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一
宋樹真像棵樹,長得又高又瘦,十五六歲身高就有一米七八左右。其實放在今天看,宋樹并不算高,基本屬于中等身材??赡莻€年代普遍缺乏營養(yǎng),十五六歲身高就達到一米七八,也算稀罕。
我家住街東,宋樹家住街西,我們兩家正對著門。宋樹家屬于大家口,父母二人,六個孩子,宋樹是老大,下面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宋樹的父親在國營煤店里賣木柴。那年月,煤店主要賣煤,也賣木柴,煤和木柴是市民冬天生爐子取暖做飯必不可少的兩樣。木柴都是木器廠或鋸材廠沒用的邊邊角角,統(tǒng)一運到各個煤店,憑票證限量供給市民。宋樹的父親,我們都叫宋大爺,瘦瘦的,一看就沒什么力氣,整天坐在磅秤前,給前來買木柴的市民過磅。這活不累,也有小小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好的,磅頭就高高的;不認識的,磅頭就平平的。
宋樹的母親宋大娘就不一般了,她是拉大車的。大車就是地排車,現(xiàn)在早絕跡了,可當年卻是主要的運輸工具。地排車是木制的,長長的車身,兩根車把,兩個膠輪。拉車的人雙手握住兩根車把駕轅,一條拉車繩從左肩斜挎在身,全憑力量拉動車子。車身最多能裝一噸貨,一個人拉一噸貨,那得多大的力氣??!
拉地排車的是苦力,和在碼頭卸船扛大包的人一樣,屬于社會最底層。后來政府將各大車店合并在一起,成立了一個運輸單位,拉大車的人也屬于國家職工。拉大車的幾乎沒有女性,都是些虎背熊腰的爺們兒,宋大娘是個例外。興許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拉大車又掙錢多,宋大娘迫不得已才干上了這行。
宋大娘拉大車,引起小街上人們的同情。我父母就經(jīng)常在家里議論這事。母親說:“宋樹他媽生了六個孩子,身體還這么好,能拉大車。”
父親說:“人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她不拉大車怎么辦?一家八口張著嘴要吃飯的?!?/p>
母親說:“我就是想吃苦,這個活也干不了啊?!?/p>
父親說:“還是沒逼著,逼著什么都能干?!?/p>
母親便嘆口氣,表示無奈。
宋樹的小弟弟太小,不能干活,宋樹和他大弟二弟,只要是放了學,便去幫著母親拉邊繩。所謂拉邊繩,當?shù)厝私小袄聝骸?,就是說拉大車的如果碰到上坡路,自己是絕對拉不上去的,得需要一個人幫著拉邊繩。上了坡,拉邊繩的能掙五分錢。這種活大人不干,都是孩子們干。我們小街上的孩子,都拉過崖兒,拉崖的繩自己做,帶著繩來到上坡處,碰到拉大車的,就喊:“拉著吧?拉著吧?”如果人家不理,就是不需要;如果人家點點頭,就趕緊跑過去,把繩上的鐵鉤掛在車幫一邊的鐵環(huán)上,用力幫著拉車。宋樹和他的兩個弟弟幫母親拉崖兒,就不光是上坡路了,平路也拉,而且還要裝車卸車,全程到底,純粹是為了幫母親減輕勞力負擔。
宋樹在小街的孩子里屬于老大哥,和他一般大的,要么在農(nóng)村當知青,要么在兵團當戰(zhàn)士,要么早早上班當了工人。宋樹不知為什么,中學畢業(yè)后既沒下鄉(xiāng)也沒去兵團,更談不上就業(yè)進工廠,一直幫著母親拉大車。拉大車的活不是一干一整天,上午拉一趟,下午拉一趟,其余時間他就在小街上當孩子頭,領(lǐng)著我們這些比他小七八歲的孩子,逮土蚱(蟋蟀)、網(wǎng)鳥、釣魚、抗拐(左腿抬起彎成三角搭在右腿上,右手握住左腳,單腿蹦跳與對方碰撞,一方被撞得放下左腿,算是輸了)等等,玩得天昏地暗。
