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從樓道口冒出來,一高一矮。光線太弱,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看到兩條影子,像兩團煙霧似的,模模糊糊飄進了走廊里。那時天色向晚,我陪小鴉在走廊里玩積木。這條走廊暗著,它總是暗著,即便白天也是如此。外面是城中村的黃昏,天南海北的炊煙在晚風中升起來,與嘈雜聲混在一起,從走廊兩端的窗口源源不斷地滲進來。這是夜晚即將來臨的征兆。
這地方叫大浪,原本是龍華的一個村。后來龍華升級,成為深圳的一個新區(qū),大浪也跟著升級為街道。從來深圳那天開始,我就待在這個地方,沒挪動過,不是有多么喜歡這里,而是習慣了。我住的這棟公寓叫朗日居,有很好的寓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墒聦嵣希那吧硎枪S宿舍,里外稍一改造,便成了炙手可熱的出租公寓??稍谖已劾?,它就是棟出租屋,再怎么雕琢粉飾,也遮蔽不掉根深蒂固的城中村氣息,鬼知道為什么會取個如此好聽的名字。
朗日居一共七層,每層布局一樣:一條走廊兩邊,掛著二十幾間房子,大部分是單間,也有些被打通了,并成簡易的一房一廳,或者兩房一廳。走廊由十幾戶人家共享,兩端各有一個窗口,開得很小,緊貼著鄰近房子的墻。這一帶都是出租屋,也叫親嘴樓,樓與樓之間沒有多少空隙。光線從間隙中漏下來,再在窗口拐個彎,就成了兩團幽光,微弱地懸著,透不過來。
走廊里的燈早已老舊,是那種聲控燈,房東一直舍不得更換,年月長了,感應開關(guān)不再靈敏,不用力跺幾下腳就亮不起來。可誰會閑著沒事就去跺腳呢?當然沒有。所以,這條走廊就這么暗著,晝夜并無多大分別。住在這里的人,似乎也習慣了黑暗,就像蝙蝠,能夠憑借特殊的生理構(gòu)造,在幽暗中準確地行動。當然,我也是只蝙蝠。小鴉跟我一樣,也是蝙蝠。我們都是蝙蝠。
小鴉是我兒子,今年六歲,唯一的愛好是搭積木。三歲那年,我給他買了第一桶積木。他如獲至寶,并且很快就在這方面顯示出過人的天賦。每次看動畫片時,見到感興趣的圖形,他就會記下來,等動畫片放完了,再憑著記憶,用積木將那些圖形還原出來。這讓我感到驚喜,在這個三歲的孩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這一生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讀大學時,我學的是建筑設計,曾經(jīng)想當一名設計師,可事實上,畢業(yè)之后,我從未干過一件與建筑相關(guān)的工作。小鴉也許可以將我的夢想繼續(xù)下去。
從那時起,我就認定,我兒子是個天才,一有時間我就陪他玩積木。這條黑暗的走廊,對我來說,是一種黑暗的視覺環(huán)境。對小鴉來說,卻是由積木構(gòu)成的童年。說實話,作為父親,我感到愧疚。我應該像那些事業(yè)有成的家長一樣,為小鴉提供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讓他有個明亮的童年。但我沒能做到。因我的碌碌無為,他只能在這棟叫朗日居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長,一晃就是六年。這里的生活,以及走廊里那種長久的黑暗,就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他的童年里。
作為父親,這是一種失職。當然,如果非要為自己開脫的話,我也能找到理由——我們之所以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左藍,我們這個三口之家,她說了算。兩年以前,我們買了房子。首付交出去后,我就著手設計書房。作為一位文字工作者,在深圳十幾年,我從未有過自己的書房,這是件很尷尬的事。幾千冊書就像城墻一樣,壯觀地在邊邊角角里碼著。我懷疑小鴉愛上搭積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我的影響。我太想要一間書房了,這是我的一個夢想,買房之后,它離我是如此之近。遺憾的是,左藍并沒有給我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交房那天,一拿到鑰匙,她立即就找了家房屋中介所,把房子連同我的夢想一起租了出去。我那張設計稿剛一完成,就成了一張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的藍圖。
買了房子又不住,那買下來有什么意義?當時我很憤怒。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么我們窮盡十幾年的積蓄,換來的卻仍然只是一紙租賃合同。我像只火藥桶一樣,暴躁地向左藍提出質(zhì)問。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但左藍是個理智的女人。我想說的是,對婚姻來說,理智絕對是個褒義詞。一個理智的女人,縱然在生活中無多少情趣,但她能讓日子變得冷靜。她似乎天生就具備一種能力——每當我憤怒或者激動時,她總能找到有效的方法,讓我迅速平靜下來。她搬過一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來,然后扳著手指頭,跟我算了筆賬。還沒等她算完,我的火氣就已經(jīng)消了。
的確,她考慮得比我周全。我們都是獨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雙方父母的贍養(yǎng)費、水電費、煤氣費、物業(yè)管理費等等,一張張賬單,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腫瘤,咄咄逼人地懸掛在我們生活中。若是再背上房貸,我們就成了兩匹名副其實的駱駝,房子一旦斷供,將會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們必須把房子租出去,以房租來抵充月供。在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情況。我今年三十五歲,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上班,任項目總監(jiān),年薪二十五萬。在職業(yè)生涯里,這已經(jīng)是我的巔峰,要想再有所發(fā)展,就得辭去工作,自己出來創(chuàng)業(yè)。我承認,深圳是座適合創(chuàng)業(yè)的城市,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壓根兒就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那塊料。我甚至連辭職的勇氣都沒有。有什么辦法呢?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不是說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我把那張設計稿找出來,揉成一團,連同我的夢想,扔進了垃圾桶里。在我看來,一個沒有經(jīng)濟實力支撐的夢想,也就只配躺在這樣的地方??墒亲笏{在扔垃圾的時候,看到了這張設計圖紙,又把它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展平,壓在一本書里,說好歹也是個作品,不應該跟垃圾混在一起,她先幫我保存著,說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2
坦白說,朗日居也并非一無是處。這條走廊始終暗著。我們就像些遠古時期的動物,為了適應環(huán)境,視力不斷進化。十幾年下來,我已具備了在弱光中視物的能力。就比如說這兩個人,一進走廊,我就看到他們了。盡管只是兩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但我還是看到了。他們走得很慢,就像兩只蠕行的軟體動物,緩緩向我移來。長的那個影子雙手向前伸著,像位盲者一樣,小心翼翼地撫拭著面前的空氣。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初次進入這條走廊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起來,有人過來了?!蔽腋┫律恚呐男▲f的肩膀。小鴉“嗯”了一聲,沒說話,仍然蹲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里的積木。他是個專注的孩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時,就很難喚醒。
我在地上跺了一腳。燈驀然亮起,滿地的燈光像雪一樣,清清朗朗地鋪開,走廊里頓時異常明亮。我有點不太適應,腦子劇烈晃了一下,眼睛出現(xiàn)片刻的失明,世界黑了。我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等適應了燈光,再睜眼看時,這兩個人已經(jīng)到了我面前。他們應該是遠道而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臉上蓋著一層疲憊,就像用工筆畫出來似的,十分清晰地暴露在燈光里。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對父子,眉眼之間掛著相似的神態(tài)。
“你好。”我打了聲招呼。
男人沒回話,只微微一笑,牽著小孩的手,從那堆積木上跨了過去。廊燈再次熄滅,黑暗重新填滿走廊。我沒有再去跺腳。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住著,我不太喜歡光亮。那父子倆一前一后,摸黑往前走著,在一間房子前停了下來。黑暗中咔嗒一聲,細碎的火星濺開,男人把火機擰燃了,一束火苗亮起來,搖晃著,兩張臉映在通紅的火光里,同時也將一個門牌號碼映照出來——707。就在我家隔壁,原來的租戶是位民工,在這里住了三年多,我很少碰到他。他一直在修地鐵,每天早出晚歸。朗日居對他的意義,僅僅只是張床。大部分時間,他像條蚯蚓一樣,與工友們一起,沒日沒夜地扎在地下,挖掘并疏通著這座城市的交通網(wǎng)絡。每次坐地鐵,我都會想起他。這兩年,這座城市的地鐵像蛛網(wǎng)一樣越結(jié)越大,四號線穿越大半個深圳,從皇崗口岸通到龍華,其中就有他的功勞。這幾年他修的就是四號線,可是這條線路一通車,他就搬走了。
深圳是座由流動人口構(gòu)成的城市,與之對應的,是一個龐大的租賃產(chǎn)業(yè),絕大多數(shù)的本地人,都靠出租屋活著。因此,朗日居永遠不缺租客,盡管條件一般,卻總是住滿了人。那位民工留在房子里的氣息還未散去,這對父子就搬過來了。男人拿出鑰匙,借著火光,把門打開。他舉著那束火苗,牽著兒子進了屋。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火苗一晃,不見了,兩張臉緊跟著消失在門后。
3
離朗日居不遠,緊鄰公路,有塊菜地,被兩位來自湖南的菜農(nóng)租了下來。他們一看就知道是對夫妻,面相上顯示著共同的生活和經(jīng)歷。兩口子沒有租房,就在菜地邊搭個棚子,簡單而隨意地住著。在我印象中,一年四季,這對夫妻幾乎沒有休息過。每次經(jīng)過這塊菜地,我總能看到兩個低頭彎腰的身影,就像兩株生機勃勃的植物那樣,風雨無阻地扎在地里。他們秋冬兩季種蔬菜,春夏兩季種草莓。附近的人常來這里買菜,比市場上便宜,也比市場上新鮮,遠遠就能聞到一股原生態(tài)的味道,讓人心里踏實。你走到地里,看準哪樣蔬菜,他們就當著你的面拔出來,抖掉泥土,也不上秤,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估個合適的價,往塑料袋里一裝,就是你的了。在深圳這樣的城市,你只有接近這些與泥土打交道的人,才知道生活原來還可以過得如此簡單。
我很喜歡這對勤勞的夫妻,喜歡他們種的蔬菜。當然,我更喜歡生長草莓的季節(jié),每個日子都是暖暖和和的,天高云淡,沒有臺風和暴雨的襲擾,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酸甜味。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深圳是最好的深圳,大浪也是最好的大浪。你會覺得,在緊張而枯燥的生活中,仍有一片色彩,是那么慷慨、那么大方地向你熱情綻放。因此,我們都管這地方叫草莓園。
草莓園的邊上,有個公交站臺,一趟從大浪始發(fā)的高速大巴途經(jīng)此站。每天早晨,左藍都會在這里等車。大巴開出大浪后,直接走福龍快速路,中間不再???,直達福田區(qū),下車就是左藍上班的地方。每天早晨,我也會來這里。我坐車的地點在另一邊,但我愿意兜上個半圈,先送左藍上車,再掉頭回去,坐小巴走四站路,轉(zhuǎn)地鐵四號線去公司上班。下班也是如此,下車后我繞半個圈,在這里接上左藍,兩人一起回家。這一早一晚的同行,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獨處時間,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之后,則有家務和孩子將我們分開。因此,我很珍惜這樣的相處?;橐鲋校绻憧偸悄暭毠?jié),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婚姻對于生活的意義。
左藍上班的地方在八卦嶺,那是所特殊教育學校。在深圳,八卦嶺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面積里,卻有著深圳最具人氣的美食街、深圳最大的印刷包裝基地、深圳最大的二手圖書市場,以及深圳最早的會展中心。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行業(yè)和領域,就像大雜燴一樣,融洽地煮在一起,雖帶著一絲亂象,但這樣的深圳,卻更接近于我對一座城市的理解。
在學校里,左藍教聾啞班的手語。大學里她學的是播音主持專業(yè),選修過手語。她沒有當過主持人,這一行競爭太激烈。因此她的主專業(yè)一直沒能用上,選修的專業(yè),反倒陰差陽錯地用上了。她的手語算不上多好,但拿來教一群孩子,卻是綽綽有余,收入也還不錯,比普通教師高出不少。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左藍喜歡這份職業(yè)。她當初選擇當特教,確實是出于收入上的考慮,這點她自己也從不否認,我們需要錢。在深圳這樣的城市里生活,對于工薪階層來說,物質(zhì)和金錢是一種永遠也無法達到飽和的需求,雖然收入也在漲著,但與物價相比,這種漲幅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在這個無錢寸步難行的時代里,左藍又怎么可能視金錢如糞土?她畢竟是個女人,每天面對的是柴米油鹽。只是,除了物質(zhì)之外,她心里尚存著對職業(yè)的熱愛。
