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我在天通苑西打的車,司機(jī),女,皮膚黑,細(xì)眉細(xì)眼,燙過的頭發(fā)綁成馬尾。堵車時,已和我聊完三代。三代前,她家在河北;近三代,家居房山。兄妹三人,均已婚已育,都有兩套房……
“都過得挺好的?!蔽也遄?。
車行至龍德廣場,我們在紅燈前停住,的姐忽然不說話了。她搖下車窗,臉沖馬路那邊發(fā)愣。
紅燈變黃燈,又變綠燈,前面的車動了,她沒動。后面的車主按著喇叭,對她喊:“干嗎呢!”她把頭探出去,回罵一句,終于前行。
過了會兒,她沖剛才發(fā)愣的方向努努嘴,又對我打開話匣子:“紅燈那兒過去一個人,我還以為是我妹的前男友。”
“你妹的前男友?”我驚訝,上上下下打量她。她穿一件咖色摻金線的針織短袖,戴一條老式的金鏈子,雞心吊墜貼在針織衫的雞心領(lǐng)上;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嘴唇不刻意往上揚(yáng),保持自然態(tài)便是下垂的。
“瞅年紀(jì),您有四十五歲?”我故意少說了幾歲。
“哪里,五十多嘍。”的姐如實回答,“我,60后。”
“那你妹妹想必小不了幾歲,她的前男友,也是三四十年前的前男友吧?你還認(rèn)得出?”我疑惑。
“怎么會認(rèn)不出呢?”的姐緊握方向盤,目光聚焦前方,“說個故事給你聽。”
前男友姓馬,人喚“小馬”。那時的小馬二十歲,和的姐的妹妹同齡。兩人是發(fā)小兒,一條胡同長大,一直同班,成績爛成一條水平線,中學(xué)畢業(yè)后,分別招工進(jìn)了紡織廠和鋼廠。
他們二十歲時,的姐二十三歲;影影綽綽地早戀若干年,正正式式地出雙入對整一年。二十三歲的的姐出嫁了,這意味著,妹妹可以獨(dú)自睡一間屋,和小馬幽會更方便了。
“很久以后,大家才知道,每天半夜,小馬都會翻墻進(jìn)來,平房嘛。有時,他上夜班,下班也不回家,直接來,我妹甚至給他準(zhǔn)備了把梯子?!钡慕阏f,“你問怎么知道的?當(dāng)然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我按常理猜,“懷孕?”
“對,但比一般的嚴(yán)重。”車轉(zhuǎn)彎,的姐跟著搖頭,馬尾焗過油的發(fā)梢隨之晃蕩。
“那……”
“宮外孕?!钡慕銍@口氣。
二十一歲的妹妹昏倒在紡織廠車間,大出血,她的工服,紅了兩條褲管。女工們慌忙去找車間主任,主任急忙打電話叫救護(hù)車。救護(hù)車緊緊張張趕到廠里,眾人手忙腳亂將妹妹抬上擔(dān)架,擔(dān)架白色的床單立馬染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紅。
工會主席押車,一個工友陪著,以最快速度進(jìn)最近的醫(yī)院,急診,搶救,有驚無險,妹妹撿回一條命。等小馬跪在病床前,妹妹還在昏迷中。他握著妹妹的手懺悔,的姐哭著攔住大哥雨點(diǎn)般落下的拳頭。
“我不攔,我哥能要他的命!”隔了三十多年,的姐仍咋舌,“就這樣,我哥也把他揍成了豬頭!”
那天,小馬就頂著一顆“豬頭”,對妹妹的親人們,包括的姐,磕頭如搗蒜,發(fā)誓一輩子對妹妹好,且非她不娶。
“呸!”的姐模仿她大哥的口吻,“我哥氣瘋了,說你想娶就娶?也得我們家同意!”
“同意了嗎?”我忐忑地追問。
“不同意,有用嗎?”的姐反問我。
沒用。
妹妹醒來,張口第一句話:“你們別怪小馬?!?/p>
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只能順其自然。出院后,小馬的媽媽伺候妹妹的小月子。每天早上來,晚上走;燉湯,煮粥,洗她的衣服。小馬不上班時,都在妹妹那兒。
“我就問他現(xiàn)在走前門,不走后門了?要不要我給你拿梯子?”當(dāng)我們在一個橋洞繼續(xù)挨堵時,的姐的魚尾紋深了,臉上重現(xiàn)當(dāng)年揶揄的笑。
“后來呢?”困在橋洞,我著急聽結(jié)局。
“后來,我妹身體好了。又過了一年,兩家人開始給他們籌備婚禮?!?/p>
小馬家有安徽山里的親戚,小馬進(jìn)山買的木料,雇車把木料千里萬里拉回來。
胡同口窄,他又千方百計大車換小車,小車換人力,招呼幾個哥們兒逐根抬進(jìn)院子里。還是那幾個哥們兒幫著他,在大雜院中打家具。
“衣柜、衣櫥、床頭柜……連沙發(fā)都自己做!能干著呢!”的姐兩手放開方向盤,十指張開,作夸張、夸贊狀。
小馬戴著妹妹用舊報紙折的帽子,拎著桶,拿著刷子,蘸著白色油漆,把他的小屋粉刷一新。晾干后,眾人齊心合力,將擺在院子的新家具挪進(jìn)房間,小屋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差帶電的。
“帶電的?”
“對,彩電、冰箱、洗衣機(jī),還有錄音機(jī)?!?/p>
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一個鋼廠的青年工人,靠工資,按市價,集齊它們,可望而不可即。
“多不可即?”我對那時的錢沒有概念。
“給我妹買條金項鏈,小馬攢了一年錢。”的姐沉吟片刻,找出合適的類比。
遇見街坊鄰居,他們就一邊推著四大件,一邊喊:“婚禮那天全來哦!”