其實宋樹最喜歡玩的項目是跳水,一到夏天,便領(lǐng)著我們這些孩子翻墻進入港務(wù)局,來到碼頭邊,脫了衣服,換上用兩條紅領(lǐng)巾縫制的三角泳褲,站在碼頭大壩上往海里跳。港務(wù)局不是隨便可以進的,幾個大門都有守衛(wèi),憑工作證才能進去。我們這些孩子只能翻墻而入,在堆滿貨物的貨場上東躲西藏,鬼鬼祟祟,避開工作人員的視線。來到碼頭就好了,碼頭上都是些卸船扛大包的工人,誰也不管我們。
宋樹最拿手的就是跳飛燕兒。他后退幾步,然后起跑,到了碼頭邊沿,雙腿一蹬,身子騰空而起,雙手向上成扇形展開,然后迅速收回,向兩側(cè)平伸出去,如飛翔中的燕子,頭仰起,還大喊一聲:“飛——吧!”在即將落水時雙手合攏向前伸,頭朝下,身子呈三十五度角扎入水中。這就叫跳飛燕兒。
宋樹一跳飛燕兒就拉不住了,不跳夠了不走。我們這些比他小的孩子玩夠了,就穿上衣服,耐著驕陽的烘烤等他,有時候能等一個多小時。我們疲憊至極,都不看他了,只聽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飛——吧!”“飛——吧!”然后就是撲通撲通落水的聲音。早晚漲上潮水,大壩頂離著水面太近,再跳就沒意思了,宋樹才罷休。
我們不會跳飛燕兒,只會跳冰棍。跳冰棍就是直著身子跳下去,腳先落水,在水中身子也要保持直立。我們問宋樹跟誰學的跳飛燕兒?他說在一部電影里看到的,很羨慕,然后就自己琢磨動作,便學會了。宋樹說不出那部電影的名字,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部電影,畢竟,我們這些孩子看電影的機會很有限,除了學校組織每人交七分錢去看場電影,平時誰家也舍不得花一毛錢讓孩子閑著沒事去看電影。
我們不知道宋樹看的是什么電影,很著急,再追問,他就打哈哈了,一會兒說他是跟海鷗學的,說那些海鷗展開雪白的翅膀,在天空自由翱翔,飛著飛著,一頭就扎進了海里;一會兒又說他是在夢中學的,在一個夢里,他生出一對翅膀,像鳥一樣在天空飛,越過大海,又翻過高山,一群燕子圍繞在他的身邊,接著,他看見了下面的大海,開始降落,一群燕子也跟著降落,他看到燕子們的翅膀都不扇動了,而是向下滑行,那姿勢漂亮極了。夢醒后,再來到海邊跳水,自然而然就學會了跳飛燕兒……我們聽得既莫名其妙又心旌蕩漾。
于是,我們也學著宋樹跳飛燕兒,可是不敢在水位低時跳,都是漲滿了潮再跳。就是這樣也掌握不好,往往是橫著身子跌入水中,跌得肚皮通紅生疼,宋樹便幸災樂禍笑話我們。宋樹比我們大七八歲,所以穿泳褲;我們就無所謂了,到了碼頭邊,脫了衣服,光著腚跳水,即便有港務(wù)局的女工路過,我們不在意,她們也不在意。
二
宋樹在小街上的名聲不太好,不是說他干了什么違法的事,而是左鄰右舍的家長怕宋樹帶著孩子們四處亂跑,容易出危險。
有一年初秋,學校還沒開學,宋樹提前兩天和我們幾個孩子策劃,要帶我們?nèi)ジ∩阶紧~。浮山在城市的東郊,遠離市區(qū)十幾里地,我們都沒去過。宋樹說,浮山根下,有條小河,河水很淺,里面的草魚、鯽魚多得往外蹦。宋樹還說他家有網(wǎng),我們得多準備幾個瓶子、小桶裝魚。
我們都很興奮,像是要去一個神秘的地方探險,紛紛向宋樹打聽路怎么走,早上幾點出發(fā)等等。
我說:“我?guī)衔壹业蔫F桶?!?/p>
宋樹問我什么鐵桶,我說就是接自來水用的鐵桶。他搖搖頭:“不行,太大了,十幾里路,提這么大的桶來回走得累死?!?/p>
我有些失望,低下頭拼命想,家里還有什么小一點的容器。
宋樹想了想,說:“這樣吧,你什么也不用準備了。到時候,你爸媽上班了,全體到你家,用你家的油煎幾個苞米餅子,帶在路上當飯吃?!?/p>
我說好。