我曾經(jīng)以為,漢語是世上最美的語言。直到有一次,我去學校里接左藍,看到她站在講臺上舞動雙手的樣子,才改變了這種看法。天啦,你不知道,講臺上的左藍有多迷人。她面對著一群無聲的孩子,手勢靈動地變幻著,在空氣里畫出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完成與他們的碰撞和交流。在我看來,這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層面,更像是一種優(yōu)雅的舞蹈,具有強烈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
4
在朗日居,時間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大家都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老死不相往來,彼此間缺乏平行的參照和比對,時光也就顯得隨意和凌亂。一個月以后吧,也許是半個月,我記不確切了??傊?,我又見到了那對父子,在草莓園旁邊的公交站臺上。那天我送左藍坐車,沒等多久,那輛大巴就過來了,準時將她帶走。我也想走,卻沒走成。應該是臺風快要來了,一絲涼意在空氣中暗暗涌動。這是入秋的跡象。這時節(jié)的深圳總是難以捉摸,好端端的天氣,雨說下就下起來了。我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天地間已是一片磅礡的雨聲。我沒有出門帶傘的習慣,只好留在站臺上避雨。
我點了支煙,正抽著,對面有人揮手。我看了看,雨簾后面兩條人影,一高一矮。雨下得很大,兩張面孔模模糊糊,但我還是認出來了,是那對父子。我腦子里閃過那條黑暗的長廊,以及他們在黑暗中步履蹣跚的樣子。我揮了下手,回應他的招呼。
男人把小孩扛在肩上,從對面的站臺上一步跨下,斜穿馬路向我走來。不時有車輛從雨中疾馳而過,輪胎下翻起陣陣水花。我很擔心他被車輛碰到,但我有點多慮了,他走到馬路中間,從容不迫地跨越隔離欄,就像位特技演員那樣,避開交錯飛奔的車輛,從大雨中穿了過來。盡管我不贊成他的行為,畢竟橫穿馬路有損一座城市的文明和秩序,而且很不安全。他對生命缺乏敬意。但從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一種人生哲理——一個人心中若是無畏,眼里便沒有障礙。
“是你啊?!蔽艺f。
他點了點頭,跨上站臺,站到我旁邊,沒說話,臉上帶著一絲羞澀和不安,但立馬就被從額頭掛下來的雨水遮掩住了。我很想跟他聊點什么,告訴他橫穿馬路的危害??晌抑皇菑埩藦堊?,沒出聲。我組織好的那套說辭,就像塊堅硬的魚骨,在喉嚨里牢牢卡住,無法表達出來。這是陌生人之間不可避免的障礙。
他把小孩從肩上放下來,轉(zhuǎn)過身去,撩起衣服的下擺,去擦拭小孩濕淋淋的頭發(fā)。他的衣服也是濕的,不停地滴著雨水。如此一來,他的擦拭便成為一個略顯滑稽且毫無意義的動作——他擦得越勤,小孩的頭發(fā)就越濕,雨水順著前額胡亂地淌下來,那張稚嫩的臉很快就濕透了??赡腥巳灰庾R不到,只是焦急地擦著,動作慌亂且笨拙,他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
男人徒勞無功地忙了一陣子,才終于發(fā)現(xiàn)方式不對。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然后果斷地把衣服脫了下來,光著上身,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他的身材看上去沒有健身愛好者那么勻稱,卻顯得更為自然和健康。這種壯實明顯是來自體力勞動。他手上的力氣,也配得上他的肌肉,那件濕漉漉的衣服,兩把就被他絞干了。他把衣服展開,疊成一塊毛巾的形狀,再次去給小孩擦頭。這一次,小孩的頭發(fā)很快就被擦干了,變得蓬松起來,臉也變得十分干凈,就像剛從浴室出來,帶著一種童顏才有的光潔和清爽。男人把衣服卷起來,又絞了兩把,兩只手各提著一只衣袖,噼噼啪啪地往空中甩了幾下,又套在了身上。他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著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背和腰都微微彎著,卻仍比我高出半頭。目測他至少有一米八五。
我問他要去哪里。他仍然沒有接話,只是在褲兜里摸索著,找出一盒煙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掏出一支,遞給我。我晃了晃手里的半截香煙,道了聲謝,說正抽著。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反手把煙送進了自己嘴里,點著火,又回過頭去,向小孩比畫起來。我瞬間想起了左藍的那群學生。父子倆是啞巴嗎?但他們使用的手語,讓人看著不太舒服,動作幅度很大,結(jié)合著臉上夸張的表情。跟左藍的手語比起來,就像是某種偏遠地區(qū)的方言。不過,他們的這種手語,雖然沒有左藍的那種規(guī)范和優(yōu)雅,卻顯得簡潔和直觀,也比較好懂。就連我這個完全不懂手語的人,也能大致揣摩到他向小孩傳達的意思,大概是小孩犯了什么錯,且與我有關(guān),他要小孩向我檢討。
小孩猶豫了一陣子,才走到我面前。他有點認生,卻并不膽怯,身上有股鄉(xiāng)間孩子的野性。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下,是塊積木。如此一來,我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這積木是小鴉的,我想應該是他在走廊里玩的時候,不小心遺漏了,被這小孩撿到。這是小事,對小鴉來說,多一塊少一塊,并沒什么影響,小孩要是喜歡,可以送給他。
可是,我怎么才能跟他表達呢?我大聲嚷嚷著,配合手勢,向男人比畫著,想讓他明白我的意思,卻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時我才體會到一個習慣用嘴巴說話的人在肢體語言上的匱乏。我更加認可左藍特教老師的身份了。我也許該跟她學點手語,這樣的話,面對這對父子,就不至于存在如此大的障礙。可是,就在我手忙腳亂,聲音也越來越高時,男人卻開口說話了。
“我能聽見?!彼噶酥缸约旱亩?,又看了一眼那小孩,“我兒子不能說話,但他也不是啞巴,原來是會說話的,三歲那年生了場病,就成這樣了?!彼纳らT壓得很低,仿佛生怕兒子聽到了似的。他坦白地告訴我,這塊積木并不是撿的,是偷的。說到“偷”字的時候,他很自然。
“言重了,”我說,“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偷不偷的?!?/p>
他感激地看我一眼,說謝謝我的理解,然后問我,能不能幫他也買一套。他的語氣中帶著懇求,動作卻顯得有點蠻橫,還沒等我回答,便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數(shù)出三百塊來,不由分說地拍到了我手里。
“這孩子剛到深圳來,沒見過世面,不喜歡出門,我就想給他買樣東西在家里玩著,可我轉(zhuǎn)了好些天了,就是沒找著?!?/p>
“沒問題,這個我可以幫你買?!?我說。
“那真是太感謝你了?!蹦腥艘贿呎f著謝謝,一邊把錢包塞回兜里。
“用不了這么多。”我抽出一百,想退還給他。但他已經(jīng)把小孩扛在肩上,走下了站臺,幾個大步,轉(zhuǎn)眼就到了馬路中間。他輕松地翻越隔離欄,穿過了馬路。
雨漸漸停了,雨后的草莓園綠得發(fā)亮,秋天帶來的那絲頹敗,被雨水沖洗掉了。那對夫婦停止了勞作,雙雙把手撐在鋤把上,就像是各自拄著一根拐杖。兩人仰著頭,以同樣的姿勢看著天空,分析氣象,以判斷大雨是否會卷土重來。我看了看表,八點半,時間緊迫,我得走了。
5
這天下班,我沒去接左藍。在地鐵上,我打了個電話,說下班后有點事,得晚點回家。她沒問什么,只“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掛掉了。對我的事情,她很少過問。有時我在外面出差,長達一兩個月,回到家里,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一句:“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就仿佛我一直待在家里,從來就沒從她生活中離開過似的。我們結(jié)婚十年,從未有過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只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平靜。我不知這種平靜,是出于她對我的信任,還是壓根就不在乎。
出地鐵站后,我找了家文體用品店,樓上樓下逛了一圈。在二樓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小鴉玩的那款積木。老板告訴我,就剩下最后兩桶了,我的運氣真是不錯,他正想著要當成廢品處理掉,我就來了。
“現(xiàn)在的小孩,不是守著電腦,就是抱著手機,玩具不好賣了?!彼麌@了口氣,說科技發(fā)展也是把雙刃劍,給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在無形之中影響了我們的生活。他說的也許有些道理,但我一刻也不想聽這套憂國憂民的理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
回到朗日居,已是晚上。這條走廊依然暗著。它總是暗著,就像個黑色夢境,永恒地縈繞在我們生活中。我剛拐上樓梯,遠遠地,就看到兩條影子,站在707的門口。是那對父子。很顯然,他們等候已久,見到我時,就像見到了從遠方歸來的親人,滿臉期望,目光灼灼地望過來。
我走過去,男人迎上來。小孩還是有些認生,我剛一走近,他就像條件反射似的往后一縮,躲到了父親的身后,兩只眼睛卻相當大膽,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積木。我剛想把積木遞給男人,小孩卻從他身后突然閃了出來,將我手里的那桶積木一把奪了過去,轉(zhuǎn)身跑進了屋里。
“別介意啊,小地方長大的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懂禮貌。也怪我,沒教好。”男人說。
“挺好的?!蔽艺f,“男孩子嘛,就是得有點野性。”
“這話沒毛病,男孩就得有男孩的樣子?!彼B連點著頭,說現(xiàn)在的男性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尤其是那些男明星,一個個涂著口紅,畫著眼影,一身的脂粉氣,跟女人的區(qū)別也就差個變性手術(shù)了?!斑€小鮮肉,去他媽的,堂堂七尺男兒,弄得那么妖嬈,跟個娘兒們似的,怎么看怎么別扭。”
他的言語有些粗魯,與他五大三粗的形象,倒是十分吻合。可話糙理不糙,小鮮肉這一類的名詞,我也十分反感。男人女性化,確實是審美上的一種扭曲。
“對了,錢沒用完?!蔽野咽O碌腻X掏出來,退還給他。他連連擺手拒絕,無論如何不肯接,說就當是請我吃飯了。
“兩碼事,”我把錢拍到他手里,“再說了,這點小忙,也不值一頓飯?!?/p>
“兄弟,你這是打我臉?!彼彦X又塞了回來。我再往回推時,推不動了,他的力氣確實很大。他誠懇地邀請我:“進屋去坐坐?先認個門,遠親不如近鄰嘛,挨在一起住著,以后免不了常來常往。”
在朗日居住了這么久,我還從未串過哪家的門。說實話,我還真想進去看看,可是他堵在門口。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無形之中讓我有種壓迫感,同時也給我造成一種錯覺——他嘴上在邀請,卻并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
“改天吧?!蔽艺f。
我嘴上這么說,兩條腿卻沒動,就好像這男人身上有種什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著我。我歪著腦袋,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燈光很暗,應該是從對面陽臺上漏進來的余光。由此可以看出,他們住進去后,屋子的裝修和擺設沒動過。燈是那位民工留下來的,他的職業(yè)決定了他對燈光的要求,一個長年在地底下工作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光亮。沙發(fā)也是舊的,一邊扶手上的皮已經(jīng)裂開,往外卷著。那個小孩蹲在沙發(fā)上,積木已經(jīng)被他拆開了,他一邊往外邊掏,一邊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掛著干凈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蹦腥诉@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堵住了門,他笑了一下,趕緊把身體挪開。我也朝他笑笑,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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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不大,一室一廳??蛷d里一張沙發(fā)、一張餐桌、一臺飲水機、一個上下兩開門的小冰箱。此外就是一個三層的鞋架,擠在門后的角落里,上面有雙粉粉的女式拖鞋。臥室很小,從門口看進去,只有一張床。由此可以看出,這對父子的生活十分簡單。簡單到就連這屈指可數(shù)的幾樣家具,也顯得有些多余。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個鞋架,雖然很不起眼,可我卻不時瞄向那里,因為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雙女式拖鞋擺在上面,據(jù)我觀察,屋子里并沒有女人生活的痕跡。
“快請坐。”他說。他朝兒子比畫了幾下,指了指臥室。
小孩把沙發(fā)讓出來,抱著積木,進到臥室里玩去了。我走到沙發(fā)邊,坐下來。屋子里有些噪音。這是二十年前的舊改房,電線已經(jīng)老化,嗡嗡的電流聲在空氣中振動。一股油煙味從對面的陽臺上飄過來。
“我叫秦大同,秦始皇的秦,大同嘛,就是那個產(chǎn)煤的大同。你喝點什么?飲料還是啤酒?”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冰箱前蹲了下來。
“白水吧。”事實上我也喜歡啤酒,但因陌生,我有些矜持。他打開冰箱,拿了瓶礦泉水遞給我,自己又拿了瓶啤酒出來。他把冰箱門關(guān)上,走到我對面,隨手抄了條塑料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塞,坐了下來。他的體形十分高大,一坐下來,那條凳子立馬就消失了。如此一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蹲著。
“你也可以叫我老秦,我今年三十八歲,應該比你大很多,你這樣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出頭,對了,該怎么稱呼?”
