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覺與漸變:路遙中期小說中的風景修辭
從風景修辭的角度看,1979年至1983年是路遙小說寫作的中期階段。在這個階段,他逐漸擺脫了早期寫作的盲目狀態(tài)和幼稚狀態(tài),在理解生活、塑造人物和風景修辭方面漸趨自覺和成熟。
直到1978年,路遙似乎仍然沒有意識到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的重要作用。所以,在大約寫于1978年后半年的《在新生活面前》 (刊發(fā)于《甘肅文藝》1979年第1期)等小說中,幾乎完全沒有風景描寫。但是,過了一年,在篇幅較長的短篇小說《夏》 (寫于1979年4月至5月,發(fā)表于《延河》1979年第10期)里,他筆下的風景描寫,一下子多了起來(共有7處)。從敘事能力和人物塑造上看,這篇以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為背景的小說,依然顯得不夠成熟,某些地方甚至留有早期小說的痕跡。但是,從風景描寫和修辭效果的角度來看,這篇小說卻顯示出一種新的氣象和風貌:
這時候,村子里照例升起了一縷縷藍色的炊煙;密集的棗林深處也開始飄散出飯菜的香味。川道上的玉米地里,晃動著一排排包白頭巾的腦袋。剛鋤過的玉米苗兒,更綠,更水靈了。誰在垴畔山上翻麥地,一口好嗓音吆喝著牛,并且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彈的信天游:“藍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 a
在這段風景描寫里,路遙基本擺脫了過去的那種僵硬而直白的修辭習慣,更加貼近普通人的家常生活,展示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給人留下更為真實的印象。在接下來的連續(xù)多個段落的風景描寫中,路遙的風景修辭意識的變化,顯得更加清晰:
他出了院門,下了公路,趟過小河,爬上了村對面的山坡。
他沒有到山頂?shù)睦隙爬鏄湎氯ァK诎肷狡律系囊粔K草地上坐下來。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撲鼻而來,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莖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著近處的村莊和遠處的山峰。
太陽在西邊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紅艷艷的晚霞頓時布滿了天空。很快,滿天飛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漸漸由透明的橘黃變成了一片混濁的暗灰。
暮色蒼茫中,歸宿的羊群和蹦著歡迎它們的吃奶羔子,熱烈而親切地呼應(yīng)著。孩子們在村道上迎接收工回來的父母親。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語言抒發(fā)著團聚的喜悅。村子里彌漫著一種親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諧的氣氛。
他出神地看著這一切。身體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存在,和整個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涼爽的晚風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動的炊煙。棗林墨綠的濃蔭中,高低錯落地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母親們開始拖音拉調(diào)地呼叫愛串門子的娃娃回家睡覺。一陣騷動后,村子里靜了下來。誰家的狗百無聊賴地叫了幾聲。接著,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雞亂啼一陣。棗林深處閃爍的燈火漸漸地熄滅了。村莊沉浸在一種神秘的靜謐之中。同時,小河的喧嘩聲高漲了。
月亮升起來了,在幾片白云中飛快穿過——其實是云彩在飛。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莊稼和樹木的濃綠,照出了新翻過的麥田的米黃顏色。高山峻嶺肅立著,像是一些彎腰弓背的老人思索著什么……b
顯然,在路遙的小說寫作中,風景描寫的價值和地位,第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強調(diào)和凸顯。這樣的風景描寫,不再是零星和點綴式的,而是大規(guī)模和具有獨立性地位的。但是,這里的風景描寫,仍然屬于外在化的描寫。因為,從人物塑造的角度看,這些從人物的視角展開的描寫,依然是作者視角的描寫,并沒有多少豐富的心理內(nèi)容,也無助于彰顯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從作品的調(diào)性和主題的角度看,這些風景描寫也顯得比較游離,并沒有給讀者提供豐富的想象空間和深刻的意義空間。
風景描寫是一種與作者和人物的經(jīng)驗和心情密切相關(guān)的技巧和修辭。從色調(diào)上來看,風景描寫可以被分為兩種:一種是亮色調(diào)和暖色調(diào)的描寫,一種是暗色調(diào)和冷色調(diào)的描寫;前者可以簡稱為“暖色系描寫”,后者可以稱為“冷色系描寫”。積極的體驗和快樂的心情,往往使作者傾向于選擇明亮、美麗的風景來描寫,即便描寫寒冷和暗淡的景物,也會賦予它以肯定性的修辭色彩;消極的體驗和痛苦的心情,則使作者傾向于選擇那些灰暗的、令人壓抑的風景來描寫,即便寫明媚的風景,也要賦予它以否定性的修辭色彩。如果說,路遙早期階段小說中的風景,基本全是包含著昂揚情緒的暖色系描寫,那么,路遙中期階段小說中的風景,則大都屬于包含著低沉情緒的冷色系描寫。