兩天后的早晨,父母前腳出門上班,宋樹后腳就到了我家。隨后,又有幾個小伙伴進門。宋樹用我家的菜刀,把五六個苞米餅子切成片,我趕緊生起灶火,拿出母親煉好的一大碗豬油。宋樹親自操作,用了半碗豬油,把餅子片煎得兩面焦酥,咬一口噴香。然后,鎖上門,我們上路了。
浮山好遠啊!頂著驕陽,我們足足走了一上午。餓了,就吃油煎餅子;渴了,就去居民院里,找個水龍頭喝一通。郊外的風景倒是不錯,出了市區(qū),涌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苞谷綠油油,蔬菜青翠翠,不知名的鳥兒東邊飛起,西邊落下。彎曲土路上的行人都是農(nóng)民,女的裹著各色頭巾,男的扛著鋤頭,偶爾還有幾只羊迎面走來。清新的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糞肥味兒。
好不容易到了浮山腳下,我們累得腿都軟了,坐在地上休息了好一陣,才起身走進莊稼地。穿過一片苞谷地,果然,在一塊菜地邊上,看到了一條小溪。小溪的水是從山那邊流過來的,水流緩慢,清澈見底。溪水不深,瞠下去,也就沒過小腿。小溪里有不少游動的魚,但不是宋樹所說的“魚多得都往外蹦”。我們脫了鞋,下到小溪里忙活起來。宋樹的網(wǎng)其實就是一張一米見方的紗網(wǎng),這種紗網(wǎng)是城里人夏天貼在窗戶上防蚊子用的。宋樹帶著三個孩子,一人扯著紗網(wǎng)的一只角,把紗網(wǎng)浸在水中,逆流而上,網(wǎng)到魚,就提起來往岸上一甩。我負責撿魚,撿到魚就放在事先存了水的瓶子或小桶里。我們嘻嘻哈哈快活了兩個多小時,捉了幾十條魚,便收了工。這時,宋樹卻脫了衣服。我們感到奇怪,這是想干啥?宋樹脫得精光,惹得我們哄笑起來。宋樹突然趴進小溪里,雙手伸展出去,擺出跳飛燕兒的動作,嘴里還喊著:“飛——吧!”他瞇起眼睛,身子左右擺動,神情有些迷醉,仿佛不是臥在淺淺的小溪里,而是搏擊在波濤起伏的大海里。
我們更樂了,一邊笑一邊朝他喊:“宋大傻子!宋大傻子!”
宋樹享受夠了,慢慢起身,穿上衣服,然后抬手指向南邊,說:“那邊就是海,還有漁碼頭,咱們?nèi)ヌw燕兒?”
我說:“別鬧了,回家,我爸媽快下班了?!?/p>
其他小伙伴也急著要走,宋樹就不說海了,領(lǐng)著我們往回走。
夕陽西下,我們走在鄉(xiāng)間的大道上,又餓又渴——油煎餅子早吃完了,郊外是農(nóng)村,也沒有自來水龍頭提供水喝。我們垂頭喪氣,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宋樹對我們說:“不行,走不動了,咱們坐公交車回去?!蔽覀兇蟪砸惑@,身上沒錢,怎么坐車?宋樹又說:“走,去公交車站撿廢票?!蔽覀冎?,拿著廢票上車,有時可以蒙混過去,有時會被售票員識破。我們心里都七上八下,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宋樹往車站走。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了公交車站。當時,我們這座城市通往東部郊外的公交車就這一路,一小時發(fā)一班。從城里的終點站到郊外的終點站,差不多得一個半小時,相當于長途車了。
車站上只有三兩個人等車,宋樹讓我們在一旁等著,他低著頭,滿地找廢票。車站周邊的地上確實有不少下車人扔掉的廢票,這些廢票被走來走去的人踩得渾身是灰土,還有的已經(jīng)破損了。宋樹撿起幾張看起來還算新的廢票,湊到嘴邊吹去灰土,再小心翼翼地在汗衫上擦,擦了正面擦反面,早晚擦干凈了,就使個眼色讓我們離開車站以躲人耳目。宋樹把車票一人一張分給我們,小聲說:“一會兒來車,咱們分開上車,別聚在一起。上了車也別在一起,到站各下各的,聽見沒有?”