“衛(wèi)鴉,精衛(wèi)填海的衛(wèi),烏鴉的鴉?!蔽艺f,“聽你的名字,應該是山西人吧?!?/p>
“不全是,你猜對一半。”他告訴我,他祖籍山東,在大同出生。他父親以前在一家國營煤礦工作,是名機械維修工,鉗工和電工都是八級。他十歲那年,煤礦不景氣,父親下崗了,在大同活不下去,就帶著一家人,又回到了山東老家。在大同時,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叫秦小魯,回到山東后,父親又將他的名字改成了秦大同。
“我爹這人啊,書沒讀過幾本,文化人身上的矯情倒是學會了。”他把啤酒瓶舉起來,喝了一口,“在大同的時候,總埋怨那地方哪兒哪兒都差,說呼口氣出來都是黑色的,遠不如綠水青山的山東老家好。等離開大同了,那座他挖了半輩子煤的小城,卻成了他朝思暮想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前后兩個名字,都是老頭子思鄉(xiāng)思來的?!?/p>
“很正常,人都是這樣,距離產(chǎn)生美。”我喝了口水,“以前我在家鄉(xiāng)時,也從來都不覺得那窮鄉(xiāng)僻壤有什么好,離開的時間長了,才覺得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跟外面不同。中國人總是在鄉(xiāng)愁里活著?!?/p>
“那也得分人,我就沒有什么鄉(xiāng)愁,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什么家鄉(xiāng)不家鄉(xiāng)的,在我看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處處都是家鄉(xiāng),哪里黃土不埋人啊。唉,扯得有點遠了,我可不是話癆啊,來深圳有段時間了,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碰到你,話就有點多。對了,你的名字有點特別?!闭f到這里,他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你別怪我多嘴啊,在我們山東,烏鴉不是什么好鳥,但你這名字也許還有別的寓意,精衛(wèi)填海我是知道的,《山海經(jīng)》里的故事,你父親應該是文化人吧?”
“跟文化不挨邊,”我說,“就是懶,給我取名字時,到鄰居家里去借字典,鄰居家沒有,他也不想再跑第二家,就順手拿了本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本回來,翻到《烏鴉喝水》那篇,覺得這種鳥很有智慧,就是我的名字了?!?/p>
“那也是文化,畢竟是從書里來的。你父親很有意思啊,比我家老頭子強?!彼f。他跟我聊起了他的父親,說老頭子沒什么別的本事,大半輩子都鉆在煤礦里,回到山東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時時端著一副國企職工的架子,動不動就喜歡訓人。但說到鉗工和電工技術(shù),那真的是好,大到汽車輪船,小到一顆螺絲,就沒有他弄不了的。就是走得太早,矽肺病,在煤礦上班時落下的,泡在藥罐子里好幾年,把全部家當熬空的同時,也把母親活活熬死了。老頭子此生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在臨走之前的那幾年里,把一身的技術(shù)傳給他了,讓他有了這一技之長,雖然發(fā)不了財,但混口飯吃還是沒問題的。他也是名技工,在老家的一家造船廠上過十幾年班。
“那為什么跑深圳來?”我問他。
“都說深圳錢多,就來了?!彼块g里看了一眼,“我兒子這個不能說話的病,醫(yī)生說能治,但我沒錢,只好一直拖著。我沒想過要發(fā)什么財,但作為一位父親,兒子的病總得治好吧,你是說不是?在老家待著,真是賺不了錢,那家造船廠要死不活的,怎么努力也就是勉強糊個口?!?/p>
“他媽媽呢?”我問他。鞋架上擺著的那雙女式拖鞋,就像個謎一樣,吸引著我。
“什么媽媽?”他愣了一下,就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表情顫了顫,隨即在臉上僵住不動。過了好一陣子,他的臉才松弛下來??伤麉s不說話了,就仿佛一個休止符在我們之間落了下來,屋子里一片沉默。他舉著啤酒瓶子,大口大口地喝酒。他只是喝酒,嘴巴像被縫死了似的。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左藍總埋怨我,說我沒有社交能力,不會察言觀色,容易得罪人。她說得一點沒錯,我從不會看人說話,也不會把握分寸,常常讓對方和自己同時陷入莫名的尷尬。好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門外不時傳來腳步聲。那是上夜班的人開始出門。我能聽出一種疲憊,從那條黑暗的走廊里,緩緩拖過。我該回去了。趁他沒注意,我把買積木剩下的錢掏出來,留在了沙發(fā)上,起身告辭。
7
有段時間,我與秦大同沒有交往。他看見我,總是有意避開。我也不想跟他解釋什么。我無非就是說話冒失了點。一言之失,一個大男人,竟如此耿耿于懷,有點過了,這跟他一米八五的身高未免有點不太相稱。
但我們畢竟相鄰住著,就算是死結(jié),也有解開的一天。我和他重新說話,是因為兩個孩子。更準確一點說,是因為積木。那天我陪小鴉在走廊里玩,突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團燈光掉出來,鋪進走廊里,將一塊地方染亮。然后是一個小孩的腦袋,從門口晃出來,朝我們張望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門旋即關(guān)上,燈光消失。
過了一陣子,門又開了。小孩拎著一桶積木,就像是被人推著似的,從門口猶猶豫豫地移了出來。在距我們兩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也許他想走得更近一些,卻無法突破心理上的安全距離。他拿出一塊長方形的東西,展開來鋪在了地上。我看了看,是張綠色的瑜伽墊,我立馬想起鞋架上的那雙女式拖鞋。我有點想不明白,在這個沒有女性的家庭里,為何總是出現(xiàn)女人用品。
他把積木倒在墊子上,蹲下來開始玩。我把注意力從小鴉身上移開,轉(zhuǎn)向這個小孩。不知為何,看到別的小孩,我總免不了拿來跟小鴉對比。這也許是所有父親的通病。我們很少自省,卻一生都在檢閱自己的孩子。我打量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孩,他來朗日居還不到兩個月,但他顯然已經(jīng)適應了走廊里的黑暗。他的瞳孔呈放大狀態(tài),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亮光。住在朗日居的租客,穿過這條黑暗的走廊時,眼睛里都會閃著這樣的亮光。
開始的時候,兩個小孩各玩各的,誰也不理誰。小鴉保持著一貫的專注,他玩積木時,很少會受到別人的干擾。小孩則是因為矜持,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腳邊,偶爾把頭抬起來,也只是往小鴉那邊迅速地瞥上一眼,馬上又低了下去,就像是在偷窺。但他匆匆一瞥之間,卻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他不緊不慢地搭著,與小鴉形成默契,保持著一致的節(jié)奏。小鴉搭一點,他也跟著搭一點。
初看上去,他搭的東西有點混亂,我不知他想搭什么。但半個小時之后,我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不能言語的小孩,似乎有著比小鴉更為出色的觀察力和想象力。他搭出來的,是這條走廊里的全景——一條長形的通道兩邊,分布著十幾個房間,通道的中間,是一個大人和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孩的面前,有座正在搭建的城堡。很明顯,大人是我,小孩是小鴉。讓我意外的是,走廊原本是暗的,但他所用的積木卻是一種明亮的黃色,如此一來,他搭建出來的走廊就充滿了陽光。這是一個孩子眼中的世界。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朝他翹起大拇指。他抬起頭,回饋給我一個笑容。盡管我不會手語,但我還是努力比畫著,向他表達我的意圖,我指了指小鴉,又指指那堆積木。他立馬就領會到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點了點頭,把搭建好的東西拆散,和那塊瑜伽墊一起,推到了小鴉身邊。
小鴉早就想跟他一起玩了,見他過來,立即就把搭好的城堡拆散。他們開始重新搭建,兩座一模一樣的城堡慢慢出現(xiàn)在走廊里。我站在一旁,感受著兩個小孩的天真和歡樂,絲毫也沒注意到身后多了個人。直到一支煙遞到我面前,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秦大同也出來了。
我看他一眼,他笑了笑,沒說話。但就是這么一個笑容,讓我們之間的隔閡頃刻間就消失了。我接過煙,站起來。
“吃過了?”我問他。他點了點頭,說:“隨便墊巴了兩口?!?/p>
“進屋坐坐?”他點上煙,把火機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火機,也把煙點上了。我叼著煙,跟他進了屋。
8
他家里還是那幾樣家具,擺放的位置也一如既往,未曾挪動過,只是比以前更加凌亂。泡面桶、牛奶盒、塑料包裝袋、一次性筷子、吃空了的快餐盒,在地上隨意地散落著。茶幾上滿是油漬,顯然從來都沒有擦過。沙發(fā)上亂成一團,漫畫書、彩色畫筆、毛巾、枕頭、零食、小孩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吹贸鰜?,他是個不喜歡做家務的男人,彎彎腰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卻懶得去收拾一下。
“不好意思啊,家里有點亂?!彼α诵Γf每天上班,力氣都在工廠里耗完了,回到家里就只想睡覺。
“男人嘛,很正常?!蔽艺f,“帶個小孩,不容易?!?/p>
說實話,這樣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沒認識左藍之前,我的生活就像一團亂麻,吃穿住行雜亂無章,房子就像個狗窩。我確實是沒有時間收拾,那時連走路都會想著工作。職場里的生存環(huán)境比工廠更加殘酷,這是一座精英泛濫的城市,不拼命就會被淘汰,你在馬路邊隨便撈個人,不是研究生也是本科。
我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鞋架,那雙女式拖鞋還在上面,但我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有女人生活的痕跡。一個有女人生活的家庭,不至于如此的凌亂和乏味。可是不知為何,這雙拖鞋總讓我有種奇怪的聯(lián)想——就仿佛有個女人的影子,潛伏在屋子里的某個地方,目光炯炯地窺視著這對父子的生活。
“他叫秦小魯?!彼戳艘谎坶T外說, “你也許會感到奇怪?!?/p>
我點了點頭。這確實是有點奇怪。他跟我說過,這是他自己曾經(jīng)用過的一個名字,來自鄉(xiāng)愁滿懷的父親。我說:“你很懷念你父親吧。”
“人死如燈滅,沒什么可懷念的。”他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他活著的時候,我都沒有好好去盡孝,死了之后,再去說什么懷念,這不可笑嗎?”
