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羅伯特·潘·沃倫 鄭亞洪 李暉/譯
【譯者簡介】
鄭亞洪,詩人、散文家,1972年生于浙江樂清,畢業(yè)于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著有隨筆集《天鵝斯萬的午后》《音樂為什么》《音樂會見》《看不見的城市,看得見的風(fēng)景——南方小城文影錄》。
李暉,女,譯者、詩人。翻譯有弗羅斯特、詹姆斯·賴特、阿多尼斯、阿特伍德等大量西方現(xiàn)代詩歌?,F(xiàn)居蘇州。
野地里的死馬
在最后一塊野地里,半掩
在紅果子伏?;▍?,純種馬死了,
左前腿粉碎,壓在膝蓋下,
心臟30×30。遠(yuǎn)遠(yuǎn)地,
我看見饕餮烏鴉自風(fēng)中飄升。
它死的那天,我過去向它告別,
眼睛早沒了——
這肯定是烏鴉干的。才兩歲大,
只留下一個黑漆眼眶,以便更容易地
看見黑暗中的純正與永恒。
一周以后我不能靠近它了。惡臭
開始散發(fā)。該死的馬車泥孔
在我們疾馳時被樹葉蓋住了——我看見它。
朝它吐口水。舉止像小孩。次日
禿鷹盤旋。它們在空中多漂亮!——
緩慢,耐心,朝一個中心俯沖,翅膀閃耀,
閃耀。在屋子里
我戴上眼鏡,看見
它們的爭吵與推搡,肉垂紅腦袋來回?fù)u擺。
傍晚時分我觀察著禿鷹和烏鴉
升起。它們天生的黑影飄搖,多么完美,流暢,
高高地爬升在略帶傷感的落日紅里。
無需寬恕誰。這沒用。它們
就是它們。
過了很久我回去看
那件精妙的現(xiàn)代
雕塑,此刻蒼白,
停滯中呈現(xiàn)出
一種新美學(xué)!
再過一年,我看見
藤蔓上長出的綠色雙股線,每張葉子
成心形,柔軟如天鵝絨,開始了
它們的萬福。
我想這一定是上帝。
你能想起一個地方,被遺棄又遭否定嗎?
等
你所做的就是等。一直等。直到最后一只烏鴉尖銳的聒噪聲
漸趨平靜,而你意識到身邊再無呼吸聲,黑暗向黎明挺進(jìn)。直到
干旱來臨,來不及收割玉米地,洪水來了,一只獵犬被遺棄在
孤島上,在凱木叢中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直到醫(yī)生進(jìn)入候診室,一切昭然,而你希望狗日的手
從你肩膀上移開。直到
與你生活了一輩子的女人,平靜地說,生活就是生活,而她
從沒愛過你,她相信所有的謊言只為了孩子。
而你開始懷疑法語動詞的無規(guī)則性。陰差陽錯地從啃指甲皮的奧馬利先生
那里接受了天主教。直到
你開始意識到,救世主是為我們而死。淚水在你眼眶里打轉(zhuǎn),你忍不住大笑,
這顯然是開我主的玩笑,一邊琢磨著我們到底是什么。直到
你終于開脫,像老賊,羨慕著靈魂同光鮮的肉體,
夏天的旭日一樣動人。直到你
想起,有點意外,普通人做過的好事。直到它
或多或少,得福于,上帝
許給我們那些美妙的諾言。
圣弗朗西斯科的夜窗
時間懸掛像水果,熟透,甜蜜,
我們嚴(yán)厲而孤注一擲的化身,
盡管西面古老的水域上海鷗奏響挽歌,
褪盡滄桑,隱入潔白、肉感的星。
還是接受事實吧——
過去一個易碎的物質(zhì)元素轉(zhuǎn)化為偶然。
我誠心誠意地說;
我堅信這是個短故事,
靈魂的冷酷目錄上
總那么迅捷,讓人憐憫。
想想吧,這霧中之城餓了。
昏黃的檔案重啟
被框定、被封存的禱文。
在石頭里清晰表達(dá),傳遞,
以對抗虛幻、絕對的空氣。
如果大口喘息都被遺忘,
那么凝重的血液在它消失前該會屈服。
石頭里未馴化的主禱文
寬恕我們所有的罪人。
致命極限
我看見鷹滑翔著,穿越俄懷明州上空的落日。
它從松針林的黑地里起飛,
飛過冷漠的灰色樹梢,飛過白,
飛過慵懶積雪的純正,飛入黃昏夢一樣的光譜里。
西邊是提頓人。雪峰不久將
隱入黑暗,刺向星空。什么樣的高度
才能讓黑色斑點高懸?什么樣的山脈,
才能讓黃金之眼瞥見嶄新躍起,標(biāo)出光的最后一道痕跡?
