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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望康莊

      2021-08-23 02:37劉勇
      牡丹 2021年15期
      關鍵詞:班長

      劉勇,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陽光》《小說月刊》等。多次榮獲省“金穗文學獎”“政府文藝獎”。出版小說集《折子戲》《能不能陪我跳支舞》等8部。

      消殺車終于改好了。傍晚,在水池旁,譚夢奎一邊用粗肥皂加洗衣粉恨著勁搓手上黑黑的油污,一邊興奮地抹了抹嘴和我說。就見他手上油污變成黑水卷著泡沫歡快地向下水口奔去。他嘴唇上的灰塊兒,在毛茸茸的小胡子上,歡快地蹦跶。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改好了就改好了唄,至于興奮成這樣嗎?又不是第一次干這活。你不知道,明天我們上午去試車。譚夢奎兩眼冒出春暖花開的樣子,咧著嘴說。試車有必要這樣激動嗎?我脫下工作服后,也把手伸到水龍頭下。

      早上的起床號還沒響,譚夢奎就起來了,他躡手躡腳地想不發(fā)出聲,盡管小心翼翼的,還是冷不丁地發(fā)出聲響。整得我困勁全無,躺在床上想昨晚上看的小說《紅高粱》,文中采用我爺爺、我奶奶的敘述倒是很新鮮。在軍營里讀小說純屬一個樂趣,消磨時間占大多數(shù),其他別無旁念。

      譚夢奎小聲說,起來吧。我先去車間看看,捯飭捯飭。飯后,我們就能出發(fā)了。

      一直以來,沒見譚夢奎這樣興奮過。他來修理班之前,是在汽車班,不知啥原因,用管鉗把一個老兵給摟住院了。差點兒被開除,小轎車自然開不上了,背個處分,就到修理班了。來到班里,壓根沒見他笑過,每天都是陰沉著臉耷拉著眼皮,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誰也不愿搭理他。因為在宿舍他和我臨床,時不時嘮上幾句。人就這樣,你敞開大門,自然會有客人來。我們就熟了,話自然要多些。

      譚夢奎是四川人,初中剛畢業(yè),就報名參軍入伍,到部隊后就對解放車著了迷,新兵連還沒結束呢,他就遞交申請書,要求到汽車連學習。不知啥原因,沒去成,分到勤務隊站崗去了。他不灰心,接著寫申請,還買來汽車維修的書像模像樣地看。讀得有些癡迷,政委好幾次查崗,都站在他身邊好半天了,他竟然不知道身邊有人。這警惕性咋行,來了敵人自己都不知咋死的。團長逮著隊長訓,隊長逮著班長熊,熊也熊了,訓也訓了,他照舊沉在書里,不肯出來。晚上說夢話全是汽車理論,一套一套的。隊里也沒啥好招,就安排他去后勤喂豬,人家喂豬都是憋足勁去干,年底保準獲個嘉獎啥的。他倒好,一門心思研究發(fā)動機,就差沒拽著豬耳朵當方向盤了,哪得閑“伺候”它們。就見豬餓得嗷嗷直叫,日漸消瘦。幾頭個大的豬帶頭抗議,把豬圈門給拱開了,上演一出“勝利大逃亡”。就見一個軍營里,都是“二師兄”,亂哄哄一片。排隊的,不排隊的,它們哼著歌,扭著超肥的大屁股,小尾巴撲棱得像發(fā)報機上的小天線,完全都是自由活動的節(jié)奏,遛彎的,鉆菜地的,爬山的,還有幾個俊俏一點兒的小花豬直接拐向機關首府,這如拯救大兵瑞恩一樣火爆的場景,頓時炸了營。氣得政委手發(fā)抖,張著大嘴咋呼:誰干的,誰干的,我非處分他不可。多虧了隊長、指導員一個勁地說情,他才少背一個處分。

      譚夢奎那幾天跟“貴賓”接待日一樣,先是政委找談話,然后是團長,接著指導員,他也不記得談的啥了,就感覺腦子昏昏蕩蕩的,談話似乎還沒結束,他就病了,臥床不起,三天三夜滴水未進。隊長慌了神,連夜和指導員商議,上報政委。政委說,這個瓜娃子就是有韌性,可塑之才啊!就這樣譚夢奎如愿進了司機班。半年培訓過后,東風141、北京吉普、上海轎都開得賊順溜,況且拐彎都不帶減速的。每個車的火花塞,發(fā)動機轉速啥的也是耳熟能詳。回來后,他纏著班長干了一件你想都想不到的事,他們司機班五個兵,利用一個冬季,組裝了一臺解放車。好家伙,轟動整個軍區(qū),還上了《戰(zhàn)友報》。年底,司機班得個集體三等功。