一個叫小小的孩子問:“查票怎么辦?”
宋樹說:“別緊張,裝作沒事,把票遞過去,售票員也就瞥一眼算了。如果你緊張,售票員能看出來,那就完了。”
正說著,車來了。那種跑郊外的公交車都是舊車,車身沾滿塵土,開起來轟隆轟隆響,又是土路,坑坑洼洼不平,車子顛簸得厲害。車上人很多,一個擠一個站著,滿車都是汗酸和腳臭味兒。一個女售票員在車廂前頭不停地喊:“沒買票的快買票啦,沒買票的快買票啦……”
我看到宋樹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那張車票竟被他貼在下嘴唇上。下嘴唇上貼著車票,給人一種滿不在乎悠然自得的感覺。他雙手向上成扇形伸展,握著頭頂?shù)臋M桿扶手,很像跳飛燕兒的姿勢。而我就不自在了,那張票握在手里,像握著一團火,心里很緊張,頭上直冒汗。太陽落下時,終于到站了。兩個車門一開,人們河水一樣淌下去。我隨人流到了車門前,剛邁出一條腿,就被售票員一把拽住——她要看我的票。我萬分驚恐,像只撞到網(wǎng)上的小鳥。我看到宋樹和其他小伙伴都蒙混過去了,尤其是宋樹,展開雙臂,曲腿一蹬,像跳飛燕兒一樣從車門的臺階上蹦了下去。我仿佛聽到他在喊:“飛——吧!”而我卻被帶到了車站辦公室。拿著廢票上車就是逃票,念我是個小孩子,身上也沒錢補票,車隊隊長訓斥一頓就放我走了。
回到家中,已是滿天繁星,我挨了父親一頓狠揍,哭叫聲震動了整條小街。有好幾家鄰居的叔叔阿姨闖進家門,拉扯開父親,拯救了我。
三
宋樹幫母親拉車,還是蠻辛苦的。有時候,我們看到他駕轅拉車,母親在一側(cè)拉邊繩。駕轅拉車的宋樹,也像跳飛燕兒。他雙臂向兩側(cè)展開,雙手緊握左右兩個車把柄,弓著腰,低著頭,一副準備扎進水里的姿勢。由于用力,他臉憋得通紅,汗水從頭上流下來,迷住雙眼。宋樹一抬頭,發(fā)現(xiàn)我們在看他,就騰出左手抹一把臉,擠出一絲笑,朝我們喊:“明天下午去碼頭跳飛燕兒吧?”
宋大娘呵斥他:“敢!砸斷你的腿!”
港務(wù)局的碼頭也不是我們想去就去的,有時候翻墻進入,恰恰碰到看貨場的巡邏人員,對方大喝:“干什么?小兔崽子!滾出去!”我們四散而逃,只能再翻墻出來。可東部郊區(qū)的那口大井,卻是我們跳水洗澡的好地方。那口井很大,直徑約有三四米,是農(nóng)民澆地用的機井。那地方比浮山近,我們從家里步行,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大井附近,是一片又一片菜地,菜地里有許多土蚱。菜地里的土蚱,可能是有菜管夠吃的原因,個頭很大,盡管斗起來沒有萬國公墓的土蚱兇猛,但數(shù)量多,逮起來不費事,也深深吸引著我們這些孩子。
到了夏天,小街的孩子們要么翻墻去港務(wù)局碼頭跳水,要么成群結(jié)隊去東郊那口大井跳水洗澡逮土蚱。反正不管去哪里,只要有宋樹,他就是我們的領(lǐng)隊和頭目。大井里是淡水,宋樹出了個好主意,讓孩子們從家里帶塊肥皂頭,到了大井,跳夠了水,就渾身抹一遍肥皂,然后再跳入水中,等于洗澡了。哇!這可得了孩子們的勁兒。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洗澡理發(fā)都要憑票的,家長們工作的單位,每月只隨工資發(fā)一次票。我們這些孩子,夏天在家里用洗衣盆盛上涼水擦擦身子,冬天只有過春節(jié)前才可以進澡堂洗一次澡。來到大井,渾身抹上肥皂,再跳進水里,就等于進澡堂洗了一次澡,而且我們還是隔三岔五就來一次,多上算啊!
