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冬天不去,春天不來。眼看到了三月頭上,大地也沒有一絲回暖的跡象,樹梢頭還是那么黑枯枯的,了無生氣。這個春天不是大家想要的那種春天,這樣的春天前后有三個,它們像黑的老鴰一個接著一個到來,事實上,人們根本無法區(qū)分開來,三個春天后來完全混在一起了。
之前人們手頭多少還有那么點兒存糧,起碼能夠偷偷摸摸熬口稀米湯喝的,可是打年關(guān)起,家家戶戶就基本上斷頓了。大白天,街上也沒閑人出來走動了,饑餓所帶來的普遍性的浮腫和乏力,讓整個鎮(zhèn)子變得死氣沉沉像座墳場。實在也是難抵饑荒了,人們才鬧哄哄地爭著搶著去剝那棵老榆樹的皮。據(jù)說,榆樹皮富含膠性和糖分,把這種東西剁成碎塊,再磨成粉末,撒在熱水里就能熬出灰褐色的糊糊來,這種像鳥屎一樣的糊糊,喝進肚子也能管會兒飽。
幾乎一眨眼間,距離地面最近的那圈兒干樹皮,先讓人們剝了個精光,再想往上剝,就非常困難了,即便有那個心思,手腳早就餓得不聽使喚了。鳥還為食亡呢,總有人是不顧死活的,知難而上,好不容易才爬到離地面兩人多高的位置,這里確實有樹皮可剝。那人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撕扯下一小片,慌急慌忙往嘴里塞哇,鼓起腮幫子使上吃奶的勁嚼著、嚼著……猛不丁地,那人就從樹上直戳戳跌下來,極像是中了彈的一只大鳥,干癟的腿腳都沒有來得及蹬一蹬,就沒了氣。唯獨那片干澀的樹皮,死橛橛地卡在口齒和喉嚨間,咽不下,也吐不出。幾個老輩人面容愁苦地蹲在樹旁輕輕搖頭,說這準是觸怒了樹神,遭了天譴。大伙想想看嘛,老榆樹畢竟還活著,哪能活生生剝它的皮呢?可除了剝榆樹皮,只能吃風(fēng)喝煙,這不也是被逼的嗎!眾人慨嘆了好一會兒。
這時節(jié),挖空心思尋找可吃的東西,已經(jīng)成為大伙唯一要做的事情。女人又總是表現(xiàn)出比男人更堅韌更執(zhí)著的一面,她們每天都要往鎮(zhèn)子周邊那些空曠的田地里去兩趟,就跟按時上工勞動一樣。地里雖說看上去還光禿禿的,幾乎寸草未生呢,可只要肯下功夫,又總能夠在泥土深處挖出點什么。比如,還沒來得及萌芽的嫩草根子,尚未爬出洞穴的肉蟲兒,還有秋后散落下來的一些發(fā)了霉的谷粒。女人除了往自己嘴里塞上一些,更多時候會如獲至寶地帶回家來,分給孩子們吃。
盡管這些可憐的女人都餓得面黃肌瘦,走路都東趔西趄的,可肚子里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坐上了胎。不過,她們的肚子都不怎么顯山露水,那種寬大肥闊的衣褲,完全可以遮蔽事實真相,加之饑餓所帶來的浮腫,即便晃蕩著臃腫的身子,出現(xiàn)在街道上,也沒誰會注意到的,甚至連自己的男人,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亞軍的母親大概就屬于這種情況。她不知不覺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了,應(yīng)該是在亞軍父親從工地回來探親那次有的,毫無疑問,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對母親乃至全家,都是一種可怕的災(zāi)難——雪上加霜啊。
起初,母親倒也風(fēng)平浪靜,沒有害口,也沒有哇哇地嘔吐一下,跟正常人一模一樣。但是,隨著那種可怕的浮腫日益加劇,母親的腿腳腫得幾乎下不了地,她再也不能走到野外,去給孩子們挖尋可食的東西了。
這天母親就躺在床上,輕聲細氣地對亞軍說,快去,帶上你弟,到地里看看吧,媽實在是……動彈不了了。
于是,姐弟倆便乖乖地離開了家,手拉著手慢慢地走向田野深處。
整個下午,亞軍都低頭耷腦地蹲在地里,手中緊緊攥著一根拇指粗的小木棍,這里挖挖,那里刨刨,像只勤勞的小母雞對一切都顯得饒有興趣。地表上面有一層很厚很厚的浮土,這是西北風(fēng)呼嘯了一個冬天的杰作,先得把這些討厭的干土刨開,才能看到里面漸次潮濕起來的新鮮泥土,還要繼續(xù)往下挖半尺來深,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出門時母親叮囑過,說去年秋上附近農(nóng)民都忙著去修大壩和煉鋼鐵了,地里好多莊稼都收得很不及時,像什么大豆啦玉米啦高粱啦,好多都被雨水打落在泥土里了,但真要找起來卻又非常困難,得眼尖,得手指靈活,還得孤注一擲。
此刻,亞軍就像土撥鼠那樣,在初春冰冷的土地里,不停地刨來刨去,小木棍刨挖的面積太有限了,有時她不得不用上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又黑又長,能深深地摳進泥土縫里,像一根一根鋒利的耙齒,絕不放過任何機會,好像她天生就是干這種活的料。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一顆潮濕的沾滿泥巴的谷粒,她都會壓抑不住叫喚一聲,好像窮極了的人,突然撿到了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
跟姐姐比起來,亞洲就沒有那么耐心了。他總是慢吞吞地跟在姐姐后面,兩只腳一高一低吃力地移動著。姐姐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目標,聚精會神地刨挖起來。弟弟卻絲毫沒有姐姐那種雄心壯志,只是這里胡亂挖一會兒,那里隨便刨兩下,半天也沒有任何收獲,這樣沒過多久,亞洲就感到膩煩了。他不由得想起媽媽上次帶著自己去大壩工地看爸爸的事,小家伙對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困惑和懷疑。亞洲原先一直以為,爸爸在工地上一定很威風(fēng)的,就像電影里的某個大人物,總是左手神氣地卡著腰際,并向前微微腆著腹,右手筆直地指向遠方,一大群黑壓壓干活的人被爸爸使得滴溜溜轉(zhuǎn),每一個人都是爸爸手下的小兵,爸爸就是他們的最高統(tǒng)帥或?qū)④?,想讓他們干什么,只要動動嘴皮子,他們就得老老實實干什么,而且,個個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給爸爸行軍禮打立正呢。
可是,亞洲在那邊看到的情形,卻根本不是這樣子的,甚至一切都是相反的,爸爸好像跟那些灰頭土臉的工人沒啥區(qū)別,別人搬石頭他也去搬石頭,別人掄洋鎬他也去掄洋鎬,別人大汗淋漓他也汗流浹背。更可氣的是,還有人敢沖爸爸指手畫腳的,一會兒喊他快帶幾個人去卸車,一會兒叫他能不能再抓緊點時間別磨磨蹭蹭的……總之,爸爸每天在那里忙忙碌碌,簡直就是一只被皮鞭不停抽打著的陀螺。亞洲后來忍不住問過媽媽,可她也只是含糊其辭地說,小孩子家懂什么,革命工作哪分高低貴賤,人家讓爸爸干這干那,說明你爸爸最能干最有本事。媽媽盡管嘴里這樣說,可孩子還是能從大人的眼神里看出點兒什么,他覺得媽媽在撒謊,說話沒有底氣,眼光始終飄乎乎的……一切都讓孩子感到憂傷和難過。
