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巴書記拎著一只挎包走出平房宿舍,我趕忙從馬廄中牽出兩匹馬,鐵青色的那匹是洛巴書記的坐騎,而我只能看馬廄中剩下哪匹便騎哪匹了。牽著馬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洛巴書記一邊說要去生產隊,一邊翻身上馬,我會應上一聲,隨著他上馬,緊隨而行,馬蹄嘚嘚,日子便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
上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我在青海省西部的一個邊遠鄉(xiāng)里當干事,那時也就是20歲剛出頭的樣子,懵懵懂懂的。整天的工作,幾乎就是陪著鄉(xiāng)黨委的洛巴書記下鄉(xiāng)。洛巴話不多,不茍言笑,但對工作一直是兢兢業(yè)業(yè)的。
春天的時候,洛巴書記帶我要去東邊最偏遠的一個生產隊,中途翻過塔拉山口時,便看到一人一騎迎著我們走來。來人是一位體格健碩的牧人,他滿面堆笑地在走近洛巴書記和我時翻身下馬。
“哈哈哈,洛巴書記,終于把你盼來了。今天一定到我家的氈房里去坐一坐吧!”牧人說的是略帶口音的普通話。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山洼處的一頂氈房。氈房上飄著裊裊炊煙?!澳滩枰呀洘昧?,喝上一碗奶茶再走吧!”牧人懇切地拉住洛巴書記的馬韁繩。
“我們還有事情呢!忙得很呢!”洛巴也不下馬,他緊了緊手中的韁繩。
“那咋辦哩?那咋辦哩?我的氈房里還留著一瓶放了兩年的好酒呢?!蹦寥送锵У卣f,但他看出洛巴書記沒有下馬的意思,便有些遺憾地松開了手中的韁繩。
洛巴書記繼續(xù)帶著我騎著馬向草原深處走去。春天剛剛來臨,草色似有似無,空曠的草原一片寂寥,突然讓人產生一種想引吭高歌的欲望,但望著洛巴書記側前方的身影,我沒敢吭聲。
“這家伙叫哈拉,是個熱情的人?!甭灏蜁浲nD了一下,又接著說,“草原
上的牧人都是熱情的人。”
夏天的時候,我又隨著洛巴書記去東邊幾個生產隊,剛翻過塔拉山口,哈拉又騎著馬從遠處迎了上來,這次他的馬后遠遠跟著一只威風凜凜的金黃色藏獒。
“哈哈哈,洛巴書記?。〗K于又把你盼來了。今天一定要到我的氈房里坐一下!”哈拉翻身下馬,上前便抓住了洛巴書記的馬韁繩,“奶茶滾好著呢!熱熱喝上一碗。”一邊說著,哈拉一邊指著山洼處的那頂氈房,氈房上依然飄著裊裊炊煙。
“不行?。∥覀冞€有事,還忙得很呢!”洛巴書記略帶歉意地說,一邊說邊拉緊了手中的韁繩。
“那咋辦哩!那咋辦哩!我的氈房里還留著一瓶放了兩年的好酒呢。”哈拉的神情顯得落寞。他看出洛巴書記沒有下馬的意思,只好頹然地松開手中的韁繩。
那只碩大的藏獒似乎覺察出了主人的不快,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走了好一段,使得心懷忐忑的我,不時向身后張望,唯恐這只兇猛的動物動怒撲上來。
草原上綠草如茵,山灣處繁花似錦,藍天白云,景色美得讓人迷醉。我真想扯開嗓子喊上一聲,但望著洛巴書記的側影,還是沒敢出聲。
“這個哈拉,確實是個實在的人?!?/p>
洛巴書記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草原上的牧人都是實在的人?!?/p>
轉眼到了秋天,我又隨著洛巴書記去東邊的幾個生產隊。我們的馬剛爬上塔拉山口,哈拉已經騎著馬迎候在那里,那只金黃色的藏獒仍然威風凜凜不動聲色地立在他和馬的身后。
“哈哈哈,洛巴書記啊!我算準了你今天要過來,等下了。怎么樣?今天我的氈房里坐一下吧!”哈拉笑得十分燦爛,他翻身下馬,上前便牽住了洛巴書記的馬韁繩,“羊羊也肥了,草膘羊宰上!”哈拉的態(tài)度很誠懇。
“不行啊!我們忙著趕路哩,事情還多著哩。”洛巴書記的話語包含著歉疚的意味,但還是拉緊了手中的韁繩。
“那咋辦哩!那咋辦哩!我的氈房里還留著一瓶放了兩年的好酒呢!”哈拉松開手中抓著的馬韁繩,搓著雙手,茫然地望著洛巴書記。洛巴書記雙腿一夾,聽任鐵青走馬向山下走去,我望了望哈拉,搞不清他是怎么猜測到我們今天會路過塔拉山口,哈拉朝我攤了攤手,又聳了一下肩膀。我緊著掉轉馬頭,跟上了洛巴書記。那只藏獒又默默地跟著我們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轉過山坳,這次它朝我們吼了兩聲,嗓音雄渾低沉,在山坳間引起回響。
“這個哈拉!這個哈拉!今天要給我們宰羊哩,這時節(jié)的羊正肥??!有客人上門哈拉就張羅著要宰羊。”洛巴書記今天的情緒似乎不錯。“給客人宰羊是草原上牧人的傳統(tǒng)?!甭灏蜁浻纸又f。
幾場雪飄過,冬天便如約而至。一天早上,洛巴書記拎著挎包出了門,沖迎面走來的我說,“走,今天我們就去哈拉家吧,再要不去,這個家伙會跟我翻臉的。”
洛巴書記跨上他的鐵青馬,我仍然騎著從馬廄里隨意牽上的馬,踩著初冬的積雪,隨著洛巴書記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一路無話,馬蹄踩在積雪上,發(fā)出的聲響格外悅耳,我腦海中便涌出幾句古人描述策馬踏雪的詩句來。轉眼之間,便到了塔拉山口。這次,沒見著哈拉迎候,也見不到他打馬前來迎接,但見得到他的氈房上空飄蕩著裊裊的炊煙。
隨著我們的到達,那只金黃色藏獒迎了上來,先是吼了兩聲,接著搖著尾巴在我們的馬前打轉。
“哈哈哈,知道你今天會來,一早羊羊就宰下了,這陣兒手抓快熟了?!惫实匦χ崎_了門簾。
洛巴書記和我趕緊翻身下馬,被哈拉迎進了氈房里面,撲鼻的肉香迎面襲來,我不由得暗暗咽了幾下唾液。
“你知道我倆今天要來?”一坐下來,洛巴書記疑惑地問。
“那是當然的了,那是當然的了,羊羊都宰下了?!惫悬c狡黠地笑著說。
我至今也不清楚,哈拉是怎么知道洛巴書記這天要帶我到他家做客的。那個年代,草原上根本就沒有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莫非哈拉有特異功能?