“你說的也有道理,是有點可笑?!边@一瞬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雖然健在,但我卻很少回去,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我們總是有各種理由來漠視親情。我說:“所以才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老話?!?/p>
“欲養(yǎng)已經(jīng)不錯了,很多人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情人,就沒想過要去養(yǎng)爹養(yǎng)媽?!彼偷爻榱丝跓?,把話和煙霧一起吐出來,說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無義不孝,這輩子就沒有好好孝敬過父母,也沒好好聽過他們的話。他告訴我,之所以給兒子起名秦小魯,并非緬懷父親,而是因為這名字曾經(jīng)是他的一部分,給了兒子之后,他和兒子之間就有了血緣之外的重疊。這種重疊符合他對父子關(guān)系的理解。在他看來,兒子不僅僅是血緣的延續(xù),同時也是另一個自己。父親和兒子之間,除了父子關(guān)系之外,還應該是朋友,是兄弟。
這話讓我有些觸動。初為人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當初給兒子取名字,我思來想去好些天,最終卻在自己的名字中間加了個小字,我叫衛(wèi)鴉,我兒子就叫衛(wèi)小鴉。這看起來很荒唐,卻絕非草率。我希望兩個近似的名字,能讓我和兒子之間保持一種心理上的平等。說實話,我很不認可我父親的教育方式。在我面前,父親總保持著一種長輩的威嚴,他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論,對我動輒打罵。父親的暴力讓我的成長就像部問題小說一樣,充滿著自卑和叛逆。如今我人到中年,對兒時的傷痛卻依舊無法釋懷。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自然也好不起來,我們之間,就如同領導和被領導者,只有壓迫和服從,從未有過心平氣和的交流。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在小鴉身上重演。我和秦大同一樣,希望我和小鴉之間既是父子,也可以像兄弟一樣相處。
然而,我雖有這樣的想法,行動上卻南轅北轍。事實上,除打罵之外,我對小鴉的教育并不比我父親高明多少。小鴉剛學會走路,左藍便為他制訂了一套嚴格的成長計劃,就像個冰冷的模具一樣,將他的童年安放進去。我盡管心里不愿意,可在左藍的不斷灌輸之下,我慢慢拋棄了自己的理念,成為她的同謀,對小鴉嚴厲有加。可悲的是,這么多年來,我并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什么不對。這也意味著,我雖對父親不滿,可無形之中卻在重蹈他的覆轍。這何嘗不是又一種變相的認可?
“說實話,我不如你?!蔽艺f,“在兒子的教育上,我總是想得多,做得少?!?/p>
兩位父親之間的共鳴,讓我如遇知音。我把話閘子打開了,將我對小鴉的愧疚,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倒了出來。其實這些話我已經(jīng)憋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傾訴的對象。我當然也有親朋好友,可是不知為何,在他們面前,我總是習慣端著,以堅強的面目示人。而對著一位不太熟悉的人,我反倒容易將自己打開。對我來說,陌生是塊遮羞布,它讓我有反省的勇氣。
“也不能這么說,出發(fā)點都是好的,誰不愿自己的孩子成才?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彼眠^一只一次性紙杯,接了點水,把煙灰撣在里面,遞到我面前,“其實我跟你也差不多,每天都在望子成龍,要不是我兒子不能說話,我一樣會對他很嚴厲。當?shù)目偸沁@樣,兩句話不合就想動手,所以孩子小時候都喜歡黏著媽媽?!?/p>
說到這里,他看我一眼,臉上有些不太自然,但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他用一種輕松的表情,把那絲尷尬遮掩住了。但他也終止了談話。他盯著那只用一次性水杯做成的煙灰缸,目光不再與我對視。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9
在我眼中,深圳就是個巨大的母體,每年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南漂者懷揣夢想,前赴后繼地趕來,寄生在這座城市里。十幾年以前,我也和他們一樣,激情滿懷地來到這座城市。那時我眼中的深圳,是塊迷人的芳草地。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種植希望和夢想??墒畮啄赀^去之后,我的激情和夢想早已像水分一樣,在生活中一點點地蒸發(fā)殆盡。如今我想到這些南漂者,以及當年的自己時,腦子里只有飛蛾撲火的畫面。
朗日居也是個母體,天南海北的租客寄居其間,守在各自的巢穴里,互不往來,每個人都像獨行俠一樣,保持著一種孤僻而又奇怪的生活方式。我在這里住十幾年了,可是我與鄰居的交往,卻幾乎處于真空狀態(tài),我們就像些共存于一塊電路板上,卻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電子元件,彼此間隔著一層絕緣體,雖咫尺之遙,卻無法產(chǎn)生情感上的傳導。
秦大同搬來之后,這種真空被打破了。小鴉有了自己的玩伴,抓住了童年的尾巴,歡笑聲回蕩在走廊里。有他和秦小魯作為橋梁,我和秦大同漸漸由陌生到熟悉,再由熟悉變得親近起來。在朗日居的這十幾年來,我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鄰居,他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我。
有時我想,左藍之所以不肯搬離朗日居,是因為住在這里的都是低收入群體。她曾經(jīng)跟我說過,有他們作為參照,再怎么落魄,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么不堪。我不認可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以他人的弱勢來獲取自己的心理平衡,這不道德。然而,走近秦大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事實上,我跟左藍是一樣的人。有他作為比照,我的內(nèi)心平和多了,覺得生活其實也沒那么艱難,我實在沒必要有那么多的不滿和抱怨。
他的狀況稱得上糟糕,每天加班加點,一個月下來,也就五六千塊錢,除去房租水電,以及必不可少的日常開支之外,便所剩無幾。他畢竟待在工廠。深圳的工廠,有著全世界最高的生產(chǎn)效率,這意味著深圳也有全世界最能吃苦耐勞的員工。在老板眼中,他們就是些工具,與一臺機器沒什么兩樣,可以不分晝夜,輪流運轉(zhuǎn)。秦大同當然也是臺機器。他總是很晚回家,沒什么時間照顧秦小魯。他家里總是備著一箱泡面,冰箱里除啤酒之外,就是面包和牛奶。好在秦小魯?shù)淖岳砟芰軓?,早就學會了獨立生活,餓了會自己煮泡面,要么就是牛奶和面包,偶爾也會用手機點外賣。在深圳,這是很多人的生活方式,時間就是金錢,每個人都活得分秒必爭,很少有人愿意慢下來,把時間花在廚房里。深圳的大街小巷里,與出租車一樣多的,是送外賣的電動車,行色匆匆的外賣員騎在上面,忙碌地穿梭著,準時把一日三餐送到客戶手里,以保障他們足不出戶的生活。但秦小魯還是個小孩,過早進入成年人的生活模式,難免讓人有些心疼。
有天我下班回家,穿過這條黑暗的走廊,遠遠地,就看到一團小小的黑影,蹲在門口。我走近一看,是秦小魯,頭抵在兩腿間,手里端著一桶康師傅泡面,正往嘴里胡亂地扒拉,看上去就像一個被扔在街邊的棄兒。我鼻梁一陣發(fā)酸,趕緊把他拉起來,帶到了家里,讓他跟我們一起吃飯。
左藍嘴里沒說什么,臉色卻不太好看,一直繃著,表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抵觸。我知道她不是個小氣的人,一個小孩,能吃多少呢?無非就是多添副碗筷。她怕的是小鴉會受到秦小魯?shù)挠绊?。這小孩沒上過學,身上確實有不少從老家?guī)淼牧晳T,比如:吃飯前不洗手、吃飯時偶爾用手抓菜、吃完飯之后不用餐巾紙擦嘴巴、上洗手間不沖洗等等。在我看來,這些都很正常。我們小時候,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左藍和我一樣,也是來自農(nóng)村,從小聞著泥巴味長大。秦小魯身上的這些習慣,她祖祖輩輩都有,我不知她為何會如此反感。
吃完飯,我把秦小魯送回了隔壁?;丶液?,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左藍走過來,搬條凳子坐在我面前,開始絮叨,說秦小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缺乏教養(yǎng),這是大人的失職,小孩都這么大了,應該送到學校去的。
我只管專注地盯著書本,任憑她的話像空氣一樣,從耳邊飄過。作為男人,一段婚姻是否持久,除了事業(yè)之外,還得看你是否能夠忍受女人的嘮叨。在這方面,我一向做得不錯,當然,也是出于無奈,既然在事業(yè)上一無所成,就只有用一副好脾氣來彌補。因此,左藍嘮叨時,我從不跟她計較??墒撬f著說著,就上升到人格的高度了,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后小鴉最好不要跟秦小魯在一起玩。
我立馬就坐不住了。這話讓我想起八歲那年的一件事。我第一次跟父親去縣城,父親要去辦事,便把我寄放在一位女同學家里。才進門,這位女主人就問我,怎么不脫鞋?我趕緊把鞋脫掉了。她“哎呀”一聲驚叫,像見了瘟疫似的,捏著鼻子倉皇地跳開,讓我趕緊把鞋穿上。我知道她嫌棄的原因,農(nóng)村里的小孩,一年四季都是一雙鞋,不穿爛不會更換,難免會有些氣味。這個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不喜歡聞我父親的腳臭。讓我覺得難受的是,她家里有個跟我同齡的小孩,走過來想跟我玩,她卻厭惡地皺著眉頭,一把就將他從我身邊拉走了。她說的就是跟左藍同樣的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币虼?,當左藍說出這句話時,我突然間就火了。
“你有完沒完?”我把書本合起來,重重地拍在茶幾上?!斑郛敗币宦?,一只茶杯被書本撞了出去,落在地上碎開。
“你吃錯藥了吧,好端端的,發(fā)什么火?!弊笏{走過來,把手摁在我額頭上,探了探,“你沒發(fā)燒吧?!?/p>
“發(fā)什么燒,你他媽才發(fā)燒。” 我把她的手撥開?!笆裁唇煺叱嘟吆?,人家就一孩子,黑在哪里了?虧你還是個人民教師?!?/p>
見我動怒,左藍不說話了。她有個好處,平日里喜歡發(fā)號施令,以一家之主自居。但我偶爾強硬一回時,她會立即退步,讓我們的矛盾和爭吵停止在激發(fā)之前。她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拿了塊抹布出來,把茶幾上的水擦干,又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掉。她看我一眼,默默地進了臥室。
待心情平復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激了。左藍雖在言語上有些偏頗,但那也是夫妻之間,她才這么口無遮攔。更何況,她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她說得對,秦小魯是該上學了。
10