春天的風(fēng)頭好硬,跟剃刀一樣,割刮得孩子的小臉通紅通紅的,遇上這種倒春寒的天氣,瘦弱的小身子不時地瑟瑟發(fā)抖,最討厭的是肚子里還有條餓狗,不,至少有兩條或三條,一直在那里汪汪叫喚,這讓亞洲總是心神不寧。一切就是這樣無望,看似有什么藏在腳下的土里,其實什么也沒有,但從姐姐執(zhí)著和興奮的樣子看,又似乎遍地都是希望,遍地都是金貴的糧食。
趁著姐姐埋頭苦干的工夫,亞洲終于一顛一瘸地悄悄離開了她的視線。
附近的一個莊子上,不知什么人咽了氣,正被七手八腳抬出村口,黑影一步三搖地朝著渠壩邊的那片墳地走去。沒有棺材,也沒有吹吹打打,只是隱隱約約傳來幾聲女人的啼哭,顯得有氣無力,根本引不起別人的一絲哀傷。這年頭,甚至就連抬埋死人也是靜悄悄的,簡直跟做賊相似。盡管如此,亞洲還是想湊過去看看熱鬧。
那些人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才在墳地里挖了個小土坑,看上去又淺又窄,好像僅能躺下一條狗的樣子。他們隨便將裹了死者的席卷放進去,就匆匆忙忙地把四周的虛土推下去了。墳地很快就多出一個不太圓滿的土包,看起來有些寒磣,像是被拉長或擠扁的黑面饅頭。這種時候,那些人便搖搖晃晃往回走了,幾乎沒人再回一次頭,哪怕是多看一眼,好像生怕剛埋進土里的亡人會突然爬出來,會拖住他們的腳脖子,會嚷嚷做兒孫的不孝。
亞洲終于從呆望中回過神來。也許是大白天的緣故,盡管抬埋死人的事不吉利,但他也并不怎么害怕,如果這是在晚上,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F(xiàn)在,小亞洲竟壯著膽子,小腳一顛一顛地朝那座新鮮而又寂寞的土包走去。
亞洲能清晰地嗅到泥土特有的味道,黏濕、咸澀、溫潤,甚至還有點兒來自地下的溫暖氣息,這讓他的小鼻子不時地發(fā)癢,直想打幾個噴嚏。春日的陽光像極了一堆金黃色的小蟲子,很快就把這墳包圍得嚴嚴實實,土色便慢慢地由深變淺,由褐變白。幾乎沒多大工夫,新的墳包就蒼白起來,不再是赫然深沉,倒是添了幾分慈眉善目的樣子。這更讓亞洲心里塌實了不少。
無意中,亞洲留意到,墳包上有很多脆生生發(fā)白的根須,準是剛才那些人從地里挖出來的,它們像一條一條凍僵了的蚯蚓,亂七八糟地趴在土包上面。孩子簡直欣喜若狂了,這種難得的根須,母親最近總是想方設(shè)法弄回來,給他和姐姐吃,嚼在嘴里甜絲絲的,有點兒脆,像切好的蘿卜絲,沾點兒土腥氣味,總之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吃的東西。每次亞洲嚼在嘴里,就會莫名地想起,以前在城里,家中吃過的一種南方筍絲,那玩意又白又脆,那時母親常常把筍絲跟燒肉片炒在一起,吃起來真是滿嘴流油,可那種好日子似乎一去不復(fù)返了。
接下來,為了撿到那些好吃的玩意,亞洲的足跡幾乎遍布了這座新墳包,甚至快把它給徹底踩平了。當(dāng)他嚼得嘴巴發(fā)麻、舌根發(fā)苦的時候,才想到,該往自己的小褲兜里裝一些,帶回家去給媽媽吃。等他準備離開時,依稀聽見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姐姐總是愛亞洲亞洲地瞎叫。在他看來,姐姐就像是媽媽派來負責(zé)盯梢的,他稍微離開一小會兒,她準會大呼小叫的,好像他是一只調(diào)皮的麻雀,會忽然飛走似的。
看來姐姐已經(jīng)收工了,她雙手緊緊插在褲兜里,像一只驕傲的小母雞,正慢慢地穿過夕陽下一片又一片貧瘠的田地。亞洲暗想,姐姐一定收獲不小,從她走路時輕盈的樣子就能感覺到。雖然他不如姐姐那樣老實巴交埋頭苦干,可今天的意外收獲也不算小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滿意足。
亞洲很想立刻攆上姐姐,但姐姐好像故意要撇下他,回家邀功請賞去,這樣,她就可以在母親面前美美地告他一狀,說他干活就知道偷懶,東游西逛,游手好閑,餓肚子活該。亞洲越想越氣餒,停停走走,東張西望,氣喘吁吁。姐姐已經(jīng)把他落得老遠老遠了。亞洲的腦子里又開始瞎琢磨了,人要是能變成老鼠就好了,那些家伙總是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洞里,誰也拿它們沒辦法;還有,老鼠總是能找到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人們對它往往是防不勝防,又無可奈何,即便這種時候,也很少見過餓死的老鼠橫尸街頭,說不定在那些未知的洞穴里,真的儲存著老鼠們幾輩子也吃不完的谷子呢。這樣胡想時,亞洲又禁不住興奮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了不起,要是真的能找到那樣一個神奇的洞穴就好了。他一路走,一路踅摸,不知不覺踏上了通往主街的那條路。
這時,鎮(zhèn)上那群頑劣的孩子像一群臟兮兮的野狗,把亞洲團團圍住了。
亞洲的小身體不由得晃了幾晃,一陣眩暈從頭到腳襲來。一方面,家里存下的糧食不夠塞牙縫的,每頓飯僅僅能喝幾口清湯寡水的稀米湯,碗口都能照清人的鼻子眼睛,肚子里老是發(fā)出嘩嘩的水響;另一方面,亞洲確實被這種兇巴巴的目光給驚震住了,他們總是狠叨叨的,每次在路上堵住他,都有點不懷好意,他們喜歡欺生,打亞洲初來乍到那天,就盯上他了,時不時戲謔他兩句,朝他胸口搗兩拳,或者搜他兜里的東西,搶走兩顆糖果或一把彈弓。
現(xiàn)在這些家伙就那樣上上下下打量著亞洲,每個人都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那通常是野獸對獵物的高度警惕和齜牙咧嘴地審視,好像這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就是一頭小怪物,是叢林中的一個小另類,甚至是一個早就死去的孤魂野鬼,他的存在正時刻威脅著街道上的安全。
亞洲被盯著看毛了,渾身開始起雞皮疙瘩,脊梁上冒冷氣,他直想立即扭頭跑開,可包圍圈立刻縮小了,他成了陷阱中在劫難逃的小兔子,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了。亞洲眼圈就在驚恐中開始泛紅了,嘴角微微抽動著,兩只褲腳也撲撲直抖。那些目露兇光的大孩子,反倒露出一絲惡作劇似的壞笑,好像讓一個小家伙感到恐懼,本身就很有成就感,因為這種風(fēng)氣眼下正在大人們中間盛行。緊接著,幾只臟兮兮的手將亞洲推過來搡過去,亞洲仿佛是處在疾風(fēng)惡浪中的一葉小舟,身子左右前后搖擺個不停。
說話呀,啞巴啦?