宋樹來到大井也跳飛燕兒,只不過井與海相比,顯得太小,宋樹不能正常發(fā)揮。他不敢起跑,只是站在井沿上,展開雙臂,頭也不揚了,雙腿一曲一蹬,身子幾乎是直著上去,再呈三十度角往下扎進水里。我們這些小孩依然跳冰棍,撲通撲通往井里亂跳。宋樹嫌太擠,有好幾次不讓我們跳,只他一個人跳飛燕兒。由于展不開,宋樹在大井跳飛燕兒姿勢很難看,一點不像飛翔的燕子,倒像一只彎腰的大蝦。我們不斷嘲笑他,他卻不在意,一遍又一遍地跳飛燕兒,嘴里喊著:“飛——吧!飛——吧!飛——吧……”
有一次,我們在大井里跳完水,穿上衣服要往回走,這時,一個農(nóng)民路過,他好像嗅到了什么氣味,問我們:“打肥皂了?”
我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看著他,不做聲。他盯著我們挨個看,從上到下看,一下子看到我們手里的肥皂了。他大怒:“你們這些混蛋!井水里摻了肥皂怎么澆地?想把俺的菜都藥死?”說罷向我們撲來。宋樹一聲“快撤”,我們?nèi)鲅咀泳团?,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越過菜地,來到大路上。那農(nóng)民在后面追,追不上,就撿地上的石頭朝我們?nèi)?。一塊石頭打在宋樹的肩上,宋樹哎喲了一聲,回頭朝農(nóng)民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足足跑出去二里地,那農(nóng)民才罷休,我們都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喘氣。我連驚帶嚇,肚子里翻江倒海,嘔吐起來。宋樹過來拍我的后背,說:“怎么回事?不是病了吧?”
我說:“下次來大井,別帶肥皂了?!?/p>
宋樹說:“不帶了不帶了,光跳水,我跳飛燕兒,你們跳冰棍?!?/p>
這次大井遇險后不久,宋樹來了好運,被招了工。宋樹進廠當工人,與他的大弟弟有關(guān)。當時內(nèi)蒙古建設(shè)兵團來城市招兵買馬,一位領(lǐng)隊的現(xiàn)役軍官在不同的動員大會上表示:兵團是準軍事單位,戰(zhàn)士們一律穿不帶帽徽領(lǐng)章的軍裝,和平時期搞建設(shè),戰(zhàn)時就拿槍,按月發(fā)工資,享受國營工廠工人的待遇……宋樹的大弟弟中學畢業(yè)后,在家?guī)湍赣H拉了一年大車,想出去見見世面,便報了名。大弟弟報名去兵團,宋樹就來機會了。當時的政策是,家庭子女中只要有一個下鄉(xiāng)當知青或去兵團當戰(zhàn)士,另一個子女就可以進工廠就業(yè)。宋樹就是沾了這個政策的光,被招進了一家化工廠。
我們?nèi)ネ嫠5母∩胶痛缶荚诔鞘袞|郊,宋樹所在的那家工廠在北郊,上下班要坐火車。那種火車專門拉在北郊幾家工廠上下班的工人,我們叫悶罐車。也就是說,車廂里沒有客車的桌椅,都是長條板凳,也不裝飾,車廂上下左右四個面都是鐵皮,僅比拉牲畜的車廂稍好一點。乘火車上下班的工人也不用次次買票,單位都發(fā)一種月票卡,卡上帶有個人照片,進站時向車站人員亮一下就可以了。
當了工人的宋樹很展揚,每天早晨提著一個裝飯盒的網(wǎng)兜走出家門,昂首挺胸往火車站方向走去。宋樹當了工人,沒有時間和我們玩了,我們失去了首領(lǐng),感到很空虛,突然就懷念起宋樹帶領(lǐng)我們翻墻去港務(wù)局碼頭跳飛燕兒的美好時光。宋樹也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下班回來或星期日在家休息,也不怎么搭理我們這群比他小的孩子了。
四
群龍無首,玩起來都沒情緒了。左鄰右舍的家長們倒是松了一口氣——宋樹上了班,沒空出餿主意帶孩子們瞎作了。我父母也是這樣想的,母親對我說:“看到了吧?宋樹上班掙錢,這就成大人了。你將來也要長大成人,也要上班掙錢的?!蹦赣H忽然想起一件事,對父親說:“他還借咱家一本書沒還呢?!?/p>
