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兮
簡介:我想過得好一點兒,更好一點兒,總有一日,陽光會足夠熾熱,將過往的陰霾都掃去。但這樣的生活,注定需要你和我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都去,春天才算來了。
1
請了一周假的顧春匆匆趕到醫(yī)院的后勤部,剛推開門,便被沈珂潑了一身冷咖啡。
沈珂略顯驚訝地說:“抱歉呀,我沒注意到你,昨晚加了整宿班,眼睛都花了?!?/p>
顧春的襯衣上還掛著褐色的水珠,垂著眼,搖頭說:“沒事兒,我去換身衣服,馬上來替你。”
沈珂的爸爸是醫(yī)院的中層,她一向討厭顧春,為了留住這份工作,顧春少不了要忍辱負重。
可顧春到了換衣間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不用想也知道是沈珂干的。她四下瞟了一眼,咬著唇往男換衣間走去。她動作迅速地換好衣服,然后急匆匆地出來,可一出門便迎頭撞上了一個堅硬的胸膛。
顧春慌忙道歉,抬頭時視線愣怔地落在那張溫和的臉上,頓時感覺渾身血液倒流,手腳發(fā)麻,說不出話來。
那是燕清,她曾經(jīng)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人。
他抬手扶了扶眼鏡框,聲音溫涼:“小心些。”然后便與她擦肩而過,進了換衣間。
他的眼神如沐春風(fēng),卻好像不認識她。
顧春扯了扯嘴角,心中泛著酸澀,慢慢朝前走,心想:也是,過去那么多年了,他怎么可能還會記得她呢?
燕清努力多年,終于踏上了光明又平坦的大路,而顧春,只會成為這世界里一粒小小的塵埃。
見面不識,就是他們之間最圓滿的結(jié)局。
顧春從早忙到晚,好不容易空閑了,清潔工劉阿姨使眼色讓她到角落來。劉阿姨是個熱心腸,十分疼惜顧春,問她:“你媽出院了吧?”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劉阿姨嘆了一口氣,又拍著她的肩膀說:“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還是趕緊成家,你要是愿意,阿姨今天就給你安排個人見面!”
顧春的思緒一不小心飄到了早上遇到燕清的那一幕,被劉阿姨喊了兩聲才回過神來,仿佛下定了決心,點頭道:“那就麻煩阿姨了?!?/p>
劉阿姨頓時喜笑顏開地離開了,臨走時,還再三保證,對方絕對是優(yōu)質(zhì)男,這話把顧春逗得忍俊不禁。
直到顧春呆呆地坐在餐廳里,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的時候,她才在心里哀怨地長嘆了一聲:這該死的命運!
恰好服務(wù)員送來茶水,燕清紳士地將茶杯挪到她面前,嘴角略微上揚道:“不必緊張,我也是第一次相親,大家隨意些。我是漢城人,顧小姐呢?”
燕清的話再一次讓顧春確認他真的忘記她了。
那么此時,她只要走個過場敷衍過去,以后便再也不會和他有交集了。
顧春點點頭,略微頓了一下才說:“我是南方人,前幾年醫(yī)院外招后勤時過來的?!?/p>
燕清微微頷首,眼神認真地落在她的臉上,同她交談著。她這才知道,燕清在漢城醫(yī)院是最出色的醫(yī)生,上周剛來這邊交換學(xué)習(xí)。
一切正常進行著,吃飯、看電影,然后告別。
通過對話,燕清已經(jīng)了解到她家境貧寒、學(xué)歷不高,這樣的條件實在是配不上耀眼的他。她想,以后燕清應(yīng)該不會再愿意同她接觸了。
就在顧春剛回到家中,松了一口氣時,劉阿姨的電話來了:“小顧啊,你覺得這新來的醫(yī)生怎么樣?我特意打聽過的,人家無不良嗜好,單身還帥氣,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她悶悶地在心里回答,若是非要讓她說,她只覺得燕清無情。
顧春嘴上敷衍著說道:“可能沒有緣分吧?!?/p>
劉阿姨立馬就不干了:“你又糊弄我呢!我剛問了人家燕醫(yī)生,人家說對你挺有好感的?!?/p>
顧春愣了許久,握著電話的手遲遲未放,直到酸麻,她腦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疑問。
燕清究竟是真沒有認出她,還是假裝沒有認出她?