你哪來那么多尿(即淚水)??!
你真是個愛哭鼻子的城里小丫頭,快摸摸他,看他襠里到底有沒有小雞雞,嘿嘿嘿嘿……
一伙人七嘴八舌七手八腳不停地逗弄他,亞洲可真想大哭一場,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淚珠子打了幾個轉(zhuǎn)圈后,終究沒有灰溜溜地迸出來。相反地,被這樣無禮地當(dāng)成小丫頭任意耍弄,著實讓亞洲感到莫大的恥辱和惱火了。
最初,亞洲確實畏縮得像只挨斗的小耗子,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逃之大吉。可當(dāng)那受辱后的小心靈一再受到震顫,怒火讓周身熱血沸騰時,這就陡增了一股男孩子特有的野性和勇氣,他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他是個男子漢,爸爸以前刮著他的小鼻頭說,小男子漢以后可得堅強些,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可別動不動就哭鼻子抹眼淚。他當(dāng)時可是點著小腦殼,很鄭重地答應(yīng)爸爸了,爺倆還互相刮了刮小拇指。一諾千金,一百年都不能變,誰變了誰就是小狗。
這樣想時,亞洲單薄的小胸口,幾乎快被那種屈辱和羞憤掙破了、炸裂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蠻力和勇猛,讓這小男孩終于無師自通,他忽然將自己的腦殼變成唯一有利的武器,并且異常激奮地撞向?qū)γ娴臄橙?。哎喲!哎喲!——這個辦法果然奏效,有人當(dāng)即被頂?shù)盟哪_朝天躺在地上嗚哇鬼叫。
沒等其他人反應(yīng)過來,亞洲的腦殼已如堅硬的炮彈,再次加足火力鏗鏘出膛了。他那小嘴怒張著,喉嚨嘶吼著,拳頭緊攥著,眼光里似乎也凝聚了對方那種狡猾和兇殘的東西,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這一次發(fā)起的大反攻,更讓那些糾纏者大驚失色:這孩子簡直就跟一頭發(fā)了瘋的牛犢一般,近乎野蠻地沖擊每個人……這些家伙徹底被他激怒了。
家里的大狗不見蹤影。獨獨留下那條拴狗的鐵鏈子,像條死蛇一樣彎彎曲曲僵在地上,院墻根下面空空如也,這條家犬真的不翼而飛了。亞軍一回到家里,猛地吃了一驚,急忙推門進屋去問母親。
唉,就隨坦克去吧,省得也餓死在家里。
母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身上的氣越來越不夠用了。其實,現(xiàn)在母親比誰都更需要食物,她的肚子里還有另一張嘴呢,正無時無刻不從她體內(nèi)汲取著營養(yǎng),而她卻又盡可能讓自己少吃或不吃,因為眼前還有兩個孩子成天在餓肚子呢。此時,母親就那么乏塌塌地歪在床頭,棉被蓋住的腹部正在艱難地起伏,雙手無力地疊摞在上面,順著時針方向,一圈一圈緩緩撫摩著,似乎連這撫摩也顯得力不從心。
可爸回來咋交代?要不我還是去找找坦克。
亞軍一面難過地說著,一面將兜里的那些戰(zhàn)利品小心翼翼地掏了出來,竟足足有一大捧,原先谷粒外表包裹著的一層泥漿已經(jīng)干涸了,這樣看起來,每一顆泥巴都大得驚人。母親遲鈍地轉(zhuǎn)過臉,一直出神地盯著放在眼前土巴巴的東西,就像盯著祭桌上的某種圣物,嘴角微微囁嚅,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她聲音小得真可憐,亞軍近在咫尺,卻幾乎聽不清。
就別找了,是媽放它走的,這狗成天叫得,心都要瘋了……你爸……你爸,唉,誰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
母親像是費了畢生的氣力,才說出自己心里的話,說到最后幾乎是在喃喃了,以前的種種抱怨,如今已變成蒼白的嘆息。其實,一段時間以來母親的抱怨更多是針對父親去的,她總能聽見母親恨叨叨地說,跟著你爸,這輩子真是倒了血霉!她卻始終不吭一聲,對于母親的種種怨言,她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半年前,他們一家四口從省城出發(fā),一路輾轉(zhuǎn),先是讓一輛軍綠色的卡車拉著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那輛卡車突然在半道上趴窩了,任憑司機在車頭可勁地攪動那根手搖柄,就是發(fā)動不起來。后來他們只好央求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套了輛馬拉車幫忙,可以說一路上吃盡了苦頭,難怪母親要怨天尤人呢。但父親總是很樂觀地說,革命戰(zhàn)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就為這句話,父親無條件服從了上級的命令,她和母親還有弟弟便毫無選擇地來到這個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鎮(zhèn)。不過,父親并未像原計劃的那樣,跟他們娘仨一起來,而是為了趕時間,半路就直接奔赴距離鎮(zhèn)子幾十公里外的工地現(xiàn)場了,那里正在不分日夜搞大會戰(zhàn),聽說要修筑一道堅固的攔河大壩,因為每年夏秋時節(jié)河水泛濫,下游上千戶百姓和幾萬畝農(nóng)田都要遭殃。父親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就被上面委派到那里挑大梁了。此前,他一直在某陸軍工兵部隊服役,諸如架設(shè)橋梁構(gòu)筑工事,都是他們部隊的強項。亞軍還聽父親跟母親嘮叨過,說是眼下國家正號召依靠群眾排除萬難大興水利,什么兩山夾一洼中間好筑壩,只要在那個河灣修建起一座鋼筋水泥河壩,就能在洪水最兇猛的時候把它們蓄存起來,等到田地干旱時節(jié)再把這些蓄水放下去澆灌莊稼。父親不無自豪地說,這叫跟天斗其樂無窮,跟地斗其樂無窮,跟水斗其樂無窮??偠灾?,父親只要說起這些事情,總是眉飛色舞壯志滿懷的樣子。亞軍聽得半懂不懂,母親始終眉頭深鎖,老半天也沒有什么好聲氣,只有弟弟亞洲樂呵呵地纏在父母身旁,笑啊鬧啊不知疲倦。