左藍是個外冷內(nèi)熱的人,盡管看上去她并不喜歡這對父子,但對秦小魯上學的事,卻一直放在心上。有天下班回家,她告訴我,他們學校里有貧困生政策,學費全免,生活費減半。她問過教導處了,秦大同若是需要,她可以幫忙去申請,到時學校里會派人來做個調(diào)查,只要條件符合,秦小魯就可以上學了。
說話時,左藍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但傳達出來的卻是溫情。我不禁為那天的發(fā)火感到后悔。
我立馬下樓,買了半件啤酒回來,敲秦大同的門。他穿著拖鞋過來,把門打開。我進了屋。他家里變化不小,讓我有些意外。燈全部換掉了,墻壁也重新粉刷過,涂料的味道還留在空氣中,尚未散盡。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東西的擺放有條不紊。臥室里多了張書桌,桌上有臺銀色的筆記本電腦。冰箱旁邊,還多了臺威力牌微波爐??拷词珠g的地方,用兩道屏風隔開,成了一間小廚房,炊具和餐具該有的都有。總算是有點家的樣子了。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掃了一圈,注意力又落到了那個鞋架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雙女式拖鞋旁邊,多了雙棕色的高跟鞋。這時我才明白,這個家里最大的變化,并不是外在的改觀,而是多了一股女人的氣息。那個潛藏在他們生活中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滲透進來,變成了一種具體的存在。可我依舊不敢提及這個話題。
他從冰箱里拿出兩盤菜,放在微波爐里加熱,端了過來,又取了兩副碗筷。
“地道的山東菜,孩子他媽做的,你別嫌棄。”他開了兩瓶啤酒,自己拿一瓶,另一瓶遞給我。這一次,他毫不避諱地提到了那個女人。
“孩子他媽,你老婆來了?”我接過他的啤酒,喝了一口。
“不是老婆,只是孩子他媽?!彼麚u了搖頭,很認真地糾正我的措辭,“我和她已經(jīng)離了,現(xiàn)在她又找了個男人。好事,那人比我強,有錢,她過得不錯?!?/p>
簡單地說了幾句之后,他又止住了話題。他把啤酒瓶子舉過來,跟我碰了一下。盡管我很感興趣,但也不敢追問下去,我總覺得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話題,在他生命中就是個雷區(qū),不可輕易觸碰。我們之間又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我此行前來的目的。我找他是為了秦小魯上學的事。
“我來找你,是想說說孩子的事?!蔽艺f,“小魯該上學了?!?/p>
“上學?”他看著我。
“小魯今年多大?”我問他。
“七歲,正月生的,過完年就八歲?!?/p>
“比小鴉還大一點,小鴉都上二年級了?!?/p>
“我也想讓他上學,可是他怎么上?話都不能說?!?/p>
“我說的是上聾啞學校?!?/p>
我向他轉(zhuǎn)達了左藍的意思,讓他不用擔心錢的事,可以申請貧困生,免學雜費。在我看來,這是件天大的好事??蛇€沒等我把話說完,一盆冷水就迎頭潑了過來。他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了。
“聾啞學校?沒那個必要?!彼麛[了擺手,強行將我的話打斷。他說這不是錢的事,而是他從來就沒有覺得兒子是個啞巴,只是病了而已,遲早會治好的,一歲不到就會說話了,怎么可能是啞巴呢?況且在他看來,上不上學無所謂,文化是很重要,但并不意味著沒有文化就活不下去。他舉了民國時期的一些例子,很多的文人和學者,連初中都沒畢業(yè),照樣青史留名。但他還是很感謝我,說我們兩口子都是好人。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就知道,無論如何我勸不動他了。我有些遺憾,但也表示理解。也許這正是他異于常人的地方。對兒子的教育,他有自己的想法,雖然這種想法有點隨意和感性,但這未必就有什么不好。左藍就十分理性,可是過分的理性,讓她在履行家長職責的時候,少了點母親的味道,她更像是位冷酷的法官,動不動就上綱上線,以種種人生道理,來對小鴉的一生進行審判。
我不否認,小鴉確實被左藍教得不錯,既乖巧,又懂事,學習成績也總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他基本上符合所有家長對小孩的要求??墒?,左藍的那種教育方式,真的就比秦大同好嗎?我并不認可。我也有個嚴父,認為棍棒比所有的諄諄教導都要好使,他的粗暴和武斷,讓我的童年充滿了惶恐和不安。高中畢業(yè)那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所還算過得去的大學。父親很高興,在村子里擺了場慶功宴。酒桌上的父親,就像位凱旋的將軍一樣,驕傲地發(fā)表了一通演講,說兒子是不錯,但毫無疑問,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正是他良好的教育方式,造就了我的成才。父親的演講讓人感動,可是當我努力回想起他對我的教育時,想來想去,只有一條棍棒在我生活中舉著。說實話,如果生命能重來一次,我倒是希望能有個秦大同這樣的父親。
11
跟秦小魯玩到一起之后,小鴉的性格開朗多了。不知什么時候,他學會了那種不規(guī)則的手語,跟秦小魯交流起來,居然毫無障礙。在這方面,他比我要強很多。有時在家里,他也會使用手語,跟我和左藍交流。
左藍有些警惕,擔心長此以往,小鴉會形成思維慣性,失去用嘴巴說話的能力,或者語言能力退化。但小鴉很快便打消了她的顧慮,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比秦小魯?shù)絹碇案觾?yōu)秀。他拿下了年級朗誦比賽的一等獎,期中考試又考了全班第一名。左藍的警惕就沒有了。對她來說,衡量一個小孩是否優(yōu)秀,學習成績永遠是最可靠的指標。這一點,她很像我父親。
在搭積木方面,小鴉也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用圖形構(gòu)建的世界,已不再限于動漫和城堡。在秦小魯?shù)挠绊懴?,他學會了怎樣用積木去講述生活以及書本中的故事。他們常常會商討出一個共同的主題,有時兩人協(xié)作,一起搭好,但更多時候,是各搭各的,搭好之后,通常會請我做裁判,看誰搭得更好。
我原本以為,小鴉的知識面會廣一些,畢竟他上著學??墒聦嵣?,小鴉懂的,秦小魯都懂,甚至小鴉不懂的,秦小魯也懂。秦小魯?shù)闹R,大多來自電視、網(wǎng)絡、手機等渠道。這是一個由數(shù)據(jù)主導的時代,足不出戶,便可以獲得一切信息和生活所需。小鴉在這方面確實有所欠缺,他很少接觸手機和網(wǎng)絡,因為左藍明令禁止,這點我也表示贊成,對手機和電腦過于依賴,會讓一個人逐漸喪失某些行為上的能力。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孩面前,小鴉并無優(yōu)勢。
有一次,我出了個題目,讓他們兩人比賽,看誰先能搭出《狐假虎威》那則寓言故事,結(jié)果是秦小魯率先完成。小鴉將森林、老虎、狐貍、百獸等依次搭好,完整地還原了故事里的場景。秦小魯則在搭好森林之后,只在里面放了只老虎。兩個小孩為此產(chǎn)生了爭執(zhí),小鴉指出秦小魯有問題,搭得不完整。秦小魯卻覺得自己是對的,他認為老虎一出來,森林里就不可能再有別的動物。
我也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兩個小孩成長的環(huán)境不同,對世界的理解自然也不一樣。小鴉的經(jīng)驗來自課本,他建立故事的基礎,是文學的隱喻和想象。秦小魯?shù)墓适?,則來自他在電視里看過的《動物世界》,他的認知邏輯里,遵循著一套真實的叢林規(guī)則。在現(xiàn)實與寓言之間,我實在無法作出評判,最后我給他們都打了一百分。
12
不知不覺間,深圳進入冬季。草莓園仍然綠著,只是長的不是草莓,而是些時令蔬菜。蘿卜、白菜、上海青、茼蒿、芫荽、芹菜、空心菜,該有的都有,一壟壟整齊地排開來,蓬蓬勃勃地長在地里,煥發(fā)著旺盛的生機。這就是深圳,即便是冬季,也適合萬物生長。與之相對應的,是四季不太分明,冷熱交替總是暗暗進行,了無痕跡。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冬天的氣息,是因為那對勤勞的夫妻,他們一如既往地忙碌著,就像兩尊雕塑一樣,以永恒的姿勢彎在地里時,頭頂冒著絲絲熱氣。
小鴉和秦小魯?shù)年P(guān)系越來越好了,兩人成天待一起,幾乎達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左藍也接受了秦小魯。她畢竟是位人民教師,十幾年的職業(yè)生涯,讓她養(yǎng)成了好為人師的習慣。閑下來的時候,她會把秦小魯叫到身邊,教他認字,順便糾正他不規(guī)范的手語。秦小魯是個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通,不久之后,他就能進行簡單的閱讀,手語也和左藍一樣規(guī)范和優(yōu)雅了,同時他還改掉了許多以前的習慣,變得就像小鴉那樣,在她面前循規(guī)蹈矩。這讓左藍很有成就感,就仿佛一個無可救藥的差等生,在她的調(diào)教下實現(xiàn)了逆襲。
兩個小孩總是在走廊里玩,我有點于心不忍。走廊里光線太暗,我說過,它總是暗著。在我心里,我欠小鴉一個明亮的童年。我決定把家里的陽臺改造一下,該扔的東西扔掉,再做幾個架子,把那些綠色植物和盆景掛到墻上去,這樣的話,陽臺就可以空出來,成為兩個小孩搭積木的地方。對我來說,這并非難事,畢竟跟我的專業(yè)多少有些關(guān)系。
說到專業(yè),我有些汗顏。在我父親的規(guī)劃里,這輩子我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建筑設計師,最次也得是個富甲一方的包工頭。然而我并沒有按著父親的意圖去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大學還沒畢業(yè),我就愛上了文學,畢業(yè)之后,我遵從內(nèi)心,成為一名清貧的文字工作者。如此一來,我的四年所學,就只能塵封在父親的想象里了。當然,對于設計書房,以及改造陽臺這類小事,我還是游刃有余的。我唯一的顧慮是左藍。她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因此我才經(jīng)常把小鴉帶到外面去玩。讓我意外的是,當我?guī)е鴰追朱?,把這個計劃說出來之后,她一口就答應了,并且抱怨我的疏忽,說作為小鴉的父親,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事了??磥矸蚱拗g,溝通真的很重要。
周末那天,我一早起來,就開始動工。家里叮叮當當?shù)仨懼?,左藍無法備課,但也不愿讓時間荒廢,便把秦小魯叫到家里,給他上課。上次比賽之后,小鴉不服我的判決,又跑去找左藍做裁判。左藍以一位教育工作者的思維一口斷定:小鴉是對的,秦小魯?shù)乃季S方式不但錯誤,而且危險。一個小孩不該崇尚叢林規(guī)則,必須及時扭轉(zhuǎn)過來。因此,這次左藍講的是那則《狐假虎威》的寓言故事。
左藍的確是位好的特教老師,再難懂的課文,也能被她用手語講解得深入淺出。秦小魯也是位聰明的學生,接受能力很強。左藍給他上課時,效果總是很好,她教得輕松,秦小魯學起來也輕松。但這堂課只上到一半,就被打斷了。是兩只高跟鞋的聲音,篤篤篤地敲在走廊里。
“有人來了。”左藍放下課本,讓我出去看看,她斷定來的是個陌生女人。在朗日居,這一點很容易判斷。這棟出租屋里,住著形形色色的租客,職業(yè)也形形色色,但大多數(shù)的人具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普遍偏向體力勞動。因此,住在這里的女性,很少有穿高跟鞋的。
