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穿過城門到達客棧時,已是黃昏。進店前他抬頭看了看,夕陽已是淡藍色的一片,像一只大藍鯨不可挽回地沉入河水之中。遠遠近近的城市像一群沒頭沒腦的動物擠在一起,等著被主人牽回圈中。更遠處,籠罩在一片煙氣水霧之中,那些房屋一間挨著一間淡得幾乎沒影,就像一幅淡墨掃過的水墨畫,只有若有若無的一線。他把眼睛收回,幾百米外的街上,車輛和行人來來回回,卻好像沒有聲音。可能是自己旅途勞累,連聽覺都遲鈍了,他想,只能等到明天去看那個雕塑了。
推門進去,在客棧的接待前臺,他把證件遞過去,“預訂好的?!背媒哟藛T登記的間隙,他無聊地看了看大廳,在右側那里擺放著一排桌椅,有三個人在那里喝茶,正將小茶盅傾向嘴唇??拷T口的地方有四個人在打牌,他們握牌的手高高舉起。這些人聽到旅行者的聲音,都轉過來看他,彎曲的手和高舉的手一齊卡在半空中,仿佛旅行者觸動了暫停鍵。接待人員將房卡連同證件放回柜臺,旅行者轉過身去,拿起它們上樓,暫停結束,播放繼續(xù)。“請稍等,”接待者喊住他,“我是客棧老板,我姓孫,你有事可以直接找我?!?/p>
“謝謝?!甭眯姓咚妓靼愕芈c了點頭。
他從很遠的地方而來,聽到過很多關于這座城市的故事和傳說,正是它們吸引他來到這里。夜里,他夢見自己濕漉漉地睡在一艘船上,河水拍打著船底,嘩啦嘩啦。天空深黑,不斷低下來,低下來,像一件巨大的黑夾克,蒙在身上,然后就像一只密封的塑料袋被抽去了空氣,越來越近,越來越緊。他感覺無法呼吸,急急地用手去推時,卻推了個空,心里一驚,就醒了。
推開窗看去,天色朦朧,樓下的河水蒸騰著水汽,清潔船無聲地從水面漂過,船上的人陷在淺淺的船艙里,一動不動。街邊的早餐車上掛著電燈,賣早餐的人的臉被燈照著,卻怎么也看不清。遠近的樓房穿著輕紗柔棉,端坐著,半寐著。一大件紫灰色的床單展開在空中,披在城市上。他忽然想趁著早晨人少,到處走走。
出了門,他朝右拐進一條小巷。巷子兩邊的墻院大概是不久前剛剛粉刷過,隱約透出里面的涂鴉。一根電線桿立在巷子中央,上面扯滿了電線,有的粗有的細,通向四面八方。走過一個朱紅大門的人家,門口掛著兩只燈籠,顏色已經褪盡。巷子越來越狹窄,兩邊的墻壁好像向中間夾過來。他心里一陣顫抖,恐懼般地小跑起來,幾十米后即出了巷子,來到一座石拱橋邊。正欲上橋小憩,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到這邊來?!币粋€女人的聲音說道。
“我要去看雕塑。”他嘴里說,腳下卻跟著她,霧氣在他們中間盤旋著。
“我會帶你去看雕塑?!迸诉@時站住了,回過頭來微笑著。他這才看清她年齡與自己相仿,二十七八歲,身材苗條,身上的旗袍和霧的顏色很相近,所以他剛才沒注意到她。她有一張清瘦的臉,輪廓分明,嘴唇如兩片花朵,很薄很軟。
“你是誰?我們并不認識。”在這樣的清晨,他很慶幸自己還清醒。
“我認識你,你是旅行者。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你了,每一個想深入了解城市的人我們都會提前得知?!边@倒是旅行者沒有想到的,每年有無數的人來這里旅行,看雕塑,在霧氣中穿行,有一些人帶走幾幅畫,有一些人帶走幾張留影,那么多的人,每一個他們都能得知?為什么要得知?他沒有問,只是跟著往前走,這些街巷首尾相連,一段連著一段,回環(huán)曲折,經過每一個門前的青石條門檻也相似,每一個月洞門都有著相似的弧度。一個陌生人走過這些,要尋找一個標志物也無從找起,他決定先把她作為標志。
“還沒請教你的芳名?!彼A讼聛怼?/p>
女人像看透別人心思似的一笑,“你要相信我,在這個小城里,你要學會相信,懷疑對你沒有好處?!?她正色說道,輕輕拍兩下他的肩膀,“我叫青雀,告訴你你也記不住,但我會記住你。”
