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暢
“居養(yǎng)體,移養(yǎng)氣?!敝袊说纳钫軐W中,“居住”是不折不扣的核心。雖與“衣”“食”“行”并列,但沒有房子,哪里能開火造飯?哪里能溫暖如春呢?
除了旅居、寄居或偶一為之的徹夜狂歡,你長期居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少種?20世紀80年代,常常有人問起:“您家什么樣?”回答無外乎:“大雜院” “大院” “筒子樓”“板兒樓”“塔樓”“小洋樓”“四合院”……居者有其屋,1921——2021,整整100年,也許四代、也許五代人,多少人與事,關乎房子、關乎家庭、關乎幸福……
《舊京瑣記》的作者夏仁虎雖是南京生人,20多歲以拔貢身份到北京,此后仕宦、寫作……在北京“漂”了60多年,長住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街,算是北京的老住戶了?!杜f京瑣記》講述的是從清朝同治年間到宣統(tǒng)退位這一時段的北京見聞,夏老這樣形容彼時的北京民居:“……中下之戶曰四合房、三合房。貧窮編戶有所謂雜院者,一院之中,家占一室,萃而群居……”據(jù)1912年戶口統(tǒng)計,北京內(nèi)外城人口共計72.5萬人,按夏老的說法,“中下之戶”住四合院、三合院,以四口之家算為一戶家庭,由此推算,能住在獨門獨院的家庭約4.5萬戶。按1907年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北京城總戶數(shù)為:123790戶;據(jù)此,北京城于1920年前,約36%的家庭住在“合院”類型的住宅中。而這些“合院”主要分布在京城什么位置呢?
1921年,于北京公共交通史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北京第一條有軌電車正式簽約并破土動工;1924年12月18日正式通行。自此,北京人出行可以在家門口坐上電車了——由于電車鈴“鐺鐺”作響,老北京人習慣把它稱為“鐺鐺(diāng )車”。按說第一條電車線,勢必以人口密集度較高、通行率較高的地域進行線路設計,以這個“假說”為背景,彼時,北京“合院”當分布在天安門向東;王府井、東單向北;總布胡同、燈市口、東四牌樓、北新橋及以西一帶;交道口、南鑼鼓巷、寶鈔胡同及鼓樓以南附近;煙袋斜街、地安門、皇城根、廠橋、太平倉、護國寺街及以南地區(qū);石老娘胡同、西四牌樓、缸瓦市、西單牌樓及以東……
1986年至2002年,中國人民郵政發(fā)行“民居”系列普通郵票
“合院”之于家庭,作家林京這樣解讀:“依據(jù)長幼尊卑的傳統(tǒng)觀念,祖輩居正房稱堂,亦作為會客集會祭祖之用;倒座用作書房、客房或仆人居住;主院兩側各有廂房,是年輕輩居室;東西端設有儲藏室、碾坊和倉房,內(nèi)部放置各類雜物。房屋皆向院內(nèi)開設門窗,門設簾架,冬天門上掛有夾板的棉簾,以防風吹。”
“合院”之于建筑科學,侯仁之先生的評述最為精練:“大門開在東南角,是因為北京城東南方向來的是暖濕風;西北方向的墻高,是為了擋住凜冽的西北風……屋面設計成曲線,是考慮到雨水流下來時可以順著曲線朝邊上走,不會滴下來濺在人的身上,也不會損壞柱子。而屋頂一壟一壟地彎起來,太陽一斜,就會有陰影打在屋頂上,有吸熱的地方,有散熱的地方,屋面的保溫隔熱效果馬上就提高了……”
“洋樓”顧名思義,西方人設計的樓房。北京最早的“洋樓”要數(shù)位于王府井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東堂,據(jù)說建于1655年,即順治十二年;除了教堂,清末的使館和外國銀行也屬于北京話里的“小洋樓兒”。說句題外話,北京最早的使館區(qū)——東交民巷長達3公里,是北京最長的胡同。