      傍晚,我站在空曠的山腳下,順著夕陽的光,嘴里叼著狗尾巴草,看著車間里身穿油漬模糊工作服的譚夢奎,像愛護槍一樣地哈口氣,細致地擦著機床,真令我感動。

      而此時的我,一腳踏在巖石上,嘴里咂著草梗,草的青甜順著味蕾走進心間,像勝曰尋芳泗水濱,又像天街小雨潤如酥,心里翻騰著舊時唐詩宋詞元曲。打死也不會向譚夢奎一樣,守著冷冰冰的車床。

      試車是改裝車中的一道程序,我們負責工序,將傳統(tǒng)的臥式鍋爐消殺車改裝成立式鍋爐消殺裝備車,也是適應新時期的需要。本來可以不急著干的,班里本身就沒幾個人,一個戰(zhàn)友外出培訓,班長請?zhí)接H假,還有一個泡病號的。那陣子,班里只剩下我和譚夢奎了,這家伙看到車來后,就主動請纓,要獨自完成改裝任務。隊長哪放心,讓我協(xié)助他,畢竟鍋爐的各種管道我比他熟得多。就這樣,他拿著焊槍,我拎著管鉗,開始干起來。期間鄧工程師去看多好多次,每次都是很滿意地點點頭,背著手走了。在班長探親假休滿返回的當天,車子改裝順利完成。望著嶄新的裝置,班長消瘦的臉頰上掛了一天的笑,還不停地夸:不錯,不錯,進步都快。

      試車是班長提出來的,主要是考驗鍋爐在車上的適應度,通過一段路程顛簸顛簸,看看可有其他的毛病。

      車出軍營大門后,站在車廂里打晃的譚夢奎就低聲和我說,今天路程有點兒長,你站穩(wěn)了。我問:會不會找個好地方看看。譚夢奎眨了眨眼,點點頭。

      軍都山里的春天,多少有點兒戀舊。羞羞答答,就是千呼萬喚,不隨心愿她也不出來。都四月份了,深山里的桃花、杏花、海棠花才剛想姹紫,嫣紅期呢?還要等幾天。迎著風,暖暖的,山開始泛綠了。

      譚夢奎像第一次逛王府井大街一樣,顯然有點兒小激動,一會兒理了理軍裝,一會兒扶了扶帽子,一會兒眼神不知往哪看了。我看到他眼神中包含著很多東西,有期盼、驚喜、忙碌,略帶點兒慌張。他搓著手嘿嘿地笑著,說,要是能來瓶北冰洋汽水多美啊,一定會爽翻了!

      車剛拐進昌平境內,就被交警攔著了,一番詢問后,車又原路返回了。這,這,咋回事,咋又回來了?車廂里的譚夢奎有些焦躁。

      臨近中午時,車子到康莊??登f是北京延慶縣的一個小鎮(zhèn),有著“聚八方之風物,集萬古之重載”的區(qū)位優(yōu)勢。班長說過,是古鎮(zhèn),年代久遠著呢。

      帶車陳干事說,下車,下車吧!我請你們吃個飯。

      魚香肉絲、宮保雞丁、木須肉、蔥花炒蛋、京醬牛肉、糖醋鯉魚,外帶一盆榨菜肉絲掛面湯。陳干事說,來瓶八達嶺特曲。班長忙說,酒就別喝了,你們還得趕路,保定離這怪遠的。陳干事覺得有道理,就對服務員喊:拿點兒汽水、可樂過來。

      陳干事說,今個不順,咋會想到與景區(qū)大維修碰上了。害得我們十三陵沒看上,真遺憾。來,來,別擱筷子,接著吃。

      就見譚夢奎悶著頭,逮著北冰洋汽水咚咚地直喝。然后,胃里咕咕泛著氣往外冒,時不時打個嗝,像怨氣,也像嘆息。

      走在康莊街上,我問譚夢奎咋了,上午興奮勁兒哪去了。譚夢奎重重嘆口氣,說,去看十三陵,等一年了,沒去成,特晦氣。其實,也不是非看不可,主要是為了爺爺?shù)男脑?。我爺爺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看看皇帝老兒的陵園,念叨了大半輩子。就是咽氣前,還想著這事呢。爺爺把遺愿交給我爸,家里太窮,出不來??吹轿襾肀本┊敱志桶褷敔斝脑竿懈督o了我。

      望著中午的陽光,我特想流淚。正如昨天在電視里看到故事一樣,一個黃河邊的老漢,一輩子沒去過縣城。我拍了拍譚夢奎的肩膀,說,我以為啥大事呢,瞅機會吧,有機會,我還陪你去。