還記得那天,就在半途分別時,父親對亞軍說,你要搞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還要照顧好弟弟,不能讓別人欺負他。父親說著,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摟著弟弟,一手摸著那條皮毛光亮的大狗說,亞洲可一定要聽媽媽和姐姐的話,當(dāng)一個乖孩子,還要管好咱們的坦克。弟弟天真地點點頭,繼而又問父親,要是坦克不聽話該咋辦?父親就嘿嘿地笑了,一面拿下巴上的青胡茬蹭那張圓嘟嘟的嫩臉蛋,一面信心十足地說,坦克可是條好軍犬,你們只要好好待它,它一定能守紀律看好家的。說實話,亞軍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狗的名字,坦克,聽起來有些古怪,硬邦邦的,簡直就是塊生鐵疙瘩,也許她是個女孩子的緣故吧。倒是弟弟,成天嘴里坦克坦克叫得好親切,好像他倆天生是一對好伙伴。其實,她也明白父親的心思,家里有了坦克,弟弟至少不會太孤單寂寞,狗是孩子最好的伙伴。
自從一家在鎮(zhèn)上安頓下來,父親統(tǒng)共只回來過一次,而且也沒待上幾天,就又行色匆匆趕回工地去了。父親臨走前的那個深夜,亞軍在不經(jīng)意間,聽到父母在隔壁的一番談話,內(nèi)容好像涉及一些很復(fù)雜的事情,她一個小姑娘聽得似懂非懂,單從兩個大人的語氣判斷,談話過程又低沉又晦澀,始終有什么難言之隱似的。父親在工地上大概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因為整個晚上他始終在長吁短嘆。他說這一路上看到的村莊都歷歷在目,男人們放著地里好好的糧食不去收,全都扔給了那些女人和孩子去搞什么土高爐,再這樣瞎折騰下去,后果真不敢想象……母親則近乎乞求地一個勁勸說著,什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讓他在外面千萬管住嘴,別再亂發(fā)牢騷……父親說,那些別有用心的家伙,這次明著看是讓他回來休息,實際上是想趁機停他的職,讓他做深刻反省。父親還說,停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可惜的是攔河大壩工程才剛剛起步,事事都要操心……母親說你就別成天憂國憂民的,回到工地上一定把自己照顧好,這個家往后還得靠你呢,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娘仨咋辦……說著母親忽然就嗚咽起來。女人的哭聲有時比最喧囂的河潮都要洶涌,聽著讓人心里著實難受,但很快母親的臉像是讓厚厚的棉被給捂住了,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家人只是不經(jīng)意間被困在同一場夢境中。
亞軍站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半晌,眼淚終于止不住淌下來。父親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坦克確實跟著他們受苦了,肋巴骨都魚刺般一根一根凸現(xiàn)出來,腹部很可怕地向里凹進去,像是被誰掏空了五臟,看著叫人驚駭不已。它又總是凄涼慘淡地側(cè)躺在墻根下面,叫聲不再狺狺響亮,而像是在嗚咽,在抽泣,甚至在等死。家里實在沒有多余的食物分給它了,母親說這年月總得先顧人命要緊。弟弟卻總是偷偷摸摸背著母親,把自己僅有的一點粥湯省下兩口,倒進狗食盆里,亞軍看在眼里,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只是又將自己嘴里省下的東西,悄悄地倒進弟弟的碗里。眼下母親這樣做,實屬無奈之舉,現(xiàn)在真的山窮水盡,連人吃的東西都難找到,不可能再來飼養(yǎng)一條大狗,與其把坦克拴在家里活活餓死,真不如放它出去,興許還有些活路呢。
這樣想時,她心里難過極了,好像生離死別,好像離開家的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一個跟他們患難與共的親兄弟。
亞軍悄悄走出屋子時,聽見母親窸窸窣窣從床上爬起來,她那浮腫無力的身子,又笨拙地撞著了桌腳,木頭很刺耳地吱扭著,接著,那只空的搪瓷缸子,就發(fā)出咣啷咣啷的響音。母親開始干活了,剛剛放在桌上的那些肥胖的泥巴,里面裹藏著救命的糧食,母親得先小心翼翼地剝掉谷物上的泥土,然后把它們泡在清水里,一顆一顆淘洗干凈,最后煮在一只大搪瓷缸子里,等到它們爛熟了,好當(dāng)晚飯充饑。
剛走到路頭就撞見弟弟了,小家伙一個人靠墻蹲在路邊,身子在黑暗中一抽一抽,好像得了傷寒似的。她只喚了一聲亞洲,就緊走幾步,到跟前伏下身把弟弟抱住了。不用猜,亞洲準是又讓那些壞孩子欺負了,做姐姐的心疼地拿手來回摩挲弟弟的腦殼,嘴里一個勁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勇敢點,快跟姐回家吃飯,媽還等著咱倆呢。后來,弟弟終于被她從地上硬拉起來,他猶豫著,小手從褲兜里掏出從墳丘上撿回來的東西,塞給了姐姐,要知道為了保存這些吃的,小家伙今天可是豁出去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鼻孔還流了好多血。