莫理循于1933—1946年拍攝的北京民居
真正的民居性質的“洋樓”——協(xié)和醫(yī)院別墅區(qū),恰巧落成于1921年,原址為清豫王府,現(xiàn)為外交部街。這些美式別墅曾是協(xié)和醫(yī)院醫(yī)生與管理人員的宿舍,其建設資金據(jù)說與清華大學一樣,來自“庚子賠款”。
現(xiàn)珠市口西大街到永安路一線,彼時(1914年)稱為“萬明路”,有許多樓層不高,但外形西式的“洋樓”,據(jù)這些洋樓里的住戶說,他們搬進來的時候,樓梯及房間地板都是實木的。有趣的是,走進這些洋樓,無論從狹窄的門道還是精致的窗欞,都頗有幾分老上海弄堂的味道。
1912——1916年間,時任北洋政府內(nèi)務總長兼市政督辦朱啟鈐想開發(fā)城南“新市區(qū)”、建立“新商圈”,將萬明路一帶的土地投標承租,并要求必須西式;其間,還參照1917年開業(yè)的“上海新世界”模式,建設滬式“游樂場”“游藝場”……從居住、交通到商業(yè)設施等一應俱全?!耙粫r租地蓋房者甚為踴躍”,自然也吸引一些外國建筑師,由此,很多西式樓房在這一帶拔地而起,并誕生了北京現(xiàn)代城市人文歷史中許多“要事”:北京最早的交通警察崗和電燈柱誕生此地;萬明路上原東方飯店是北京第一座全中資并管理的現(xiàn)代化酒店,該酒店當年最令人稱道的是每間房間里都配有電話;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先生在萬明路西“新世界游樂場”屋頂花園撒《北京市民宣言》等傳單時遭到逮捕。
“布景龍須溝的一個典型小雜院。院子不大,只有四間東倒西歪的破土房。門窗都是東拼西湊的,一塊是老破花格窗,一塊是‘洋式窗子改的,另一塊也許是日本式的舊拉門兒,上邊有的糊著破碎不堪發(fā)了霉的舊報紙,有的干脆釘上破木板或碎席子,即或有一半塊小小的破玻璃,也已被塵土、煤煙子和風沙等等給弄得不很透亮了……”老舍先生在話劇劇本《龍須溝》中這樣描述北京天橋東邊“龍須溝”畔的北京民居,劇本寫成于1950年,彼時,北京雜院的環(huán)境和老百姓的居住場景慘不忍“讀”。
自1950年至今,“龍須溝”共經(jīng)歷了以河道、臭水溝等為主的居住環(huán)境整治;平房上樓為主的居住空間及配套治理,以及始于2004年4月18日的“首批回遷”等三次大規(guī)模改造及回遷。從2004年起,金魚池百姓把每年的4月18日定為金魚池社區(qū)回遷紀念日,用各種方式慶祝、感恩、銘記。
“廁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飯就在樓道,誰家吃什么全體居民都知道,誰家沒開火,全體居民也知道。20世紀50年代的居民樓多是這種水平……”生于1948年的作家葉廣岑在一本著作中這樣形容“筒子樓”。
建國初,為響應建設首都的號召,同時,為把北京建設成為“重工業(yè)為主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城市”,引進了大量的外來務工者,北京人口過快增長帶來了普遍性的住房緊張?!巴沧訕恰背闪吮藭r紓解住房緊張的重要手段。“筒子樓”源自前蘇聯(lián)的公共住宅——“各種不同職業(yè)、民族、生活方式、社會出身和貧富程度不同的人,住在同一扇門里。里邊形成了一個小社會,一個真正的大熔爐?!币虼罅颗d建于赫魯曉夫時期,又稱“赫魯曉夫樓”。