從風景描寫的具體對象來看,在中期階段的風景描寫里,路遙傾向于選擇寒冷、陰郁、侵害性的自然景象進行描寫,觀察的焦點主要集中在黑夜、月光、風、雨、雪等物象和情景上。顯然,他要用這樣的風景,來表現(xiàn)人物在特殊的時期才有的痛苦經(jīng)驗,表現(xiàn)他們艱難情形下的不安、恐懼和焦慮。例如,在1979年8月寫于延安的《青松與小紅花》中,在唯一一段風景描寫中,路遙這樣寫道:
細濛濛的秋雨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十多天,現(xiàn)在還正下著。天像灰漆刷過一般,陰得密實極了。田野里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漚霉味。遠方蒼茫黛綠的山峰間,飄浮著一塊塊輕柔的霧團,像詩意畫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難走極了。她沒有打傘,也沒戴草帽,眼睛盯著腳下,很小心地走著。c
在嚴重的社會動亂中,女知青吳月琴的父親被造反派虐殺,母親也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去世,而她自己也陷入到了“與整個世界隔絕”的困境里:“她在村后的一條荒溝里唱歌,唱著唱著,歌聲猛然間變成嚎啕大哭了……”d作者通過敘事講述了人物的不幸遭遇,也用冷色系的風景描寫,象征性地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陷入絕境的痛苦心情。
在《驚心動魄的一幕》里,漆黑的夜和凄冷的雨是主要的描寫對象:“……夜,黑沉沉的;雨,淅淅瀝瀝?!眅他要用夜晚的黑暗,來象征可怕的社會動亂,要用沒完沒了的雨,來形容和隱喻動亂帶給人們的焦慮和壓抑:
深秋的夜晚,除過個把秋蟲的聒噪聲,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遠處的山岡黑幢幢地屹立著,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獲過莊稼的土地顯得很荒涼。城市是寂靜的,但潛伏著危險。這時間,“孫大圣”和“千鈞棒”們說不定在每一個角落里活動著。黑夜是屬于他們的。f
秋雨唰唰地下著。細密的雨絲在天地間織起一張灰蒙蒙的幔帳,地平線消失了,褐黑色的云朵依傍著山崗,天很低,視野也只有極狹小的一圈……g
從這樣的描寫里,我們可以看到路遙的修辭目的,即通過對夜和雨的象征性的描寫,來曲折地隱喻特殊時代真實的氛圍和狀況,來暗示人們注意“文革”期間的巨大混亂所造成的嚴重后果——生活的基本秩序被破壞了;到處充滿了危險和恐懼;人們普遍陷入一種迷茫而無望的痛苦之中。
在短篇小說《姐姐》里,大雪彌漫到了小說主要場景,而對于風和雪的描寫,幾乎貫穿始終,成為具有整體性修辭意義功能的風景描寫:
外面的風雪更大了,地上已經(jīng)積起了厚厚一層荒雪。山白,川白了,結(jié)了冰的小河也白了。遠遠近近,白茫茫一片。大地上一切難看的東西,都被這白雪遮蓋了。h
天漸漸昏暗下來。風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兒在黃昏里靜悄悄地降落著。歸牧的羊群從對面山里漫下來。在風雪里緩緩向村子里移動。i
在路遙所營造的語境里,風雪被賦予了復雜的修辭意義:“荒雪”是一個獨特而有意味的方言詞,它象征著遮蔽和假象,也象征著寒冷和陰暗。作者借此含蓄地表達了對忘恩負義和背叛行為的譴責。
從風景修辭的季節(jié)性特征來看,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屬于典型的冬季小說。在這部緊緊貼著自己痛苦的人生經(jīng)驗寫出來的小說里,路遙用冬天的暗色調(diào)的物象,來象征饑餓和寒冷所帶來的痛苦甚至絕望。
在那些“難熬的年頭”,自然風景似乎也失去了明艷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機。貧困和大饑餓不僅折磨著人,也折磨著大地上的萬物,折磨著天空和陽光。人們渴望看見綠色,看見這生命的顏色:“噢,綠色??!在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里面,再沒有比大地的綠色更叫人喜歡和留戀的了?!眏然而,極目所見,卻盡是荒寒,滿世界不見一星半點兒綠的顏色。漫長的冬天扼殺了綠色,趕走了溫暖:“在我們這里,冬季是十分漫長的。一年之中幾乎沒有春天。而夏天剛來不久,秋天也緊跟著到了?!獯祦淼暮L立即任性地掃蕩著整個黃土高原,田野里就再也尋不見一點綠的顏色?!慨敽L把大地上所有的綠色殺盡以后,我自己的心在冬天也就枯萎了?!眐在冬天無情的襲擊下,太陽也失去了光芒和溫暖:“太陽變得非常蒼白,淡淡地像月亮那樣發(fā)出清冷的光輝,不能給人一絲兒暖意。”l這種對太陽的冷色調(diào)描寫,在路遙早期小說的風景描寫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因為,在那個時期的文學規(guī)范里,太陽這個具有特殊象征意義的物象,是只允許用極為熱烈的暖色調(diào)來描寫的。
似乎只對太陽進行冷色調(diào)的描寫,猶嫌不夠,路遙進而對寒冷的季節(jié),發(fā)出了尖銳的譴責的聲音:“冬天啊,你給這個饑餓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災(zāi)難和不幸!”m小說中的“我”原本是喜歡雪的,但是,在這困難的日子里,“雪也似乎不像過去那般晶瑩可愛,看上去慘白慘白的,又經(jīng)過黃昏色彩的涂抹,心頭泛起的卻是凄涼之感”。n顯然,饑餓所帶來的巨大的肉體痛苦,使路遙擺脫了精神上的浪漫主義傾向,改變了那種空洞而僵硬的修辭習慣。是啊!劇烈的牙疼比模糊的精神苦悶更使人難受。精神苦悶不會使人呻吟,更不會使人叫出聲來,但是,劇烈的牙疼卻有可能使一個人呼天搶地。饑餓帶來的痛苦,與牙疼相仿。所以,在關(guān)于饑餓的敘事中,路遙就真實地寫出了那種使人不堪忍受的疼痛感,而他筆下的風景描寫,也就體現(xiàn)出一種與此疼痛感相協(xié)調(diào)的冷色調(diào)。