      我看到譚夢奎眼中冒出點兒陽光,一會兒又烏云密布,臉色暗了下來。

      春天,預示著忙的開始,車床班接到任務,無線電班接到任務,維修班自然不會閑著,這次任務有難度,軍區(qū)下達30套高端防護密碼門。鄧工程師也來了,親自坐鎮(zhèn)指揮。八十年代初高端密碼聽起來多少有點兒新鮮,譚夢奎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丟下汽車維修書,盯著圖紙不停歇。俺天爺,我這高中畢業(yè)的,看圖紙都暈菜,他倒好,黏在圖紙上纏著鄧工問這問那。晚上,跟打了雞血樣,打著手電在被窩里抱著《機械制圖》的書“啃”,成宿成宿的不睡。就見一本書被他用筆畫得比八卦圖還八卦,奇門遁甲?。∴嚬た粗鴷?,苦笑不得,只好說,送你了,好好學,好好學。

      這就是譚夢奎的韌性,起初看著好笑。后來,我發(fā)覺這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優(yōu)點。

      譚夢奎體單瘦弱,一個大腦袋顯然與身體不太般配,一雙炯炯發(fā)光的大眼,是他感知社會的窗口,也是他窺知人間的冷暖之門。他的多愁、正義、好學、悲憫等無時無刻都在他靈敏的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游刃有余。班長吸著煙,噘著嘴說過,這家伙不成功,便成仁。我就不明白地問,干一件事,非要“成仁”嗎?班長揮揮手說,拉倒吧,你小子,不要跟我瞎掰,我沒你肚里墨水多。我嘿嘿地笑著,拿著密碼鎖的說明書進車間琢磨去了。

      密碼門是有標準的,鋼板、壓條、焊縫等都有要求,馬虎不得。這遠不比上次做行軍帳篷,有點兒誤差不算啥,就好比方,固定桿長個三五厘米,是好事,在地下更牢固。在用鉚釘固定帳篷支撐桿掛件環(huán)節(jié)時,譚夢奎一直沒能把鋁釘頭鉚圓。鄧工看他方式不對,手把手教他如何用錘拍打。他倒好,人小錘大,氣力還跟不上,下錘也沒準頭,三錘不到就夯手上了。第二天左手腫得跟發(fā)面饃一樣,休息了倆禮拜,才消。等他手恢復好,帳篷也裝車發(fā)貨了。他懊悔得不行,整天逮著紅蘿卜啃,說是增長氣力的。誰知那玩意行氣更厲害,一個寢室里迷漫著蘿卜屁味兒,無法安睡。就是天天開著窗戶通風也不管,誰能管住他無時無刻地放。班長實在沒轍了,就跑到炊事班借個爐子拿瓶白醋在寢室里熏了三天,才算好些。

      2018年,我在戰(zhàn)友經(jīng)營的“莊道軒”茶舍品茶時,岳宏峰說,要說現(xiàn)在建材商廈展示的各種高檔豪華門,除了指紋,掃臉系統(tǒng)高端些。門的質量確實沒法與我們當年生產(chǎn)的門相提并論,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當年我們生產(chǎn)的門,你就是拿著沖鋒槍,“嘟嘟嘟”打上一梭子子彈,壓根就找不到槍眼,充其量有幾個小白點兒,瞧瞧鋼板多厚?,F(xiàn)在的倒好,雍容富貴,高端華麗色調的烤漆里裹著單薄的鐵皮,拿個改錐不費大勁一捅一個洞。

      我聽了哧哧哧直笑,岳宏峰以為我不信。就接著說,你不要笑,我說的都是真的。上次我一個親戚買輛小轎車,也不是啥名牌,在車下擰螺絲來,手一滑,底盤戳個窟窿,這質量真不敢恭維。想當年,部隊里老解放,光一個保險杠,倆人抬著都費勁,你瞧瞧現(xiàn)在的保險杠,能管保險嗎?