滿天都是熒熒星光,街道被映照得雪亮雪亮的。坦克是拖著疲憊虛弱的身子,慢慢地從野外走回街上的。自從白天女主人解開了它項上的鎖鏈,這條狗便獨自離開了家,跟所有饑餓的人們一樣,秋天吃不上糧,冬天見不到一絲肉星,饑餓難耐,體力下降得很厲害,它太需要補充些食物了。在最煎熬的時刻,女主人算是很體諒了,放它一條生路,它才有機會到外面去搜尋獵物。此刻,它嘴里橫叼著一只肥碩的大耗子,從野地里氣喘吁吁地走回來。
那些耗子總是狡猾得很,白天不會輕易從洞里鉆出來,所以,整個下午也沒有一絲收獲,一直守到滿天星光的時候,坦克才狩獵成功了。被它剿捕的那窩耗子少說也有五六只,它們是趁著夜色出來活動的,現(xiàn)在獵物們已經(jīng)在它肚子里起了關(guān)鍵性作用,盡管夜風(fēng)在呼嘯,它也不覺得那么冷了,體力稍稍得到一點兒恢復(fù),它就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黑暗中的每條街道和每一戶院落。
終于,在一個靜謐的院門前,坦克果決地停了下來,這是它來鎮(zhèn)上結(jié)識的好伙伴大黃蜂的家。它抬起一只泥乎乎的前爪,用力去撥那門板。這種時候,它的樣子很像一個深夜前來拜訪的客人,或者一個好心的雪中送炭者??砂肷?,里面也沒有一絲響動,這讓它失望極了。于是,它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又換了另一只爪子,繼續(xù)沙啦沙啦抓撓那門板,依舊沒人理睬它。
里面真的比死還要靜。坦克有些泄氣了,心灰意冷地又在門前來回轉(zhuǎn)了幾圈,才若有所思地背靠院門站定。瘦削的身影長長地趴在地上,它警覺地嗅了嗅那條影子,仿佛是在嗅那個朝思暮想的同伴。它又茫然地抬起頭來,朝遠處的街道張望著,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最后下定決心,將嘴里的那只死耗子輕輕丟在門檻邊上,又好像不放心似的,拿自己的爪子朝門縫里塞了又塞,再抬起鼻孔嗚嗚兩聲,算是很友好地跟里面打聲招呼,這才不太情愿地慢慢告辭了。
也許是吃了閉門羹的緣故,坦克的心情變得晦暗,步子有些遲疑。當(dāng)它猶猶豫豫地從主街拐進輔街,一個早就在前面埋伏好的繩套,正靜靜地匍匐在它腳下。那繩套上面撒了一層薄薄的沙土,恰好可以遮蓋住繩子的軌跡。狗的眼睛再尖,也一下子瞧不出這種人為的圈套,況且,此刻的坦克已經(jīng)十分疲倦了,濃濃的困意正不斷襲來,它無奈地搖搖身子,真的需要回家好好睡上一覺了,這樣興許明天還能繼續(xù)外出捕獵。
遠處,蹲著那么一團白乎乎圓溜溜的物件,這雪白毛絨的東西它當(dāng)然還有印象,剛到鎮(zhèn)上不久,主人家的那個孩子就曾養(yǎng)過一只,雪球似的毛團滿院子蹦來跳去,吃起草來那三瓣小嘴微微動顫。眼前忽地一亮,坦克多少有些興奮了,下午苦苦的覓食讓這條家犬心力交瘁,此時看到兔子之類的玩意,便有些迫不及待“欲”令智昏了。它已來不及多想什么,過去作為一條軍犬的警覺和尊嚴,而今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去了,活下去也許比什么都重要,它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點兒脂肪,肌肉也開始萎縮乏力了,皮毛更是變得粗糙不堪,后背有好幾處掉光了毛,露出發(fā)白的癬疤,它覺得自己快要墮落成一條流浪狗的樣子了。
星光映照下,那團毛茸茸的家伙簡直充滿了難以抵擋的誘惑,單憑狗的嗅覺,幾乎可以斷定,那就是一只兔子,雪白的皮毛發(fā)出誘人的光澤和味道。何況兔子肉要比耗子肉好吃一百倍,兔子身上有的是骨頭,耗子肉嘟嘟的幾乎沒有一絲嚼頭,吃進肚子里不一會兒就消化光了,而兔子的骨頭可以好好啃上一陣子,關(guān)鍵是這東西能頂飽的。
毫不夸張地說,現(xiàn)在坦克太急需這只從天而降的上等獵物了。它決不能丟失這次大好時機。當(dāng)它一步步靠近兔子,最終果斷地伸出黑黑的鼻頭想進一步試探獵物的時候,冷不防地,腳下就騰愣一下,飛彈起一只該死的繩套,而它的腦殼不偏不倚,正好被扣套在其中了。
原來,那伙頑劣的孩子欺負過亞洲一通以后,并沒有回各自的家,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黑暗的街角和矮墻背后,這時他們終于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
上鉤了上鉤了!
都用力拽繩子呀!
大伙別害怕??!
要想吃到肉千萬別撒手!
活活勒死這狗東西!
幾乎一眨眼,那個險惡的繩套已如天羅地網(wǎng)般收緊了,坦克的脖頸被死死勒住,喉嚨將要卡斷,舌頭耷拉出老長,根本無法呼吸。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坦克實在是輕敵了,它哪里知道,那只所謂的“兔子”,不過是他們拿一張兔皮填充了些干柴草,故意偽裝起來的一個大誘餌,坦克更不曉得,自己才是他們垂涎已久的絕佳美味。坦克只知道拼了老命,朝著繩索用力地反方向倒退,就像一個寧死不屈的英勇戰(zhàn)士,在就義前作出最后的頑強抗爭,鋒利的爪尖在地面上劃出道道深線,喉管深處乃至肺部始終在咆哮嘶鳴,但是被扼住喉嚨,它的聲音太沉悶、太絕望了,注定傳不出多遠去。
很快,那些藏在暗處的黑影們就來到明處,他們各自高舉著棍棒,呼呼地在空中亂揮亂舞,亦步亦趨將大狗包圍起來:快打它快打它,就往腦殼子上打,打死這畜生,今晚咱們就有得吃啦!