然而,到了寫作《人生》的時候,路遙筆下的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就呈現(xiàn)出一種極為復雜的情形:它不是與情節(jié)和人物的心情相一致,而是與之相分離。具體地說,這部小說里的風景修辭,客觀上造成了這樣一種修辭效果,即不是為了強化情節(jié)沖突和人物命運的悲劇性,而是為了稀釋文本內(nèi)過于沉重的悲劇性,為了調(diào)和人物與現(xiàn)實之間的激烈矛盾和尖銳沖突。由于高加林的故事中包含著毀滅性的悲劇沖突,所以,為了獲得作品內(nèi)部的經(jīng)驗與原則的平衡,路遙就選擇了一種“讓步修辭”——讓經(jīng)驗向觀念讓步,讓真實向原則讓步o。為了實現(xiàn)這種讓步修辭的目的,路遙甚至常常通過觀念性的修辭,來表達自己對人物的批評態(tài)度,從而達到強化訓誨性的修辭目的。
這樣,在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上,路遙就選擇了一種肯定性的修辭方式,即單一地描寫那些明媚的、充滿詩意的風景。例如,高加林剛從民辦教師資格被剝奪的痛苦中稍稍擺脫出來的時候,路遙就順著他的視線,描寫了他眼中的山村風景:
外面的陽光多刺眼??!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天藍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云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里,連片的玉米綠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兩邊的大山擋住了視線,更遠的天邊彌漫著一層淡藍色的霧靄。向陽的山坡大部分是麥田,有的已經(jīng)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麥田里復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jīng)出齊,泛出一層淡淡的淺綠。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棗樹的綠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只看見每個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著密集的麥秸垛,遠遠望去像黃色的蘑菇一般。p
從這樣的描寫里,我們看見了路遙極高的藝術(shù)天賦。他的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精細準確的描寫能力,以及創(chuàng)造詩性意境的能力,皆非那些徒有虛名的著名作家所能比及。從這樣的描寫中,讀者不僅看見了外在的風物,還看見了高加林的青春活力,看見了他修復自己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能力。不僅如此,《人生》中關(guān)于“極其迷人”的黃土高原八月的田野的描寫q,關(guān)于大馬河川道黃昏時分絢爛風景的描寫r,關(guān)于加林和巧珍一起在村外谷地里沉醉于美麗夜景的描寫——“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懷抱里……”s,還表現(xiàn)了路遙自己對土地和大自然的贊美,甚至寄寓了自己的一種生活哲學。在這種關(guān)于自然的哲學里,他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大自然才是人類共同的母親,人類必須學會熱愛并依賴大地。
但是,從意義和精神的角度來看,路遙的這種色調(diào)過于明朗的風景修辭,卻極大地弱化了小說的悲劇性和力量感。路遙沒有認識到,在《人生》里,更為需要的,也許是托馬斯·哈代小說中的那種充滿感傷情緒和沉郁色調(diào)的風景描寫,也許是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中的那種含著獰厲意味的風景描寫,至少,也應(yīng)該是雨果和狄更斯筆下的那種具有明顯的隱喻特征的風景描寫。即便從風景描寫的豐富性和平衡性的角度看,路遙的這種暖色調(diào)的肯定性修辭,也顯得有些過于單調(diào)和片面。
在中期階段,路遙的小說寫作極大地擺脫了早期階段的外在規(guī)約和僵硬模式,實現(xiàn)了寫作模式的根本性轉(zhuǎn)換。從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上看,他的寫作意識更加自覺,表現(xiàn)出一種漸趨明顯的個人風格。但是,他的寫作意識,還沒有達到高度自覺和充分成熟的程度,而他的描寫風格和修辭風格,還在形成的過程中。這意味著,他還得經(jīng)過艱難的探索,才能最終抵達《平凡的世界》的高度。
四、戀地情結(jié):后期階段的短暫低迷與《平凡的世界》的風景修辭
1983至1988年,是路遙小說寫作的后期階段。在這個階段,他寫了短篇小說《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生活詠嘆調(diào) (三題)》和《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寫了中篇小說《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完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平凡的世界》。
小說寫作會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其中,作家童年時代便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環(huán)境所帶來的影響尤其巨大。故鄉(xiāng)的土地、山水和風物,不僅會在人們內(nèi)心培養(yǎng)對它的愛和依戀,而且還會形塑他的性格和氣質(zhì)。