父親說:“算了算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要?再說了,年輕人喜歡看書是好事,不要了?!?/p>
父母一說起這本書,我趕緊低下頭,不敢插嘴。這本書是我借出去的,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寫的,書名是《我的前半生》。宋樹愿意看書,曾在我家借了父親好幾本書看,都是父親借給他的,他看完了馬上就還,只有《我的前半生》是我借給他的。過了好長時間我向他要書,他支支吾吾說又讓他同學借去了,看完就還。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向他要,他還是支支吾吾,說他的同學又借給別人看去了。后來,干脆就說書找不著了。為這事,我受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懲罰:原本每次學校放暑假,父母早晨上班前會給我一毛錢,讓我買三支冰糕和弟弟妹妹吃,剩下一分錢就是我的了。書要不回來,那個暑假,每天早晨,父母就給弟弟妹妹每人三分錢,讓他倆買冰糕吃,沒有我的。好在弟弟妹妹心善,每次買回冰糕,都讓我咬一小口嘗嘗。
宋樹上班的第二年,也是個夏天,我大姑從老家來了。晚上吃了飯,父母要領(lǐng)著弟弟妹妹陪大姑到前海的棧橋游玩,由于我期末考試成績不好,就把我鎖在家里,要我寫暑假作業(yè)。
天氣悶熱,我邊寫作業(yè)邊搖著蒲扇,就這樣還是渾身冒汗。我聽到小街上孩子們玩耍的吵鬧聲,這吵鬧聲就像磁鐵,而我好比一枚小鐵釘,怎么也抵擋不住門外強大的吸引力。門鎖了,還有窗嘛。我家的窗戶,開在另一條街上的一個居民院里,從窗子翻出去,走出居民院的一扇鐵門,右拐走幾十米路,再右拐,就到了我家門前的那條小街。我想,從窗戶跳出去,到街上玩一陣,再從窗戶進來,神不知鬼不覺。
窗戶本來就是敞開的,我攀上窗臺,想都不想就跳了下去。我貪玩心切,忘記了窗外墻根下有一個大水缸。這個大水缸不知是誰家腌咸菜用的,多少年來就放在我家窗根下。天長日久,那口缸的邊沿已經(jīng)破碎,缸里還有小半缸腌咸菜的臭水。我跳了下去,正好落進缸里,左小腿狠狠磕在缸沿上。一陣劇痛使我差一點昏迷過去,我咬著牙,爬出缸,一瘸一拐來到小街上,哪還有心思看小伙伴們玩耍?在路燈的光亮下,我看到我的左小腿鮮血橫流,一道傷口翻著白肉,像嬰兒的嘴。我又疼又怕,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了起來。小伙伴都圍過來看,吵吵嚷嚷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宋樹下班回來了。他聽到我的哭聲,便沒回家,直接朝我走來。宋樹看到我的腿,嚇了一跳,問:“怎么回事?”
我說:“救救我,我跳窗跳到缸里了?!?/p>
宋樹二話沒說,把裝飯盒的網(wǎng)兜遞給另一個小孩,說:“給我送回家?!比缓蟊称鹞揖屯t(yī)院跑。出了我們這條小街,有一條馬路,馬路對面就是一家區(qū)級醫(yī)院。到了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問明情況,給我消毒清洗傷口,說是要縫合,讓宋樹去交錢。宋樹說他是我的鄰居,下班后看到我受傷了,馬上就背著我來醫(yī)院了,身上沒有錢。“這樣吧,”宋樹說,“我把工作證押這里,處理好傷口,我領(lǐng)他回家,讓他父母來交錢?!闭f著,從褲子的后兜里掏出一個小藍本本遞給醫(yī)生。醫(yī)生接過本本翻開看,說可以,明天來交錢也行。宋樹說明天不行,明天上班,進工廠大門需要亮工作證。
我小腿的傷口縫了兩針,貼上紗布后,宋樹領(lǐng)著我出了醫(yī)院。路上他調(diào)侃我:“你多虧是跳冰棍,要是跳飛燕兒,頭朝下扎在缸上,小命就沒了?!?/p>
我的腿經(jīng)過醫(yī)生處理,不怎么疼了,可我擔心沒法和父母交代,便說:“我爸媽回來可怎么辦?”