1955年,一篇名為《關于北京右安門實驗性住宅設計經(jīng)驗介紹》的文章刊登在1955年第3期《建筑學報》上,作者是留法建筑師華攬洪,文中他詳細介紹了右安門實驗性住宅方案、戶型、機構以及建筑材料等,其“實驗性”表現(xiàn)為“研究建造一種造價低,而又切合廣大人民當前生活方式的居住住宅(使用年限約在20—30年)”。華攬洪設計的“實驗性住宅”由九幢兩層的樓房組成,1955年該篇文章發(fā)表時,已建成其中五幢,基本戶型分為“甲”“乙”兩種,按彼時家庭人口數(shù)暨共同生活人口數(shù)進行設計,“甲”種住宅為30平方米,其中大住房一間,17.7平方米;小住房一間,12.4平方米;小廚房一間,7平方米;室外兩邊公共空間設有走廊,每單元組合中設有集中的男、女廁所及淋浴室?!耙摇狈N住宅居住面積為23平方米,大住房占17平方米;小住房6平方米;小廚房3.3平方米。也是外設走廊組成單元組合暨連接各個單元,這樣的“外走廊”設計據(jù)華攬洪在文章中記述,一是可以讓每個單元至少一間住房能得到陽光;另一好處是每個單元都能得到穿堂通風。具體參見下圖。
華攬洪作為第一批新中國北京民居的設計者“著作”頗豐,我們今年還能看到的北京兒童醫(yī)院(1954年)、西直門商務部辦公樓(1956年)等,都出自其手。其中,最為值得一提的是,華攬洪設計了北京市第一個“商品住宅小區(qū)”項目——花園村華僑公寓(1962年)。18年后,即1980年,《北京房地產(chǎn)志》記載:“北京市在團結湖統(tǒng)建的住宅樓房中撥出兩棟出售給個人,每建筑平方米售價平均180元。”
“福綏境大樓(以下簡稱‘大樓)”南門毗鄰白塔寺,建筑整體呈“Z”字形,樓高8層,是北京市最早擁有“電梯”的居民住宅。這座大樓建成于1958年,建筑材料據(jù)說來自人民大會堂的建筑剩料?!按髽恰北灰粭l條縱橫交錯的胡同包圍著,樓內(nèi)每層都配備公共水房和廁所。2019年“大樓”被北京市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委員會公示為北京第一批429處歷史建筑。同年,北京晚報對“大樓”進行了這樣的報道:“……按照城市人民公社運動的構想,大樓的住戶家里沒有廚房,樓里設置能容納500人的大食堂,一到飯點兒,全樓的人都到食堂去吃飯,吃完了抹嘴就走,連碗都不用刷。在規(guī)劃的草圖中,這座公社大樓不僅設置了公共食堂,還有托兒所、理發(fā)室、小賣部、保健室、開水間、公共廚房和廁所,以及男女更衣間和洗浴間等。大樓內(nèi)無處不在的公共設施,給最初住在這里的居民繪制了一幅頗具理想主義的集體生活畫卷?!?h3>遙望80年代
自1978年,吳良鏞先生主持的清華大學城市規(guī)劃教研組對北京舊城改造進行了深入的調(diào)研,并于1987年選定菊兒胡同41號為合院型北京舊宅改造試點。在1994年出版的《北京舊城與菊兒胡同》一書中,吳良鏞先生對北京市舊城改建學術思想進行了反思,提出城市建筑的“有機更新”走向“有機秩序”理論,并對該理論進行形象的闡釋:“高質量的建筑就像一件衣服一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著名歷史城市的構成,更像是一件生活中永遠在使用的繡花衣裳,破舊了需要順其原有的紋理加以‘織補……這樣,隨著時間的推進,它即使已成了‘百衲衣,但還應該是一件藝術品,仍蘊有美……”菊兒胡同無疑是這件“百衲衣”上最初的金色絲線,吳良鏞先生將其“尋找城市肌理——探索新傳統(tǒng)——創(chuàng)新”的有機更新模式充分應用在菊兒胡同的設計理念中。以“城市肌理”為例,在設計上,吳良鏞先生以“城市”“傳統(tǒng)街坊”“新里巷”“新院落”“新街坊”“戶(基本單位)”等六要素為具體考量對象。
菊兒胡同改造項目從前期研究(1978—1987年);試驗選點(1987—1988年);8.2公頃街坊現(xiàn)狀調(diào)查(1989—1990年);第一期工程(1989—1990年);第二期工程(1990—1993年)……歷經(jīng)十五年。