我放下手里的事情,來到門外。遠遠地就看到一團黑影,帶著一束白亮的光,從走廊的那一頭,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地移了過來。到了707門口,她停下來,將那束亮光晃到門上。門鎖被照亮的同時,一張女人的臉也出現(xiàn)在光亮里。她的膚色看上去很白,也很光潔,與這條走廊的黑暗,以及朗日居的環(huán)境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她敲了幾下門,又叫了兩聲秦大同,見無人回應,便摸索著從包里掏出鑰匙,打算開門。
“秦大同不在家,加班去了。”我說。
她看我一眼,把鑰匙收進包里,移步到我面前。
“秦小魯在你家嗎?” 她問我。
“在?!蔽尹c了點頭,“你是他媽媽吧?!?/p>
“是?!彼粗遥抗夂翢o顧忌地盯過來,直勾勾地落在我臉上。我心里一陣搖晃。坦白講,女人確實稱得上漂亮。也不知是怎么長的,身材像北方女子,既修長又勻稱,面容卻透著江南女子的溫婉和秀氣。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出頭,比秦大同年輕了許多。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怎么看都不般配。我不喜歡以貌取人,但一個人的長相有時也是種暗示,往往會與命運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我可以進來嗎?”她問我,語氣里有征求的意味。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征求只是客套性的,因為還沒等我回答,她已經(jīng)擦著我的身體,強行擠了進來。我面前飄過一股濃重的香水味。
女人走到秦小魯面前,先是說了幾句山東話,想了想,又改為手語跟他交流。她的手語還算流利,由此可以看出,作為母親,她在秦小魯?shù)纳?,并沒有留下太長時間的空白。她想帶秦小魯出去玩,可秦小魯不太愿意。他埋著頭,目光落在那堆積木上。女人耐著性子哄了一陣子,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她彎腰下去,將秦小魯一把撈了起來,拽著他的手。很明顯,她是個脾氣不好的女人,在我和左藍注視下,絲毫也不克制自己的粗暴。她就像對待一只不肯聽話的寵物那樣,把秦小魯從我家強行牽了出去。
13
自那以后,朗日居多了一雙高跟鞋的聲音,這是女人到來的信號。每個周末,兩只高跟鞋都會出現(xiàn),篤篤篤地敲上樓梯,再篤篤篤地敲進走廊,最后敲進秦大同家里。女人停留的時間不是很有規(guī)律,有時只待三五分鐘,把帶給秦小魯?shù)臇|西放下,就匆匆離去。有時她又會待上好幾個小時,先帶秦小魯出去,到附近的游樂場,或者商場逛一圈,買些零食和生活必需品,再回到家里,在廚房里忙碌一陣子,給父子倆做上一桌豐盛的飯菜。
有時我會恍惚覺得,秦大同與這女人并沒有離婚,因為這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時,分明有種過日子的味道。當然,她從不過夜。并且女人盡管常來,卻與朗日居格格不入。我看得出來,她不喜歡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走路時,她總是夸張地皺著眉頭,拿塊紙巾遮住鼻子,臉上帶著嫌棄的表情,就好像這里的空氣中充滿有害細菌。她也無法適應這里的黑暗,穿過走廊時,總是舉著手機,把一束亮光照在腳邊。
左藍看不慣這個女人,說她有點做作,而且看上去不太正經(jīng)。小鴉也不喜歡她,因為她一旦到來,他跟秦小魯一起玩的時間就會被剝奪。在這個問題上,我無法與母子倆站在同一陣線,因為我對她并不反感,也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一個漂亮的女人,是很難讓男人反感的。更何況,女人的出現(xiàn),讓秦小魯改變了不少。小孩的臉就是面鏡子,能將內(nèi)心的變化映照出來。從開始的抗拒,到接受,再到對母愛的依賴,從他臉上,我看到一位媽媽重返兒子生活的軌跡。
秦小魯玩積木的內(nèi)容也有了變化,他越來越喜歡拉著小鴉,用積木去展示各自的家庭狀況。小鴉搭出來的“家”一成不變,總是一家三口,我和左藍站在兩邊,他在中間,形成親密而又穩(wěn)固的家庭結(jié)構(gòu)。秦小魯?shù)摹凹摇眳s在不斷變化。起初的時候,他搭的也是一家三口,只是他與秦大同靠得很近,而那女人的位置,則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不久之后,他把女人也放近了,一家三口在積木中的站位,就跟小鴉搭出來的一模一樣。讓我驚訝的是,到了后來,他的家庭成員竟變成了四位——三個大人加一個小孩。多出來的這個人是誰,我無論如何猜不出來。
有次我下樓買煙,在小賣部的門口,看到一輛銀色的奔馳停在路邊。一個穿黑色皮西裝的男人坐在車里,年齡約摸四十歲。我看了看,男人長得還算周正,臉上透著一種從容和富態(tài)。他靠在座椅上,頭一歪一歪地打著盹兒,偶爾驚醒,便抬起頭來,朝朗日居的方向張望幾眼。
過了一會兒,女人下來了。男人趕緊坐直,把安全帶扣上。女人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上,把后視鏡扳向自己,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臉上的妝容。我立馬就明白了,這就是秦小魯積木中多出來的那個男人。很顯然,他與秦小魯已有過接觸,且不止一次,所以才給他留下了家人的印象。這很正常,大人與小孩之間,很容易建立起親近關(guān)系,也許買幾次零食就夠了。
我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女人到底用了什么樣的方法,能在前夫和現(xiàn)任之間游刃有余,保持著一種奇怪的融洽。她總是笑瞇瞇地來,又笑瞇瞇地走。秦大同也總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就好像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從未結(jié)束一樣。而她現(xiàn)任的這位丈夫,面對剛從前夫家里走出來的妻子,也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回到家后,我跟左藍說了這事。左藍一口斷定,說想都不用想,就是露水夫妻,長久不了,有利用價值時,就在一起,一旦沒有利用價值了,馬上各奔東西。如今這個時代,這樣的短期組合多了去了,有些女人為了錢,什么都可以不管,就算是頭豬也會跟著。她還算是有點良心的,最起碼心里還有孩子。說完之后,她鄭重提醒我:“最好避著她點,不要跟她有什么來往,這人有點亂?!?/p>
我明白左藍的意思,在她眼里,我就像小鴉一樣,智商和情商永遠都處于正在發(fā)育和進步階段。仔細想想,我也確實是個沒什么心機的男人,很容易上當受騙。有時我在街上走著,會碰到一些背著孩子的婦女,滿臉窘迫,卻堂而皇之地向我討錢,說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飯了,讓我行行好,給點錢讓她去吃頓飯。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騙局,因為她們的演技確實不怎么樣。但我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是不假思索地往外掏錢。
左藍為此沒少數(shù)落過我,說我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有些善良只會讓她們變得更加貪婪。她說得也許有些道理,但我認為人間百態(tài),都自有存在的道理,沒必要那么較真。真正衣食無憂的人,誰也不愿意出來行騙,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說了,十幾二十塊錢,對我來說并不多,只要代表的那份善意是真的,就足夠了。
14
小鴉是個不好動的孩子,除了上學之外,他很少離開朗日居,要么宅在家里,要么在走廊里玩積木。這是左藍培養(yǎng)的結(jié)果。在她眼里,孩子就像她的一樣器官,恨不得片刻不離地裝在身體里,一旦離開她的視線,便沒有安全感。
與秦小魯玩在一起之后,小鴉的活動范圍才大了一些。兩個小孩有時會下樓,去小賣部買零食,或者去附近的巷子里溜旱冰,玩滑板。左藍雖然有些擔心,但也沒有反對。她當然知道,小孩偶爾出去走走,比總待在家里健康。她只向小鴉提了一個要求:必須隨身帶著電話手表。這樣的話,從手機里,她就可以監(jiān)控距離,只要小鴉離她超過兩百米,她立馬就會打電話,這是她心理安全的底限。
有天中午,兩個小孩下樓玩去了,我在陽臺上看書。對朗日居來說,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親嘴樓之間,只有在正午時分,太陽垂直掛到天空,才有一線陽光從樓與樓的間隙中吝嗇地落下來。我很珍惜這樣的時刻。深圳的冬季有些奇怪,氣溫不低,總在十攝氏度左右徘徊,但因為潮濕,反倒比北方的冬天讓人難受,陰冷的感覺總是貼在身上,就像件濕透了的衣服,怎么也暖不起來,讓人直想甩掉。陽光下來后,會將陰冷驅(qū)散不少,這時隱隱可見到陽臺上流淌的一絲暖意。
我看了一會兒書,困意襲來了,便閉上眼睛,把書蒙在臉上,享受這短暫而珍貴的溫暖時光。剛剛?cè)胨?,門突然被撞開。我瞬間驚醒。小鴉氣喘吁吁地進來,跑到陽臺上,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慌慌張張地就將我往外拉,說那個壞女人把秦小魯抱走了。
“什么壞女人?”我問他。我被他弄得有點緊張,腦子瞬間混亂。但我冷靜一陣子之后,隨即就猜出他說的是誰了。壞女人的稱呼,是左藍言傳身教的結(jié)果。她對那女人的印象一直不好,并將這種印象灌輸給了小鴉。當然,我也沒少受到影響,總覺得那女人不太靠譜。我把書扔在椅子上,追了出去。剛到樓梯口,秦大同上來了,我倆面對面碰上,差點撞到一起。
“什么事這么急?”他問我。
“出事了,”我說,“你快去追,你前妻把秦小魯帶走了?!?/p>
“就這事?看把你緊張成這樣。”他笑了笑,“是我讓她帶走的,孩子我給她了?!?/p>
“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孩子我給她了?!彼⑿χ厣炅艘槐?,一臉的平靜,就仿佛女人帶走的不是孩子,而是一樣對他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緊張實在是有點多余了。母親帶走兒子,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子跟著母親,也沒什么不妥,甚至比跟著父親更好。我想不明白的是,在孩子的問題上,他為何如此草率,說給她就給她了。我見過不少離婚的夫妻,為了小孩的撫養(yǎng)權(quán),爭得頭破血流。
“沒事,回吧?!彼f。他推著我往回走,到了家門口時,又拉住我,說家里有好酒,要不要一起喝點。
我跟他進了屋。他從臥室里拿了瓶茅臺出來,說是孩子他媽帶過來的,一共兩瓶,本來想賣掉,到樓下的小賣部一問,老板只出一百塊錢一瓶,不劃算,想想還是自己喝掉算了。他把酒打開,倒了兩杯。冰箱里沒菜,他進廚房找了一會兒,拿了包花生米出來,拆開來倒在盤子里。我也是好酒之人,但這時卻不想跟他喝,即便是茅臺,我也沒多大興趣。我只想弄清楚秦小魯是怎么回事。
“孩子給她,你是怎么想的?就為了兩瓶酒?”我說。我有點激動,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語氣。
“你別激動,這事跟酒沒關(guān)系。”他喝了口酒,抓起兩顆花生米,扔進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著,那男人有錢,孩子跟著她,比跟著我要好,他的病得治。再說了,我天天上班,也真是沒時間照顧他,這個你應該知道?!?/p>
“孩子你帶得不錯,不比別的小孩差?!蔽艺f,“你不也在攢錢嗎?”