顧春壓抑多年的心隱隱有故態(tài)復(fù)萌的趨勢,她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不要再喜歡他了?!?/p>
2
燕清在周五下班后約了顧春見面,顧春猶豫再三,既有期待,也想解惑,便赴約了。
還是那家餐廳,還是同樣的座位,直到服務(wù)員送上來兩杯冰水,燕清才詫異地抬頭看她。
這時已經(jīng)十二月了,外頭還飄著細細的雨絲,透明的玻璃杯壁上很快布滿一層厚厚的水霧,手指碰一下都涼得立馬縮回。
顧春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從小體熱,冬天也愛喝冰水?!?/p>
她其實體寒,腸胃極差,大熱天都是喝開水。從前她貪涼吃冰棍,多少次鬧得胃出血,幾經(jīng)折騰,家里徹底給她把一切冰冷的事物都杜絕了。
她少年時唯一一次得到燕清的憐惜,便是因她忍不住吃雪糕,鬧得進醫(yī)院住了大半宿。
她在賭,賭燕清即便恨她,也會因為骨子里的善良和醫(yī)生的身份阻止她。
兩杯冰水阻隔在二人面前,燕清的視線慢慢從水杯移到她臉上,然后平靜地將她面前的水杯拿走。
顧春的心臟一下又一下地猛烈跳動著,直到燕清出聲,她的心如被人緊緊攥著,然后慢慢松開。他說:“女孩子冬天喝涼水對身體不好,還是換熱水吧?!?/p>
顧春緊緊盯住他,可他臉上溫和平靜,仿佛沒有絲毫外泄的情緒。良久,顧春不經(jīng)意地問道:“聽說燕醫(yī)生對我有好感?恕我直言,你從前見過我嗎?我可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
她用茶匙攪拌著面前剛換的熱奶茶,低垂著頭,可每一分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對面的人身上。
燕清這回思考了一番,才有些難為情地說:“顧小姐有些像我的初戀,當(dāng)時年紀小,不敢邁出那一步……”
手指微松,茶匙撞擊茶杯底部發(fā)出輕響。顧春慢慢攥緊手指,心神漸漸飛遠了,只是臉上有些勉強地笑著應(yīng)了一聲:“想必是位十分優(yōu)秀的女孩。”
燕清點了點頭,承認了。
在漢城一高,每逢提及薛明珠,后面必定跟上一句對顧春的唏噓。
二人其實面相有六七分相似,只可惜顧春太過普通,比不上樣樣精通的天之嬌女,難免被人評論。
顧春不會自作多情到認為燕清喜歡她,那三年里,無數(shù)個被夕陽染紅的傍晚都見證了她的卑微和渺小。
燕清長著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烏黑之中那一點兒清亮帶著幾分暖意,惹得一眾女生喜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薛明珠與燕清的名字時常排列在一起,同學(xué)們對二人的猜測也甚囂塵上。當(dāng)年的顧春卻是知曉的,薛明珠仰慕著燕清。
那個時候,顧春和燕清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兩棟樓正對著,傍晚放學(xué)后,燕清就會在小區(qū)門口與好友道別,然后抱著籃球,肆意盎然地走進樓里。
他偶爾會飛快地回頭看一眼,在發(fā)現(xiàn)對面樓道里空無一人后,再次轉(zhuǎn)身離開。而這時,樓道的側(cè)面才露出一截好看的校服裙。
顧春在這里偷偷看了他無數(shù)次,沒有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過。她也看見,薛明珠好幾次借著忘記作業(yè)來找燕清??裳嗲暹B家門都沒讓她進,從來只是站在樓下和她說完話就離去。
但原來,青春期里那些無數(shù)的“小確幸”都是自欺欺人。
第二次約會結(jié)束時,燕清突然問她:“你曾經(jīng)喜歡過誰嗎?”