      說得也是,我們的高端密碼防護門是全軍首創(chuàng)。譚夢奎看不懂圖紙,但他有鉆勁,從第一塊兒鋼板開始,他瞪著那雙小牛眼,沒落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哪怕是一次焊接,一個打孔,他都親力親為。鄧工有時會說,你們的認真勁兒要有譚夢奎十分之一,我們的任務就能輕松一半。軍營的日子,也是下雨了天晴了,天晴不忘戴草帽,下雨不忘穿棉襖。八成戰(zhàn)友的心思真沒放在啥行軍帳篷、密碼門上,有興趣的是槍啊,炮啊,導彈??!更喜歡聽兩伊戰(zhàn)爭,伊朗放火箭了沒有,伊拉克咋還擊的,要是有這樣的講座,聽三月都津津有味。隊里一張《參考消息》,指導員是從來沒看上,到年底還問通訊員,報紙咋回事,一期沒見到?那兩成戰(zhàn)友呢,興趣就不好說了,有想花花世界鴛鴦蝴蝶的,有想趁著培訓暢游神州的等等。心思也就多了去了,難以統(tǒng)計,因為心思那玩意太活泛。譚夢奎仍斗志不衰,興趣不減。周五時,一個門的外邊框焊好后,下一步要打孔,上來六個年輕小伙愣沒把門架起來,班長喊著我和譚夢奎。就見戰(zhàn)友們都使出全身氣力,個個臉憋得跟紫茄子一樣,門才晃悠悠地架起來,很艱難地放在打孔機上。孔打好后,架門時兩個戰(zhàn)友偷懶,還沒喊放下,就提前抽手了。就聽譚夢奎一聲慘叫,他的左腳被壓住了,千金重的門啊。大家慌忙架起門,譚夢奎抽出腳來,鮮血已滲濕了解放鞋。他很懊惱,逮著門,用拳頭砰砰砰砸了三下,手上也跟著冒出血來。

      炊事班給譚夢奎開了小灶,我把燉好雞湯給他送去。就見他左腳和右手都纏著繃帶,對稱性極好。就調侃一下說,你這跟老山前線下來一樣,功臣??!譚夢奎有點兒著急地問:今天,鄧工去安密碼鎖了嗎?我說,你看你,自己傷不關心,想輕傷不下火線可是,你自己去車間看看啊!

      譚夢奎見我嘟囔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撓著頭,嘴里吸溜著,真痛,痛得一夜沒睡著。

      上午開班會,責令兩個偷懶的戰(zhàn)友寫檢查。鄧工要求:全面排查安全隱患,暫停生產(chǎn)。班長對岳宏峰說,你上午負責調漆,把比例都記下來。其他人,繼續(xù)排查。等鄧工開會回來,再定下一步工作。

      陽光真好,班長接到通知去機關開會去了。我和小饒能偷偷懶,他去無線電班找啥三極管去了。我抱著《解放軍文藝》陶醉起來,看到小說里有句話:“歲月如同有用無用的書紙,日子是那書紙上有用無用的一些文字。就這么一頁一頁地掀著?!蔽易x后有點兒惆悵,望著窗外梧桐樹葉,嘩嘩地隨風舒展著,山峰上的明長城一直安詳著,像一條蒼龍。記得印度詩人泰戈爾這樣贊過長城:“因殘破而展示了生命的力量,因蜿蜒而影射著古老國度?!被蛟S正是這種秦時樓堞漢家營,出塞山川作勢雄的風雅,才使我們的青春有了眷戀之處。

      我隨手撿起一塊兒小石子,往正在低頭調漆的岳宏峰扔去。先聽到梆的一聲,接著是岳宏峰的慘叫,慘叫聲尚未落音,他就捂著眼在地上打滾,哇哇地嚎啕大哭。我心一顫,壞菜了,小石子也能闖禍。

      恰巧班長回來,他和小饒一起,用自來水逮著岳宏峰的左眼直刺,不大會兒哭聲停了。

      我跑過去,緊張地問,咋弄得。

      啥,咋弄得,你扔的石子砸在噴漆的塑料壺上,壺里的松香水濺到岳宏峰眼里去了。他要是瞎了,我非處分你。班長恨著勁說。

      我低著頭,不敢吭聲。岳宏峰捂著眼回宿舍去了。我盯著自己的腳尖,心想,這就是生活嗎,一個小石子的波瀾。

      回到宿舍,譚夢奎偎上來,一臉壞笑地說,沒想到你也會“干壞事”。

      我沒好氣地懟他:你能打八環(huán),我還打不了十環(huán)了。

      譚夢奎搓著手說,這哪跟哪,闖禍跟打靶有啥關系。等飯后,幫我看首詩,我寫的。

      這譚夢奎又整啥幺蛾子,還嫌不鬧騰嗎?竟然寫詩了。我感到天昏地暗,頭暈目眩,悶得喘不過氣來。

      列隊去食堂時,岳宏峰小聲地說,眼睛沒事了,當時蟄得疼,沒忍住就哭了。我跟班長求過情了,不讓你寫檢討了。

      我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豎起大拇指。

      你是一株小草,我就是一顆參天大樹。

      你是一滴晨露,我就是長城的胸膛。

      把你緊緊抱在懷里,地老天荒。

      我讀過詩,就問,你這是喜歡上誰了,想跟誰表白呢?譚夢奎紅著臉,撓頭速度比往??於嗔?。就問:詩咋樣,可管?

