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華
葉沖和新橋礦只隔一座山。想親眼驗證新橋礦電影真假得上山頂,好在山小,充其量就是個大土包,爬上去用不了五分鐘。在一幢樓的側(cè)面掛著幕布說明確鑿無疑,金枝飯碗一推便和伙伴們翻山去了。新橋礦電影真多,七天放兩頭,什么片子都有,遇到外國男女親嘴的,金枝總要把眼挪開。其實,葉沖也放電影,就是少,一年才放三四場,還都是看過的。放電影的是老郭和小侯,老郭是頭。小侯二十出頭,齙牙,豁腮,黑不溜秋,像個黑猴子,可他是縣上的放映員呢。有一年,派飯派到金枝家,碰上村里電力弱,放不成,老郭白吃白喝三日,不好意思了,金枝娘說,沒事,隊上給工分呢。但老郭還是借故回了縣城,臨行時問一下小侯,小侯張了幾下嘴,沒言語。金枝娘說小侯留下來吧,反正是添人不添菜嘛。那電燈紅了十多日,金枝也揉面十多日,包餃子,搟面湯,蒸花饃,攤餅子,搞得就跟北方人一樣。那年,金枝十八,渾身有勁,還手把手地教小侯揉面。小侯腮幫子鼓了,臉也白了,老郭回來打趣小侯,說干脆別放電影了,當(dāng)上門女婿得了!說得小侯的兩眼放光,金枝抿嘴躲進(jìn)灶屋。從此,小侯來放電影都要先登金枝家的門,叫金枝來看他放電影,一雙丹鳳眼不瞧幕布,專盯小侯。葉沖人看在眼里,都說小侯配金枝,那真是才子配佳人。不過,要說做上門女婿,懸!人家畢竟是縣城的人呢,吃商品糧端鐵飯碗,就是只猴子也是縣城的猴子。有人說,別把話說絕了,看著吧。
五年后,小侯不來了,縣里的農(nóng)村放映隊被撤消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小侯自然沒理由再來。不過,這話說得不完全對,要是小侯娶了金枝,這算不算理由?那年,小侯被“囚”在金枝家后,放映隊來得更少了。小侯最后一次來放電影,老郭沒來,小侯成了光桿司令。那次放的片子,金枝忘了,只記得散場時,小侯說,以后他不會來了,要看電影就去縣電影院找他,他會讓她免票的。但金枝沒去,一次也沒有。不是不想找,是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小侯成家了,娶的是老郭的女兒,電影院售票員。至于電影嘛,新橋礦多的是。幾乎天天有,新橋礦也蓋了座電影院,再上山頂也看不到幕布了。此后,金枝沒看一場電影。女大當(dāng)嫁,二十五歲的金枝嫁給本村的黑蛋,黑蛋是大舌頭,說話嗡嗡的,好在那年葉沖下來三個新橋礦農(nóng)支工名額,抓鬮定人,黑蛋有幸抓中了,幾乎同時也把金枝抓到手!黑蛋井下打眼放炮,金枝在家生兒育女,日子倒也有滋有味??稍诮鹬θ鍤q春上,她成了寡婦,井下出事,黑蛋沒了。金枝獨(dú)自養(yǎng)活一雙兒女,金枝娘要她改嫁,或招婿,她都用沉默拒絕。起初,金枝娘以為默認(rèn)了,趕緊托媒說親,不料人剛進(jìn)門就被她請了出去。金枝娘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你究竟怎么想的呀!金枝沉默得像塊石頭。
后來,兒女們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去年,為孫子上學(xué),兒子一家搬進(jìn)縣城。金枝也隨了去,住了半月樓房,實在住不慣,又回了葉沖。有好事者勸她找個伴兒過日子,這次金枝不再沉默,她笑說,她要是想找還等到現(xiàn)在?有人不解,那你怎么不想呢?金枝說,沒到時候。人說,還不是時候呀?到人老珠黃么?金枝說,看著吧。
這日,金枝在菜地鋤草,見一群群游客來休閑,大都是新橋礦退休工人及家屬。不由得想,要是黑蛋還在,大概也退休了,她或許也是一名游客吧。這時,有個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覺得樣子好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呢。那人也把她打量,開口問,你,是金枝?金枝也認(rèn)出來,你是小侯哥!這一聲把小侯叫得心花怒放,笑稱自己是條老猴子,只有來看看的份,沒想到葉沖變得跟城市一樣,不,比城市還好,這空氣這菜花,這路燈這房子……金枝說,哪能喲。又問,你不逛逛公園,往這田地里跑什么勁?老侯說他剛搬來新橋礦,人生地不熟,見許多人往這里逛,自己也跟著來了。
嫂子呢?
早離了。
為么?
嫌我唄。
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跟小兒子。往后呢?哦,我是說往后還來不來?
不說往后,說說現(xiàn)在,還能吃一碗你做的面食嗎?
行!可你得再放一場電影!老侯又奇怪又為難,說他幾十年沒放電影了,縣電影院也早關(guān)門了,你怎么會想到這個?金枝笑,知道你放不了,那好,我放給你看吧……
老侯笑說,怎么,你會放電影?早看會了!老侯只當(dāng)玩笑。
說了一會兒話,便去金枝家。倆人和面揉面,吃了一頓面湯,天已黑了。送老侯回新橋礦,本應(yīng)該走山腳下水泥路,但金枝偏要走山。上到山頂,只見山兩邊燈火通明,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天上人間。
金枝說,你相信山兩邊的燈一樣亮么?
老侯恍然大悟,這就是你放的電影么?
看著吧,是時候了!什么是時候了?
哦,哦,你該回窩了……
老侯走下山去,臨到山腳,見金枝還在山頂,不由得高喊,金枝,你我嫌丑么!
嫌!金枝嗓音里透出喜悅與蒼涼,仿佛一幕電影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