“你一定是從客棧那里看到我的信息的吧。”他猜測。
“不,只要有人進入城市,我們就會收到信息傳遞推送系統(tǒng)發(fā)送過來的信息,但你與其他人有所不同——”說到這里,她停住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那里面有一些波光在蕩漾。旅行者沒作聲,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一直就知道你,知道你必定會來,我一直在等著你,我本來就是你的向導?!?/p>
他又看到了水,大水洶涌,但是他穩(wěn)住了自己,岔開話題:“這里的路太繞了,剛才走的巷子我一個都沒記住。”
“要記的東西太多了,你應該把心思用來記那些關鍵的東西?!?/p>
“最關鍵的就是雕塑了,我來之前就在網上查過資料,它是這個城市的標志,但是奇怪的是關于它的外觀特征和具體介紹,所有的網站都語焉不詳。”他帶著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卻沒有回應,繼續(xù)在他前面走著。
又走過一個月洞門,還是幾乎一模一樣。旅行者停了下來:“我不想把這個早晨浪費在不停地兜圈子上,我要自己回去了。”
向導走回他身邊,把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向后撥了撥,然后湊近他說道:“可是你自己會迷路,你會走不動的。這可不是一般的旅程——”她指了指周圍,在他們停下來說話的時候,霧氣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迅速塞滿了整個巷子,又向上升騰到屋頂和樹梢,遠處河岸邊的樹影影綽綽,越來越淡,最后幾乎看不見。而河道早已被占滿,水面與地面怎么也分不清。他們倆站在那里,都沒有動,好像是創(chuàng)世之初突然被降落到這里,周圍一片空寂。他下意識地挪動幾下,聽見游泳似的嘩嘩的聲音。
他驚駭地向她轉過臉問道:“我們在水里?”
“你感覺到走路的艱難了?在我們這里,有時大霧會忽然演變成大水,走在街上的人不得不狼狽而回,那些外來的陌生人常常會措手不及。你這身衣服快濕透了,要換下來才行。”她用手去摸了摸他的肩和背,然后忽然俏皮地一笑,并轉過身去:“你看我的衣服就不怕!”旅行者甩甩身上的水,順聲看去,發(fā)現剛才自己完全看錯了,她穿著的是一套黑色連體緊身衣,緊緊地貼合在身上,顯出飽滿豐潤的臀部,像一只晶亮的白鰭豚,難怪她剛才能走得那么快。想到她是故意轉過身,將柔軟的腰身和豐滿的臀部暴露給自己,他的臉忽然紅了。她一看咯咯笑道:“你是不是愛上我了!”然后走過來,拉著他往前走,“你只能到我家去換衣服了。”
在去青雀家的路上,他幾乎是被她牽著走。她的手很小,纖細,柔軟,握在手心里不敢用力,但他又不得不用力,害怕水霧會把他們沖散。她總是笑著提醒他:“你把我的手捏得好痛?!彼駨膲糁斜粏拘堰^來,“哦,哦”,然后繼續(xù)抓緊她的手,跟著向前走。經過一處紫藤架的時候,他停了下來,順著它攀爬的路徑看了好久。這架紫藤應該有數百年了,章魚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綴滿了一簇簇綠色的葉片,又從架頂上垂下來,向外分散開去,其中的一些纏繞上了路邊的櫟樹,藤蔓深深地勒進了樹身。
“走吧,開花的時候才好看呢。馬上就到了?!鼻嗳笇λ姓惺?。