“那得攢到猴年馬月了,這病拖一天,就耽誤一天,人一輩子加起來也不過三萬天,我怎能不著急?不能再等了。”他說。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他總是這樣,語速快了嘴唇就會哆嗦。我也一樣,不善言談的人,大抵都有這樣的毛病。
“那男的愿意?”我問他。
“當然愿意,這事就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喜歡孩子,這個我看得出來。有錢人也不全是壞人,對吧?”
“壞不壞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事情應該沒這么簡單?!蔽艺f。
盡管我也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善良總是多于丑惡,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排除對這件事情的疑慮。那男人我見過一面,年紀不大,又有錢,若不是腦子有病,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去接受一個別人的孩子,況且秦小魯還有病在身。
“你想多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他說,“他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孩子過去之后得管他叫爹?!?/p>
“自己的孩子管別人叫爹,你就沒什么想法?”
“想法?我都活成這鳥樣了,還能有什么想法?”他努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復雜和糾結(jié)。他的目光越來越迷離,一股濕意在眼眶里慢慢積蓄。他想忍,沒忍住,一顆眼淚掉了出來。他趕緊別過頭去,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又回過頭來,看著我。他說:“現(xiàn)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點治好孩子的病。只要孩子能開口說話,別說叫他爹,讓我叫他爹都行?!?/p>
我一時無言以對。我看了看杯中的酒,一口也沒喝。我實在是喝不下去。骨氣這東西,跟外表沒什么關(guān)系。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子北方漢子的硬氣??墒牵@番話一出來,這個一米八五的男人就像縮水似的,在我面前瞬間成了個矮子。我放下杯子,起身告辭。
15
秦小魯走后,開始那幾天,小鴉很不適應,就像病了一樣,整天懨懨的,一天到晚不肯出門,也不說話,就連他最愛的積木,也懶得去動一下??吹贸鰜恚@份來之不易的友情,在他心里的分量,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但他畢竟是個小孩,情感建立起來很快,遺忘掉也很快。幾天之后,當他抱著積木,走到陽臺上開始一個人搭建時,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習慣了獨處。
秦大同還是那樣忙碌,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在走廊里碰到,我向他打聽秦小魯?shù)那闆r。他總是說好,很好,比跟他在一起要好多了。我若是問得具體一點,比如,小孩在那邊習慣嗎?那男人對他好不好,等等。他就面露尷尬,不知如何回答了。他也確實是不清楚那邊的情況。秦小魯走后,便再也沒回來過。這是那男人的意思,畢竟是兩家人了,能不見面,就最好不要見面。
在我看來,這不合情理,怎么說也是骨肉之情,哪能斷得這么干脆?他說這沒什么,不見就不見,又不會少塊肉。在他眼里,除了孩子的病,一切都不算個事。但他越是裝得若無其事,我就越是擔心。因為他盡管表面平靜,內(nèi)心的痛苦卻是顯而易見的。他喝酒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也不找我陪,總是把自己悶在家里,一個人默默地喝。這條黑暗的走廊里,總是彌漫著他的酒氣。
但不管怎樣,日子還是得過,時間從來都不會為了悲歡離合而停留。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年底,深圳瞬間成為一座空城。這是移民城市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一千多萬人口中,有八成的人拿著居住證。這意味著他們身在深圳,根卻扎在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他們構(gòu)成了春運的主體,每年一到春節(jié),就像候鳥一樣,在深圳和故鄉(xiāng)之間,進行一次短暫而倉促的遷徙。無論車票如何緊張,他們都會想方設法地搞到手里,把自己塞進火車,或者長途汽車,風塵仆仆地離開深圳,奔向家鄉(xiāng),等過完了年,再風塵仆仆地回來。
我也是千萬流動人口中的一員,十幾年的青春年華,也沒能換來這座城市的戶口本。但我卻很少回家過年。左藍有密集恐懼癥,無論如何不會陪我去擠春運。非典那年,她還是個大四的學生,在廣州實習。疫情一來,珠三角一片混亂,所有人都爭著往家鄉(xiāng)跑。左藍也想跑,沒跑成。火車站亂得不成樣子,密密麻麻全是人,她根本擠不進去,退出來時,不小心被擠倒,立馬就有一堆混亂的鞋底板蓋過來,差點把她踩死。此后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她就惶恐不安。
秦大同也留在深圳。秦小魯走后,就剩下他孤身一人。我知道那種遺棄般的孤獨感。我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初到深圳那年,我沒回家過年,除夕那晚,看著一座空蕩蕩的城市,內(nèi)心頓時被荒涼包圍。那時我就覺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里,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
我問他為什么不回老家過年。他淡淡一笑,說,老家?父母都不在了,哪來的老家啊,就剩一破房子了,遲早也會賣掉,他早就四海為家了?,F(xiàn)在是兒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送秦小魯走的時候,他跟那男人商量過,平時不見面可以,但過年無論如何得把小孩送過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就只要這么一天。這要求很卑微,于情于理,男人都會答應,大年三十那天,女人會把孩子送過來。我想,這才是他留在深圳的原因。
放年假的前兩天,秦大同跟往常一樣,蒙頭睡覺。他確實是累了,以前在家鄉(xiāng)工作,上班基本就是點個卯,有事的時候草草應付一下,沒事就找?guī)讉€人在車間里打牌,反正干多干少都是那份工資。來了深圳才知道什么叫工作,沒日沒夜的,就像張弓,一直繃著,每到放假,整個人松弛下來,腦子里能想到的就只有被子和床了。他得趁著春節(jié)這個長假,把一年的覺補回來。
可是兩天之后,他就睡不踏實了。第三天,他早早起來,天沒亮就開始忙碌。他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架梯子,把走廊里所有的路燈排查了一遍,好的留著,壞的換掉,感應開關(guān)也全部換成了新的,站在走廊里說句話,就能讓燈亮起來。他說既然是過年,不管在哪里,都得亮亮堂堂地過。排查完走廊里的路燈后,他又從自己家里接了兩根電線出來,掛在門口,裝上兩盞節(jié)能燈,開關(guān)一按,這條黑暗的走廊頓時明亮起來。
這讓我很不習慣。十幾年來,這條走廊都是這樣暗著。我說過,它總是暗著,就像道簾子,掛在我們生活中,遮擋著我們的潦倒和窘迫。現(xiàn)在陡然揭開了,一切都暴露在燈光之下,走步路都會感到拘謹,就仿佛有很多雙眼睛在背后盯著。光亮中我審視這條走廊。墻上脫落的涂料、天花板上的裂紋、地板上破損的瓷磚,每個細節(jié)都清清楚楚,纖毫畢現(xiàn)??晌覅s覺得并不真實,因為它與我記憶里的那條走廊產(chǎn)生了明顯的位移和反差。如此看來,對于習慣了黑暗的人來說,這種亮亮堂堂的日子,未必就真的有那么好。
16
大年三十那天,秦大同一大早就去了超市,結(jié)果轉(zhuǎn)了半天,卻兩手空空地回來。他第一次在深圳過年,不清楚這座城市在春節(jié)期間的狀況。年前年后,菜市場不會開張,留下來過年的人都有囤積物品的習慣。超市雖不打烊,但肉類和蔬菜早被搶購一空。秦大同跑了好幾家超市,連菜葉子都沒買到一片。我在走廊里碰到他,他一臉的沮喪。
“這下好了,兒子過來,只能陪著我喝西北風?!彼f。他縮著脖子,不停地搓著雙手,仿佛怕冷似的。
我讓他別著急,等孩子過來了,兩家可以拼在一起過年。在深圳,這也是常有的事,都是些離家在外的人,當你在電視里看到萬家團圓,人們把春節(jié)過得紅紅火火,而這座城市卻冷冷清清時,你會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抱團取暖,這樣的時刻,身邊多個人就多份溫暖,同時也多份熱鬧。
可是他拒絕了,說這不合適。我知道他顧忌的是什么。他跟左藍之間,雖無矛盾發(fā)生,卻始終有層隔閡。他有點怕左藍。事實上不止是他,不熟悉她的人都有些怕。也許是在課堂上給出了太多的笑臉,到了生活中,左藍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讓人有點難以接近。這沒什么。說實話,我還挺喜歡她這樣的性格,看似帶刺,其實外冷內(nèi)熱。而當一個人過于平易近人,和藹到讓你沒有任何提防時,你反倒要小心了。
回到家里,我把秦大同的情況跟左藍說了一下。她二話不說,立即打開冰箱,挑了一些菜出來,讓我送過去。一塊羊肉,一塊五花肉,半只雞,一條魚,再加一些蔬菜,東西雖然不多,但也不至于讓他家的飯桌在大年夜里空著。父子倆可以燙個火鍋,包頓餃子,再蒸條魚,把年夜飯一吃,就算是年年有余了。
秦大同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收下了一塊五花肉,一顆白菜,剩下的退回給我,說就兩個人,也吃不了多少,給兒子包頓餃子就可以了。這年頭又不缺吃少穿,天天都是好日子,現(xiàn)在過年,說白了就是個儀式。
下午的時候,他去花市轉(zhuǎn)了一趟,買了兩副春聯(lián)回來,在兩家的門口各貼了一副。如此一來,還真有點過年的意思了。燈光下,兩副對聯(lián)紅艷艷的,讓整層樓都洋溢著一股喜慶的味道,同時也烘托著他內(nèi)心的喜悅。馬上就可以見到兒子了,他確實是很高興。他不是那種喜形于色的人,卻也難掩興奮,臉上滿滿的全是笑,看上去就像只盛滿喜悅的容器,仿佛隨時會溢出來似的。
小鴉也很高興,有些日子沒跟秦小魯一起玩了,見到他的渴望也就格外強烈。小雅隔段時間就去隔壁打聽一下,但每次都抱著希望而去,帶著失望而歸。到了傍晚,這座寂靜的城市開始有了動靜。深圳明文禁止燃放鞭炮和煙花,但還是有人偷摸著放,不時有鞭炮稀稀疏疏地炸響,偶爾也有焰火沖天而起,在清冷的夜空里綻放。天完全黑下來了,秦小魯還沒來。小鴉有點著急,便拉著我,到秦大同家里去等。
秦大同剛沖過涼,頭發(fā)還是濕的。過年的準備已經(jīng)做好了,家里收拾得很整潔,餃子也已經(jīng)包好,一圈圈碼在盤子里,等著下鍋。他拿了半瓶酒出來,讓我陪他喝點。我們就著一盤花生米,一邊喝,一邊聊些在老家過年的習俗。小鴉在一旁聽著,也不覺得枯燥??墒蔷瓶煲韧炅耍匦◆斶€是沒來。小鴉終于堅持不住了,靠在沙發(fā)上,慢慢打起了盹兒。我也坐不住了。我說:“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
他把酒杯放下,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響了一陣子,沒人接。再打,手機關(guān)機了。他又撥打那個男人的電話,提示是空號。
“不會出什么事吧?”他瞬間緊張起來。
“別多想?!蔽艺f,“可能她把這事給忘了。”
“不能忘,前段時間才通電話來著,說得好好的。”
“那就是在敷衍你,也許她根本就沒想過要送小孩過來,畢竟那邊有個家?!?/p>
“你的意思是,她騙我?”