顧春默然地垂下頭,手輕輕捂住胸口,她唯一喜歡過且抱有愧疚的人,此生也只有燕清了。
3
那一年的顧春還不叫顧春,她隨父姓路,取名溪。
路溪是無數(shù)仰慕燕清女生中的一個,既不特殊,也不出眾。她和他同校兩年半,永遠隔著一間教室去偷偷仰望他。
燕清真正認識路溪的那一天,是她覺得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天。
她的父親為了周轉(zhuǎn)生意,輾轉(zhuǎn)托了不少人借錢,可到最后,生意沒做成,人還跑路了。一夜之間,數(shù)個家庭毀滅坍塌,而這其中就包括了燕清的家。
借出錢的人是燕清的母親,他的父親得知家中的資產(chǎn)一夜之間都蒸發(fā)了,氣得與燕清的母親離了婚。
那個憔悴的女人一蹶不振,而燕清也徹底不去學(xué)校了。
路溪的母親以柔弱的身體擔(dān)負了所有的責(zé)任,她領(lǐng)著女兒挨家挨戶去賠禮道歉,并承諾一定會將錢款還清。直到她們來到燕清家中,燕清坐在晦暗的光線后,黑眸冷然地盯著她,嘴角浮起譏笑:“原來‘對不起三個字的分量這么輕,輕到足以毀掉一個家庭?!?/p>
路溪的臉霎時慘白,她的指甲死死摳進掌心,用痛楚來維持她相對冷靜的表情。
燕清那輕飄飄的一眼,幾乎是剮在她的心頭,猶如凌遲。
而同樣悲慘的兩個女人也在這一刻變?yōu)槌鹑耍嗲宓哪赣H尖叫著將一只水杯砸向路溪的母親,她們不得不退出屋子,就在快要離開時,路溪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燕清正冷冷地看著她,出言嘲諷:“這么想道歉,不如賠個家給我?”
這句話被路溪記住了。她不知道怎么才算把家賠給他,卻愿意用盡她的全部力量,去填補這個少年所失去的東西。
那個時候的路溪,笨拙地將上課筆記送到燕清家去,她想著,他不愿意去學(xué)校,她以后就每天都認認真真聽課,把所有的知識都帶回家給他。
燕清接過路溪的筆記本,隨意瞥了一眼,然后冷淡地扔到一邊,語氣涼涼地說:“模考從來沒上過五百分吧?”
路溪眼眶都快憋紅了,眼淚珠子直在眼底打轉(zhuǎn),但她還是忍住了,小聲說:“我以后會更認真的。”
她開始疑惑,從前那個燦爛如盛夏的少年,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dāng)初借給路家的一大筆錢,除了自己的存款,燕母還借了不少親戚的錢,這邊路家母親一個人連軸轉(zhuǎn)上班,還的錢也是有限的。無法,燕母只能在外同時打好幾份工。
而燕清也就徹底沒人管了。
他似乎也自我放棄,成天只窩在那張床上,對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
路溪怕他餓壞了,每天中午、晚上放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燕清家,替他拉開厚重的窗簾。刺目的陽光下,塵埃浮沉,燕清睡眼惺忪地抬頭,鼻尖仿佛嗅到陽光的味道,身上那一絲絲暖意讓他有了一種活著的感覺。
路溪給他做飯,他就吃,她給他筆記,他也照舊放到一邊,從不翻看。
路溪挑燈夜讀,短短兩個半月,再次模考時已經(jīng)比上次多了八十分。
眼看高考在即,燕清仍沒有返回學(xué)校,他的抽屜里卻塞了不少同學(xué)臨近畢業(yè)給他的信件。
那天放學(xué)時,路溪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將那一沓信件帶給了燕清。
她是懷有私心的,故意用左手寫了一封信夾雜其中,用隱蔽又無望的方式,小小地勇敢了一回。
按照燕清平時的性格,這些信件大概率會被他丟在一邊,也許這輩子她的那封信都不會有機會被他看見。
可命運往往就是這么捉弄人。
燕清瞥了一眼那些信,突然來了興趣,修長的手指看似隨意地從里面抽出一封,然后玩味地笑著說:“不如你幫我念念這封信吧?”
