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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翔鳳《論語說義》的特色與公羊?qū)W解經(jīng)的新發(fā)展

      2021-09-03 10:31張?zhí)旖?/span>

      張?zhí)旖?/p>

      [摘 要] 清代常州今文學(xué)家宋翔鳳先著有《論語纂言》,后又“別錄私說”為《論語說義》,從傳統(tǒng)考據(jù)學(xué)轉(zhuǎn)出,發(fā)揮孔子微言大義并形成系統(tǒng)的士大夫之學(xué);以《春秋公羊傳》貫通《論語》而闡發(fā)“性與天道”之說,又以《周易》《老子》會通《論語》并推論孔、老同源于《歸藏》之《易》。宋翔鳳之群經(jīng)互證與焦循等人將《論語》《孟子》與《周易》互證有所類似,但獨(dú)特的《論語》與《老子》互證則走得更遠(yuǎn),故《論語說義》雖有穿鑿附會之嫌卻也體現(xiàn)了《論語》文本的開放性以及公羊?qū)W解經(jīng)的新發(fā)展。

      [關(guān)鍵詞] 宋翔鳳;常州學(xué)派;《論語說義》;《春秋公羊傳》

      [中圖分類號] ?C912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1)04—0026—09

      Abstract:Song Xiangfeng, one of the scholars who studied the new text confucianism ?from Changzhou in the Qing Dynasty, first wrote LunYuZuanYan, and then wrote LunYuShouYi. He gave up the traditional textual research method, gave full play to Confucius' sublime words with deep meanings, and formed a system of scholar-official cultivation theory. Combining LunYu with ChunQiuGongYangZhuan, he expounded the theory of human nature and truth. Combining ZhouYi, LaoZi with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he concluded that the thoughts of Confucius and Laozi originated from the GuiCang. Song Xiangfeng's method of mutual proofs for various classics is similar to Jiao Xun's mutual proofs for LunYu,MengZi and ZhouYi. However, the unique mutual proofs of LunYu and ?LaoZi ?are more novel. Although they have the far-fetched shortcomings, they reflect the openness of the text of LunYu and the new development of the method for ?expounding the classics by ChunQiuGongYangZhuan.

      Key words: Song Xiangfeng;the school of Changzhou;LunYuShuoYi;ChunQiu GongyangZhuan

      清中葉興起的常州今文經(jīng)學(xué)派,致力于闡明《春秋》公羊?qū)W,并以公羊?qū)W解釋群經(jīng),而《論語》則是他們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在他們看來,孔子的微言大義不僅寓意于《春秋》,還體現(xiàn)在《論語》之中。劉逢祿(1776—1829)曾說:“《論語》總《六經(jīng)》之大義,闡《春秋》之微言?!盵1]451故而,從劉逢祿的《論語述何》開始以公羊?qū)W解《論語》,到宋翔鳳(1777—1860)的《論語說義》,基本完成了以公羊?qū)W解《論語》的探索。其他如戴望(1837—1873)的《戴氏注論語》、王闿運(yùn)(1833—1916)的《論語訓(xùn)》、康有為(1858—1927)的《論語注》則在常州學(xué)派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發(fā)展。這一系列的《論語》學(xué)著作充分說明了《論語》一書在清代今文學(xué)家心目中的地位[2]140-165。

      其中的劉逢祿與宋翔鳳,同為常州今文經(jīng)學(xué)家莊述祖(1750—1816)的外甥,莊、劉兩族同為科舉世家,他們的姻親關(guān)系特別值得關(guān)注[3]37-52。莊述祖則是莊存與(1719—1788)的侄兒,莊存與著有《春秋正辭》等,莊述祖則著有《夏小正經(jīng)傳考釋》與《尚書今古文考證》等,他們都沒有《論語》學(xué)的著作。莊述祖對于劉、宋兩位外甥非常器重,曾說:“劉甥可師,宋甥可友。”[4]13268這兩位對于今文經(jīng)學(xué)的發(fā)展,確實(shí)都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劉逢祿著有《尚書今古文集解》《左氏春秋考證》《公羊春秋何氏解詁箋》《春秋公羊經(jīng)何氏釋例》《谷梁廢疾申何》等系列的《春秋》學(xué)著作。他的《論語述何》二卷作于嘉慶十七年(1812),對于宋翔鳳當(dāng)有較大的影響。不過,《論語述何》卷數(shù)較少,內(nèi)容也較為單薄,只能算是開啟公羊?qū)W解《論語》之學(xué)風(fēng),而宋翔鳳作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論語說義》十卷則頗成體系。此后的戴望則深受劉逢祿和宋翔鳳的影響。他說:“望嘗發(fā)憤于此,幸生舊學(xué)昌明之后,不為野言所奪,乃遂博稽眾家,深善劉禮部《述何》及宋先生《發(fā)微》,以為欲求素王之業(yè),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說不可。”[5]252只是戴望的以公羊?qū)W解《論語》,漸漸遠(yuǎn)離“說義”,又轉(zhuǎn)回到了注疏的體例,故名《戴氏注論語》。至于再往后的康有為《論語注》公羊?qū)W的因素更弱,增加了許多西學(xué)的因素。所以說,以公羊?qū)W解《論語》,創(chuàng)立“說義”之體的宋翔鳳,因其書的自成體系而成為其中最有特色的一部。