路遙熱愛陜北的大地,熱愛陜北大地上一切美好的東西。他對它有一種強烈而持久的依戀之情。有批評家曾尖銳地批評《人生》中所表現(xiàn)的“戀土情結(jié)”,認為它是一種“落后意識”。路遙拒絕接受這種質(zhì)疑和批評。他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反駁說:“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如同兒女和父母的關(guān)系。兒女終有一天可能要離開父母自己要去做父母,但相互之間在感情聯(lián)系上卻永遠不可能完全割舍,由此而論,就別想用簡單的理論和觀念來武斷地判定這種感情是‘進步的還是‘落后的?!眛基于這樣的認識,他把如何告別“老土地”,當做自己“迄今為止全部小說”的“一大主題”u。
路遙雖然進入城市生活,但他對故土和在故土上生活的人們,依然一往情深。他說,自己身處北京和上海的繁華鬧市,“透過那一片片花花綠綠的人頭,我猛然就能在人群中停住,停住后,淚水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旋轉(zhuǎn),我看見特別遙遠的地方,在那黃土山上有一個老頭脫成光脊背,在吭哧吭哧地挖地,脊背上的汗在流著,被陽光照得亮亮的……”v在異國訪問的時候,他也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魂牽夢繞,未嘗稍忘:“一切都是這樣好,這樣舒適愜意。但我想念中國,想念黃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個貧困世界里的人們。即使世界上有許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國當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w路遙在理性上贊美城市文明,接受城市文明,但是,偶爾,他也在情緒上抵觸城市生活。
路遙并不徹底否定和尖銳嘲笑都市文明,更不是像極端的“鄉(xiāng)村原教旨主義者”那樣,對都市充滿近乎惡毒的敵意——在他們筆下,一頭牛、一匹馬、一只狗,都比都市人智慧,也比他們有力量。但是,路遙也并沒有變成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城市人。他并沒有親密無間地與城市融為一體。城市讓他充實,但也讓他緊張和不適;故土讓他自卑,但也讓他放松和安適。他從城市獲得了智性文化上的滿足,從自己的故土獲得了內(nèi)在感情上的滿足。所以,就情感而言,路遙對陜北故鄉(xiāng)更覺親近,也更加依賴。
一個人熱愛故鄉(xiāng)的程度,依賴故鄉(xiāng)的程度,與他接受故鄉(xiāng)影響的程度,往往是成正比的。陜北獨特的地貌和氣候,陜北高原文化——既不同于平正的關(guān)中平原文化,也不同于崇巫的陜南山地文化——的亢爽情調(diào),深刻地影響了路遙的情感、性格和氣質(zhì)。
陜北是山的世界。一座一座的山,仿佛凝固的波濤,推展向無盡的遠方。那山的形勢,并不奇崛,但卻像巨人的胸膛一樣,寬厚而有力。奧登在《美國詩歌》中說,“在美國,無論是這塊大陸的大小、地貌還是氣候,都難以讓人心生親密之感”。x但是,在陜北,無論在冬天還是夏天,你都能在土崖上挖出來的窯洞里,體驗溫暖而親密的感覺。陜北的山圪嶗,仿佛敞開的胸懷,顯得特別樸實和熱情。
陜北的河流,平時是安靜而溫順的,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就可以使它變成咆哮的巨龍,脫韁的野馬。所以,洪水對人的威脅,人與洪水的搏斗,就是路遙小說中常見的敘事內(nèi)容。
陜北的四季,是次第分明的。它的綠色也許不夠濃郁,它的色彩也許不夠繽紛,但是,在黃土的深沉色調(diào)的背景上,那春天的杏花和桃花,夏天的梨花、棗花和野百合花,秋天漫山遍野的雜花,卻顯得分外明艷奪目。
陜北的冬季,天寒地凍,“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崖面的冰層,山陰的積雪,點綴著荒寒的冬天,直到春暖,才會化作春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深厚的泥土里。
陜北晴日的陽光,光照強烈,光芒燦爛,將大地上遠遠近近的萬物,照耀得歷歷可見,使人站立于天地之間,內(nèi)心充滿悠然意遠的曠朗和喜悅;陜北春秋季節(jié)的天空,純凈、高遠、碧藍如洗,給人一種寧靜而莊嚴的美感。
在金色陽光的映照下,陜北溝溝峁峁荒涼背景上的頗為稀罕的美麗風物,往往顯得更加彰明昭著,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和驚嘆。在無邊的黃土的映襯下,北方高原上綠色的春草,鮮艷的桃花,會使人的感受更強烈,心情更激動。路遙在1991年6月10日的一次演講中說:“陜北那么漫長的冬天,連一點綠色都見不到……一到春天,雙手在凍土里刨萆芽子,刨出來后,激動得不知怎么辦。我這種人愛動感情,激動了就想流淚,第一次見到綠色,好像告別了綠色很長時間又見到了。陜北的杏樹是陜北第一枝,是最早開的花,杏花開的時候,人的感覺是那么美妙?!眣王安憶也在《黃土的兒子》中回憶了她與路遙的一段對話:
當我們聞?wù)f陜北的貧困閉塞之時,就對路遙提出這樣一個科學大膽的建議:為什么不把人們從黃土高坡遷徙出去?這話其實是刺傷了路遙的心,他呈現(xiàn)短暫的一怔,然后臉上露出溫和寬容的微笑,他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時候,走在山里,滿目黃土,忽然峰回路轉(zhuǎn),崖上立了一枝粉紅色的桃花,這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z
看見綠色與桃花,竟然如此激動?這樣的心情,那些終年身處翠環(huán)綠繞世界的人們,自然是無法理解的。他們會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他們無法測知,在這激動的熱淚里,究竟含著多少深情的眷戀,含著多少耐心的等待,含著多少美好的向往。但喬治·吉辛這樣的作家,一定能理解路遙的激動和淚水。因為,他們也愛自己的故土,也會為大自然的那些幾乎微不足道的美而感動。花園里的鳥叫,在吉辛聽來,簡直就是一場音樂的盛會。他被小鳥歡天喜地的合唱感動得難以自制:“那熱情洋溢的喜悅多么溫柔親切,我的生命融化在其中。我懷著不知多么深深的謙卑,兩眼模糊了?!盄7假如喬治·吉辛像路遙一樣生活在陜北,像他一樣歷經(jīng)寒冬而得見春草,也會激動得熱淚盈眶的吧?