剎那間,那些瘋狂而貪婪的棍棒,就像六月里暴烈瘋狂的冰雹,一時間叮叮咚咚拍砸下來。繩子的一頭,始終被人死死地拽著,坦克的四只爪子已經(jīng)無力地脫離了地面,狗已四腳朝天倒地了,再也無法躲閃這兇猛惡毒的攻擊,任由那些揮舞的棍棒重重地落在頭上身上和腿上,但它始終不肯服軟,不肯束手就擒,一直那樣狂怒地咆哮著,狗眼射出仇恨的兇光,坦克牙迸出道道閃電,狗爪刨抓出一攤黃土。坦克哪怕用盡平生最后一點兒力氣,也要奮起抗爭,絕不輕易認輸,向惡人低頭。
然而,這種死命的掙扎已變得毫無意義,那群手持棍棒的家伙,個個都跟餓狼似的無情而冷酷,他們更像是一群海盜遇見了盛滿金銀珠寶的商船,怎么會善罷甘休?坦克僅有的一點兒體力,在這種力量懸殊的撕扯與吠叫中消耗殆盡了,它感到頭暈?zāi)垦#~頭開始流血了,汩汩的血水幾乎覆蓋了它的眼睛,朦朧的夜色霎時變成黏糊糊的一團血紅了。
坦克徹底絕望了,它知道自己死期將至,萬念俱灰,再也無力反抗,它本能地在地上翻滾、刨抓、哀號、喘息、嗚咽……那些家伙無不歡呼雀躍,個個流著淋漓的哈喇子,開始討論狗肉的各種吃法:有人說放在鍋里燉熟了吃最美;有人說干脆點一把火來現(xiàn)烤現(xiàn)吃;也有人搖搖頭說,不如拿刀割成塊塊,大伙分了吧。
就在他們七嘴八舌聒噪之際,一只極其兇悍的大狗猛然間如箭鏃一般射進包圍圈內(nèi)。一時間吠聲四起,狗牙參差,撕咬不斷,原本以為可以盡情享受戰(zhàn)果的那群孩子,全都嚇得屁滾尿流嗚哇怪叫,慌急中早撒開了拽繩子的手,棍棒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個個鬼號著,拼了小命開始四散奔逃。這條大狗卻不依不饒,在街道上來回奔突沖鋒,追咬一通這個,又狂攆一通那個,好像不把這些家伙趕盡殺絕決不罷休。
趁這個工夫,坦克早已經(jīng)從繩套中解脫出來了,喉嚨火辣辣地疼,傷口還在滴血,它痛苦地干咳著,同時伸出血糊糊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舐身上的烏黑血跡。很快,那條救了它一命的大狗便風(fēng)一般跑回它身邊來了,彼此少不了客氣地嗅了嗅鼻子,相互嗚嗚地叫上兩聲,身體緊緊挨靠在一起,一副飽經(jīng)滄桑又相濡以沫的樣子。
街上時不時會傳來一陣哀號聲,家家戶戶都在忍饑挨餓,人們把僅有的一點兒食物省下來,喂給哇哇啼哭的孩子。至于那些養(yǎng)狗的人家,狗要么早就餓跑了,要么也被他們活活勒死吃了肉。有飯吃的日子,人們會把狗當(dāng)成伙伴看待,可一旦鬧起了大饑荒,狗的下場是可想而知的,與畜生相比,有時人們更善于忘恩負義。所以,每當(dāng)聽到外面的狗被繩索牢牢套住脖頸,吱吱嗚嗚絕望地嘶吼時,大黃蜂就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騷動不安,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不知道那些同類的悲劇會不會也落在自己頭上。不過,大黃蜂從主人的目光和聲氣中,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出那種可怕的意思,也就是說,它不太相信主人也會吃了自己。但它必須時刻保持狗特有的那種警覺性,它既跟主人相依為命,又不忘記隨時察言觀色,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它便會第一時間作出反應(yīng)。外面的任何一絲響動,都逃不過大黃蜂那兩只敏銳的耳朵,何況今夜自己的好伙伴坦克發(fā)出的哀號呢,它當(dāng)然聽得真真切切,所以它才用力掙脫鎖鏈從家里溜了出來。
這種時候,兩條狗似乎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況且,坦克身上還有傷呢,它的額頭還在滲血。于是,眼疾“腿”快的大黃蜂就帶頭一路向鎮(zhèn)子最西跑下去,坦克緊隨其后,轉(zhuǎn)眼兩條大狗就跑出了鎮(zhèn)街,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因為坦克的事,亞洲確實跟媽媽和姐姐鬧了好幾天小脾氣。這天睡覺前,他心血來潮似的,把他的小耳朵緊貼在母親的肚子上,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聽了起來。透過母親身上肥闊空蕩的外衣,亞軍隱隱約約看到那癟得不能再癟的腹部。
小家伙一直在母親身上探聽著什么,嘴里小聲嘀咕,媽,小妹妹咋還不出來,我都等不及了,你到底啥時候讓她出來啊?亞洲稚嫩的語氣似乎又很肯定,好像他早斷定母親懷的是個女嬰。
母親忽然陷入某種無法回避的慌怯與頹喪中,半晌囁嚅著,似在自言自語,小妹妹……走了。亞洲猛地從母親肚子上支棱起腦袋,一再地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去哪了,小妹妹去哪了?媽你快說呀,你把她藏到哪了?母親低頭遲疑了片刻,然后無力地張開雙臂,顫抖著將弟弟摟住,母子二人的額頭就緊緊蹭在一起。
娘倆這樣無聲地在床上黏糊了一會兒,亞軍最終聽見的卻是母親沉郁的啜音,她就猜到八九分了,一個注定不該來的小生命,就這樣毫無聲息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她心里說不上是難過,還是別的什么。她只是默默走到床邊,輕輕地把亞洲從母親的身上拉開了。母親看上去虛弱極了,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就連兩片嘴唇也沒一丁點兒血色,眼光那么地松散無神,她太需要好好休息了。她又想,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妹妹(就按弟弟的說法),或許又是幸運的,既然眼下活著是那么不容易,真不如趁早離開或者干脆不要來,省得小小年紀就跟著大伙吃苦受罪。
這時,亞洲又噘著小嘴,爬到姐姐的床邊來了,一個勁央求,讓她再給講一遍那個外國小男孩的故事。亞軍瞅著弟弟那雙黑黑亮亮的眼睛,覺得那里充滿了好奇和渴望,于是,她輕聲細語地把之前講過的那個《夢星空》的故事又講給亞洲聽。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總愛在外面瞎溜達,整日天南海北地幻想著。男孩有一個姐姐,他倆一天到晚形影不離,還總愛在一起胡亂遐想。他們總是好奇,花兒為什么那樣美麗?天空為什么那樣清澈?墨玉似的深潭哪里才是它們的底?又驚奇上帝為什么會有那么博大的愛心和無窮無盡的力量,把這世界變得如此可愛。他們倆常常這樣漫無邊際地閑聊,有時候他們竟會問自己,咦,如果世界上的所有孩子都死了,那花、水和天空會難過嗎?會的,姐弟倆都深信,它們一定會很難過的。他們都說,那枝頭沒有綻開的花蕾就是花的孩子,那山坡下跳躍嬉戲的小溪就是水的孩子,而那些整夜在天空捉迷藏的一個個極小的光點,一定是星星的孩子了。所以,它們要是再也看不見自己孩子的小伙伴——人的孩子,那它們一定會非常難過的。