      我說,啥可管,我問你話你還沒回答呢?

      譚夢奎支支吾吾地說,你就說詩咋樣吧!

      我故意哈哈哈冷笑三聲。譚夢奎白著臉,你啥意思,不照直接說嗎?看你笑得,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我把信紙嗖一聲,用力往天上一扔。扭過身,不再搭理他。

      譚夢奎牙一咬,心一橫,好,我說,我說可照來。先聲明,替我保密。

      夜色蒼茫下,看著排除萬難,下定決心,大義凜然的譚夢奎,我點點頭。

      晚風,卷著長城的囈語

      將我的夢拉長

      孤單的月影下

      聽到你親切地喊我乳名

      當我讀到譚夢奎第6首詩時,我就明顯感到,他詩歌天賦,遠遠超過我。我就鼓勵他,繼續(xù)寫下去,寫好了,軍區(qū)報能發(fā)個八九篇,保準給你申請個嘉獎。他嘎嘎嘎地笑著說,壓根沒想發(fā)表的事,我想干啥,你最清楚。

      看著一臉嬉笑的譚夢奎,我突然惆悵起來,一直以來,雄心萬丈,信誓旦旦要發(fā)表作品的我,特茫然。雖然接到一家文學雜志的通知,要發(fā)表一組散文的,可就是不見樣刊的到來。望著被夜晚籠罩的軍都山,心中愁腸萬千。我就跑到無人處,對著大山喊:軍都山?。∧闳绱瞬┐蟮男貞?,咋就容納不了一個小作者的心愿呢?

      上午,譚夢奎拄著棍跛著腳去車間看鄧工裝密碼門,手里拿著小本子,不停地記著,下午就一個人悶在宿舍里寫詩。我和他說過多次,詩歌是需要靈性的,不是在房間里悶出來的。他嘿嘿地笑,說,有效果,有進度。弄得一進門的班長一愣,問,啥效果?我急忙幫他掩飾,說,腳上的傷用藥效果好,恢復得快。譚夢奎聽我一說,紅著臉,低著頭,一瘸一拐拄著棍留給我們一個弱小單薄的背影。

      晚上,譚夢奎吞著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說,我計劃好了,秋季時間一到,就復員回家?;丶液笙乳_個汽車修理廠,看發(fā)展情況吧,弄好了,就成立公司,我不弄啥環(huán)球股份有限公司,吹恁大弄啥,莫得用。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叫“廣善”怎樣?

      能解釋一下啥意思嗎?我問。

      你不曉得,山里娃娃苦啊,我想扎根后,幫幫他們,能幫一點兒算一點兒。把我的善心用廣一些,我文化淺,琢磨不出好名字,也是這陣子看書,閑琢磨的。譚夢奎彈了彈手中的煙灰說。

      望著黑夜,濃得有點兒化不開。為何人生過幾年都要整個總結,想想未來的路。能永久呆在一個地方,寂靜,安然。閑看云卷云舒,靜品花開花落,該多好??!我對譚夢奎說,此時,真想喝酒。

      譚夢奎遞來北京牌香煙,說,抽一根,這也解憂。是嗎?我疑惑地點著,吸了一口,就像掉進山區(qū)老農家的熏肉房里,咳喘著,在濃煙彌漫中,找不到門的方向。

      一個老太太來找指導員。老太太走后,就見指導員表情凝重??催@表情,八成出事了。往常指導員都是一臉微笑,讓戰(zhàn)士感到最和藹可親。特別是聽他講伊拉克打伊朗時,肢體語言特生動,眉飛色舞不說,說得嘴唇上泛著白沫,都不嫌累,笑容還會一直有??谥v干了,他會拽一根狗尾巴草梗,伸出大舌頭用草桿子刮幾下,然后讓舌頭在嘴里掂量幾下,試試靈活度,不大會兒,他嘴里的兩伊戰(zhàn)爭就開始硝煙彌漫了。今天,他這種表情比剃胡子時繃著臉還冷100多度,準沒好事。

      班長把我喊到辦公室,嚴肅地問,說說吧,咋回事?

      我一頭迷霧。忙問,啥,啥,咋回事?

      你小子就跟我裝,譚夢奎的事你不知道?我裝著很無辜的樣子,露著很冤枉的表情說,我知道啥??!

