不會描述)??傊?,盤邊還沾有新鮮的泥土,盤背寫著大明宣德年制。
這是青花瓷盤,當然這是后來有人告訴我的。
我并不傻。我知道這是古董。我貓腰一路又找到十幾枚銅錢和一口盜洞。想必盜墓賊走得匆忙,遺漏了些東西。盜洞不大,但很隱蔽,只有極瘦的人才能鉆進。既然拿人手短,我索性用周圍拋出的浮土把洞填好,上面放了些雜草。
臨走時,我沖洞拜了拜,雙手合十,真心念了幾句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上帝保佑之類的。
如此說來,爺爺?shù)脑挷患伲系赖脑捯膊患?。藥丸的魔力在我身上逐漸顯現(xiàn)。
我跑到縣里,學明星買了一副墨鏡戴上,左逛右晃,把青花瓷盤賣給了出價最高的古董商。當然,古董商除了告訴我些青花瓷知識,還唾沫星亂飛說了些其他花里胡哨的東西。我表面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對這些我沒一點興趣。我腦子里只裝得下白寡婦。
古董商留我吃飯,我謝絕了。我學習不行,其他方面還可以。這些商人還是要防著點,說話太多容易暴露身份。至于賣了多少錢,對此刻看文字的你也要保密,畢竟我們還不熟??傊?,普通人一輩子的錢我拿到了。當然,錢體積太大,我換了些黃金,分批埋在山坡下。
自我輟學,家里都當我透明人?;丶揖徒o口飯,不回家也沒人管。有錢人的日子的確舒坦。我打車到平城,找到街邊賣水果的母親和推自行車賣鍋盔的父親。我遠遠瞧著,雇了個瘦子,天天用高價把父母的水果鍋盔買上,然后把東西免費賞給他。瘦子干得很開心,可沒幾個月就胖了。于是,我又雇了一個瘦子……
平城我買了幾套房,可小城待久了,也沒什么意思。我又坐火車去了省城,省城呆久了,又飛去外省。那三年,我與家人斷了聯(lián)系。偶爾回村也只到山坡提些錢出來。
三年間,我交過幾十個女友,很多名字都沒叫熟就分了。我知道,她們都是圖我的錢,但我不在乎。我成了無數(shù)女人和小報記者的追捧對象。閱人無數(shù)讓我有了鑒別人的經(jīng)驗,期間有幾個妓女裝作大學生被我一眼看穿。我的眼似有魔力,在別人沒有開口前,我對她的意圖已了然于心。當然,我還和幾個演員好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月月在我枕邊輪換??杉で檫^后,我總會想起白寡婦。
最終,我還是回到村里。人靠衣服馬靠鞍,換了行頭,村人就忘了我是誰。當我站到老爹面前,他也只是端起豬飼料,瞇縫著眼問我,您找誰?我裝作我爸的朋友,給老爹一些錢照顧爺爺奶奶。
既然人們都不認識我,我以作家“李強”的身份在村里買了一套院子,住了下來。
巴結我的村長常找我喝酒,一天他得知我要寡婦的素材。嚼完花生米,一口咽下倆餃子,喝了口小酒,打著飽嗝問我,李強兄,村里有李寡婦,王寡婦,張寡婦,你打聽哪個?
