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去紹興之前,我在夢中夢見自己睡在青藤書屋做夢,夢中夢是一朵一朵花開。
徐渭工詩、文、書、畫,又是戲曲專家,同時被尊為潑墨大寫意畫派的開山鼻祖。這個自號“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的多才多藝的人物,有“李賀之奇,蘇軾之辯”,后人稱其為“東方的凡·高”。但這樣一個對后世影響極大的人在他生活的時代卻是很不得意的,7年牢獄、8次鄉(xiāng)試不第、9次自殺不成,自己還親手用錐子刺聾了雙耳,用錘子擊碎了睪丸。人生落魄到這般境況,他卻仍狂放不恃權(quán)貴。晚年的他更是貧病交加、生活潦倒,為了生存,數(shù)千卷心愛的藏書也變賣一空,最后只以稻草裹尸走完了坎坷的一生。也正是這樣的窘迫與抑郁才使得他的才華有了驚人的爆發(fā),卓然成家,成為明代文人第一人。后世巨擘鄭板橋、八大山人、石濤、齊白石無不尊崇和仰慕他,鄭板橋還曾刻過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
我千里迢迢去紹興,就是因為尊崇和仰慕徐渭,而去拜謁青藤書屋。在紹興市越城區(qū)前觀巷的青藤書屋經(jīng)歷了四百多年風(fēng)雨,與徐渭自己所畫的《青藤書屋圖》已大相徑庭,畫上是幾間排列不規(guī)則的草屋,而現(xiàn)時則是一座幽美的江南庭院。青藤書屋原名榴花書屋,四方庭院正中仍有一棵古老的石榴,一樹三椏,枝干虬曲,綠葉尚還蔥郁,間或隱約幾朵紅色小花。我凝視著石榴樹的形態(tài),似乎一個人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身姿,又仿佛酒后狂舞的亂影,又好像發(fā)黃宣紙上筆墨淋漓的狂草。徐渭買下此屋后改名為青藤書屋,他曾在《酬字堂記》一文中談到過這所房子的來歷:其為重建的鎮(zhèn)海樓撰寫記敘短文,獲“酬銀二百二十兩”,買下了它,一番經(jīng)營,才得以在這兒“網(wǎng)魚燒筍,佐以落果,醉而詠歌”,晚年直至去世都是在此度過的。
去看青藤,必經(jīng)一道月洞門,墻角有湖石幾塊,芭蕉數(shù)棵,一片蕉葉橫斜洞門,似是人格化,一如主人側(cè)身橫立,并不理會遠客,落拓青衫,依稀當(dāng)年。走進去,即見墻角有青藤一架,虬根盤錯、蔥郁遒勁,繁盛的枝葉越過院墻,覆蓋了青瓦的人家。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一株青藤。徐渭曾有詩記憶此青藤:“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鼻嗵倬髲姽掳灵L于頑石之中而終年蔥綠,正是徐渭的精神象征。我甚至想,當(dāng)年徐渭若生活在這樣的書屋就好了,青藤、女貞、疏竹、蕉叢、山石、曲徑、天井、水池,無不妥帖。
這么一座江南庭院,我流連了整整一個上午,甚至從月洞門邊撿起一把掃帚把青藤四周的落葉清掃干凈,甚至坐在徐渭像前癡癡地看了許久、呆呆地想了許久。徐渭在后人心里成了神,后人修葺的青藤書屋也就沒有了人間煙火氣。畫案上無筆墨紙硯,屋舍里無灶臺炊具,我想象不了六歲的徐渭日誦千言的模樣,想象不了十二歲的徐渭學(xué)習(xí)撫琴的模樣,想象不了二十九歲的徐渭拿起一支斑管初學(xué)繪畫的模樣,更想象不了七十三歲的徐渭打開柴門對來人大喊“徐渭不在家!”的模樣……
在青藤書屋陳列室看到徐渭的《墨花九段圖》卷,我就想起我的夢中就是這樣的荷花開、蘭花開、梅花開、牡丹花開。我很喜歡《墨花九段圖》,此圖繪水墨寫意四季花卉,分別為牡丹、荷花、菊花、水仙、梅花、葡萄、芭蕉、蘭花、幽竹,每段均有自題七絕一首,畫面上,畫家充分發(fā)揮了水墨的表現(xiàn)力,以狂放的筆觸,淋漓的水墨,變化多端的筆鋒,潑墨、焦墨、破墨、雙勾并用,寥寥數(shù)筆即勾畫出了各種花卉的特征,簡約卻頗具神采,我總感覺徐渭酒后筆下的墨花,仿佛畫的就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子,凄風(fēng)苦雨中,哪怕開在荒野,也將牡丹之雍容?、水仙之雋秀、竹子之蕭疏、霜菊之孤傲、寒梅之素潔的神韻刻畫得入木三分,這墨花便呈現(xiàn)出一朵朵的脫俗、一束束的清麗、一株株的自在,恰似少年時的一枝嬌花,凄風(fēng)冷雨中幽香細(xì)細(xì),不絕如縷,終不似淺語道深情的白描易解易會。
徐渭半生落魄一世潦倒,如他自題“閑拋閑擲野藤中”。
藝術(shù)不能拯救生命,但能拯救靈魂。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