青雀的家在柳枝巷,進去之前,旅行者發(fā)現拐角處有一個腦袋探出來又縮了回去。從一扇寬僅三尺的小門進去,里面晦暗不明,他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扶著青雀的手,借助南墻上一只小窗戶透進的些許光亮,他勉強看清房間里的情形:房間很小,只有十來個平方米,見縫插針地擺放著桌椅、柜子、包裹、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各種小東西,它們高低錯落,拼命占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只在正中間留下一塊空地,那就是他們正站立的地方。一個老人坐在窗戶下的圈椅里,一只大肥貓盤在他腿上,他張著嘴把牙齒取了出來,擦了擦,裝回去,然后又取下來,再裝回去。房間里唯一的櫥柜上擺著一臺老式電視機,一個年輕人頭戴耳機,正對著它玩游戲。他們進屋后,他頭也沒回。只有老人抬起頭,用昏茫的眼神看了一眼,把貓抱起來,摟在懷里?!斑@是我的父親和弟弟。”說完她就帶著他穿過空白地帶往里走,原來那里靠墻有一個很窄的樓梯通向二樓。這時她弟弟忽然大聲說:“你怎么將游客帶回家了,以前你可從來不這么做的?!?/p>
“總有例外的時候?!?/p>
“這可不是一個好主意。”弟弟顯得很生氣的樣子。青雀不搭理他,順手扯了件衣服,帶著旅行者上了樓。
旅行者換好衣服,發(fā)現她歪身伏在枕頭上,然后就聽見了捏緊喉嚨的哽咽聲,肩膀輕輕聳動著。旅行者愣了一下,然后坐到床上,將她抱住,用臉在她背上蹭著。她轉過身來,身體像一只熱烘烘的紅薯,雙手捧住他的臉,把它埋在自己的胸脯里,嘴里說道:“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過來的,多希望你就是一個旅行者!”
旅行者喘不過氣來,他把臉掙脫出來,“我就是一個旅行者?!?/p>
她又用力抱住他,“你不是,你不是!但是你臉紅的樣子多么讓人愛!”他感動地伸出手去抱她,兩個人像交接搏斗的拳擊手,雙方同時出擊,在一瞬間失去了平衡,于是兩人抱擁著滾到了地板上,氣喘吁吁。有人跑了上來,站在樓梯口:“旅行者,你該走了!”
他們倆還躺在地上,手沒有松開,他扭過頭說道:“我會走的。在一個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我總歸是在走?!?/p>
她的弟弟跺了跺腳惡狠狠地說:“但你不該來毀掉一個女人的故鄉(xiāng),她擁有的已經夠少了,只是那些破爛的漁網、佛前苦澀的跪拜、河水一樣渾濁的雙眼,你應該去尋找高空塔吊下的眩暈、列車擦著軌道的摩擦聲和鋒利刀刃的反光?!?/p>
旅行者幾乎很贊同他的話,但是懷里的溫熱讓他不由自主:“你是要我離開她嗎,不,我要宣誓我的愛情。我今天走了那么長的巷子,就像一條長蛇,它每次只向我出示一段,把另一段藏起來,明天它仍會如此,它每天都在游動,但從幾百年前開始它就一直盤踞在此。你應該明白,我是多么需要這份愛情,就像這份愛情多么需要我。”這時他們倆已經松開彼此,站了起來,青雀像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也許是被旅行者的激情嚇壞了,臉色發(fā)白,緊張地看著弟弟。弟弟卻已經下樓了。
當他們倆再次來到門外,站在街上的時候,旅行者發(fā)現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景觀燈不停變幻著。
“啊,怎么已經是夜晚了?”他驚訝地叫道。
“是的,我們一起走了很長的路?!彼卮?。
“可是我以為現在剛剛才下午呢!”旅行者腦海里飛轉過很多畫面。
她挽住他的胳膊:“你不知道嗎,這里的時間總是有時快,有時慢。它不像鐘表上那樣等格均勻,這個城市有著自己的重力,在它的影響下,時間像被人拖著奔跑,所以就變快了?!甭眯姓呦肫鹆怂麄儌z氣喘吁吁擁抱在一起的情景,似乎聽見嘀嗒聲被鞭子抽著飛快向前。
“那我們現在去看雕塑吧?!彼嶙h。
“可是現在不行,雕塑的圍欄已經關門了?!?/p>
“一個人不圍起來可能會溜走,但把一個雕塑圍起來是為了什么?”