如果說,陜北土地上的稀見的綠色和花草,培養(yǎng)了路遙敏銳而有情的感受力,那么,冬天的寒冷和蒼涼,則鍛造了路遙堅韌的毅力,塑造了他深沉而開闊的世界觀。就像路遙所說的那樣:“我對冬天的陜北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視野中看不見一點綠色。無邊的山巒全都赤身裸體,如巨大無比的黃銅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堅冰封凍,背陰的坡地上積著白皚皚的雪。博大、蒼涼,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世界。身處其間,你的世界觀就決然不會像大城市沙龍里那樣狹小或抽象;你覺得你能和整個宇宙對話?!盄8從這樣的話語里,可以看見自然環(huán)境對路遙的積極影響。如果說,陜北的氣候和自然環(huán)境,接近和辻哲郎所說的“沙漠型”風土,那么,在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和塑造下,路遙確實具有“沙漠人”的性格特點和人格特點:“思維的干燥性。對實際事物觀察敏銳、判斷準確”;“意志堅定。不畏任何困難,殘酷如獸,朝著目標勇往直前”;“強烈的道德準則。歸屬于集體,富有犧牲精神,知羞恥”;“情感生活的空疏。缺少溫柔、和悅之情”@9。除了“情感生活的空疏”一條,不甚切實,其他幾個性格特點,皆可于路遙身上察見。
深入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戀地情結(jié)”從消極和積極兩個方面,深刻地影響了路遙的性格和情感,也影響了他這個階段的小說寫作。自消極一面言之,對故土的過于濃烈的情感,嚴重干擾了路遙的小說敘事,讓他把小說變成了一種浪漫的精神還鄉(xiāng)儀式;對生活的簡單化的認同,則強化了他的“戀土”傾向,進而使他將自己的小說寫作變成了對現(xiàn)實的簡單化和肯定性的敘事,最終使他在開始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之前的兩三年的時間里,陷入了寫作上的低迷狀態(tài)。
在1983年至1984年期間所寫的幾個短篇小說和兩部中篇小說里,路遙以歌頌的調(diào)性和歡樂的心情,來寫改革開放給農(nóng)村帶來的變化,來表現(xiàn)農(nóng)民擺脫了貧困之后的喜悅(如《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來揭示某些失去權(quán)力和利益的農(nóng)村干部的復雜心理(如《我與五叔的六次相遇》),來敘述人物在愛情和婚姻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惡與善(如《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來寫道德理想主義者的“還鄉(xiāng)”(如《你怎么也想不到》)。但是,總體上看,在這些小說里,作者的觀察并不深入,表現(xiàn)技巧和藝術(shù)手法,也顯得刻板,缺乏新意。
是的,在這個時期,路遙在寫作上陷入了困境,陷入了認知上的迷茫狀態(tài)和情感上的搖擺狀態(tài)。他在故鄉(xiāng)與遠方、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搖擺?!赌阍趺匆蚕氩坏健分械泥嵭》嫉囊庾R和行為,就體現(xiàn)著路遙自己對城與鄉(xiāng)的搖擺態(tài)度。鄭小芳決然放棄城市、回歸故土的理想主義獻身精神#0,顯然是出于激情,而不是理性。路遙似乎沒有意識到,“激蕩”與“犧牲”,并不是美好生活的必要前提;過于強調(diào)生活方式的極端性,將“更純潔的生活”與“世俗的享樂”對立起來,也并不是一種理性而成熟的生活態(tài)度。
然而,鄭小芳的充滿激情的理想主義,顯然是作者路遙所贊賞和肯定的。對“還鄉(xiāng)”的極端的歌頌態(tài)度,使路遙在小說敘事上張大其詞,甚至不惜違背生活的常情和常理。他將鄭小芳放棄城市和愛情的拉赫美托夫式的理想主義,與“所有的人”的現(xiàn)實主義對立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是實際的。他們一邊拼命學習知識,一邊拼命追求據(jù)說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1顯然,作者如此貶低“所有的人”的合理“追求”,既不公正,也不理性。他對小說主人公的刻意拔高,缺乏充分的真實感和說服力;小說對城市生活與偏遠地區(qū)生活的反諷性對比,也給人一種消極的簡單化印象,與他一貫所持的向往都市文明的文化態(tài)度,也大相剌謬,頗為捍格。《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都渴望進入城市,并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價,但是,在《你怎么也想不到》中,已經(jīng)進入城市的鄭小芳,卻以一種簡單而極端的方式,放棄了城市生活,回到了自己的被沙漠包圍著的故鄉(xiāng)。
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在路遙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戀地情結(jié)”。如果在這種情結(jié)里,再添加上充滿時代色彩的高調(diào)的道德理想主義,那么,人物就會在精神上表現(xiàn)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就敢于蔑視“所有的人”的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選擇。《你怎么也想不到》就反映了“戀地情結(jié)”與“現(xiàn)代意識”在路遙內(nèi)心的尖銳沖突。當“戀地情結(jié)”壓倒了“現(xiàn)代意識”的時候,路遙就會選擇高調(diào)的道德浪漫主義敘事模式,就會放棄過去的“離鄉(xiāng)”敘事模式,并將自己的小說寫作切換到“回鄉(xiāng)”敘事模式。