最終,我們聊到了白寡婦。
“白寡婦現(xiàn)在可苦了。懶漢張剛結婚還人模狗樣。現(xiàn)在整日家坐著。聽人們說,他還吸上了那個。哎,要是癮上來,對白寡婦就是一陣毒打。我有時在夜里,都能聽見白寡婦的慘叫……”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迷糊中仿佛聽到白寡婦一陣陣喊叫,聲音凄慘,連我養(yǎng)的小狗“發(fā)財”也嗷嗷嚎著。我掉淚了,白寡婦是我唯一值得流淚的女人。
想起她對我的笑,我決定為她報仇。
四
憤怒是把雙刃劍,它讓我徹夜不眠,它也賜予我力量。
我天性懦弱,拍死一只蚊子都要念一聲阿彌陀佛。
一個沒月亮的夜晚,我和村長喝完酒,借酒勁兒溜到白寡婦墻下。一陣暖風讓我熟睡了。我記不清在墻根下躺了多久,可能做過一個夢,直到白寡婦的慘叫把我驚醒。
白寡婦的尖叫冒著火花,似一把在打磨的匕首,上面還有她的血跡。
我血脈膨脹成好漢,起身翻墻而入。當然,前兩次以失敗摔下告終,這就是我的毛病,自以為是。最終這兩跤讓我頭腦清醒些,畢竟兩人高的墻不是那么好躍的。我用尖石在墻上砸出兩坑,退后幾步,助跑,飛一般翻過墻頭。
翻過墻我也摔了一跤,聲音應該不小,后院有羊咩咩叫了幾聲。這聲音很熟,似乎來自我放羊時那只有靈性的頭羊——二黑。它一定聽出了我的呼吸聲。羊和人一樣,喜歡傳八卦,轉眼十幾頭羊都聽說我來了,咩咩叫個不停。畜生終是畜生,不清楚我當下的處境。喝完酒摔了一跤的我試著站起,發(fā)現(xiàn)右腳抽筋了。
多虧二黑,我三年多沒白疼它。羊和人一樣要看機遇,起初它只是個智商中等、地位一般的羊,自從我給了它頭羊的身份,每日和它談心,不斷撫摸它,漸漸二黑心氣高了,自信也上來了。就像那個村長,要我當,我也能行。不過,我不喜歡被位置束縛。當然,二黑在我走后地位就沒落了。
二黑瞅我抽筋咧嘴的傻樣,深咩了一聲,頓時群羊石化般靜了。
窯洞門吱一聲,仇人懶漢張出來了。我腳還在抽筋。我撐兩手往后退,退到角落的雞窩邊。白寡婦的院子基本沒變,和小時候差不多。我屏住呼吸,不知因為雞窩臭,還是害怕,總之不知哪只失眠的雞在窩里吼了一嗓。
懶漢張一身酒氣,朝我走來。我順手抄起一塊磚。懶漢張踉蹌著,朝后院羊圈晃去。算他命大。只聽懶漢張解開皮帶,仰頭唱道:“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瞞皇上……”不瞞你說,我本打算饒他一命,但他自以為是的表情惹怒了我。不抽筋的我悄悄站起,摸到他身后,右手緊握磚塊,卻哆哆嗦嗦下不了手。
起風了。樹葉沙沙響不停,擾動我的思緒。我還是如此懦弱,像一只懦弱的雞,又窩回雞舍。
懶漢張踉踉蹌蹌,沒步點地往回走,快到門口時,他邊系皮帶邊嘟囔:“克夫的臭女人,老子非打死你!”
也許他沒說這話,或者我沒聽見這話,我可能還不會犯事,我可能還會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這就是命吧。我聽到這話,偏偏窗戶又傳來白寡婦的抽泣,我飛過去就是一腳。
倒地的懶漢張還在遲疑,我就把這狗日的拖到機井旁,推了下去。
咕咚一聲悶響,我心中石頭落了地。我身靠機井,松了口氣。我抬頭望著群星,隱約發(fā)現(xiàn)墻頭趴了個人,就在我看他時,他也看到了我。再等我站起,他一閃就消失了。
第二天,傳來懶漢張的死訊。村人都傳懶漢張酒后失足墜井。當然,沒人懷疑,村民懶得懷疑,就當死了一只家雀兒。只是白寡婦克夫的傳聞又盛了。
懶漢張走后一年半,村長保媒,我和白寡婦結了婚。白寡婦打算婚禮一切從簡,但我不同意。我們結婚的場面絕對可上村史。
酒席擺在村南戲臺下的一片空地中央,村里能來的都來了。還在吃奶的娃,年過百歲的老人,癱瘓在床的青年;步走的,拄拐的,手推車、輪椅都來了。好多老人都齜著黃而分裂似老玉米的牙,吧唧著嘴說,就像回到了大鍋飯年代,真讓人懷念。當然也有識相的,比如鄰村聞風蹭飯的富貴就說,你們幾個老不死的,人家忙活半天,卻說大鍋飯好!