“為了讓人們更多地去瞻仰它。在封閉一個長長的夜晚之后,人們去瞻仰的渴望會更加急切,就像夜色里的河水,它豐沛、浩蕩而又無聲,只有到第二天早晨才會迎著黎明叫喊出來?!?/p>
旅行者驚奇地看著她,把胳膊從她手里抽出來,激動地說:“這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一個雕塑,有著鋼鐵或者石頭的內心,我們遠遠地看它一眼就走了,我有時甚至都不會拍一張照片留念,它們是一個城市閃亮的部分,但也是最容易遺忘的部分。”
她又拿手去拉他,他躲開了,于是她說道:“問題就在這里。遺忘常常是一個雕塑所不能忍受的,那么多的人花了那么多的時間和金錢,將它安放在街頭,可是人們只隨便看一眼就走了,好像它是一只飛來待幾天就走的鳥兒,這算什么事呢。連鳥兒都可以在它身上站立,卻不知道人們從它身上汲取了多少東西,有些人甚至依靠想象它的樣子度過了一生?!彼谠兀瑳]有作聲。
“啊,我們可以去看大樹!”她忽然高興地說。
“大樹有什么好看的?”他看著她興奮的樣子,疑惑不解。
“你去了就知道?!?/p>
大樹并不遠,長在一個破園子里,借著附近的燈光看去,這個園子足有幾百年了,可能是由于雨水多的原因,圍墻上爬滿了青苔,不是這里塌了一塊就是那里矮了一截。園子里雜草叢生,大樹長在正中間,足有三十米高,幾人合抱那么粗,身上長滿了千萬根枝條,讓旅行者想起了巷子里的電線桿。一條便道通向它,盡頭是一個清理出來的圓。走到那邊,青雀在圓心跪了下來,雙手交握在胸前,閉上眼睛。旅行者不去打擾她,圍著大樹邊走邊看,那些蒼老的樹皮附著其上,如黑色的鱗片,千層的皮膚。樹干時有壟起,形成條條溝壑,最后順著粗大的根須鉆入地底。有一處的壟起明顯異于別處,就像一塊巨大的樹瘤,面積四五平方米,看上去好像一個人黏附于樹上。
“快來看,這是什么?”他喊道。
青雀走過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說道:“這是母蜘蛛。”
旅行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有這么大的蜘蛛?”
她撫摸他的肩膀:“不用害怕,它已經死了,或者說它已經永生。這只蜘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趴在樹上,至少從我出生,甚至從我父母出生起,它就在樹上了。老人們傳說,它一直守護著我們,像母親一樣。它從未離開過這棵樹,也從不到別處去捕食,這棵樹如此巨大,一點點汁液就足夠它吃的了,它以此為生,身體長得很快。而且,最不容易的是它學會了唱歌,這是迄今為止人們所見過的蜘蛛里最獨特的一只,深夜里常常有人聽見它唱歌,不僅大樹聽,很多市民也會站在圍墻里聽,這歌聲讓人們忽然有了幸福感,覺得滿足。大樹一天天生長,它也附在樹上一天天生長,它楔入樹身如此之深,很多年前它就和大樹完全成為一體了,你能分辨出它們的邊界嗎?”她低下仰望的腦袋,轉向旅行者。
旅行者借著路燈光看了一會,搖搖頭:“一個附身者和母體這樣渾然一體,是驚人的,難以評價。但是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它長這么大,它所汲取的汁液正是來自地底,來自你們一年一年死去的尸體殘存的體溫和血肉,也就是說它其實附身于你們每一個人?”