“我想做路邊的向日葵,永遠朝向燦爛的你?!?/p>
路溪如鯁在喉,進退兩難,最后顫抖著聲音強自撐著念完了那封樸素的信。
沒等他開口點評,路溪便借口回家,低著頭飛快地跑了出去。
路溪是后來才知道,那晚一別,便是多年不見。
燕清的母親再也忍受不了這座小城,帶著兒子搬了家,斬斷了與漢城的所有聯(lián)系。
大抵是燕清還恨著她,不想放過她,人去樓空的小屋里,桌上放著一張薄薄的紙片,燕清的字跡躍然紙上。
那是他留給她的地址。
一別經(jīng)年,她幾乎忘記了燕清的模樣,卻還背負著罪人的枷鎖,匿名寄送著別扭的左手字跡的信,鼓勵著他,安慰著他。
她背負著一切重擔(dān)前行,在冰冷冷的日子里與母親相依為命,卻從來沒覺得能走到春暖花開的一天。
4
深夜無眠,燕清摩挲著指尖泛黃的書信。那是當(dāng)年路溪寫給他的信,她自以為藏得很好,但其實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躲在樓道后的女孩。
年少的歡喜總是如夢幻泡影,沒有人能這樣堅持著,日復(fù)一日地經(jīng)過炎夏寒冬,唯有路溪。
她自以為用左手寫出來的別扭的字跡無人發(fā)現(xiàn),其實他還是認出了她的字跡。
幾個月的陪伴和忍讓并非僅因贖罪,還藏著一個無法壓抑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這一切,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燕清原以為喜歡是一種很輕薄的情感,然而經(jīng)年累積,成為他意想不到的深愛。
沒錯,在那段并不十分美好的時光里,他也曾被路溪所打動,甚至悄悄喜歡上了她。但他偏偏將她的喜歡當(dāng)作報復(fù)的籌碼,燙疼了自己,也逼走了那個怯弱嬌小的少女。
母親帶著他遠離了漢城,可悲痛從來沒有遠離母親。
這個曾經(jīng)驕傲到自負的女人,在生活的磋磨下變得麻木怨憎,她一遍遍地給他念緊箍咒:“別忘記是誰讓我們受的苦,別忘記你的父親。”
母親的叮囑成為負累和枷鎖,將他鎖在重重黑暗之后,可那窗隙漏出的一星半點兒陽光,于他而言,是沙漠旅者對綠洲的渴望。
路溪每周固定寄來一封信,還是用左手寫著蹩腳的字,偽裝成學(xué)校一名普通的同學(xué)鼓勵著他。她從不聊起過往的事,只是與他分享生活里每一件幸運的小事。
她在信中寫道:“我把我遇到的所有好運都傳遞給你,這樣,你就會成為那個最幸運的人?!?/p>
從漢城寄來的信已經(jīng)多到連一個抽屜都裝不下了,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希望好像就在前方。
那天是路媽媽最后一次往燕家的銀行卡上打錢,那是路溪家欠燕家的最后一萬元。燕清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氣,說不上來是為何,可總覺得,一切終于要結(jié)束了。
但他的母親怨毒地拉開他的抽屜,里面的信封如白雪紛飛,灑落一室。她幽怨地笑著:“憑什么兩清?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訴你,你這是在做夢!”