或者,嘗試過空氣的稀薄,
垂死的肉身恒懸不動,
知道大限來臨,搖擺著
滑入偉大的循環(huán)進(jìn)程,重歸
大地的呼吸?還是巖石?還是墮落?
還是我們夢見,并抓取的黑暗?
愛上帝的一種方式
這是真理的陰影,因為唯有陰影才是真。
日落太平洋,海浪成排上涌,
最前面傾斜的浪,踉蹌的浪,碎裂,
試著告訴你海底地理學(xué),而你父親死前掙扎著
為那本已故名人的書提供所有傳記資料。
我不能回憶起我要告訴你的,可至少
我可以說,如何躺在星光下度過漫漫長夜
聽見睡夢中山在囈語。而白天,
它們?nèi)歼z忘,邁著恒定步伐
除了慢慢解體,無處可去。夜晚,
它們記起它們想不起來的。
囈語著。那就是忘記罪衍的完美疼痛,
我希望你沒經(jīng)歷過。而我經(jīng)歷了。
我無法憶起使我舌頭加重的,可我懇請你
想想鼻涕蟲的白色腹部,巧妙、柔軟,
想想細(xì)微的星光,銀白,閃亮,
風(fēng)吹過寂靜,大海敞開她少女的胸懷
讓舞動的月亮之蛇來吮吸;
遠(yuǎn)方,plaza,piazza,地方,platz,廣場,
腳后跟踩著鵝卵石,像歷史在誕生。
萬物都有一次歷史的回音。
那時,劊子手提著蘇格蘭女王瑪麗的頭發(fā),
嘴唇微啟,
卻沒有聲音。嘴唇,
似乎要說出重要的東西。
可我忘了要提一塊高地
黑暗中,被風(fēng)磨平的石頭高大,色白,
風(fēng)住了,霧涌起,一次在午夜的薩雷河上,
我看見羊群擁堵。它們的眼睛
盯著一片虛無。眼里閃動著光
愚蠢得像泥漿里的活死魚,
像失去信仰后的學(xué)者。
它們的顎一動不動。
甘草碎片,在微光里更加慘淡,
從顎上掛下來,一動不動。
你會想,歷史該不會重演吧。
也許,這是愛上帝的一種方式。
夜鷹
從光的平面到另一個平面,羽翼垂下
穿過日落營造的幾何學(xué)與蘭花,
它的黑色陰影突然傾斜,騎上了
松樹和喉峽之上光的最后一場雪崩。
鷹來了。
他的羽翼
像時間的收割器,又是一天,他起飛
就是最鋒利的刀片,我們聽見
時間的筋骨在撕裂。
每一條筋骨都沉重如我們犯錯的黃金。
看吶!看!他在爬升,沿著最后一道光
誰也不知道這是時間還是錯誤,
又是在誰的眼皮底下,不可寬恕的,世界,和未被寬恕了的,
一同緩緩擺進(jìn)那陰影。
最后的烏鶇
久久地靜止,最后的蝙蝠
在鋒利的象形文字里逡巡。他的智慧
古老,浩瀚。星星
一動不動,像柏拉圖,閃爍在山谷里。
如果沒有風(fēng),我們也許,我們會想,聽見
地球沿著輪軸轉(zhuǎn)動,聽見歷史
像地窖里漏水的管子,滴漏著黑暗。
(以上均為鄭亞洪譯)
浮世鳥類學(xué)
那只是一聲傍晚的鳥叫,辨不出是什么鳥;
當(dāng)我從泉邊提水回來,穿過屋后滿是石頭的牧場;
我停下來,頭頂?shù)奶炜漳敲挫o,但并不比水桶里的天空更靜。