附近墓地的上空,教堂尖頂?shù)呐赃叄幸活w很明亮的星星,它總是比別的星星更早地升到天上去,姐弟倆便以為它比所有的星星更大更美。于是,每天晚上,他們都手挽手站在窗前,等著看那奇異的光彩,誰要是先看見了,就連忙喊:我看見星星了!不過,他們倆經(jīng)常是同時歡叫起來的,因為他們都知道,那顆星是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升起來的。就這樣,小姐弟和那顆星星成了好朋友,每天上床以前,他倆總要再看上它一眼,睡意蒙眬中,還要祈禱,愿上帝保佑那顆美麗的星星。
故事剛開頭的時候,亞洲似乎并不為之所動,懵懵懂懂地仍舊執(zhí)拗地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像在等一個晚歸的親人。亞軍始終從身后輕輕摟著弟弟,繼續(xù)講述:
姐姐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身體就變得十分虛弱了,她像一株枯萎了的花,再也不能在暮靄籠罩的傍晚,站在窗前等待那顆星,只留下小男孩一個人悲傷地眺望那遙遠的夜空。每逢看到那顆星,他就回過頭,對床前那張蒼白的小臉說,我看見星星了!蒼白的小臉也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病床上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愿上帝保佑我的弟弟和那顆星吧。
可怕的一天終于來到了,來得是那樣快,病榻上那張蒼白的小臉消失了,墓地里卻新添了一座小墳。小男孩孤獨地站在窗前,透過迷離的淚水,望著那顆碩大的星,星星向他灑下燦爛的清輝。那耀眼的光輝仿佛從大地到天空,鋪下一條銀光閃閃的道路,小男孩獨自上床睡了。睡夢中,他看見一群人被天使領(lǐng)著,走上了這條閃光的道路,天門大開,星星在他面前敞開了一個光明的世界,在那里又有許多溫柔美麗的天使,等待著迎接這些城市的客人,他們目光炯炯,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有的找見了自己的親人,立刻高興地從長長的隊伍中跑出來,摟著親人的脖子,熱烈地親吻著,然后,一起走進星星交織的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林蔭大道,他們那樣快活,就連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也高興地哭起來。
可也有不少天使,沒有跟他們一起走,在這些暫且彌留的天使中,小男孩一眼就認出了他的姐姐。姐姐那張花兒似的枯萎了的小臉,變得容光煥發(fā)春風(fēng)滿面,小男孩在心里感覺到,她就是這里的一個主人。姐姐在星星的門口踟躕徘徊著,她問帶這些客人踏入星星門檻的那個天使頭領(lǐng):我的弟弟來了嗎?對方說沒有。姐姐轉(zhuǎn)身走了,但她并沒有失望。小男孩伸出兩只胳膊焦急地喊,姐姐我在這,你帶我走啊!姐姐用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星光劃過夜空,照耀著這個小小的房間,小男孩透過迷離的淚水,望著那顆碩大的星,星星向它灑下燦爛的清輝。
這種時候,亞洲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了,小小的胸脯起伏得好厲害。顯然,故事里的小人物揪住了弟弟的心,又好像有只迷離的兔子,就要從胸口蹦跳出來,亞軍覺得自己都快摟不住弟弟了。
亞洲很想打斷姐姐,問一問故事里的那位姐姐,她為啥非要問她的弟弟來過沒有,可他又不敢問,生怕姐姐嫌他啰唆,不講給他聽了。
從那以后,小男孩就把那顆星看作是有朝一日他總要回歸的家鄉(xiāng)。他心里想,自己并不僅僅屬于大地,還屬于那顆星,因為姐姐已經(jīng)先到那里去了。男孩后來又有了一個小弟弟,不過弟弟在很小很小的時候,連一句話也沒說,就抽動著身體離開了那張小床。在那個夜晚,男孩又夢著了那顆星,夢見了那群天使和蜂擁而至的城市客人。姐姐又去問天使的頭領(lǐng),我弟弟來了嗎?對方說來了,不過不是那個,是另外的一個。男孩看見他的弟弟撲在了姐姐的懷里,他連忙喊,姐姐我在這,快帶我走呀。姐姐在閃爍的星光中轉(zhuǎn)過臉,微笑地看著他。
男孩漸漸長成一個小伙子,有一天他正在讀書,一個仆人突然進屋對他說,你媽媽走了,我?guī)砹怂R走前對你的祝福。夜里,男孩又看見了那顆星、天使、遠方的客人。姐姐又問那個頭領(lǐng),我弟弟來了吧?對方說,沒有,你媽媽來了。這時歡呼聲響起來,媽媽又和她的兩個孩子團聚了。男孩張開雙臂喊著,媽媽姐姐弟弟,我在這兒,帶我走吧!他們都回答說,不,不,不,你還不該來呢。
姐姐,他為啥老想去那邊?那邊有啥好的?去那邊的可都是死人,難道他就不害怕死人嗎?亞洲憂戚而疑惑不解地看著姐姐。亞軍想了想說,其實,咱們的小妹妹也去了那邊,她就一點兒也不害怕。
亞洲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黑黑的眼睛,這個問題太復(fù)雜了,孩子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所以,他干脆側(cè)過身去,面對窗外,靜靜地躺在姐姐身邊,繼續(xù)聽著。
男孩漸漸變成一個鬢發(fā)花白的老人,他坐在椅子上,悲傷占據(jù)了整個心靈,淚水沾濕了蒼老的面頰。美麗的星星又向他敞開了大門,姐姐問那天使頭領(lǐng),我弟弟來了吧?對方說,沒有,他沒有來,不過他的小女兒來了。那曾是孩子的老人,抬起一雙昏花的眼睛,又看見了他剛剛失去的女兒,那仙女般婀娜多姿的姑娘,正偎依在親人的懷抱中。老人自言自語說,啊,我女兒的頭貼在我姐姐的胸前,手臂摟著我媽媽的脖子,腳邊還有那個牙牙學(xué)語的弟弟,萬能的主啊,我終于可以忍受這離別之苦了。
男孩后來變成一個老人,過去那張柔嫩的面頰早已鋪滿了皺紋,輕盈的腳步變得遲鈍了,腰彎了,背也駝了。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孩子們都站在他身邊,他突然喊了起來,就像許久許久以前。我看見了,我看見那顆星了!孩子們悄悄地說,他要去了。他說,是的,我要走了,我像脫去一件外衣一樣揚去歲月留下的痕跡,又像一個孩子飛向那閃光的星了。我的天父啊,現(xiàn)在我感謝你,常常打開天國的大門,收留那些正在等待我的人……