燕清垂著眼,沒有反駁,只是蹲下身一封信、一封信地撿起來。他捏著那些信,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最后只是茫然地抬頭看向窗外,一樹綠影隨風(fēng)搖擺。
回身望去,過往荒涼,所有的艱難苦恨像沒個盡頭,而路溪成了唯一的光。
他第一次突破母親的禁錮,來到路溪的身邊。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在信件里一直營造陽光且幸運的女孩子,過得一點兒也不好。因為需要還債,她不得不與母親一起打工,這導(dǎo)致她高考失利,最終讀了一所學(xué)費便宜的專科學(xué)校。她早早踏入社會,整日只為了掙錢,聽說,去年她家才將所有的欠款還清。只是,她的母親卻病倒了。
她的人生看起來似乎比他更沒有希望。
成為顧春的路溪,和今非昔比的燕清,都是滿身傷痕的人。既無法以本來的面目重逢,那便只能以新的身份相識。
她若不想再當(dāng)路溪,從今以后,他便只認識顧春。
5
燕醫(yī)生追求顧春的事情傳遍了整間醫(yī)院,沒有人會在燕醫(yī)生面前說什么,可顧春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她走到哪里都會遭受異樣的目光和刺耳的奚落。她們嘲笑顧春攀龍附鳳,一個沒有學(xué)歷、沒有背景的普通女孩,也敢妄想燕醫(yī)生。
顧春默默忍受著,她一如既往地漠視了一切,只是偶爾分神時,被倒?jié)M了熱水的杯壁燙得手指發(fā)疼,她才低頭苦笑,心想也不知還要這樣過多少年。
她像塊任人揉搓的橡皮泥,早已經(jīng)被生活折磨得沒有了脾氣。
然而,顧春在眾人面前第一次發(fā)了脾氣,她不僅面若寒霜,還狠狠打了燕醫(yī)生一巴掌。
那天陽光晴好,任誰都會覺得是充滿朝氣的一天。可那天清晨,一個步履蹣跚的中年男人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來到醫(yī)院門口大鬧,嘴里叫罵著路溪。
保安力氣沒有那中年男人大,愣是讓男人闖進了后勤辦公室。一走廊的員工既受到了驚嚇又帶著些看好戲的心,他們不知道男人口中的路溪是誰,便四下探問。
男人扯著嗓子發(fā)火:“路溪那死丫頭呢?她老子欠我錢,別以為還了本金就沒事了!”
沈珂瞥了眼角落里一直強作鎮(zhèn)定整理資料的顧春,抱著手臂狀似無意地問道:“那你看看,你口中的路溪在不在我們這辦公室里?!?/p>
男人好像因為這句話找回了神志,他果真睜大眼睛開始辨認起來。
顧春的身體微顫,捏拳的手抖得明顯,她靜靜地站起來,說道:“是我。很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這位先生,我們出去談……”
話音未落,男人便隨手抄起門口的水盆潑了顧春一身水。眾人嘩然,紛紛躲遠,但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
她閉上眼,像是認命了一樣。
這男人是曾經(jīng)的債主之一,但不幸的是,這男人是專門放高利貸的,顧春母女倆東躲西藏這些年,又是隱姓埋名又是苦苦哀求的,也依舊沒能從這陰影里逃開。
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顧春抬起眼,那人卻是燕清。燕清拿出濕紙巾,想替她擦拭臉頰,可顧春擋住了他的手。
她眼眶通紅,滿身的狼狽和難堪這樣被暴露在他面前,仿佛這輩子最大的屈辱也不過如此了。
燕清皺眉,哄著她說:“先把臉擦干凈,待會兒我?guī)湍憬鉀Q這件事?!?/p>
顧春仍然抗拒地別過頭,可燕清也跟著往前近了一步,似乎是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極限,顧春一巴掌揚了過去,清脆的聲響震驚了眾人。
顧春輕聲譏笑:“燕醫(yī)生,好玩兒嗎?灰姑娘的故事我很久以前就不相信了?!?/p>
她用力擦去眼淚,挺著胸膛,盡力讓自己保留最后一絲尊嚴,慢慢走出了醫(yī)院。
這天明明是陽光熾熱的一天,她走在大街上卻覺得分外寒冷,一如那年父親跑路后的生活,那是種掉入無底深淵且再也爬不起來的無力感。
沒有希望的人,連偷生都成了奢求。
她慢慢走到一座商業(yè)大廈前,那些反光的玻璃里映著臟兮兮的她,衣裙上都是水漬,臉上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她愣愣地看著玻璃里的人影,繼而慢慢轉(zhuǎn)過身。
燕清就站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眉頭微蹙,黑眸里侵染著擔(dān)憂。
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他,他才再次上前,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似是嘆氣,他低聲呢喃:“信我一次,好不好?”