再說回“帶電的”。小馬抓耳撓腮際,幫打家具的一個哥們兒帶來“好消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有批貨便宜出,只要××價。他神神秘秘地比畫了一下。不是不可疑,小馬當(dāng)然也起了疑。哥們兒附耳過去,悄悄說了幾句,小馬一驚,但哥們兒拍著胸脯,拿性命擔(dān)保沒問題。主要是價錢實在令人心動,小馬猶豫片刻,最終同意了。接下來,他歡天喜地,搜羅全部家底,一把交清。
小馬將四大件拉回家時,妹妹去胡同口接,兩人親親熱熱,喜氣洋洋,毫不避諱。遇見街坊鄰居,他們就一邊推著四大件,一邊喊:“婚禮那天全來哦!”
“他們結(jié)婚了?”我也感染了喜氣。
“那就不是前男友,是前夫嘍!”的姐幽幽地拖長了音。
“嗯?”我困惑。
“那批貨……”的姐沒征求我意見,摸出一包煙,抖一抖,彈出一支。
那批貨,四大件只要一大件的錢。沒有發(fā)票、不保修、交貨不在商場、交貨人非商家。事后證明,那是一批贓物,團(tuán)伙作案。負(fù)責(zé)銷贓的,正是小馬的哥們兒。小馬沒參與作案,可購買贓物的事實存在。團(tuán)伙是大團(tuán)伙,案是大案,哥們兒確實是哥們兒,關(guān)系親密。小馬沒法兒自證清白,他和四大件一齊被帶走,警笛呼嘯,胡同口圍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一判就是十五年?;槎Y沒有舉行。連結(jié)婚證都沒來得及領(lǐng)。
“幸好沒領(lǐng)?!钡慕銍姵鲆粋€煙圈。
“你妹呢?”
“我妹等了幾年,小馬的媽等死了,是我妹料理的后事。小馬知道媽沒了時,跪在地上,捶著腦袋哭,邊哭邊說,是他害了媽,害了我妹。開始,我妹去看小馬,他還見;他媽死后,他就不見我妹,去了也不見。后來,我妹年紀(jì)越來越大,我們都勸她別等了。再后來,我媽生病,醫(yī)院下病危通知書。手術(shù)前,我哥簽字,對我妹說你要是孝順,就該干嗎干嗎,讓媽活著能看到你成家立業(yè)……我妹三十歲時才結(jié)婚,沒有孩子,宮外孕的后遺癥?!?/p>
“小馬呢?”
“表現(xiàn)好,沒到十五年就放出來了。他沒回胡同,聽說去南方跟人做服裝生意,又說去緬甸了。消息都是老街坊給的,胡同拆后,這些消息也聽不見了?!?/p>
“你妹就再沒見過小馬?”
“到了,請帶好隨身物品?!钡慕憧柯愤呁?,踩著剎車,提醒我。
“你妹就再也沒見過小馬?”我不想下車。
的姐抖一抖煙盒,彈出一支,她抽出來遞給我。
“謝謝,我不會?!蔽彝窬堋?/p>
她點(diǎn)上,深深吸一口。
“上個月,我在今天你打車的地方附近下車,去超市買水果。路過肉攤,想起晚上要包餃子,對師傅說來兩斤肉,剁成肉餡。那師傅挺胖的,也不作聲,默默剁好,裝進(jìn)袋子。他把袋子遞給我時,喊了我一聲‘大姐。我一看,這不是小馬嗎?”的姐的煙圈噴得十分熟練。
“你和他相認(rèn)沒?”彌漫的煙讓我恍惚,我試圖穿出煙霧問。
“認(rèn)了。他問,都挺好的?我說挺好。他說,麗麗也挺好?我說好著呢,結(jié)婚了,過得不錯,有兩套房。他說那就好。我問,回來怎么不聯(lián)系我們?這時有人喊他,他說回頭再聊,就去后面?zhèn)}庫了?!?/p>
“你妹知道嗎?”
“知道,我回去就告訴我妹了。第二天,我和她一起再去那超市,經(jīng)理說,馬師傅今天已經(jīng)辭職了?!?/p>
“什么?”我驚詫,繼而嘆息,“也許他不想你妹再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p>
“從超市出來后,我妹坐在馬路牙子上抱著腦袋哭。她說,是她害了小馬,她該等他的,她就想當(dāng)面告訴他這句話。我說,其實你們誰也不欠誰的,你們真在一起過,也未必幸福?!钡慕闫鐭?。
“是啊,真在一起過,也未必幸福。”我喃喃,驀地想起什么,“所以,你最近都在那條路載客,想為你妹找到前男友?”
的姐沒回答,陽光刺眼,從車前窗直射到我們臉上。
她掰下遮陽板想擋住陽光,收手時,卻忽然抽泣起來。她用手把成粒的淚珠往耳后扒拉,有幾顆順著下垂的嘴角,滑至下巴,滴在雞心領(lǐng)邊的雞心吊墜上。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她戴上墨鏡,遮住紅腫的眼睛,聲音哽咽,極力保持鎮(zhèn)定:“請帶好隨身物品?!?/p>
“謝謝?!蔽艺f。
我緩緩解開安全帶,特意看了一眼前排的司機(jī)名牌。是的姐的照片,她姓“梁”,名“小麗”。
我下車了。走出一百米,回頭看,那輛車還在。路況良好,完全不堵,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沒有前行。
也許,只是她們姐妹的名字相近。
責(zé)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