      宋翔鳳(1777—1860),字于庭、虞庭,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他的為學(xué)與其他漢學(xué)家一樣,都是從文字訓(xùn)詁入手,早年受長于考據(jù)的父親宋簡(1757—1821)的影響,后又跟隨其舅父莊述祖,得常州莊氏今文經(jīng)學(xué)之傳,后來又游學(xué)于段玉裁(1735—1815)而得許鄭之傳,故宋翔鳳也常以樸學(xué)自居,并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樸學(xué)齋”。宋翔鳳《四書》類的著述多為傳統(tǒng)的樸學(xué),如《論語鄭氏注》《孟子劉熙注》《孟子趙注補(bǔ)正》《四書釋地辨證》,屬于文字訓(xùn)詁、名物考辨之類;而《論語說義》與《大學(xué)古義說》則屬于今文經(jīng)學(xué),多有發(fā)明微言大義。他另有綜合性的《四書纂言》四十卷,則包括《大學(xué)注疏集證》《中庸注疏集證》《論語纂言》《孟子纂言》,亦屬于前者。宋翔鳳其他的重要著述還有《五經(jīng)要義》《周易考異》《尚書略說》《小爾雅訓(xùn)纂》,以及學(xué)術(shù)札記《過庭錄》等[6]。

      作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家,最代表宋翔鳳學(xué)術(shù)特色的當(dāng)為《論語說義》,此書又名《論語發(fā)微》,劉寶楠(1791—1855)等后來的學(xué)者多有引用。宋翔鳳曾說:“今文家傳《春秋》《論語》,為得圣人之意。今文家者,博士之所傳,自七十子之徒遞相授受,至漢時而不絕?!盵7]7也即今文學(xué)傳自七十子之徒,故他們所傳的《春秋》與《論語》得“圣人之意”。至于為什么他在完成了《論語纂言》之后,又要寫一部《論語說義》,他自己在《序》中說:

      《論語說》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當(dāng)素王。”微言者,性與天道之言也。此二十篇,尋其條理,求其旨趣,而太平之治、素王之業(yè)備焉。自漢以來,諸家之說,時合時離,不能畫一。蒙嘗綜核古今,有《纂言》之作,其文繁多,因別錄私說,題為“說義”。[7]1

      孔子在《論語》之中傳達(dá)了微言大義,也即“性與天道之言”,故而解說《論語》當(dāng)“尋其條理,求其旨趣”,從而發(fā)明“太平之治、素王之業(yè)”。宋翔鳳還認(rèn)為漢代以來諸家的注解,與《論語》之微言大義“時合時離,不能畫一”,故而他在已經(jīng)完成了“綜核古今”的《論語纂言》之后,重新刪繁就簡,“別錄私說”以成此書。所以在《論語說義》之中,他的重新解說最具個人特色。然而學(xué)界對《論語說義》如何以公羊?qū)W進(jìn)行群經(jīng)互證,并建構(gòu)會通一貫的士大夫之學(xué)等問題,尚未展開深入的討論。

      一 《春秋公羊傳》與《論語》之“微言”

      在宋翔鳳看來,《春秋》公羊?qū)W的“微言大義”就是指:

      《春秋》之作,備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之義,輕重詳略,遠(yuǎn)近親疏,人事浹,王道備,撥亂反正,功成于麟,天下太平。[7]18

      《春秋》繼周而作,百世可知,久而無敝,是謂能久。然求張三世之法,于所傳聞世,見治起衰亂,錄內(nèi)略外;于所聞世,見治升平,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于所見世,見治太平,天下遠(yuǎn)近,大小若一。[7]109

      “三科九旨”等,與此處說的“張三世之法”,都是公羊?qū)W家所謂的《春秋》“書法”,比如講社會依照“三世”而進(jìn)化,“傳聞世”即“據(jù)亂世”,此時《春秋》之“書法”為“錄內(nèi)略外”,詳錄國內(nèi)之事而略述國外之事以作區(qū)別;“所聞世”即“升平世”,則為“內(nèi)諸夏外夷狄”,也即必須區(qū)別諸夏與夷狄,區(qū)別文明程度;“所見世”即“太平世”,則為“天下遠(yuǎn)近,大小若一”,就連蠻荒之地也得以教化故“若一”。若是懂得《春秋》之微言大義,就能“百世可知”,也即能平治天下。

      今文學(xué)家以《春秋》來解《論語》,為什么必須用《春秋公羊傳》呢?宋翔鳳曾指出:“《左氏》所載,存史之文,非《春秋》之正義也?!盵8]150他在《論語說義》中也說:

      所謂“其文則史”者,謂左丘明之書也。丘明為魯太史,自紀(jì)當(dāng)時之事,成魯史記,故漢太常博士,咸謂《左氏》為不傳《春秋》。求《春秋》之義,則在《公羊》《谷梁》兩家之學(xué)。[7]98

      《春秋》雖有三傳,但《春秋左氏傳》重在記錄當(dāng)時的歷史事實(shí),所以在今文學(xué)家看來則不能傳《春秋》之微言大義,傳《春秋》之義的只能是《春秋公羊傳》與《春秋谷梁傳》兩種。宋翔鳳的《論語說義》援引以《春秋公羊傳》等今文學(xué)的典籍為主,不過在論及史實(shí)之時,則也有援引《左傳》,故對于古文經(jīng)學(xué)也不偏廢。比如,關(guān)于太姒去世的年齡,若據(jù)今文家說《文王世子》所記當(dāng)已百余歲,而據(jù)古文家說《周書》則年五十耳,于是宋翔鳳指出“揆之事理,古文說是”[7]129。可見,宋翔鳳以其樸學(xué)之底色,以事理而考辨今古文經(jīng)學(xué)的矛盾之處。比如,宋翔鳳在論及《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與“公山弗擾以費(fèi)畔”兩章之時,就以《公羊傳》為主,附之《左傳》,從而說明其“張三世”的觀點(diǎn):

      《春秋》文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昭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哀十三年,冬十有一月,有星孛于東方?!豆颉氛f曰:“孛者何?彗星也。”古文《左氏》說曰:“彗所以除舊布新也?!敝^文公繼所傳聞之世,當(dāng)見所以治衰亂;昭公繼所聞世,當(dāng)見所以治升平;哀公終所見世,常見所以治太平者。于此之時,天必于此之時,天必示以除舊布新之象,而后知《春秋》張三世之法。圣人所為,本天意以從事也。北斗運(yùn)于中央,中官之星也,蓋除舊布新于內(nèi),而未遑治外也。大辰,房心,明堂也。明堂之位,公侯伯子男,至九采之國,內(nèi)外秩如,所謂治升平之世,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故見除舊布新之象于明堂。有星孛于東方,文王,房心之精,在東方。孔子作《春秋》,明文王之法度,將興周道于東方,而天命集、仁獸至。故天所以三見其象,而《春秋》之法備矣。[8]210