“她騙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吧?!蔽艺f。
“這不可能,你別這么說她,她是個好女人。”他的語氣異常堅定。我看得出來,盡管婚姻已經(jīng)破裂,但女人在他心中的印象依然不錯,他對她保持著絕對的信任。他又撥了好幾遍電話,還是關(guān)機。他嘆了口氣,把手機擲在茶幾上。這時左藍在隔壁叫我,我看了下表,八點半,該回家吃年夜飯了。
我從沙發(fā)上抱起小鴉,向他告辭。這時他才焦灼起來,意識到似乎有點不對勁。他說,我得出去一趟,去那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他一邊說,一邊倉促地抓起手機,跟在我后面出來,鞋也沒換,趿著兩只拖鞋,慌慌張張地就跑下了樓。
17
春節(jié)一過,回鄉(xiāng)過年的人陸續(xù)返回深圳。他們一回來,這座空蕩蕩的城市就像發(fā)酵一般,立馬被人流填滿,變得膨脹起來。熱熱鬧鬧的日子又開始了。初八那天,我們公司開工。要想發(fā),趕初八,在深圳,這幾乎是所有公司的慣例,年年都是如此。出門上班之前,左藍塞了個紅包在我手里,讓我到隔壁去給秦大同拜個年。這是廣東的習俗,春節(jié)期間,熟人見面會給個紅包,廣東人叫“利士”,十塊二十塊的,圖個吉利。
秦大同家的門關(guān)著,屋子里很安靜。他還沒起床。我站在門外,敲了好幾次門,才聽到一雙拖鞋從臥室里出來,慢慢騰騰地拖到門口?!爸ㄑ健币宦暎T開了,一股霉氣撲出來,然后是一張憔悴不堪的臉。
他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頭發(fā)亂七八糟,臉應該有好些天沒洗過,邋里邋遢的,表情似乎都僵住了。胡子也是雜亂地長著,把兩腮和下巴完全蓋住。短短幾天不見,他瘦了很多,那個一米八五的壯碩漢子,就像被蒸發(fā)了一樣,成為一根修長的竹竿,衣服空蕩蕩地挑在身上。
我遞了個紅包給他。他接過去,扔在沙發(fā)上,指了指飲水機,意思是我要是渴了,就自己倒水喝。然后他走到沙發(fā)邊,像團泥巴一樣,軟綿綿地癱在了沙發(fā)上,就仿佛全身的骨頭都散了,已經(jīng)沒有力氣將身體支撐起來。
“怎么回事?”我問他。
他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不看我,也不說話。
“到底怎么回事?”我又問他。他還是不說話,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就仿佛垂死之人,精氣神已經(jīng)泄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有些著急,走到沙發(fā)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拽。他輕飄飄的,就像個紙人一樣,被我很輕松地拎了起來。我一松手,他又軟綿綿地癱了回去。但他總算是開口說話了,卻也只說了半句。
“他媽的,報應啊……”他的嘴唇哆嗦著,話到了嗓子里,就像被噎住了似的,突然間又停住。看得出來,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有些事情讓他難以啟齒。他用手使勁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就好像腦袋里有個什么秘密,拼命想揪出來似的。
我從飲水機里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過去,喝了一口,立馬撲到沙發(fā)邊,抖動肩膀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喝得太急,被嗆住了。也許是因為受了刺激,等咳嗽止住之后,他反倒變得精神了一些,臉上總算是有了生氣。
“兄弟,這事我得跟你吐出來,再不吐出來,我他媽就要瘋掉了?!彼戳丝次遥抗庠谖夷樕贤nD了幾秒,以確定我是否有傾聽的欲望。
“你慢慢說?!蔽遗呐乃募绨?,在他身邊坐下來。
“小魯沒了?!彼f。
“什么沒了?你別嚇我?!蔽因v地一下站起來。
“你別那么緊張,不是你想的那樣?!彼f,“你先坐下來,聽我慢慢說?!?/p>
我又坐了下來。
“沒了,一切都他媽沒了……老婆沒了,兒子也沒了……這不怪她,是我自找的……”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腦子明顯有些混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過了好一陣子,嘴巴才順暢起來。他告訴我,他和前妻離婚,其實是個騙局,在老家就設計好了。女人到深圳之后,找個有錢的男人,把小孩接過去。等小孩的病治好了,就把婚離掉,再回山東復婚。事情的進展很順利,幾乎是按著他的想法,一步不差地完成。女人長得不錯,深圳有錢人也多,她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那個男人,然后把孩子接了過去,病也治好了??伤f萬沒有想到,女人的心會變,在那個男人身上回不來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秦小魯沒過來,他跑過去找她,想問個明白,到了那里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早就帶著孩子搬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就這樣,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最終弄假成真,他才是被套中的那個人。
“你沒報警嗎?”我問他。
“報警?報警有用嗎?人家是合法夫妻,她是孩子的親媽,一家三口,堂堂正正,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報什么警?”
“這倒是?!蔽艺f,“但你也別灰心,慢慢找,總會找到的,不急在這一時。”
“上哪兒去找啊,深圳那么大,只要她想躲你,你就永遠也找不著。再說了,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樣?人可以找回來,心沒法找回。但不管怎么樣,小魯?shù)牟∈侵魏昧?,他又能說話了,這終究是件好事,你說是不是?”他重重地松了口氣。這些事情說出來之后,他仿佛卸去幾百斤重擔似的,輕松了許多。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眼前這個一米八五的男人,可以說他落魄、粗糙、隱忍,甚至可以說他有點窩囊,但我卻從未想過,他會與騙子這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回過神來。但我對他沒有任何的鄙夷,也不覺得這個騙局有多么可憎。我對他只有同情。因為這個騙局的背后,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愛。這種愛沉重到讓他可以不顧一切,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那種看似光明,實則致命的誘惑。
“我陪你喝點吧?!蔽艺f。
“改天吧,今天我不想喝?!彼麚u了搖頭,臉上一副懨懨的表情。將這些話吐出來后,他便再無與我交談的欲望??此臉幼樱呀?jīng)有點逐客的意思了。我只好從他家里離開。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送我到門口。關(guān)上門之前,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凄涼的笑容。我心里一晃,涌起一種不祥之感,總覺得他的笑容里,隱隱有種訣別的意味。
18
第二天下午,我下班回來,看到房東,在秦大同的門口,像只陀螺一樣,焦灼而又憤怒地轉(zhuǎn)著圈子。她是個懶惰的胖子,平時基本見不著她的人,到了收房租的日子,才會準時出現(xiàn)。見我回來,她停止了轉(zhuǎn)圈。
“這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病?。俊彼┰甑貑栁?,就好像是我欠了她的房租一樣。她說她已經(jīng)敲了半天門了,沒人來開,打電話也不接,鈴聲卻在屋子里響著。
我拿出手機,試著撥打了一下,一段山東快板在屋子里響起來,確實是秦大同的手機鈴聲。我掛掉電話,敲了幾下門,沒反應,便換成拳頭,在門上用力擂打,依然是毫無回應。
“不會有什么事吧?”我心里一驚,想起前日里他古怪的笑容,一陣恐慌向我襲來,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我想把門破開,被房東阻攔住了。她說不是心疼我會把門弄壞,而是為了我的安全起見,這年頭小心點為妙,日防夜防,人心難防,就算你不找事,事情有時也會找到你頭上來。她冷靜地拿出手機,報了警。
過了一會兒,有警車響著警報過來,停到樓下。警報聲息了,傾刻間就有幾名警察從樓梯口魚貫上來。領頭的是個老手,到門口看了看,向房東詢問了一下情況,立馬就知道有事,趕緊把門破開,用警戒帶封鎖住現(xiàn)場。
盡管我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觸目驚心。我從門口看到,秦大同就像張紙一樣,掛在從房梁上懸下來的一根繩子上,兩條腿筆直而又僵硬地伸著。警察拿出一副手套戴上,在他身上摸了摸,又前后看了看,說,已經(jīng)死了。我晃了晃,扶著墻,讓自己站穩(wěn)。影視中的死亡場面,我見得多了,卻是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如此近距離地直面死亡。盡管我親眼目睹,卻還是難以相信,前不久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突然間會變成一具沒有溫度的、空洞的軀殼懸掛在我面前。
圍觀的人慢慢多了起來,聚集到707的門口。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層樓里住著的人還真不少,平時都像些冬眠的動物一樣,蝸居在家里,看不見蹤影,一旦發(fā)生什么重大事情,全都冒了出來,成為旁觀者。過了一陣子,又有一批人從樓梯口涌上來,是幾位從事法醫(yī)工作的人員,在警察的指揮下,把秦大同從屋子里搬出來,放在擔架上,用一塊白布罩住,抬下樓去了。
圍觀的人群也跟著散去,走廊里又變得空空蕩蕩。從他家里牽出來的兩盞路燈,明晃晃地亮著,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光明。我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黑暗里,眼前一片茫然。這條走廊怎么看都像個黑洞。
回到家里,我一聲不吭,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能說話。有那么一刻,我進入了短暫的失語狀態(tài),稍微動動嘴唇,耳朵里便擠滿自己紛亂的回音。我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歇了約摸半個時辰,才恢復正常。
我跟左藍說了秦大同的事。她撇了撇嘴,拋出一套道德倫理來,說這人就是個騙子,不值得同情。
我讓她立即住嘴,騙子又怎么樣?在生死面前,一切善惡,倫理,以及道德之下的規(guī)范和準則,都微如塵埃。
左藍不說話了,在我旁邊默默坐著。我當然知道,她嘴巴凌厲,內(nèi)心卻是柔軟的,對秦大同的事,她甚至比我還要難過,以至于她不得不用一副冷漠的態(tài)度去掩飾。
過了一陣子,左藍站起來,走到墻角,找出一本書來,翻開,從中間取出一張紙遞給我。我接在手里,看了看,是那張書房的設計圖??磥硭呀?jīng)在考慮搬家的事情了。她說,老衛(wèi),我們搬走吧,書房的圖紙,你再改改。
我點了點頭,說好。但接過圖紙的瞬間我就發(fā)現(xiàn),我不想再改了。有什么可改的呢?對生活來說,最好的設計也許就是隨遇而安,無需套上那么多的公式和數(shù)據(jù)。況且,我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那份對書房的渴望。我只想盡快搬離這里,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左藍也是這么想的。不久之后,我們就搬離了朗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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