顧春眼神恍惚,仿佛透過眼前的燕清再次回想起青春歲月里那段不甚美好的時光。她沉寂多年的歡喜再一次浮上心頭,那些期待,那些渴慕在此刻沖破了所有的理智。她哽咽著撞進了燕清的懷抱,回答道:“好……”
他拍著她的背,低聲哄著,不停地說:“沒事了,有我在”。
顧春想,她所有的不幸都只為換來這一次的幸運。曾經(jīng)偷偷喜歡過的少年,如今終于真真切切地擁她入懷。
6
那是顧春第一次拋下所有負擔(dān),真誠而又快樂地生活。她聽從了燕清的建議,搬到了他的家中。他們就像每一對平凡的情侶一樣,下班后一起做飯,說些笑話逗對方,或者窩在一起追劇,哪怕一起發(fā)呆也覺得的甜蜜。
這天周末清晨,他們約好一起晨跑,燕清叫了顧春好幾聲,顧春還躲在被窩里耍賴。他故意湊近,貼近她耳側(cè),哈著熱氣說:“真的不要跟我一起晨跑嗎?”
濕熱的呼吸掃在她耳畔,她頓時羞得臉熱。顧春把棉被拉到自己眼下,黑亮的眼眸可憐兮兮地望著對方:“再讓我睡十分鐘就好?!?/p>
燕清抱著手臂,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道:“行,就十分鐘?!?/p>
顧春如獲大赦,心神松了下來,蹭了蹭柔軟的枕頭,正準備找個舒服的姿勢重新入睡。誰知,燕清一把掀開她的棉被,直撓她的癢癢肉,引得顧春笑出淚花,還不停地擺手求饒。
兩人鬧了好一陣,顧春才喘著氣,嗔怪道:“這下可好了,徹底被你鬧醒了?!?/p>
燕清嘴角微微揚起,笑著將顧春抱起,一邊往衛(wèi)生間走,一邊親昵地說:“我?guī)湍闼⒀馈⑾茨?,你還可以閉目養(yǎng)神十分鐘?!?/p>
顧春這才滿意地閉上眼,不鬧騰了,任由燕清如此寵溺自己。
過于美好的生活就像泡沫,一戳就會破。
那一周,燕清在醫(yī)院連軸轉(zhuǎn),一輪休就徹底病倒了。他發(fā)著高燒躺在家里,把顧春心疼壞了。她里里外外忙活著,生怕哪一點兒照顧得不周到。
燕清臉色蒼白,卻還有閑心打趣她:“這家里總算有點兒過日子的煙火氣了,趕明兒咱們?nèi)グ炎C領(lǐng)了吧?!?/p>
顧春臊得慌,沒好氣地輕輕捶了他一拳,然后支支吾吾地說要去打掃書房了。
往常書房都是燕清自己打掃,還美其名曰怕顧春累壞了,她也沒多想,但這回趁著燕清病了,她倒是要看看他偷偷藏了什么寶貝……網(wǎng)上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燕清可千萬別讓她逮到藏私房錢,不然呀,有他好看!