路遙小說寫作的低迷狀態(tài),也表現(xiàn)在風景描寫上。風景描寫是人與大自然凝神而專注的對視。它意味著寧靜的心態(tài)和緩慢的節(jié)奏。所以,那些熱情和急切的敘事,往往不在意風景描寫。也許是因為內(nèi)在的激情過于熱烈,也許是因為敘事重心都放在了對道德和理想的關(guān)注上,路遙在迷茫狀態(tài)中所寫的這幾篇短篇小說和兩部中篇小說,似乎失去了對風景描寫的熱情。除了在《黃葉在秋風中飄落》里有三處較有意味的風景描寫#2,在其他小說里,幾乎很難看到對自然風景的比較像樣的描寫。
值得慶幸的是,到準備寫作《平凡的世界》的時候,路遙控制住了精神還鄉(xiāng)的浪漫主義沖動,將消極性質(zhì)的“戀地情結(jié)”升華為更為深刻的情感,賦予它以更加深沉的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也就是說,他依然愛著故鄉(xiāng),愛著故鄉(xiāng)的一切,但是,他不再讓人物成為作者的浪漫感情和浪漫幻想的犧牲品,而是讓他們根據(jù)自己的內(nèi)心愿望來生活。
從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的角度看,積極意義上的“戀地情結(jié)”,也極大地成全了路遙的小說寫作。因為對故土的熱烈的愛,他便用心地諦視陜北的每一種莊稼,親近陜北的每一種草木,認識陜北的每一種動物,進而將陜北高原上的一草一木,都當作有情感的生命來看待,最終,賦予了《平凡的世界》中的風景描寫以豐富的詩意和內(nèi)涵。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的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是物象性質(zhì)的,但更是心象性質(zhì)的。也就是說,這些經(jīng)由心靈感受而描寫出來的風景,本質(zhì)上是作者和人物的情感和思想的投射,是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的鏡像。路遙在描寫孫少平眼前的城市風景的時候,也描寫了他想象中的故鄉(xiāng)雙水村的自然風景:他“通過心靈的視覺”,看見了“炊煙裊裊的雙水村;看見夕陽染紅的東拉河邊,飲水的黃牛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的山巒……”#3風景修辭的根本目的,則在于表現(xiàn)作品的整體氛圍和基本調(diào)性,在于顯示人物的心情和思想,在于對人物和生活進行評價,甚至會通過風景描寫來獲得反諷的效果。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的風景描寫就體現(xiàn)著這樣的修辭目的。
《平凡的世界》一開始對冬春之交的天氣和風景的堪稱經(jīng)典的描寫,就體現(xiàn)出極為重要的修辭意義:“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jīng)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蝕化,石板街上到處都漫流著骯臟的污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偶爾走過來一個鄉(xiāng)下人,破氈帽護著腦門,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蘿卜,有氣無力地呼喚著買主。唉,城市在這樣的日子里完全喪失了生氣,變得沒有一點可愛之處了?!?4這樣冷色調(diào)的描寫,為整個小說的敘事,確定了凝重的調(diào)性;它使人感受到了農(nóng)民階層生活的艱難,感受到了農(nóng)民內(nèi)心所承受的痛苦和壓抑;也使人強烈地感受到,一個嚴重喪失秩序和活力的社會,迫切需要一場巨大的變革,以擺脫自己深陷其中的困境。
路遙常常通過風景描寫來顯示人物的心理活動。他借助景物描寫,真切而深刻地揭示了孫少安的復雜心理和痛苦心情:
他在人跡稀稀拉拉的石圪節(jié)街上毫無目的地溜達著。盡管一天只吃了一頓飯,也覺得不饑餓。好在街上再沒碰見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內(nèi)心。
直等到太陽落山以后,他才一個人慢慢地通過石圪節(jié)那座小橋,踏上了通往雙水村的公路。
走不多遠,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不過,快要滿圓的月亮從東拉河對面的山背后靜悄悄地露出臉來,把清淡的光輝灑在山川大地上。萬物頓時又重新顯出了面目,但都像蓋了一層輕紗似的朦朦朧朧。暑氣消散了,大地頓時涼爽下來。公路兩邊莊稼地里的無名小蟲和東拉河里的蛤蟆叫聲交織在一起,使這盛夏的夜晚充滿了紛擾和騷亂。
孫少安穿一件破爛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頭,吸著自卷的旱煙卷,獨個兒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時低傾著頭;有時又把頭揚起來,猛地站住,茫然地望著迷亂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巒。一聲長嘆以后,又邁開兩條壯實的長腿走向前去……
痛苦,煩惱,迷茫,他的內(nèi)心像洪水一般泛濫。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簡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壓。他從孩子的時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歲,但他感覺到他已經(jīng)度過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沒吃過幾頓好飯,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度過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像別人一樣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撫愛……什么時候才能過幾天輕松日子?人啊!有時候都比不上飛禽走獸,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在地上走……#5