當然,我不在乎他們說什么,人們熱鬧,我就開心。我也不管吃席的是真心,還是假意。黑壓壓一片,大伙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酒席進行了五天。因為鄰村來人太多,中間還加了五桌。當然,從城里趕來的流浪狗也不少,我臨時指派富貴專門喂狗。
五日頭上,村長手摟酒瓶,胳膊摟我說,兄弟,你這事一定要寫入村志,必須寫!當然,后來寫沒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喝好了。最神奇的是癱瘓十年不能言語的老麻稈,第四天喝著喝著從半躺的輪椅獨自坐起,竟說起話來。
當然,酒席全部我買單,村人一毛禮錢我都不收。
五天晚霞一撤,我和白寡婦就入洞房纏綿,從晚上忙活到第二天晚上,白寡婦才穿衣下地。白寡婦給我備了一桌菜:小蔥拌豆腐,西紅柿炒雞蛋,紅燒茄子,黃糕燉肉,都是我的最愛。
我愛如水的白寡婦。白寡婦愛黝黑的我。我們比小夫妻更恩愛,在街上也總是手牽手。起初,有人說閑話。后來人們習以為常。那些說閑話的大老漢也開始被老伴逼著在街上手拉手溜達,每當被人瞧見,一個個頭都臊到褲襠底下了。
不出三年,白寡婦給我添了女兒和兒子。有一次我和白寡婦纏綿時,她透露洞房前就知道了我是誰:“李強,你是李弗,不是嗎?你眼神騙不了我!”
白寡婦比我年長十三,但身材依舊峽谷般流轉,那勾人的眼神依舊令我心升彌亂。
都說七年之癢,五年頭上,我對白寡婦徹底沒了興趣。手在她身上摸索就像自己身上撓癢癢,沒有絲毫感覺。就這樣,我的本性又犯了。
一次,我和村長老婆睡在一起,被破門而入的村長和院外哭泣的白寡婦發(fā)現(xiàn)了。
白寡婦說,“李弗,你不是東西!”就走了。
這句話把我本名暴露了。村長順勢把我逼在墻角:“你還李強?臭小子李弗!告訴你,我早懷疑你了。對了,我還知道懶漢張的事!老子那天趴在墻頭看得真真的!”
我和白寡婦離婚了。兒女跟她。期間,村長不停威脅我要錢。錢越給越多。
索性,我給白寡婦留了些錢。在一個夜晚,離開了村子。
五
又十年,我城里娶了第三任老婆。
一天路上碰見老鄉(xiāng)富貴。面館里,他吃下兩大碗刀削面,三個肉丸子,五根豆腐干。他就著一顆大蒜,喝著面湯說,真懷念你那年結婚的排場,就像老人說的大鍋飯年代。強哥,真想你回村多結幾次婚。
說白了,富貴就一白癡,光想白吃。不過,這種小人不能得罪。
又要了幾盤涼菜,一瓶二鍋頭,他才切入要害。原來我走后,白寡婦和離婚的村長結了婚。后來,村長貪污革了職,又染上賭癮,每天和白寡婦吵架。白寡婦和兩個娃整日以淚洗面。
沒幾日,村長聞風尋我要錢。村長變了,變得貪婪,頭發(fā)披散像索命鬼,整天樓下纏著我,說要報案什么的。當然李弗也變了。不再懦弱,什么都看淡了。為了白寡婦和孩子,李強花錢把村長收拾了。
和第三任老婆從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xù),李弗提行李趕到航站樓。
在飛往紐約的航班即將起飛時,警察上來把李弗銬走。機艙閃光燈響個不停,這讓李弗想起魯迅筆下的那群圍觀者,他在咔嚓聲中像一段韭菜被放在案板砍了個遍體鱗傷。
行刑前一天,白寡婦帶女兒來了。白寡婦老了。她頭發(fā)灰白,看起像六十幾的人。一旁垂首站立的女兒低著頭,衣服普通,鞋還沾著泥,想必外面下了雨。白寡婦說打車過來的,其實我明白她們是走路來的。在白寡婦的命令下,女兒才讓我摸了摸手。白寡婦說兒子忙,沒來。我明白,我從小沒盡到父親的責任,一定是孩子不愿見我。