      此處列舉了文公、昭公、哀公三個時期,分別“有星孛”,《公羊傳》直接說明“孛”就是“彗星”出現(xiàn),《左傳》則說“除舊布新”,然后宋翔鳳再以公羊?qū)W來加以說明,文公為“據(jù)亂世”、昭公為“升平世”、哀公為“太平世”,三世之間則是輪流更替。而天上彗星的出現(xiàn),則是預(yù)示“除舊布新之象”,由此則說明《春秋》“張三世之法”,是圣人“本天意以從事”。最為關(guān)鍵的則是“明文王之法度”“有星孛于東方”,說明“興周道于東方”而“明文王之法度”,因為文王為“大辰”、為“房心”,故據(jù)明堂之位而除舊布新,“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

      宋翔鳳往往還認(rèn)為只有以公羊?qū)W解《論語》,才能確切地理解。比如,《論語·學(xué)而》中的“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章:

      道,治也。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謂繼體為政者也。若泛言父之教子,其道當(dāng)沒身不改,難以三年為限。惟人君治道,寬猛、緩急隨俗化為轉(zhuǎn)移,三年之后不能無所變易。然必先君以正終,后君得有涼暗不言之義。茍失道而死,則為誅君,其子已不當(dāng)立,何能三年無改也?按,《七略》:“《春秋》古經(jīng)十二篇,經(jīng)十一卷,公羊、谷梁二家?!惫沤?jīng)十二篇者,左氏之學(xué),無博士所傳;經(jīng)十一卷者,出今文家,系《閔公》篇于《莊公》下,博士傳其說,曰:“子未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傳曰:“則曷為于其封內(nèi)三年稱子,緣孝子之心,則三年不忍當(dāng)也?!薄墩撜Z》微言與《春秋》通,明三年無改之道,以示繼體為政之法,而孝道以立,孰謂七十子喪而大義遂乖乎?[7]11-12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主要針對“繼體為政者”,子繼父位而成為人君,治道必當(dāng)注意寬猛、緩急,故不可隨意變易;三年之后則又當(dāng)隨風(fēng)俗而有所轉(zhuǎn)移。若泛論父之教子,那么“父之道”必當(dāng)“沒身不改”,不必以三年為限。在宋翔鳳看來,孔子此條原本針對“繼體為政者”這一“微言”,只傳于今文學(xué)家,也即《公羊傳》之《閔公》篇,指明其為“封內(nèi)三年稱子”等,而其具體依據(jù)則是何休《春秋公羊解詁》的觀點(diǎn)。

      《論語說義》以《春秋公羊傳》來解釋《論語》,另一特色就是將《論語》多章還原于春秋的歷史語境,并以今文經(jīng)來加以發(fā)明,同時也有對古文經(jīng)的批評。比如,《論語·八佾》中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一句,宋翔鳳首先引《白虎通義》,比較了《公羊傳》與《左傳》,也即古、今文之間的差異:

      《白虎通·禮樂篇》:“天子八佾,諸侯四佾,所以別尊卑。樂者,陽也。故以陰數(shù),法八風(fēng)、六律、四時也。八風(fēng)、六律者,天氣也,助天地成萬物者也。亦猶樂所以順氣,變化萬民,成其性命也。故《春秋公羊傳》曰:‘天子八佾,諸公六佾,諸侯四佾?!对姟吩唬骸蠓蚴壳偕?。八佾者,何謂也?佾者,列也。以八人為行列,八八六四人也。諸公六六為行,諸侯四四為行。諸公謂三公、二王后;大夫士北面之臣,非專事子民者也,故但琴瑟而已?!敝?jǐn)案:此今文家說,春秋時皆言女樂二八,亦諸侯四四之?dāng)?shù),《左傳》始有卿大夫四、士二之說,服虔遂解為六八、四八、二八,此古文家說,非也。[7]26

      《白虎通義》繼承董仲舒等公羊家的學(xué)說,對于“八佾”的由來及其意涵都作了細(xì)致的講述,且與《公羊傳》和《詩傳》互證,由此很好地說明了當(dāng)時魯國季氏禮樂之僭越。而宋翔鳳則特別強(qiáng)調(diào)《左傳》以及服虔解“八佾”的錯誤,用以說明古文家說之非。另有“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章,宋翔鳳以《春秋》之《公羊傳》和《谷梁傳》與《左傳》比較,然后在小注中指出:“《左傳》以閏月不告朔為非禮,此劉歆竄入,與兩家立異。《左氏》不傳《春秋》,凡釋經(jīng)之處皆歆竄入也?!盵7]47這也是在說明古文家說之非,此處不再贅言。接著宋翔鳳結(jié)合“八佾”的問題詳細(xì)說明了魯國當(dāng)時諸侯、大夫之間相關(guān)禮儀的具體情形,然后指出《論語》此章,孔子“蓋為文公言之”,也即魯文公之世,孔子“顯斥季氏”的“八佾舞于庭孰不可忍”之事,而隱含了對魯文公的批評:

      文公敢薄先王之制,敢亂繼統(tǒng)之法,荒謬惑亂而為君,是之謂不仁?!臼嫌谑菚r出,而僭天子之禮樂,所謂禮樂征伐自大夫出者,由季文子始而起于文公之世。《論語》顯斥季氏,而深沒文公,是《春秋》之微言也。[7]33

      魯文公之世“繼統(tǒng)之法”混亂,“禮樂征伐自大夫出”,故而其臣子季氏“僭天子之禮樂”。所以宋翔鳳特意指出《論語》“顯斥季氏,而深沒文公”,孔子的批評雖不明說,而實(shí)際則隱含了這些微言大義。接著“季氏旅于泰山”一章,宋翔鳳指出:

      《春秋公羊》說曰:“天子有方望之事,無所不通;諸侯山川有不在封內(nèi)者,則不祭也。”若季氏旅于泰山,則非祭泰山?!臼蠈6Y樂征伐,妄謂太平之功可以自致,因而為旅,幾于新莽之受命,充其僭天子之量,又何所不至?《春秋》之作,烏可已乎?[7]34-36

      宋翔鳳更近《春秋公羊傳》而強(qiáng)調(diào)季氏為“旅”,不可稱為“祭”,不過季氏的狂妄,“旅于泰山”也是僭越之舉動。將《春秋》與《論語》互證,在《論語說義》一書中極為普遍,就《八佾》等篇來看,確實(shí)能將《論語》之義理說得更為明白了。由此二章可知,宋翔鳳對于《論語》的解釋,建立在他研究《春秋公羊傳》以及《白虎通義》等今文家著作的基礎(chǔ)上,從春秋歷史、政治出發(fā),把握了孔子師弟問答的語境,故而其發(fā)掘《論語》之微言,也就更能言之成理。

      在《論語說義》一書中,《春秋》大義確實(shí)是隨處可見的,貫穿全書。我們先來看其書之首末,都圍繞《論語》之微言而展開論述。《論語·學(xué)而》中的“學(xué)而時習(xí)之”章,宋翔鳳說:

      先王既沒,明堂之政湮,太學(xué)之教廢,孝弟忠信不修,孔子受命作《春秋》,其微言備于《論語》。遂首言立學(xué)之義,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時習(xí)”,即瞽宗上庠教士之法;“有朋自遠(yuǎn)方來”,謂有師有弟子,即秦漢博士相傳之法;“人不知而不慍”,謂當(dāng)時君臣皆不知孔子,而天自知孔子,使受命當(dāng)素王,則又何慍于人?……《禮運(yùn)》記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以素王當(dāng)之,亦繼君子之號。先王興學(xué)以治人情,圣人設(shè)教以維世,故作君作師,統(tǒng)緒若一也。[7]4

      在他看來,孔子雖受命作《春秋》,但其本人的微言則存于《論語》之中。由于體例限制《春秋》記事為主,故許多微言只得寄托于《論語》。其首章“時習(xí)”之義就是上古之學(xué)校教導(dǎo)士人的方法;“有朋自遠(yuǎn)方來”則是說為學(xué)必當(dāng)有老師、有弟子,后來秦漢時期的博士相互傳習(xí)也就是如此;最后“人不知而不慍”則是指孔子“設(shè)教以維世”“作君作師”,然而只有“天”知道孔子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這六位君子一樣,“受命當(dāng)素王”而繼續(xù)“君子之號”,春秋之君臣則無法知道孔子之“受命”,那么孔子又會“何慍于人”呢?另外,到了最后的《論語·堯曰》一篇,宋翔鳳先是聯(lián)系《論語·雍也》“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章,對孔子之微言,聯(lián)系公羊家的“通三統(tǒng)”之義,加以重新詮釋:

      此孔子微言也?!侵杏怪疄榈拢俗怨攀ネ跸鄠髦蠓?,而莫之可改,此其所以為至也。文、武既遠(yuǎn),斯理絕續(xù),五德之運(yùn),將歸素王,故孔子嘆為“民鮮久矣”,而己當(dāng)應(yīng)其時也。[7]108

      “中庸”之德,作為古來圣王相傳的大法,自然普通小民無法知道,周文王、武王之后,此德歸于素王孔子,而孔子以及后學(xué)則將之記載于《論語》與《中庸》之中:

      故《堯曰》一篇,敘堯、舜、禹、湯及周,而繼之以“子張問從政”,言“尊五美,屏四惡”,皆本執(zhí)中之義而用之。復(fù)繼之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命者,天命,知天命之所與而受之,見素王之成功,遂發(fā)之于此,則孔子受命之事顯然可知矣?!稙檎吩唬骸白訌垎枺菏揽芍病W釉唬阂笠蛴谙?,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贝嗣魅y(tǒng)之義,故舉夏、殷、周而不及虞。《春秋》于三正并冠以“春”“王”,蓋知其所損益,則三代之理自見,其或繼周者,孔子之《春秋》也,故成《春秋》之法而不合于《周禮》。禮,今文家所傳具在,惟知禮而后可以作《春秋》,以為后世有天下者之則,故圣人所以為百世師也,終之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笨梢砸姟墩撜Z》一書,皆圣人微言之所存。[7]217-218

      《堯曰》章的核心思想,在宋翔鳳看來就是“執(zhí)中之義而用之”,也即“中庸”之道;最后“不知命”章,則是在講述孔子受命為素王之事。于是他又聯(lián)系《論語·為政》“子張問十世可知”章,說此即“明三統(tǒng)之義”,夏、殷、周三代所傳之理,記錄于《春秋》。關(guān)于子張之問,宋翔鳳另外還說:

      素王受命之時,子張能知之,故問受命作《春秋》之后,其法可以十世乎?十世,謂三百年也??鬃訛檠該p益三代之禮,成《春秋》之制,將百十世而不易,何止十世也?……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鄙w以春秋繼周,而損益之故遂定,雖百世而遠(yuǎn),孰能違離孔子之道,變易《春秋》之法乎?[7]24

      孔子受命為素王,子張已知,故而才問“十世”,孔子則回答如何損益三代之禮;子貢也已知,所以說通過損益三代之禮、樂,知其政、德,孔子將之記于《春秋》,指引后世則不止十世、百世,世世代代都不能違背。所以說《春秋》之外,就是《論語》一書記載圣人微言最多,特別是“禮”學(xué)?!墩撜Z》最后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和“不知言,無以知人”,這些不僅僅在說君子之道,還表明《論語》所存的是圣人微言。故《論語說義》全書最后,宋翔鳳說:

      趙岐說曰:“從孔子后百世上推,等其德于前百世之圣王,無能違離孔子道者。”其說與繼周之義相為發(fā)明,吾故曰:仲尼沒而微言未絕,七十子喪而大義未乖。蓋其命義備于傳記,千百世而不泯者,是固好學(xué)深思者之所任也。[7]219

      因為趙岐也說《論語》末章,在講孔子之德等于“前百世之圣王”,所以宋翔鳳進(jìn)一步推論,說孔子“繼周之義”,也即承繼周代之德而為素王,故《論語》全書,都是記述作為素王的孔圣人之微言大義??鬃尤ナ乐笃湮⒀圆⑽磾嘟^,七十子去世之后大義也未消亡,因為他們討論“性與天道”等微言大義都被記載于《論語》之中,歷經(jīng)千百世而不被泯滅,于是真正需要好學(xué)而深思的,也就是《論語》一書了。所以有學(xué)者強(qiáng)調(diào)“素王”說是宋翔鳳《論語說義》的核心[9]。

      需要補(bǔ)充的是,在注解《論語》之時,宋翔鳳希望學(xué)者從各章文字之中,多把握其中的“微言”,體會孔子之為“素王”,故必須注意“罕言”與“無言”之處。在該書末尾處,就說明了“《論語》一書皆圣人微言之所存”,指出“子貢以夫子之文章與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為二”“子罕言利于命與仁”“予欲無言”等章都是“孔子自明微言之所在”[7]218。宋翔鳳認(rèn)為“罕言”“無言”都隱含了“微言”。不過此處先看《論語·憲問》中的“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一章,宋翔鳳在按語中說:

      此孔子自言修《春秋》之志也,《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貢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既不得聞,又何能知“莫知”之嘆?子與子貢互相發(fā)明,以探天意也。能知天,斯不怨天;能知人,斯不尤人。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際。際者,上下之間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人事浹,王道備,治太平以上應(yīng)天命,斯為下學(xué)人事、上知天命也?!豆騻鳌吩唬骸澳┎灰詷泛酰瑘?、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眻?、舜與天合德,孔子亦與天合德?!爸艺咂涮旌酢奔础皥?、舜之知君子”也,此《春秋》之志也。[7]178-179

      孔子作《春秋》,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子貢又說夫子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所以“莫我知也夫”的感嘆,孔子與子貢、子夏等“互相發(fā)明,以探天意”。在宋翔鳳看來,則還是希望讀者在《論語》中體證天意,“能知天知人,乃能明天人之際”;與春秋時代的人事、王道一起體證,也即《春秋公羊傳》所說的《春秋》大義,然而事實(shí)上孔子本人是與堯、舜一樣與天地合德的,也即“知天”的。還有《論語·公冶長》中的“夫子之文章”一節(jié),宋翔鳳曾反復(fù)加以闡述:

      《詩》《書》《禮》《樂》者,夫子之文章也?!兑住氛?,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也?!兑住访魈斓?,以通人事,故本隱以之顯?!洞呵铩芳o(jì)人事,以成天道,故推見至隱。天人之際,通之以性,故曰“性與天道”,所謂“與”者,天人相與也。人皆有天命之性,不能率性則離道,圣人能率性則合道。道者,天道,戒懼乎不睹,恐懼其不聞,性與天道之學(xué)也。……則《春秋》斯作后之所傳,有《禮運(yùn)》《中庸》諸篇,暢明旨趣,時七十子者莫不聞。所謂不可得聞?wù)?,謂舉世之人不可得聞,非自謂不聞也。[7]89-90

      就《六經(jīng)》而言,《詩》《書》《禮》《樂》四經(jīng),是七十子都能精通的孔夫子之“文章”;《易》與《春秋》則只有如顏回等少數(shù)弟子能精通,都是“性與天道”之學(xué)。因為《易》“明天道,以通人事”,《春秋》“紀(jì)人事,以成天道”,前者由隱而顯,后者由顯而隱??鬃印洞呵铩烦?,子游、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易》則只有好學(xué)的顏回能得而聞之。宋翔鳳說:“故孔子系《易》,獨(dú)著顏氏之子,《易》備一至十之?dāng)?shù),惟顏氏得聞之?!盵7]87“學(xué)《易》如顏?zhàn)樱丝芍^好學(xué)也?!盵7]101所以子貢所謂“不可得聞”,是在說“舉世之人不可得聞”,而不只自己感嘆。關(guān)于“性與天道”之“微言”,《論語·子罕》中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宋翔鳳作了進(jìn)一步闡述:

      盡此篇之文,皆以說圣人微言之故也。罕者,稀也,微也。罕言者,猶微言也。

      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贝嬗趲紫Vg,通乎絕續(xù)之介,故不可得聞?wù)?,謂之微言。與者,相與之際也。夫子贊《易》修《春秋》,弟子不得聞?!鬃哟嫖⒀灾?,以為百世之師者,備于“利與命與仁”之中矣。[7]132-133

      在此章之中,解析的也是《論語》中的圣人微言,宋翔鳳說“罕言”就是“微言”,也就是說《論語》的“性與天道”,本來就是“微言”,“存于幾希之間,統(tǒng)乎絕續(xù)之介”,也是夫子“罕言”的,才是“微言”??鬃印百潯兑住沸蕖洞呵铩贰?,本是為了保存其“微言”,弟子們往往不得與聞,因為孔子的目的是“以為百世之師”,而功利、天命、仁義等具體的思想則也在其中。還有“予欲無言”章,則也可以作為補(bǔ)充:

      無言者,微言也。子貢恐學(xué)者以無言為不言,故發(fā)問以明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即“無言”之謂。而性與天道之故,在《易》《春秋》?!兑住芬钥病㈦x、震、兌主四時,而七十二候環(huán)生于其中;《春秋》四時具,而君臣、父子以及草木、鳥獸,皆統(tǒng)于陰陽終始,故四時行、百物生者,天道也。性與天道者,微言也。觀夫子再言“天何言哉”,而后知微言之傳,必明于天人之際也。[7]212