這是《平凡的世界》里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節(jié)和場面之一。比較起來,孫少平的生活,雖也艱辛,充滿了汗水和淚水,充滿了挫折和屈辱,但是,他畢竟走出了雙水村,畢竟有機會追求一種可能的生活,也就是說,他的生活是指向未來的,是包含著希望的。然而,孫少安的生活,卻是沒有多少選擇空間的生活,是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是肩頭壓著極大重負的生活。因而,孫少安內(nèi)心的痛苦,就遠遠大于孫少平的痛苦。
在這幾段文字里,作者筆下的風景描寫、動作描寫與心理描寫,皆極其自然地打成一片,融為一體,獲得了極佳的修辭效果?!笆⑾牡囊雇沓錆M了紛擾和騷亂”,孫少安的內(nèi)心也同樣充滿了“紛擾和騷亂”。他承受著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貧困帶來的雙重痛苦。由于復雜的社會原因,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他就過著極端貧困的生活。這是一種毫無尊嚴和幸福感的生活。因為讀過書,因為有文化,他對生活的理解,遠比村子里的一般人更加深刻,對生活的想象,也比一般人更加豐富,而他所感受到的痛苦,較之自己的父母和鄉(xiāng)親,也就更為強烈。物質(zhì)上的貧困,本來就讓人覺得痛苦和恥辱,而孫少平的痛苦,卻有甚于此。因為,懂得愛和自由的價值,所以,精神上的苦悶和生活的不自由感,就嚴重地折磨著他的心靈。路遙的充滿修辭力量的風景描寫,就幾乎完美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內(nèi)心的悲劇性感受。孫少安將“人”與“飛禽走獸”相并比,殊堪玩味,令人直欲凄然淚下。
在很長的時間里,尤其在“文革”期間,縣里干部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大事情”上。他們熱衷于組織“大會戰(zhàn)”形式的集體勞動,卻忽略了那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個體的存在,缺乏關(guān)注那些細小事情的興趣和熱情,因而,對那些居住偏遠的農(nóng)民的真實境況,簡直毫無了解。于是,田福軍便決定獨自深入到“大自然無數(shù)黃色的褶皺中”,到幾個“被遺忘的村莊”去進行一次深入的考察:
田福軍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爬蜒著,到最后一個“死角”去。他手里拄著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這萬籟寂靜的山野里一邊走,一邊警惕地觀察周圍有沒有野狼出現(xiàn)。
快過端陽節(jié)了,頭上的太陽熱烘烘的。山雞和野雞清脆的叫喚聲,不時打破這夢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綠色已經(jīng)很惹眼了。大部分秋莊稼剛鋤過一遍草。莊稼地中間的苜蓿盛開著繁密的紫紅色的花朵。向陽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麥穗開始泛出了黃顏色;路邊灰白的苦艾叢中有時猛地會竄出一只野兔子,嚇得田福軍出一頭冷汗。
他一邊走,一邊揪了一把苦艾、湊到鼻子上去聞。這苦澀而清香的艾葉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時候的端陽節(jié),他和福堂哥總要一大早就爬起來,拔好多艾草,別在門上,別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后再揭開噴香的粽子鍋……唉,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不覺得幾十年就過去了。人啊,有時候覺得日子過得太慢;有時候又覺得太快了,簡直來不及做什么!記得“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剛?cè)鲱^,正是風華茂盛之時——結(jié)果這好年華白白地浪費掉了。#6
這里的風景描寫,固然具有很強的客觀寫實的性質(zhì),但是,往深里看,你會發(fā)現(xiàn),它還是別樣形態(tài)的心理描寫,是很有表現(xiàn)力的風景修辭?!凹澎o”是這段風景描寫著意強調(diào)的氛圍。寂靜使人沉思,使人的意識活動更加自由和深入。在這“夢一般沉寂的世界”,在這種特殊的氛圍里,人物的心理是緊張的,甚至是恐懼的,而他的想象則是活躍的。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平時壓抑著的感傷和無奈,都會因這寂靜而被加倍地放大。所以,田福軍害怕“野狼出現(xiàn)”,也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被時代浪費掉了的“好年華”。人物的深層心理和隱秘思想,因這生動的風景描寫和自覺的風景修辭,而得到了有效的描寫和呈現(xiàn)。
詩意是風景的天然性質(zhì),也是風景描寫的重要品質(zhì)。沒有詩意的風景描寫,是沒有價值的,因為,它既缺乏強烈的美感,也缺乏修辭上的力量。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的風景描寫,顯得既樸素自然,又詩意盎然:
內(nèi)心的騷動讓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兩只手墊在腦后,茫然地望著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經(jīng)亮出幾顆星星。曉霞也就不再出聲,靜靜地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只手抱著膝頭,凝望著遠方的山巒。這是一個美妙的時光。小樹林中,歸巢的鳥雀扇動著撲棱棱的羽翅。沒有風,空氣中流布著微微的溫暖。春天的黃昏呀,使人產(chǎn)生無盡的遐思和深遠的聯(lián)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憂傷!