就這樣聽著故事,小家伙竟淚眼蒙眬地迷糊著了。
這個晚上,姐弟倆都睡得很實,他倆都沒有聽到各自肚子餓得咕咕叫呢。
天剛蒙蒙亮,院里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間或還有很輕很輕的咝嗚聲,母親和弟弟仍舊沉睡著,呼吸聲清晰可聞。
亞軍一骨碌爬起來,瞇著眼趴到窗臺上往外瞧,有兩只毛茸茸的爪子正一下一下往窗臺上撲抓著,天哪,原來是坦克不知何時跑回家了。她剛躡手躡腳走出屋子,坦克早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用舌頭吧嗒吧嗒舔她的臉。正如父親告訴她的,這條狗不光勇敢,而且極其聰明,眼下它猛不丁跑回來,像是肩負著什么重要任務(wù)似的,一籌莫展,又急不可耐。
當(dāng)亞軍蹲下來撫摩狗的腦殼時,坦克卻一反常態(tài),忽然張開嘴,一下子就叼住了她的一截衣袖,再也不肯松開了,喉嚨里焦躁地咝咝鳴響,眼睛里閃著急切不安的光芒,四只爪子開始不停地往院門方向后退而去。她雖然有些懵懵懂懂,不清楚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還是相信事出有因,不然坦克是不會莫名其妙叼著她的袖子不松口的。于是她就悄悄地跟隨坦克離開了院子,一路奔向鎮(zhèn)子最西邊的那片樹林。
她做夢也想不到,坦克在鎮(zhèn)上唯一的好伙伴大黃蜂竟然在夜里下了一窩崽兒,是三只肉嘟嘟的小花狗,此刻它們連小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呢。亞軍震驚極了,那種復(fù)雜的心情根本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當(dāng)她被聰明的坦克一路引領(lǐng)著,來到樹林深處那個神秘的洞穴跟前,心中的疑團一下子變成空前的喜悅。母狗大黃蜂太了不起了,竟能順利產(chǎn)下三只小狗,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特別是在這么艱苦的條件下。
可以說,從出生到長大,亞軍還是頭一回,親眼見到這種驚艷的場面。她簡直都要欣喜若狂了,雙膝跪在地上,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又是好奇,兩只眼睛從未像此刻這樣閃閃發(fā)亮。這些幼小的生命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的雙眼根本看不過來,真想把它們?nèi)急г趹牙?,她幸福得直想喊叫,直想縱聲大笑。
倒是坦克,有些忐忑地趴在她身旁,一會兒盯著大黃蜂看看,一會兒又伸出舌頭,不得要領(lǐng)地舔舔小狗的腦袋和屁股,也是一副剛做了狗爹卻又無所適從的呆傻模樣。亞軍的手不無感念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摩著坦克,好像在不停贊揚這條家犬的豐功偉績。
那三只小狗則爭先恐后地在大黃蜂松垮垮的肚皮子上拱來拱去,有滋有味地吸吮著乳汁,時不時會像小耗子似的吱嗚兩聲,聲音也是嬌滴滴的,讓人心疼。這些小家伙多少遺傳了大黃蜂和坦克的特點,比如,身體從脖頸開始到脊背再到尾巴梢,都覆蓋著一條黑褐色的紋路,肚皮和四肢卻是淡黃色的,圓圓的腦殼上同樣分布著淺褐色的斑點,只有尾巴還像小貓那樣短短的,一個個生得虎頭虎腦的,看著就叫人不能不心生憐愛。
亞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渾身上下不斷地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暖流,又像被點燃的酒精在體內(nèi)吱吱燃燒,繼而,她感到臉熱心跳、思潮蕩漾了。這小小的生命啊,猶如在這昏暗逼仄的地窖里劃著的火柴一般,一下子就照亮了她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
一開始,小狗還很認生似的叫了幾聲,亞軍也學(xué)小狗的聲音輕輕喃喃地回應(yīng)著,像年輕的母親,在不得要領(lǐng)地哄自己的小孩那樣。小狗謹慎而又膽怯地在她手掌心里縮成一小團,過了一會兒,大概覺得人對它并無一絲敵意,才笨拙地顫巍巍地挪動著同樣柔軟的爪團兒,踟躕著,試探著,把潮濕的鼻尖輕輕地抵到她的手腕上,在那里嗅來嗅去,最后才終于鼓足了勇氣,伸出很小很軟的一點兒舌尖,粉粉的,嗚嗚著,一下一下溫柔地舔了起來。
對于亞軍來說,這種潮濕而又溫?zé)岬乃职W感覺,真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相信任何一個再陰郁再愁煩的鐵石心腸的人,遇到這種溫柔的小動作也會被漸漸融化的。亞軍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著小狗,仿佛捧著一只精美絕倫的小瓷瓶,生怕隨時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狗、小狗、小狗……小乖乖!
亞軍嘴里不住聲地呼喚著,呼喚著,完全變成一個溫情脈脈的小母親的樣子了,平生頭一次親手抱起了屬于自己的孩子,她忘了所有的憂傷和痛苦,只是一味地將臉頰貼在小狗身上,用自己的嘴唇去摩挲那肉嘟嘟的鮮活的小生命。
哦,好可愛的小不點兒!她想弟弟要是看到了不定多喜歡呢。
她忽然就想大哭一場,簡直刻不容緩了,在這春寒料峭的早晨,在這深藏不露的樹林中,她再也沒有辦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任憑積攢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任由自己哭得像個傻傻的孩子。她的眼淚和哭聲,讓兩條大狗慌得從地上爬起來,支棱著腦殼奇怪地看她,小狗崽嚇得直往母狗身后藏。
不久前亞軍還在為母親失去孩子、弟弟失去小妹妹而傷心難過呢,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把那些事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她的小天地剛被無情地關(guān)上一道門,此刻又被神奇地推開了一面窗,陽光照進來了,雨露灑進來了,微風(fēng)吹進來了,春天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