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廬氏
《晉書》載:“時朝士過江,初拜官,必飾供饌。曼拜丹陽尹,客來早者得佳設(shè),日晏即漸罄,不復精珍。隨客早晚,不問貴賤。有羊固者拜臨海太守。備饌,竟日皆精,雖晚至者,猶有盛饌?!闭f的是當時文武百官履新都要請客。名士羊曼出任丹陽郡尹,他請客那天,不分貴賤,來早的,可享美味佳肴,晚來的就不再特地準備“精珍”。同樣是名士的羊固,官拜臨海太守時請客,整整一天,席上菜肴都十分豐盛,客人即便來得再晚,仍有珍饈可享。
二“羊”封官宴客待人之道迥然不同。照說,羊固誰也不怠慢、不冷落,應(yīng)該說是考慮周到、待客周全了吧,不過此文敘事完畢來了“畫龍點睛”之筆:“論者以固之豐腆,乃不如曼之真率也?!本褪钦f,羊固宴席雖豐盛,但不如羊曼為人真誠率直。
這真是知人之論。羊固此人史載不詳,但知其“累遷黃門侍郎,臨海太守,贈大鴻臚。善草行,有名于時”,算是著名書家。羊曼卻有頗多記載,稱其“少小知名”,太傅召他,都不就任。避難渡江后,晉元帝任命他為鎮(zhèn)東參軍,轉(zhuǎn)任丞相主簿。后來,被“與朝廷乖貳”的王敦“羈錄”為右長史,他察覺王敦有不臣之心,就“終日酣醉,諷議而已”。咸和三年,蘇峻叛亂,他率文武官員死守。王師敗績,有人勸他躲避,羊曼說:“朝廷破敗,我怎能存活?”率眾不走,終被殺害,時年五十五歲。史書品評其人,說他“任情放達,待人以誠”,與庾亮、阮放等相友善,時稱濌伯,為“兗州八伯”之一。可見,羊曼待客之道是其一貫為人的體現(xiàn)。
筆者認為,“論者以固之豐腆,乃不如曼之真率也”,更是一針見血之論。宴席“豐腆”,固然好客,但一味無差別地好客,恐怕不是好的待客之道。羊固的“雖晚至者,猶有盛饌”,表面看是一視同仁,實則既不“公平”又不“公正”。一般說,早到者,講情義顯誠意;晚至者,很可能是情面難卻勉強應(yīng)卯的。羊固式的“一視同仁”,是在誰也不想得罪中無形地輕慢了那些情真意摯的友人。
魯迅先生在《世故三昧》中說:“說一個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話,但說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話?!毖蚬瘫闶恰吧钣谑拦省?,他想對誰都表現(xiàn)友好,誰也不想(不敢)得罪,看似宅心仁厚,實則一派“鄉(xiāng)愿”。而“鄉(xiāng)愿”并不是“好東西”,孔子就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孟子則稱“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xiāng)愿也”??梢姟班l(xiāng)愿”就是不分是非、真?zhèn)?,表面上和和氣氣,實質(zhì)上“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罢撜摺睂Χ把颉钡难缯埓椭赖拇_是一眼看穿其中的真與偽。羊曼看似不近人情,實則秉持原則、遵從內(nèi)心;羊固看似禮數(shù)周全,實則是圓滑精明、深于世故。
不過,圓滑精明雖然自古就遭人貶斥,但“深于世故”者仍是不絕如縷、代不乏人。武則天武周朝宰相蘇味道有一句“格言”:“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他也因處世圓滑被稱“模棱手”?,F(xiàn)在,這樣的“模棱手”仍然不少,他們往往四處作揖、八面玲瓏,口不臧否人物,喜怒不形于色,始終是“好好好”“今天天氣不錯哈哈哈”,一如魯迅先生所針砭的“最好是莫問曲直,一味附和著大家,但更好是不開口,而在更好之上的是連臉上也不顯出心里的是非模樣來”,并諷刺稱“這是處世法的精義”,而且,有些人的圓滑已然是融于血液、深入骨髓,是“‘世故深到不自覺其‘深于世故”——“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羊固及其后世的“好好好”們,便就是已經(jīng)“不自覺其‘深于世故”了,并領(lǐng)悟和掌握了被魯迅先生所批的“中國處世法的精義中的精義”。
然而,這種“處世法的精義”和“精義中的精義”,卻是必須拋棄的。君子為人,應(yīng)該是坦坦蕩蕩,體現(xiàn)真性情、真情懷,更應(yīng)該有原則、有立場,在矛盾甚至虎視眈眈的環(huán)境里,不僅“不復精珍”,還應(yīng)該“撤去宴席”,甚至還以“白眼”!
圖:王儉?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