躺在地上的孫少平,不知為什么突然眼里涌滿了淚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聲嘆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輪船》中吉爾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
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
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
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耐塞。#7
在這段風景描寫里,路遙的修辭目的,在于充分地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生活的詩意性。孫少平和田曉霞都屬于有理想的青年。他們渴望過一種高尚而美好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是一種詩意的生活,也是一種多多少少有些感傷色彩的生活。對未來的憧憬和夢想,使他們熱愛文學閱讀。追求詩意生活的人,大都是藝術(shù)和文學城邦的公民。因為,文學就是以追求和表現(xiàn)詩意生活為目標的。因而,對文學的熱愛和閱讀,就是進入詩性世界和詩性生活的可靠通道。所以,在這段充滿詩性的文字里,關(guān)于風景的詩性描寫,與對文學的美好體驗的描寫,和諧而自然地融為一體,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于詩性生活的深刻的修辭表達。
風景描寫可以是輕盈的,也應(yīng)該是沉重的;可以是詩性的,也應(yīng)該是嚴峻的。它必須承擔嚴肅的道義責任。反諷就是風景修辭的一種道義責任。所以,《平凡的世界》里的風景描寫,不僅有輕盈的詩性抒情,也有心情凝重的嘆息,甚至有沉著而犀利的反諷。在小說的開頭部分,路遙就反反復復地描寫了令人煩惱的雨雪交加的壞天氣:“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地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8他賦予風景描寫以明顯的修辭意味。這種修辭化的反諷性風景描寫,往往顯示出一種整體性的指涉,體現(xiàn)著對時代生活的深刻觀察和評價態(tài)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亞的寒流就不時涌過內(nèi)蒙古緩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國的北方漫過來。黃土高原千山萬嶺已經(jīng)光禿禿地看不見任何一點綠顏色了。一座座山峁像些赤身裸體的巨人,任憑嚴厲的風鞭抽打自己黃銅似的軀體。大小河流,頓失滔滔,全部被堅冰封蓋。河兩岸的懸崖上,垂掛著巨大的冰簾;曾經(jīng)奔涌的飛泉——這大自然詩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體依然還保持著激流騰躍中的姿態(tài)。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裊裊地飄蕩著黑色的炭煙和白色的柴煙。人們都穿起了臃腫的棉衣棉褲,披上了老羊皮襖;路上的行人筒著手,嘴里噴著白霧……
可是,在這樣嚴寒的日子里,農(nóng)村的男女勞動者誰也別想呆在自己的熱炕頭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往往在這時候正進入高潮。到處都擺開了農(nóng)田基建的戰(zhàn)場。只要有村莊的地方,就有紅旗;只要有紅旗的地方,就有勞動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雖然寒風撲面,但人們的身上和頭上都冒著熱氣。到處都在打壩,修梯田,墊河灘,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他們有時一個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糧食,更不要說肉了;拿著和古代老祖先們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單衣薄裳,靠自己的體溫和汗水來抵御寒冷……就這樣,一锨锨一镢镢地倒騰著山河!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勞動人民!他們曾經(jīng)修建起雄偉的萬里長城,鑿通橫貫?zāi)媳钡拇筮\河……今天,他們餓著肚子,又氣壯地宣稱,他們“要把地球戳個大窟窿”……#9
在此處的風景描寫里,路遙用豐富的物象和生動的畫面,描寫了冬寒的“嚴厲”和可怕,顯示了大自然的冷酷和無情。隨后,在議論性的話語里,路遙又對唯意志論影響下的形式主義的勞動組織形式,表達了尖銳的否定態(tài)度。于是,風景描寫便被轉(zhuǎn)換為對“煞風景”的反諷,而充滿戲謔意味的議論,則進一步強化了風景修辭的反諷力量,從而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內(nèi)在力量,一種對異化性的生活的強烈不滿和尖銳批評。
總之,從早期階段的公式化和反修辭的風景描寫,到中期階段的漸趨自覺和成熟的風景描寫,再到后期階段的在小說寫作上短暫的低迷狀態(tài)和《平凡的世界》的高度成熟的風景描寫,路遙的小說寫作呈現(xiàn)出一種雖然偶見偏失,但總體上自我超越的上升軌跡。從路遙的寫作歷程中,我們可以看見他在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上體現(xiàn)出來的變化和特點,可以看見一個偉大作家在寫作上的嚴肅態(tài)度和艱辛努力,也可以看見時代因素對小說家的風景描寫和風景修辭的微妙而巨大的影響。
2020年11月3日,西安大唐西市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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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英]喬治·吉辛:《四季隨筆》,劉榮躍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59頁。
@9[日]和辻哲郎:《風土》,陳力衛(wèi)譯,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版,第53頁。
#0她說:“我現(xiàn)在正年輕,我愿意自己的青春在一種激蕩的生活中度過;我愿意過一種創(chuàng)造樂趣、更純潔的生活。我知道為此要付出一些代價,要犧牲許多世俗的享樂。這一切對于在這個城市生活慣了的某些青年也許是可怕的?!保愤b:《路遙全集·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313頁。
#2路遙:《路遙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頁、第226頁、第262頁。
#3#7路遙:《平凡的世界》(第2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9-100頁、254頁。
#4#5#6#8#9路遙:《平凡的世界》(第1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172-173頁、349頁、5頁、243-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