“沒事,沒事,”宋樹安慰我,“你想想,你大姑從老家來了,是客人,你又受了傷,父母怎么可能今晚就找你算賬?就是他們想這樣,你大姑也不讓啊。放心放心,今晚保證沒事?!?/p>
我覺得宋樹說得有道理,如果我爸今晚要揍我,大姑肯定會護著我的。我心里瞬間就輕松下來,便問宋樹:“你當工人了,還能跳飛燕兒嗎?”
宋樹笑了一下,說:“當然能了,我在廠里找到一個好地方,可以跳飛燕兒。”
“什么地方?”
宋樹笑了:“說出來你也聽不懂,反正有地方跳飛燕兒?!闭f著便向前方伸出雙臂,嘴里輕輕喊一聲:“飛——吧!”
回到小街又等了一會兒,我父母才回來。宋樹在我家講明了情況,臨走時說:“大叔大姨別生氣,他也不愿意磕傷自己?!?/p>
我父母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宋樹,母親又到醫(yī)院交了錢,換回宋樹的工作證。當天晚上,父母果然沒難為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我?guī)拙?。我知道父母肯定很生氣,這筆賬記下了,如果今后我再犯什么錯誤,老賬新賬一定會加起來算的。
自從我那次受傷,父母徹底改變了對宋樹的印象。父母認為宋樹總歸是個好孩子,心善,還樂于幫助別人,至于過去頑皮搗蛋嘛,男孩都這樣,長大就好了。父母這樣評價宋樹時,還看看我。大概他們覺得我也快長大了,長大也會好的。
正如父母所言,宋樹真的長大了,上班的第二年,他竟領(lǐng)回一個姑娘。那姑娘是宋樹的同事。宋樹細高個兒,姑娘卻矮,和宋樹并肩走,只達到宋樹的肩頭。姑娘矮歸矮,長得不錯,皮膚白,五官端正,一笑還有倆酒窩。宋樹一家人歡天喜地,大兒子有了戀愛對象,就等于有了準兒媳婦。那天晚上,宋樹家又是割肉又是買魚,置了一桌子菜招待姑娘。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圍在宋樹家門口,探頭探腦地往他家里看。
宋樹的父母也不攆我們,宋大娘還滿臉是笑地拉開門對我們說:“進來看進來看,看看漂亮的大姐姐?!?/p>
宋樹也來到門口,佯裝惱怒:“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扒不出來?!?/p>
我們大笑,邊笑邊一哄而散。
五
宋樹在港務(wù)局碼頭跳飛燕兒,嘴里喊著:“飛——吧!”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入海里。
宋樹趴在浮山腳下的小溪里,擺出跳飛燕兒的姿勢,嘴里喊著:“飛——吧!”惹得我們哄堂大笑。
宋樹在東郊大井跳飛燕兒,盡管動作像蝦,但嘴里也喊:“飛——吧!”我們不屑一顧。
宋樹站在工廠的冷卻塔上跳飛燕兒,嘴里喊著:“飛——吧!”身子落入冷卻池里,半天沒露出頭來。一起玩水的同事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趕緊下去把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宋樹拽了上來。
宋樹所在的那家化工廠,有一個很大的冷卻池。從生產(chǎn)車間通往冷卻塔的水原本是熱的,經(jīng)過冷卻又涼了,流入池子里,抽水泵再把冷卻的水送往車間,經(jīng)過車間的冷卻水又熱了,熱了的水再通往冷卻塔,如此循環(huán)往復……冷卻池里的水深兩米多,到了夏天,就成了工人們玩水乘涼的好地方。宋樹愛跳水,一開始是站在池邊跳飛燕兒。池邊離水面太近,施展不開,他便攀到高高的塔座上往下跳。在塔座上跳飛燕兒,確實好看,每到午休時分,車間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圍在池子旁邊看宋樹跳飛燕兒。宋樹每跳一個飛燕兒,人們都喝彩:
“漂亮!”
“好!太好看了!