      這小子就沒消停過,才休息幾天啊,竟戳事。他把隔壁食堂里做飯的梁小娥給搞了,女孩媽媽都找上門來了,這會兒估計政委難保他了。還有你,前陣子教譚夢奎寫歪詩,我就琢磨不是啥好事,你也不是啥好鳥,回去反思反思。去,去,把譚夢奎給我喊來。班長拍著桌子,嗓門大起來,焦急地嚷著。

      我走出辦公室,心想,這可咋辦?

      10分鐘不到,就聽到譚夢奎和班長吵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小饒說,不會打起來吧!我一想有道理,就沖進辦公室,看見譚夢奎和班長扭在一起,各自拽著對方衣領不松手。

      指導員指著班長說,我讓你核實情況,就這水平,去,去,一邊去。轉身又訓譚夢奎說,你啥態(tài)度,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頂撞班長,還想打人不是。

      譚夢奎不服氣地說,班長說我搞人家,哪有的事。不是毀人名聲嗎?

      熄燈號都好久,也不見譚夢奎回來,班長開始慌了,就讓我和小饒分頭去找。我是在大食堂的房頂上找到譚夢奎的,平日里他喜歡坐在房頂上曬曬太陽,想想家鄉(xiāng)。

      看到房瓦上一堆煙頭子。我就說,晚飯也找不到你。來,咱整點兒。我從懷里拿出午餐肉,醉山楂,二鍋頭。打開酒瓶,遞給他。

      詩人哥,作家哥,你說,梁小娥喜歡我咋了,有錯嗎?你知道的,我不就送給她幾首詩嗎?班長那啥態(tài)度,不是你們進屋快,我非拍死他。擱司機班時,一老兵,說我爺爺壞話,我一管鉗給他拍暈了。

      送詩我知道,真其他的啥都沒干嗎?小娥媽來找指導員干啥?我反問。

      譚夢奎低著頭聲音很小地說,我親了她。你知道下午閑著沒事,我看小娥也閑著,我們就聊到一塊兒了。那天,我念著詩,她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看著我,一直望著我,像伸出倆小爪一樣向我擺手,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于是,我控制,控制,沒能控制住,就抱著她的小嘴親了起來。

      就恁簡單,往下沒發(fā)展。我接著問。

      沒,真沒。我知道部隊紀律。不過我和她說了,10月份,退伍后,帶她回四川。

      指導員當著我的面對班長說,梁小娥媽也沒說啥不好的,就是問問這小伙可本分。梁小娥爸爸走得早,家里就她一個娃。她媽聽說去四川,有點兒舍不得。還剩不到兩月,你給我看緊他。

      我接到一個軍區(qū)培訓通知,時間半年。按說這機會是該譚夢奎去的。此時,他正關在辦公室寫檢查呢。我連個招呼都沒打上,就坐著車去軍區(qū)報到了。

      回來后,又是一年春暖花開季。我問了幾次班長譚夢奎退伍時,說啥了沒。班長回答得特干脆,沒說啥。梁小娥帶沒帶走我也不曉得。我時常望著大山,腦子一片茫然,有感嘆號,問號,一直找不到句號,更不知道何時能把問號拉直。陽光在軍都山上一季又一季地曬著,也一季又一季被遺忘,像明清時期沒被記錄在案而沉入海底的航船。

      2008年5月,汶川地震,我在新聞里看到一個叫“廣善物流的公司”捐贈救災款300萬。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公司電話。我撥通了電話:你那個,啥子事!我說,我是部隊的小劉,維修班的。譚夢奎說,你個瓜娃子,從哪冒出來的。

      譚夢奎9月份就遞交退伍申請,政委是舍不得放他走的。找他談了幾次話,一直挽留。

      退伍時,發(fā)的一點兒安家費,譚夢奎一把手都交給梁小娥。讓她在康莊街上租了間門面,掛個汽車維修部的牌子。梁小娥在門店接活,譚夢奎在后院修。日子過得也是緊緊巴巴的。你想,80年代,一個北京的郊區(qū)小鎮(zhèn),沒你想象的車水馬龍,沒你想象的繁華如夢。過年前,他帶著梁小娥,把十三陵看了一遍,開放的長嶺、定陵,沒開放的景陵、泰陵、昭陵,一圈兒下來,耗了半個月。梁小娥也不明白他為啥對皇家陵園感興趣,整日沒事就圍著陵瞎轉悠,以至于看門的老頭認為他是盜墓賊,差點兒送到被派出所去問話。