她尖叫起來:“旅行者,如果你沒有這些奇思怪想該有多好!”她的臉上寫滿悲戚,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他,她的心臟像一只拳頭瘋狂地擂動著他的胸口,要將他體內那些奇思怪想敲出來。
旅行者愛撫著她的頭發(fā),發(fā)絲一綹綹拂過他的臉頰,淡淡的清香在他鼻子底下散開,他輕柔地說:“你走了多么長的路,才到我這里啊?!焙鋈?,旁邊“吱呀”一聲,樹上推開一扇門,有人走了出來,他嚇了一跳,立在原地沒有動。那人翻了翻眼睛,在晦暗的夜里眼白顯得特別大:“都大半夜了,還在這說情話,吵得人不能睡覺?!彼麄z一半是因為驚嚇,一半是因為羞愧,前后腳跟著走出園子,各自回去。
回到客棧,只有店主還在柜臺前打盹。旅行者推門進來,店主抬起頭盯著他看了好幾眼,旅行者發(fā)現他的眼白很像那在拐角處探頭的人。店主說:“一個人在夜里亂轉,不怕迷路嗎?”旅行者看了他一眼,但他實在困了,懶得搭理他,就立即回房間休息了。睡到不知什么時候,旅行者忽然醒來,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扭亮電燈,四周看了一遍,并沒發(fā)現什么。當他打算擰滅電燈繼續(xù)睡覺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好像就在他耳邊一樣。他走到門口,猛地拉開房門,發(fā)現外面走廊的地板上竟然睡著一個人,側身蜷曲著,身上蓋著薄薄的毛毯。旅行者用手去推,那人轉過身來,原來是青雀。旅行者將她連同毯子一下抱起,走到房間里,放在沙發(fā)上,然后在她身邊坐下來:“你沒回家嗎,怎么睡在走廊里?”
她保持著平躺的姿勢,苦笑著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破壞了不帶游客回家的規(guī)矩,造成了不可饒恕的后果。他們說從你跟著我踏進家門時起,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只能屬于你,不屬于那個家了?!?/p>
旅行者捧住她的臉:“難道一件不經意做出的小事,竟有如此之重大后果?何況,我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這一切的,對你來說太不公正,對我來說也并不公平?!?/p>
她卻并未因此陷入不滿與痛苦,拉著他的手,讓他平靜下來:“可我們不是一直走在斜坡上嗎,太陽從那坡頂升起來,又降下去,總把光線恰好投入我們眼中。好啦,你不必為我擔心,現在讓我們休息吧,至少我們有了一個共度的夜晚,你明天看完雕塑就可以回去了?!?/p>
旅行者忽然悲傷不已,將她抱在懷里,嘴里喃喃道:“哦,我親愛的人兒,我親愛的人兒!”這一句話仿佛咒語,他慢慢地平靜下來,不久他倆都睡著了。
早晨醒來,想著終于可以去看雕塑了,旅行者忘記了昨夜的悲傷。在去看雕塑的路上,他一再向她強調他要多拍幾張照片,尤其是合影。他們并排坐在公交車上,她安靜地聽著他的滔滔不絕,對面的幾輛車從她兩只眼眸里快速閃過。坐了五站路,他們就站在了雕塑面前。周圍是一片矮小的居民區(qū),這尊雕塑像一只巨獸傲然挺立,它粗壯的爪子或者巨齒,全都收攏在一堆毛茸茸的皮肉里。旅行者一只手放在肋下支撐,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仔細看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出雕的是什么,尤其是無法將它遠揚的名聲與眼前的一團石塊聯系起來。他拍了張照片,在手機上又看了半天,搖搖頭。青雀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看了一下周圍,把嘴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如果你閉上一只眼,就會發(fā)現它是一只手和一只眼?!