燕清剛閉眼準備休息,就聽見書房磕磕碰碰的聲響,他腦中的弦忽然繃緊,連忙翻身下床,往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焦急地說:“顧春,書房你先別打掃……”
已經(jīng)晚了。
書柜上那放得高高的鐵盒子,在被顧春拿到時摔落在地,里面的信封都撒了出來。
除了顧春曾經(jīng)寫給他的信,還有一張顧春的照片。
那是他去年偷偷來這座城市見顧春時,用手機拍下來的。后來他打印了出來,在正式下定決心的那天,他在照片背后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路溪,等我來。
而此時,顧春神情愣怔地捏著那張照片,然后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她盯著燕清,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慘笑著問:“你從頭到尾就是因為我而來的?”
燕清哀傷地望著她,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
那晚,顧春搬走了。
一周后,顧春從醫(yī)院辭職了。
臨別前,她去見了燕清一面,與他告別。那時,她是這么說的:“燕清,這么多年,我都活得卑微如塵,這一次,我想驕傲一把,你放我離開,讓我有尊嚴地離開,好不好?如果哪天,我想通了,我會回來見你的。”
7
顧春離開了這座城市,但是她履行了和燕清保持聯(lián)系的承諾。
燕清不敢過分打擾她的生活,在沉默了一整個冬天后,他們的曾經(jīng)顛倒了過來。
這一次,換他寫信給她。
他每天給顧春寫一封信,發(fā)送到她的電子郵箱。他不知道顧春會不會打開郵箱來看,但他還是想盡力挽留她。
那些不好過的時光,他在深夜里無數(shù)次想念她,唯有最后一次才鼓起勇氣走到她面前。他不愿再次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了。
顧春離開的那幾年,很努力地生活著。她自學(xué)考試,拿到了學(xué)位證書,一邊兼職,一邊考取律師資格證。
拿到證書的那一天,顧春買了車票,她坐上了那趟去到燕清身邊的高鐵。
知道真相的時候,她也曾傷心難過,就如同一個美夢破滅。她懷疑過燕清是不是來復(fù)仇的,懷疑過他會不會再次利用她的愛,讓她跟一個小丑似的,被耍得團團轉(zhuǎn)。
后來,她漸漸平息了怒火,開始理解燕清的做法。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兩個家庭多年的恩怨,沒有人能真正坦率地面對過去。
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偏偏發(fā)生了,顧春愛燕清,而燕清也愛著顧春。
也許,只有直面過去,才是通往未來的唯一道路。
顧春給燕清發(fā)了消息,她下車時,燕清滿頭大汗地趕了過來,他惴惴不安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著她最終的答案。
顧春輕聲笑道:“我想過得好一點兒,更好一點兒,總有一天,陽光會足夠熾熱,將過往的陰霾都掃去?!?/p>
他垂眼沉默,等待著她的后半句話。也許下一句,她便會鼓起勇氣懇請他這輩子都別再打擾她的生活??伤f:“但這樣的生活,注定需要你和我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都去,春天才算來了?!?/p>
像是忍耐了許久,燕清一把擁她入懷,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悶悶地說:“我們領(lǐng)證吧。”
這是件很難的事。整個過程也如二人所料,燕清的母親十分抗拒,她憤恨地將顧春推出家門,紅著眼眶狠狠賭咒:“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進這個家門!”
顧春無法,只得先離開,在附近的酒店暫且休息。直到凌晨三點,她接到了燕清的電話,才開門迎接他的到來。
燕清氣喘吁吁,黑眸卻異常明亮,他拿出懷里的戶口本,低笑道:“看樣子,你要帶著我私奔了。”
顧春搖了搖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兩張訂好的機票。
顧春眨了眨眼睛,道:“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得快點兒了?!?/p>
清冷的街道上,兩個人帶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笑著鉆進剛攔下的出租車里。他們十指緊扣,仿佛再也不會分離。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太陽從地平線露出來,耀眼的光芒照射著大地。
燕清問:“你以后想做什么?”
顧春想了想,笑著說:“律師。”
在這個世界里,她很弱小,可也想盡力發(fā)光,即便是一只螢火蟲,也能照亮一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