一期工程完工后,經(jīng)過一年的實際居住后,經(jīng)居民抽樣調(diào)查顯示:一期工程占地2090平方米,共46套房,實住居民36戶,常住居民31戶,共約91人。認為新四合院“基本院落”居住氣氛濃厚的占83%;96%認為不擁擠或有時擁擠;15%住戶認為采光不好;67%住戶認為院中安靜;89%住戶認為新四合院是安全的;46%住戶認為新四合院是自己的鄰里;35%住戶認為鄰里范圍擴大;90%以上的住戶反映鄰居之間是和睦的……而吳良鏞先生在第一期工程完工后的自我“感受”是:“……住房建筑面積多了2.5倍,原住房為1085平方米,現(xiàn)在竟達到了2760平方米,但今天的新院子是這樣的舒暢,住戶心中也隨之舒暢了,這給規(guī)劃師建筑師增強了一種職業(yè)的自信心……”
1986年9月15日,北京市第一個“帶有試驗性的現(xiàn)代化住宅區(qū)”正式開工。據(jù)1985年3月19日《北京日報》的報道:“按‘古城群星,四個住宅小區(qū)分別命名芳古園、芳城園、芳群園、芳星園……”1988年7月10日,該報第一版刊登“方莊住宅區(qū)芳古園一區(qū)部分樓房將實行住房儲蓄”,根據(jù)該報道:“……崇文區(qū)城建開發(fā)公司和建設銀行北京城建開發(fā)專業(yè)支行,決定聯(lián)合開發(fā)方莊住宅區(qū)芳古園一區(qū),并將拿出部分樓房實行‘住房儲蓄……雙方商定:將其中4000平方米的樓房作為住房儲蓄房源……”1994年,方莊作為北京民居“新地標”已初具規(guī)模;1998年,北京市第一個住宅區(qū)內(nèi)的體育公園——占地7.8公頃的方莊體育公園投入使用。至此,1986年方莊規(guī)劃藍圖中:“小區(qū)各種配套設施齊全,有商業(yè)中心、文化活動和群眾游樂中心,還有體育場館、綜合醫(yī)院、郵電局、中小學校、幼兒園、托兒所,同步進行建設的還有供熱廠、污水處理廠、22萬伏變電站。住宅標準較高,廚房、廁所面積比當時住宅標準大一些,一般住宅電話進樓,基本可適應上世紀末小康家庭生活的需要……”全部實現(xiàn)。
初建成的“菊兒胡同”新型四合院? ?
北京第一個現(xiàn)代化住宅區(qū)方莊
1998年底,回龍觀、天通苑等19個首批經(jīng)濟適用住房項目在北京市房地產(chǎn)交易中心集中展示,2000年到2003年,天通苑東苑和西苑相繼建成,同期,居民陸續(xù)入住;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天通苑”被一些北京人稱為“睡城”;2005年立湯路的全線貫通、2007年地鐵5號線的投入使用……如今,有天通苑住戶計算,該房價6年居然翻了10倍。
2017年9月28日,北京市朝陽區(qū)房屋管理局發(fā)布公告:北京首個共有產(chǎn)權住房——朝陽區(qū)錦都家園共有產(chǎn)權住房項目將在9月30日下午進行公開搖號。根據(jù)公告,錦都家園共有產(chǎn)權住房項目銷售均價22000元/平方米,共有427套房源,共有12萬家庭參加搖號。根據(jù)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等六部委《關于試點城市發(fā)展共有產(chǎn)權性質政策性商品住房的指導意見》(建?!?014〕174號)“……政策性商品住房是由政府引導并給予政策支持,通過市場開發(fā)建設,面向符合規(guī)定條件的住房困難群體供應的住房;具有一定保障性質,實行共有產(chǎn)權,即由承購人與政府按份共有所有權。”另,根據(jù)2017年9月20日北京市住建委會同北京市有關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北京市共有產(chǎn)權住房管理暫行辦法》,“購房人產(chǎn)權份額,參照項目銷售均價占同地段、同品質普通商品住房價格的比例確定;政府產(chǎn)權份額,原則上由項目所在地區(qū)級代持機構持有,也可由市級代持機構持有?!?/p>
“風雨不動安如山”,這是“詩圣”杜甫對一間居所的形容。1921—2021,北京民居的百年歷程,點亮了萬家燈火。
編輯 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