哈拉給我們倒上奶茶,緊接著就從鍋子里撈出了一大盆羊肉,擺到了我們面前。吃肉的刀子順手就遞了過來,“哈哈,開鍋肉,香得很呢!”
見洛巴書記喝著茶,我也沒急著吃肉,也是低著頭喝著奶茶。
“對了!我還留著一瓶放了兩年的好酒呢!”說著,哈拉起身尋找,在箱柜的深處摸出一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哈拉的臉上洋溢著憨笑,“一直給你留著哩,給誰也沒舍得喝給?!彼忾_一圈圈纏繞著的羊毛繩,解開一層層包裹著的氈片,里面果然滾出了一瓶酒。
哈拉用嘴咬開瓶蓋,尋出一個奶茶碗給洛巴書記倒上了大半碗。轉身又找出了一個小碗給我也倒上了。
“喝,你倆先喝!”哈拉手里拿著瓶子熱情地讓著我倆。
洛巴書記端起酒碗抿了一下,找到一根肋條啃了起來,我也找了一塊骨頭啃起來。
‘喝呀!喝呀!”哈拉舉起酒瓶不住地勸,洛巴書記也只是舉起酒碗來抿一下,酒碗的酒不見下去。反倒是我兩口便喝光了小酒碗里的酒,哈拉見洛巴書記喝酒的興致不是很高,便放下了酒瓶,也拿起一根羊肋條啃了起來,氣氛便有些沉悶。
吃了一陣,哈拉不知因為什么事,同洛巴書記爭執(zhí)了起來。洛巴書記放下了手中的肉,擦了擦手便走出了氈房,哈拉也跟了出去。聽著他倆又在外面爭執(zhí),我撩開門簾跟了出去。這時節(jié),他倆竟然互相摟著肩膀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放肆。那只金黃色藏獒驚詫地跑出去好遠。洛巴書記見我出來,朝我揚了揚手,意思是沒啥事了,讓我返回氈房,繼續(xù)喝酒吃肉。
氈房外面一會兒傳來他們倆的笑聲,會兒又傳來他們倆高聲的爭執(zhí)聲。我
從來沒見過洛巴書記這么開心、這樣動過肝火呢。
我喝完了身邊小碗中的酒,又喝光了瓶中的酒,還不見他們倆進來。坐在暖暖的氈房里,我腹中的酒蟲被誘醒了,順帶將洛巴書記酒碗中的酒也喝掉了,之后還沒忘往酒碗里添上了一點兒涼開水。有點醉意朦朧的我,倚在被垛上睡著了。
“醒來,咱們走!肉吃了,酒喝啦,該回去了?!甭灏蜁浻媚_踢醒了我,說著端起酒碗抿了一下。轉頭望向了我。我訕訕笑著,“反正你也不喝,也不能浪費了?!?/p>
哈拉顯得很高興,“哈哈!存了兩年的好酒今天終于給書記喝上了,你們下次來再沒有了?!彼贿呎f著一邊將我們倆送出了氈房。
這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夕陽將遠處的雪峰映照得熠熠生輝。洛巴書記和我信馬由韁地踏上了歸程。
“你個小子連我酒碗里的酒都喝了,還換成了水?!甭灏蜁浾Z氣平和,沒有半點責怪的意味,“哈拉的好酒??!”他嘆了一聲。
實際上,那瓶酒只是一瓶那個年代頗為普通的廉價的酒:江津白酒。
鮑義志男,土族,1951年出生于青海省民和縣官亭鎮(zhèn)。當過農民、礦工技術員、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76年畢業(yè)于西安科技大學(原西安礦業(yè)學院)機電系電氣化專業(yè)。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各類體裁文學作品近500余萬字,多次獲省級和國家級文學獎。1991年度莊重文文學獎獲得者。有多部小說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