      因手里錢和時間都不寬裕,譚夢奎就放棄了去河北看東陵、西陵的念頭。返回四川過年去了。

      到了四川,梁小娥就不愿意回來了。不說是天府之國哪哪的好,雖然吃得辣點兒,可氣候濕潤啊,梁小娥的習慣性鼻子出血,一下就好了。沒辦法,譚夢奎把汽車維修部的牌子又掛在了家鄉(xiāng)。梁小娥也是上心,憋足了勁,給譚夢奎生了三個娃,兩男一女。可譚夢奎的娃娃遠不止這些,多年來他資助的孩子應該是他娃娃總數(shù)的20倍,光大涼州就有30個編外娃娃。

      我一直納悶的是,他為何對皇家陵園那么上心,僅僅是簡單完成爺爺?shù)倪z愿嗎?我把疑問提出幾次,譚夢奎總是在話筒里打哈哈。

      一個深秋的夜晚,我看電視紀錄片《世界遺產(chǎn)之中國檔案》“明清陵篇”介紹中說:自永樂七年即1409年6月20日修建“長陵”始,到清順治初年完成“思陵”止,時間長達200余年。這200余年間或許跟譚夢奎家人有啥關聯(lián)?我把電視截屏用微信發(fā)給了譚夢奎。

      譚夢奎回,我哥,真佩服你的韌勁,蓋了帽了。得空來廣元耍耍,搞點兒地方小吃打打牙祭。我曉得,此事,仍是他不愿說的話題。就轉著問,梁小娥管你管得嚴嗎?

      他回,這還用說,嚴的莫得一點兒想法。

      夜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深了。我再想當初,譚夢奎要是不認識了梁小娥,會不會還整出啥幺蛾子。會不會仍設想著把山上的野長城租出去,把山挖空,搞幾個“涼宮”,讓外地游客都來避暑。會不會把康莊大街取直了,拓寬了,旁邊再建一個飛機場。當年,我倆騎著馬在康西草原上飛奔時,他撇著嘴說,這算啥,要是我搞,非得讓內蒙古大草原的牛啊、馬啊,羊啊都遷來,不說遍地牛羊了,也得天蒼蒼野茫茫??!有時聽他胡咧也是一種樂趣,最少他往著一個方向奔!而我的日子呢,雖波瀾不驚,總缺云卷云舒。用筆記錄的日子,總會顯得孤單,像汪洋里的一條扁舟,有風和無風時,都不能汪洋恣肆,儀態(tài)萬方。

      譚夢奎說,小娥對你還有印象。問我可是班里的那個大個,一臉憂國憂民的表情。

      看著手機,我有點兒哭笑不得。站在陽臺上,瞭望夜空,月亮此時不在,星星們都靜置在各自的崗位上眨著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生活如白駒過隙。

      二胎放開后,譚夢奎問我,要不要再領一個了?我沒明白他啥意思,就回,已經(jīng)過齡了,下輩子吧!

      譚夢奎發(fā)來,我是問我能再領一個嗎?

      你都有三個娃了,罰款交了不少吧,還想領,沒累夠啊!

      是小娥,不知犯了哪門子神經(jīng),非要領一個。我咋辦啊,我的哥。

      這樣的事,我沒法拿意見。畢竟是譚夢奎的家事。為了緩和一下,我說,娃多了也好。可以去北京開分公司,順便把你的康莊街捯飭捯飭。

      你真是我哥啊,我都忘了說了,康莊正在擴街。我把當年的維修部買下來了,還有一個院子。想留點兒回憶,你不知道,當年梁小娥第一次就是在院子里給我的,那天晚上的月光真甜啊?;叵肫饋恚赜屑で?。

      我質問他:這么說,在部隊時候,你們就那個了,你個家伙瞞我快三十年。

      語音通話里,我聽到譚夢奎嘿嘿嘿嘎嘎地傻笑。

      2018年10月底,休年假的我正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放飛心情。岳宏峰剛從滑草壩上出溜下來,臉煞白,嘴里叨叨著,玩得就是心跳,有點兒小緊張。比當年我們爬野長城刺激多了。我還想坐坐滑翔機,你坐嗎?