多少年過去,所有地方和面孔褪色,一些人已死去,
而我站在遠(yuǎn)方的土地,傍晚依舊,我終于確定
比起那些日后將淡忘的,我更懷念鳥鳴時那種寂靜。
自然史
在雨中,那位赤裸的老父親在跳舞;他就要淋濕了。
雨點并不密,但是他不可能全部都躲開。
他在唱一首歌,但那種語言于我卻陌生。
那位母親在陽光下數(shù)著她的鈔票,像直立的頭發(fā)。
她的手指靈活如梭,那筆錢顯然是天文數(shù)字。
她的呼吸如瘀青的紫羅蘭一般甜蜜,而她的微笑如映照于小溪中
搖晃的水仙。
那父親的歌聲告訴我他最終是怎樣的體會。
那便是那種語言于我陌生的原因。
那便是陸地上所有鐘表停止的原因。
那赤裸的老母親所數(shù)的鈔票是她黃金般愛的記憶。
那便是在她忙得發(fā)狂的手指間我什么也看不見的原因。
那便是肯尼迪機(jī)場所有航班被取消的原因。
盡管我憎恨這樣,但是我必須喚警察。
是為了他們好,也為了這社會,他們必須被置于
監(jiān)視之下。
他們必須得學(xué)會待在他們的墳?zāi)?。那便是墳?zāi)沟囊饬x。
鏡子的本質(zhì)
上天有謀殺在眼睛,而我
有謀殺在心里,因為我
只是人類。
我們互相對視,上天和我。
我們彼此領(lǐng)會,因為
因為夏至已降。我站立
并且等待。美德被獎賞,那
只是夢魘,而我必須得告訴你
不用多久,甚至
在夏時制調(diào)整以前,那太陽,
在西面滿是焦黑色松樹樁的山脊之上,
像腐爛的鯊魚牙齒之樂土,下沉
更低,更大,更空虛,更通紅
甚于一個母親的憤怒,仿佛
羅斯福還未參加競選,或最初的陰道
尚沒有幻想的質(zhì)地。時代
就是你凝視的鏡子。
幻象
我要建一座房子,在飛燕草開花的地方
一小塊榿樹林中的空地,在那里
落日的陰影投下紫羅蘭色的憂郁,
一只北美夜鷹發(fā)出怪異的鳴叫,
我要躺在水莎草做的床上,
傾聽那玻璃般透明的黑暗,
我的窗臺有搖曳的燈光,
還有一只貓頭鷹陰森森的注視。
我要用冉冉的曙光點燃我的房子,
然后留下灰燼和煙霧離去,
把那片空地還給貓頭鷹和幼鹿,
而樹林里灰色的煙霧隨風(fēng)飄逝。
愛那庸俗的抒情
世間有萬事萬物,你是
其中的一個。萬事一直在發(fā)生
你是其中的一件,而那發(fā)生(那便
是你)像雪片不斷飄落
在非你之風(fēng)景,隱匿丑惡,直到
街道和憤怒之世界被大雪窒息。
多少事物變得沉寂?交通
被扼止。市長
已是,顯見地,玩忽職守,而城市
對這一危機(jī)全然不知所措。 我也
不敢應(yīng)承,干嘛這事要落到我頭上?
我可一直是守法的公民。
但是你,喜歡雪,喜歡愛,不斷飄落,
且并不確定這世界是否會被
晶瑩潔白的光輝覆蓋。
沉默。
(以上均為李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