      在宋翔鳳看來,“無言”即“罕言”,都是指“微言”,子貢要學(xué)者明白“無言”并非“不言”,所以才會發(fā)問,而孔夫子“天何言哉”則指明其中的“微言”在于“天人之際”。再依宋翔鳳的解釋,《易》與《春秋》正好可以發(fā)明“天人之際”,比如“《易》以坎、離、震、兌主四時”,“《春秋》四時具”等,都是在說明“性與天道”的“微言”在此二經(jīng)之中。至于孔子受天命“應(yīng)素王之運(yùn)”,還有《論語·為政》中的“五十而知天命”一句,宋翔鳳說:

      天命者,所受之命也。德有大小,則命有尊卑。大夫命于諸候,諸侯命于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胥此命也。孔子知將受素王之命,而托于學(xué)《易》,故曰:“假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鄙w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窮理盡性,知天命有終始。大過者,頤不動,死象也??鬃討?yīng)素王之運(yùn),百世不絕,故可以無大過。[7]17

      “天命”,宋翔鳳認(rèn)為就是指孔子受素王之命,其方式為學(xué)《易》,也即“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因此而窮理盡性、知天命之終始,還可以無大過;“運(yùn)”,百世不絕,故可以無大過,也即“從心所欲不逾矩”。宋翔鳳接著還說道,孔子晚年志在復(fù)東周,所謂“《春秋》繼周而作,百世可知”,就是以《春秋》追堯、舜之隆而已。

      二 《周易》《老子》與《論語》互證

      宋翔鳳《論語說義》也不只援引《春秋》,另有許多引《周易》與《老子》以解《論語》的,其實(shí)也即其所認(rèn)為的“微言”之處。

      本文先看以《周易》解《論語》的幾個例子?!墩撜Z·八佾》“韶樂盡美盡善,武樂盡美未盡善”章,宋翔鳳以乾、坤二卦之《文言》等展開詮釋:

      《易》乾“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比糊垼婈栔?,圣人相繼,有治無亂,堯、舜之事也,故其樂亦以九成。六,陰數(shù)。坤“用六。利永貞?!必懻?,正也,所以正不正者也。故上六有龍戰(zhàn)之象,文王與紂之事也。故樂以六成?!兑住吩唬骸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眻颉⑺粗畷r,直乾,積善之家也。禪讓之際,天下比屋可封,民之恒性無不全善。此《韶》之所以盡善也。商周之間,直坤,其民比屋可誅,積不善之家也。征誅之后,殷之余黎陷溺其心,若在涂炭,天下未寧,余殃未去,此《武》之所以未盡善也。故言性善者,以繼治世言之也,乾之義也;言性未善者,為救亂世言之也,坤之義也。[7]65

      引用《周易》乾九“群龍無首”及“堯舜之事”,坤六“龍戰(zhàn)于野”及“文王與紂之事”,然后認(rèn)為堯、舜之時暗合“直乾,積善之家”,而商、周之間則暗合“直坤,積不善之家”。故《韶》樂盡善盡美,“性善”,為“治世”;《武》樂則盡美而未盡善,“性未善”,則為“亂世”。這些論述其實(shí)與用《春秋》解《論語》發(fā)揮其中微言大義,功用是一樣的。類似的還有《論語·子罕》中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

      《易》以元、亨、利、貞為仁、義、禮、知,而乾為信,乾,君也?!洞呵铩繁竞跆?,以陳王道,故終之以公即位?!兑住费跃轮w天行,故始之以乾,而天道咸備。弟子撰微言,則曰“利與命與仁”者,何也?《易·文言》曰:“利者,義之和也?!避魇险f:“陰陽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矣?!毕嗪停q言與也。惟利物足以和義,則元亨之德成,而貞固之事定。故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必利物和義,而后見萬世之性,正萬物之情。故欲求性與天道,必求之利與命與仁也。與命者,率性也;與仁者,利仁也。天命之性備五德五行,仁則五德五行之始,有利以保合太和,則天命之性可以率,可以無終日之間違仁。故曰“能以美利利天下”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于比。”無敵無慕,故罕言也。義,性也;利,義之用也,一也。與,比者,與命與仁也,始于以義治我,乃能以仁治人,其所謂義,即所謂利也。[7]132-133

      《周易》“元亨利貞”即“仁義禮知”。宋翔鳳指出,義為體,利為用,義、利統(tǒng)一的關(guān)鍵在于“始于以義治我,乃能以仁治人”,而孔子的“微言”就在于“利與命與仁”之中,欲求“性與天道”也在于“利與命與仁”之中。簡言之,義利之辨,當(dāng)從天命、仁德入手。

      再看以《老子》解《論語》,在《論語說義》之中也占有非常大的比例。如《論語·雍也》“居敬行簡”章,引了《老子》第二章與第二十二章來進(jìn)行互證:

      《老子》曰:“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無為而有事,不言而有教,非居敬而何?又曰:“圣人抱一,為天下式?!币徽撸\也,誠為敬,故抱一即居敬。又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奔础墩撜Z》“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7]112

      宋翔鳳認(rèn)為《老子》之中所說的“不言之教”與“為天下式”,其前提“無為”與“抱一”都應(yīng)當(dāng)于《論語》所說的“居敬”相通。也即儒家的主敬工夫,其實(shí)是與道家的“無”也是相通的。還有宋翔鳳在解《論語·憲問》中的“修己以安百姓”章,引了《老子》第四十九章、第五十四章進(jìn)行互證:

      又曰:“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庇衷唬骸吧平ㄕ卟话?,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奔础墩撜Z》“修己以安百姓”,非獨(dú)任清虛者之所及也。[7]113

      在他看來,《老子》“以百姓心為心”“修之于身”“修之于家”等,與《論語》“修己以安百姓”是相通的,《老子》所講的“修”,并非“清虛”,也即不是簡單的“無為”。接著他還說:

      人君南面之術(shù),則老子與孔子,道同一原?!墩撜Z》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又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又言“無為而治”,五千言之文,悉相表里。惟孔子言詩書禮樂,所謂“文章可得而聞”,而道德之意,則為“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弟子述之,不致有支流之失。老子之失,則有放者之獨(dú)任清虛,即居簡行簡,仲弓亦言其弊,非老子之本意也。[7]112

      《論語》與《老子》互證,宋翔鳳認(rèn)為關(guān)鍵在于老子與孔子都有著“無為而治”的思想,“道同一原”。之所以需要舉《老子》之言,則是因為《論語》原書重在《詩》《書》《禮》《樂》之文章,“性與天道不可得聞”,故而“無為”之旨需要參之以《老子》。當(dāng)然《老子》之“無為”,若誤讀則也會產(chǎn)生“放者之獨(dú)任清虛”的弊病,狂放自任之人的“居簡行簡”,冉雍(仲弓)也有批評,然并不是老子的本意。

      還有《論語·里仁》中的“吾道一以貫之”章,則《周易》與《老子》這兩種玄學(xué)之書,共同與《論語》進(jìn)行互證,從而產(chǎn)生新的發(fā)明: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S慎云:“惟初太極,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惫试煳淖郑家唤K亥。乾之初爻為一,乾象盈甲而藏于亥。坤辟亥,坤下有伏乾,故坤含光大凝乾之元。此坤乾之義,歸藏之法也?!按笱苤?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為乾元,所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者”也,于天為北辰,天之中至虛之地,虛者不可指,故著之以北極之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大衍之?dāng)?shù),虛一不用,有不用者而用之以通。

      故《老子》曰:“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贝嗣魈撘恢x也。又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庇衷唬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比?,乾之三爻,《易》二篇之策,當(dāng)萬物之?dāng)?shù)。[7]80-81

      《論語》中的“一以貫之”章極為簡單,宋翔鳳先引用了《說文解字》之釋“一”,再從造字而引入《易傳》之乾坤、陰陽宇宙生成論,以及《老子》第十一章、三十九章、四十二章說“一”之妙用,則“一以貫之”中的“一”的意思拓展了許多:

      《老子》之說通乎《易》,與《論語》“一以貫之”說意相發(fā)也?!独献印酚衷唬骸暗乐讯弥植挥??!敝褳樘?,“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為不盈。又曰:“致虛極,守靜篤?!敝绿撜?,一也;守靜者,不用也?!叭f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言一以貫之也。[7]81

      此處宋翔鳳點(diǎn)出了三種經(jīng)典互證的理論依據(jù),因為《老子》之說原本就“通乎《易》”,所以才能與《論語》相互發(fā)明。這里引了《老子》第四章、第十六章,再來補(bǔ)充說明“一以貫之”,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了“致虛”“不盈”“觀復(fù)”的道理。換言之,“一以貫之”,就是以虛靜往復(fù)之心理應(yīng)對千變?nèi)f化之事物,多種經(jīng)典的互證對于《論語》之意涵,也就多有新的闡發(fā)了。

      宋翔鳳的《論語說義》以《周易》《老子》與《論語》互證,背后還有一個獨(dú)特的推論?!墩撜Z·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一句,宋翔鳳從鄭玄注“老,老聃;彭,彭祖”,以及《世本》說彭祖“在商為守藏史”“商之守藏如周柱下,老子繼彭祖為此官”與《史記》“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等文獻(xiàn)得出結(jié)論:

      守藏、柱下可互稱,殷《易》為《歸藏》,文史、卜祝,大史所守,歸藏在柱下,故曰“守藏”,彭祖、老聃遞守之也?!稓w藏》,黃帝《易》,《老子》之學(xué)出于黃帝,故曰“黃老”。[7]111

      黃帝始造文字,始一終亥,皆本《歸藏》?!独献印匪?,皆黃帝之說,《歸藏》之說也。[7]114-115

      此處的推論可謂大膽,因為彭祖、老子都是“守藏”“柱下”之守官,殷商之《易》為《歸藏》,又源出黃帝,故而彭祖、老子之學(xué)都出于黃帝,也即出于《歸藏》之《易》學(xué)。簡言之,黃、老之學(xué),即《歸藏》之《易》學(xué)。宋翔鳳還說:“又觀十翼之文,則孔子贊《易》,亦多取于《歸藏》?!兑住贰洞呵铩窞槲⒀运?,故皆從竊取之義?!盵7]115那么孔子之《易》學(xué)和《春秋》學(xué)也都與《老子》同源,出于黃帝的《歸藏》之《易》學(xué)了。黃帝造文字,“始一終亥”即《歸藏》之《易》學(xué),老子據(jù)以發(fā)揮,孔子也據(jù)以發(fā)揮。對此推論,宋翔鳳也覺得太過大膽,故他還有補(bǔ)充說:

      老子為黃帝之學(xué)何證?考黃帝號曰自然氏,“自然”之字,他書皆作“有熊”,獨(dú)《白虎通義》曰:“皇帝號曰自然,自然者,獨(dú)宏大道德也?!卑矗独献印吩唬骸肮Τ墒滤?,百姓皆謂我自然?!蔽艺?,蓋黃帝之辭而老子述之也?!世献幼匀恢f,皆黃帝之說也。[7]113-114

      黃帝之號為“自然”,證據(jù)來自今文經(jīng)學(xué)的《白虎通義》,這就與《老子》一書“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一句可以對應(yīng),那么老子以“自然”為宗,本源于黃帝及其《歸藏》。宋翔鳳還補(bǔ)充孔子從學(xué)于老子:

      宋不足征,求于柱下,得之老彭。問禮老聃,《春秋》之禮,皆殷禮也。《小戴》所錄七十子之記,皆為殷禮,合乎《春秋》,蓋問乎老聃而折其中,不徒《曾子問》所記也。故《春秋》為禮義之大宗,而得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之義,可謂遠(yuǎn)矣。又《論語》不曰“彭老”而曰“老彭”者,以老子有親炙之義且尊周史也。[7]115