彼此f的做了,果然看出一只巨大的眼睛與大拇指變形聯結在一起。剛好早晨的陽光照在上面,那只眼睛顯得如此威嚴,在十米高的上方,它君臨一切,看得見幾千米外的地方。眼里那些大面積的眼白仿佛記錄下寂然無聲的瞬間,炫目的陽光仿佛從它中間射出,讓附近的每一個人都燥熱不寧,有的快速離去,有的則繞著它來來回回地走著。那只手的五根手指握成拳頭,絞轉在一起,仿佛一組強力的線圈,要將地球上的一切翻卷過來,全都在它的手掌里捏碎,重新組合??戳艘粫眯姓吒杏X被蒙住的眼睛有點不舒服,于是放開了手。再次看去,眼里好像出現了重影,出現了多重邊緣。再細看,原來是雕塑在抖動,瞳仁和手指都轉動起來,越轉越快,他看見腳下的草坪像被攤開的布匹,一寸一寸地卷入雕塑里,繼而大地也搖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喊道:“啊,夢幻!”青雀和眾人一下都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青雀嘴巴張成O型,臉色發(fā)紅,她吸了一口氣:“你剛才說什么?”被眾人這么一看,雕塑在旅行者眼里又模糊一片了,他不明白青雀為何如此興奮,他輕輕地回答:“夢幻啊?!比巳河窒袂嗤芤粯犹艘幌拢缓舐蛩哌^來,以他為圓心圍成一個圈,有的眼睛看著他,和身旁的人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有的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好像要識別出是什么面料;有的雙手合十,抵在臉上向著他默默祈禱。就連青雀也臉上放光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這些人把旅行者搞糊涂了,他暗暗問青雀怎么回事。她努力壓住興奮說:“我們早就發(fā)現這尊雕塑有不同尋常之處,比如它會讓人產生一種眩暈感,比如拍下的照片隨后就模糊不清。許多人發(fā)現了這些,并且常常陷入深思寢食難安,但是多少年來就是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沒有人能說出那個詞。因為很久以來,那個詞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不見了。你一下就說出了那個詞,你讓它重生,讓我們的生活煥然一新!”這時,人群已經緊緊圍繞在他身邊,每個人嘴里都在飛快地念叨著同一個聲音,節(jié)奏如此整齊,形成一股火焰般灼熱的聲浪,旅行者仿佛看到火焰伸長了舌頭就要來舔自己的臉,他在它觸及之前,拉著她飛快地逃出了人群。
在一個六角形的街邊小亭里,他們停下,青雀說她還有事,辭別他走了。雕塑對旅行者的影響遠未結束,他整個下午都在客棧里想著它。它像一個夢境的入口,令人眩暈而又興奮,但卻不易覓得。他不知道這種眩暈對眾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是否一種替代品?他發(fā)現客棧的旅游品專柜里也有它的模型在出售。奇怪的是,雖然他知道那是縮小版雕塑,但他又無法指出哪是手哪是眼,它模糊不清。手機里的照片也一樣,他仔細看了足有兩分鐘,但怎么也找不到瞳仁和手指在哪里,它們混成一團,好像面團被重新捏過一樣。店主告訴他,游客很少有人買模型,來買的基本都是本地人,他們買回去就放在案頭,時不時看一眼,心里就多了一絲滿足。模型的需求量很大,為此他們建立了專門的工廠,生產各種尺寸、各種材料的模型,有水晶做的,女人們把它掛在脖子上;有面粉和糖做的,孩子們每天早晨起來就吵著要吃上一個;有金屬做的,閃閃發(fā)亮,成了親朋好友間的饋贈佳品。他們正聊著,忽然聽到一陣猛獸奔過山林的聲音,客棧都像在震動。他倆對視了一眼,又把視線轉向窗外,發(fā)現黑壓壓的人群像發(fā)情期的動物一樣圍聚過來,他們從一條條街巷趕過來,站在客棧門口,一個挨著一個,所有人都有著相同的眼神,相同的熱情,嘴巴相同地開合說著同一個詞,向客棧里巴望著。