“宋樹,再來一個!“
宋樹越發(fā)來勁了,一個接一個跳,沒想到,這一次跳得有些猛,本應斜成三十五度角落下的身子,竟呈九十度角直上直下插入水中。宋樹的頭,觸到了池底。
那天中午,救護車把宋樹送進醫(yī)院,先做了牽引。晚上我們這些孩子去看他,看到他的脖子上套著一個箍,這個箍連在一臺牽引器上。宋樹已經(jīng)醒了,但說不出話,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醫(yī)生說他傷了頸椎,壓迫了神經(jīng),現(xiàn)在他的身子和四肢都沒有知覺了。
半個月后,宋樹出院回家了。事情明擺著不妙,他的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覺,屬于高位截癱。全家人愁眉苦臉,宋大娘更是每日以淚洗面。小街上的鄰居們都去宋家探望,說了一堆又一堆寬慰的話。宋樹的女友也經(jīng)常來,來了就坐在宋樹的床邊抹淚。半年后,宋樹的女友不來了。宋大娘對鄰居們說:“不來是好事,咱兒子這樣了,不能耽誤人家?!?/p>
宋大娘不拉大車了,專門待在家伺候宋樹。宋大娘還給孩子們派了任務(wù),誰負責給宋樹翻身,誰負責給宋樹擦身子,誰又負責給宋樹接屎接尿……宋大娘負責買菜做飯,單口給宋樹做他愿意吃的。我們這些孩子整天去宋家陪宋樹說話,我還從家里拿了煙絲和煙紙,卷成煙卷給宋樹抽。宋樹手不能動,我就拿著煙卷,一次一次送到他嘴邊。
后來我頂替母親進了工廠做工,有了經(jīng)濟收入,便隔三岔五買煙給宋樹抽。上了班,就成了大人,我抽煙父母也不管了。有時候在宋樹的床邊,我點上一支煙,抽一口,遞到宋樹嘴上讓他也抽一口,我再抽一口,他再抽一口。這個時候,我沒有去想宋樹借書不還,也沒去想宋樹用我家珍貴的豬油煎苞米餅子,而是想到那個夏天的晚上,我跳進窗外的水缸,磕傷了腿,是宋樹把我背進了醫(yī)院。
“現(xiàn)在你怎么看待跳飛燕兒?”我問。
宋樹搖搖頭,說:“操!該跳還要跳,我是倒霉了,命該如此。你現(xiàn)在會跳飛燕兒嗎?”
我點點頭。
“在哪跳?”
我說:“就在棧橋浴場,漲潮時,和泳伴們上橋跳幾個?!?/p>
宋樹說:“千萬別在跌潮時跳,我太知道那里了,水底下全是大石頭。”
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時,夜里,小街上的人都不敢待在家里睡覺,各家各戶吃了晚飯,就在小街兩旁的人行道上鋪張席子睡覺,黎明時分再回家。我和其他當年的小伙伴,每天晚上抬著宋樹出來,放在他家鋪的席子上,凌晨再把他抬回去。宋大娘感動得直夸獎:“到底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真是些好孩子!”
不知為什么,那些日子的夜空特別清澈,每一顆星星都晶瑩剔透。宋樹仰面躺在席子上,我們圍在他的身邊。突然他說:“看,會飛的星星!”我們抬頭看,夜空上,一顆又一顆流星劃出一道又一道弧線,非常美麗。我聽到宋樹喃喃說:“飛——吧!”
小街拆遷前夕,我結(jié)婚搬出去住了。后來弟弟妹妹也都成家搬走,我們兄妹便湊了一些錢再加上拆遷款,買了一套新房,把年邁的父母接過去住。從那以后,就再也沒見過宋樹。我兒子上小學時,有一天早晨,我遇到了宋樹的妹妹。她告訴我,宋樹兩年前去世了。她說宋樹單住一個房間,早晨,母親推開宋樹的房門,發(fā)現(xiàn)宋樹從床上掉下去了。一個高位截癱的人,也不知是怎樣翻滾下去的。宋樹趴在地上,雙臂伸向兩側(cè),雙腿直挺挺并攏著,身子已經(jīng)涼了。聽她如此描述,我感覺宋樹在最后時刻,擺出的是跳飛燕兒的姿勢。
屈指一算,宋樹去世那年,剛剛四十歲,不禁唏噓……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