      此即為《述而》章之背景,在宋翔鳳的曲折推論之下,孔子的“竊比之義”,也就是孔子問禮于彭祖、老子,并學(xué)黃帝的《歸藏》之《易》學(xué)的證明。最終則還是為了說明,《春秋》之公羊?qū)W,與《歸藏》與《易》學(xué),以及《老子》都可以與《論語》相互發(fā)明。

      此外還需要補(bǔ)充的是,宋翔鳳系統(tǒng)研究了《論語》全書,并認(rèn)為各篇之間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他將全書每兩章合為一卷來作研討,也是為了兩章之間的聯(lián)系。比如關(guān)于前四章,他說:

      上三篇,既詳大學(xué)、明堂、宗廟之法,此篇明治國,當(dāng)察鄰里風(fēng)俗之厚薄。故仁、知、禮、義,皆仁性所固有,必一一反求于性,而使自擇之,則俗無不化,而人無不格,父子、君臣、朋友之道,由是而能不失其理。觀于“里仁為美”,而治太平有其象矣。[7]67

      在宋翔鳳看來,《學(xué)而》闡述的是大學(xué)之道,然后《為政》和《八佾》分別闡述明堂、宗廟之法,到第四篇《里仁》則為如何明察“鄰里風(fēng)俗之厚薄”,故此章所講都是仁、知、禮、義等“仁性”的問題,說明如何落實(shí)化民成俗的道理,從而實(shí)現(xiàn)治國之太平。有意思的是,比如上文曾論及的《學(xué)而》篇“父在觀其志”一節(jié),到了《里仁》篇也有此節(jié),邢昺的《論語注疏》認(rèn)為有重出,然而宋翔鳳也卻認(rèn)為這是有意如此安排,所謂“語雖若一,而義有兩施”:

      《學(xué)而》篇明大學(xué)之法,“父在觀其志”一節(jié),是言繼體之君,以天子、諸侯皆視學(xué),世子亦入學(xué)也。《里仁》篇明里鄰風(fēng)俗所系,至此類言孝事,以著為仁之本。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是概言人子事親能三年無改,則可要之沒身矣。語雖若一,而義有兩施,邢氏以為重出者,非也。[7]84

      也就是說,《學(xué)而》中此節(jié)是從大學(xué)之道著眼,說明“繼體之君”,即世子如何繼承君父之志的問題;而《里仁》中此節(jié),則是為了說明里鄰風(fēng)俗,孝是“為仁之本”,已經(jīng)轉(zhuǎn)而從培養(yǎng)仁孝治道著眼了。故在宋翔鳳看來,《論語》一書為一套完整系統(tǒng)的士大夫之學(xué),篇章次序都是謹(jǐn)嚴(yán)有序,都有其微言大義。

      三 結(jié) 語

      宋翔鳳的《論語說義》,就其字詞訓(xùn)詁而言,則有著傳統(tǒng)漢學(xué)的考據(jù)工夫,然而他又喜好不失時機(jī)地揭示《論語》中孔子微言之所在,并強(qiáng)調(diào)其與《春秋》,特別是《公羊傳》中的大義都是相通的。宋翔鳳的《論語》學(xué)還有著清中葉以來群經(jīng)互證的特點(diǎn),主要則集中于《春秋》《周易》《老子》這三種經(jīng)典,因為其中都有包含較多“性與天道”的微言大義。值得注意的是,如易學(xué)名家焦循,其《論語通釋》與《孟子正義》之中亦有以《周易》互證的,只是以《老子》與《四書》類經(jīng)典互證,則極為少見,作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家的宋翔鳳,其思想比古文經(jīng)學(xué)家或宋學(xué)家更為開放,方才較早和較多地以《老子》與《論語》互證。

      關(guān)于宋翔鳳經(jīng)學(xué)的特色,有學(xué)者總結(jié)為公羊?qū)W的基本取向之外,還雜采古今與漢宋,又以孔老同源說而援道入儒,偶有雜引讖緯牽強(qiáng)附會[9]。其實(shí)章太炎早就指出:

      長洲宋翔鳳,最善傅會,牽引飾說,或采翼奉諸家,而雜以讖緯神秘之辭。翔鳳嘗語人曰:“《說文》始一而終亥,即古之《歸藏》也。”其義瑰瑋,而文特華妙,與治樸學(xué)者異術(shù),故文士尤利之。[10]156

      若就《論語說義》一書之整體而言,則諸如推論黃帝的《歸藏》之《易》為孔、老之源等略顯無稽,其他牽強(qiáng)附會之說還是不多的。此書能以《春秋》公羊?qū)W為主,又通過群經(jīng)互證,從而將《論語》理解為一套系統(tǒng)的士大夫之學(xué),即便偶有推論過度的嘗試,整體而論則既是公羊?qū)W解經(jīng)的新發(fā)展,又是《論語》學(xué)的一大貢獻(xiàn),亦是基于《論語》文本開放性而進(jìn)行的新探索。

      [參 考 文 獻(xiàn)]

      [1] 劉逢祿.論語述何[M]//皇清經(jīng)解:第7冊.上海:上海書店,1988.

      [2] 柳宏,宋展云.清代地域?qū)W派《論語》詮釋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8.

      [3] 艾爾曼.經(jīng)學(xué)、政治和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xué)派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4] 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戴望.戴氏注論語[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 陳鵬鳴.宋翔鳳經(jīng)學(xué)思想研究[J].中華文化論壇,2001(4):100-106.

      [7] 宋翔鳳.論語說義[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

      [8] 宋翔鳳.過庭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

      [9] 黃開國.宋翔鳳《論語》學(xué)的特點(diǎn)[J].哲學(xué)研究,2007(1): 37-42.

      [10]章炳麟.訄書初刻本重訂本[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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