探望室內,我不斷撫摸白寡婦比樹皮還糙的手。她是愛我的,她微笑著,眼淚不斷涌出,不停擦掉。有幾滴落在她手背,像汗水掉在干裂的土地。我想起貓在羊圈的我,想起站在大鐵盆洗澡的白寡婦。我追悔莫及。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貪得無厭。我是畜生。我連畜生都不如。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時間到了。白寡婦離開前轉了一次頭,在李弗眼里,白寡婦的臉就像一幅油畫,被淚水涂抹得早已看不清。
李弗忽然想起老道給他的另一粒藥丸,那??墒构怅幍雇说狞S藥丸。
當年,李弗怕黃藥丸掉落。一次刨掩埋的黃金時,手心被碎玻璃劃破,他靈機一動,把藥丸塞進肉里。
攤開左手,李弗看著手掌底部的一道傷疤,像餓狼猛地一口咬下,連肉帶藥咀嚼起來。一旁獄警和白寡婦都愣了十幾秒,以為他瘋了。接著是獄警的冷笑和白寡婦無聲的哭。反正李弗離死不遠,獄警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味如嚼蠟,我咽下自己的肉,身體抖動中傳來劇痛,我嘶吼著,想起白寡婦生我兒子時抽搐喊叫的臉。短短一生,榮華富貴,如夢如幻,往事如冰雹砸下,嗚呼哀哉,我只求一死。
喊叫中,我睜開眼。
“乾道,您醒了?”
我揉揉眼,視野逐漸清晰,出現(xiàn)了小道的面龐。
“難道我做了一個夢?”
屋外傳來兩種笑,一種似山空曠,一種似水悠揚。
咯吱一聲門推開,一道光閃過,太陽已經(jīng)老高。
“兩位師父好!”見來人我急忙下地,給石中山人和一空和尚鞠躬。
“睡得可好?看你滿頭大汗,似乎不太適應?。 ?/p>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
這時老道已把手伸出。大和尚聲似洪鐘笑著,依舊不言語。
汗如雨下,我知犯了條例,便紅著臉把藥盒遞了去。
“世上貪欲者,不知理非理??磥砗笊鸁o福消受嘍!”離開時,我沒有聽清身后是誰對我說話。再說,這話對我已不重要了。
回鄉(xiāng)路上清風習習,我還想著那夢到底是否是另一種現(xiàn)實?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夢里的我是否真的已死?我像行尸走肉,跌跌撞撞,來到夢里發(fā)現(xiàn)寶藏的土坡。
和夢里一樣,我走向山坡,拿一根撇下的樹枝,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地上空中胡亂抽打,偶爾跑兩步,在有風的時候,把土踢起來,想象自己是會輕功的大俠。
和夢里一樣,在同一位置,我撿起同一片石頭,用同樣的力道甩到河灣,石頭水波中完成三次跳躍,又落入水中時,和夢里一樣,我被絆倒,狗刨式跌入一堆新鮮的羊糞蛋中。
我拍掉粘在身上的霉運,發(fā)現(xiàn)了腳底的白馬青花瓷盤。
哈哈,哈哈,我瘋似的癲笑著。人算不如天算,老道和尚到底還是失算了。
笑聲中,我身體似被天外人一捅,左右環(huán)顧,又不見人。怕跟了鬼,我閉上眼,雙手空中來回拍打。只聽到一片哭聲,瀑布般傾瀉而下。
我再次睜開眼。爺爺穿一身嶄新古裝躺在后炕,像說書人候在臺后,二目微閉,一言不發(fā),氣定神閑。
我起身轉頭,青磚上跪了一群淚人,父親,姑姑,老爹……
“你和我孫子長得真像!”裹小腳的奶奶來了。她盤腿上炕,坐在桌邊,對我說:“年輕時,村里來過一個不言語的和尚和一個會算卦的道士。道士對我老頭說,李穩(wěn),你走的時候,兒女都在身旁?,F(xiàn)在想來,果真如此啊?!?/p>
兒子顫顫巍巍剛學會走路。他趴在窗邊,大眼睛一閃一閃。窗外樹葉沙沙,發(fā)財汪汪叫了幾聲。
“村長怎么還沒到?”我的問話沒人回應。
“這空調敢情比窯洞還涼快??!”老婆端上一盤肉,撩起門簾對我說:“李強,我上午讓村長把二黑宰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