      我騎在馬上,正準備和導游一起穿越草原濕地呢,手機響起來了。

      譚夢奎哽咽著說,金庸,金庸大師走了。我的偶像啊,曇花如夢,倚天屠龍,雪山飛狐,笑傲江湖。我今天特悲傷,想找你敘敘。

      我只好下馬,找個陽光充足的長條椅,瞇著眼,聆聽譚夢奎的武俠之夢。

      譚夢奎說,我爺爺?shù)臓敔斈且惠?,喜歡習武,說是清末的武探花,當?shù)刂緯弦灿杏涊d。當年,他在縣里教拳,后來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后,義和團一敗,說要禁武,那日子就吃緊了,習武者都紛紛隱姓埋名遠走他鄉(xiāng)了。我高祖爺也就從北京城跟著逃荒者一路盲走,路上碰到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他非說自己是紫禁城里的御林軍護院。路上,逃命的逃命,逃荒的逃荒,誰會顧得一個瘋老頭子?。∥腋咦鏍斁鸵宦飞险疹櫵?,給他買酒買肉,要吃黃瓜不買番茄,要喝小燒,不買大曲。那時跑荒,很多人是順著驛站的線跑,剛過了河北雞鳴驛站,瘋老頭就病了。我高祖爺就找家客棧租間房伺候他,瘋老頭病得不輕,臥床不起,三天三夜滴水不進。一天傍晚天剛擦黑,瘋老頭坐起來說,你以為我真瘋啊,瘋是為了保命。我是皇家陵園的總監(jiān)工……那晚月高風舞,瘋老頭清醒地說著往昔,從皇帝小時候,講到進陵墓,嘟嘟嚕嚕說了快一夜。凌晨5點不到,瘋老頭從貼身內衣里拿出一本拳譜、一張圖遞給我高祖爺,說句,圖里有大秘密。頭一歪,就咽氣了。

      我高祖爺把瘋老頭埋在雞鳴驛村的東鄉(xiāng),就一路奔張家口方向了。為啥去張家口他沒說,我估計是給瘋老頭家里送東西。當?shù)搅诵l(fā)現(xiàn)整條大街沒人,他一打聽才知道鬧瘟疫。于是轉身,往西走。來到四川,走到廣元這地,實在是走不動了,看著山清水秀的,也背靜,就留下來了。

      譚夢奎接著說,拳譜倒是沒咋聽祖上提過,倒是那張圖神秘了。一代傳給一代,一代代人琢磨著到底啥秘密。趕我看到這張圖時,已經(jīng)是面目全非了,圖爛得捧不上手,估計是爺爺用面糊糊打漿糊粘的,摸著圖上疙疙瘩瘩的都硌手,圖畫得像一座迷宮。我只看了一眼爺爺就收起來了,比他的命還珍貴。

      草原上的俊馬低著頭尋找嫩草,鼻子還不時發(fā)出噗噗響聲。這樣的低緩,安詳都是歲月的賜予嗎?我終于明白,譚夢奎一家,或許就生活在賜予之中,冥冥之中有個寶藏或驚天秘密,正是這個“寶藏”讓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岳宏峰說,切,譚夢奎就是找到陵墓了,他敢去挖寶嗎?這都啥年月了,他有孫殿英厲害嗎,把東陵炸了,把慈禧太后剝得就剩一個小褲衩。譚夢奎他這只是一個念想,念想。都說人生是一場修行,不過,我認為譚夢奎傾情皇家陵園,比你鐘愛萬里長城厚實得多,人家大把大把精力撒進去了,你那充其量算幼兒園小螞蟻班。

      我突然有了騎馬射箭的沖動。導游很為難地說,單射箭可以,騎馬射箭,沒,沒這個項目。岳宏峰拿出幾張鈔票塞進他口袋里,導游高興地喊,上馬,上馬。

      馳騁在馬背上,我問岳宏峰,要是莫言筆下的余占鰲生在草原,是不是也會成為草莽英雄呢?岳宏峰嘿嘿直笑,哥啊,你咋不問是九兒可能打過黃蓉呢?讓金庸和莫言兩個大師論壇論壇,或許能整出一部現(xiàn)代版的“九陰真經(jīng)”來。

      其實每個人活著,都該有自己的故事。譚夢奎曾多次說過,做別人不愿做的事,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我的眼中始終閃現(xiàn)著,食堂的飯桌上,譚夢奎一一撿起我們吃飯時撒掉的飯米粒、剩饃頭、菜根塞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他的這個動作,讓在座的戰(zhàn)友們大為吃驚。不到一周時間,我們都改掉了撒飯、掉米粒的毛病。至今,碗里不剩飯這個習慣我一直堅持著,當看到女兒扔下不可口的饅頭時,捏在手里,放在嘴邊,真難以進口,別說下咽了。

      回望康莊,是回望我們的青春歲月。譚夢奎的青春是加了滿滿的血的,像電腦游戲里的俠客,又像機械戰(zhàn)神,在我們蒼白青春的布幕上畫滿了激情、張揚和勤奮。我在電腦上正敲下這些文字時,譚夢奎打來電話,說,有個知名門業(yè)的老總,要買我當年記高端密碼門的筆記,出價200萬。我賣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缺錢嗎?

      譚夢奎在電話里嘎嘎地笑著,笑聲如他當年第一次牽著梁小娥的手,迎著朝霞,走在康莊的大街上。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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