旅行者害怕不已,他退到屋里。如此多的人,如螞蟻一般,密密匝匝,足足擠滿了好幾條街,他們?yōu)楹尉奂谶@里?看他們的神情,像是鬼神附體一般,他們怎么了?他疑惑不解的眼神望向店主,沒想到店主雙眼里也滿是神秘的火焰,興奮地想要朝他撲過來。旅行者伸出一只手止住他,問道:“這些人是要干什么?”店主的聲音像清脆的鳥鳴:“你說出了我們生活里消失已久的那個詞,你是英雄,消息已經傳開了,人們都想來看你一眼,想聽你說說話,哪怕只看到一根腳趾也好?!闭f完,他像中魔了一般,邊說邊慢慢挨過來,似乎有點懼怕但又充滿了渴望,用手去摸旅行者。一陣恐懼襲來,旅行者轉身上樓,店主也緊跟了上來,嘴里還叫著什么,他已經與屋外的人群沒有分別。旅行者推開窗戶,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
旅行者在街上走著,夜色又下來了,城市的夜晚多美。街上的石板,有的還是幾百年前所鋪,比流水還要柔順。就連那些斑駁的墻壁,也安靜下來,不著一詞。只有墻上不時開出的一扇扇小門,里面會有各種聲音傳出來 。一個老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目光一直追隨著旅行者走過,就像一架自動掃描儀。兩旁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快餐店,藥店,服裝店,雜貨店,咖啡店,三三兩兩的人群慢慢挑選,高聲談笑,他們都很幸福,都很快樂,只有他這個陌生人,仿佛一條從水庫里跳到沙灘上的魚,沒有人給他水,也沒有人喂給他泡泡。他走進一家寫著“東方咖啡館”的店鋪。店鋪面積并不大,只有十來張桌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不聲不響。他要了一杯苦咖啡,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著。勺子在杯中輕輕攪動,燈光在頭頂旋轉,音樂在耳邊旋轉,恍惚間他看見咖啡變成了河水在大地上旋轉,浩蕩之水中人群興奮地尖叫、相互戽水,浪花雪白。而頃刻間,河水又迅速退去,人群都站立著,像參加祈禱儀式一般聚攏,都朝他走來。勺子在杯沿猛地一敲,他驚醒過來。但回想剛才的恍惚之際,他卻發(fā)現一個問題:客棧外面本有一條河,那些人群是如何圍攏來的,他們怎么看也不像是浮在河水之中,那里完全和平地一樣。前天剛到客棧時,他還看過那條河,它就這么消失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陣喧鬧聲。他坐著沒動,凝神聽了一次,確實是從他背后傳來的。他狐疑地轉過身去,背后并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他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那么,聲音是從哪來的呢?他用手順著墻壁摸了摸,摸到拐角處,感覺到一條縫隙似的東西,手上稍微一用力,亮出了一扇小門,像是一個很窄的通道。他好奇地弓身鉆了進去,通道很小,但是亮著燈,甚至比咖啡館里還要亮堂。向前走了不過十米,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廳,中間是一張乒乓球臺,有人正在那里打球,邊上圍著三三兩兩的人。旅行者走了過去,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詢問。乒乓球落在臺上和地上的聲音像鳥鳴一般清脆,和另一個更清脆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他認真看去,正對著他的是一個男子,穿著很正式的衣服,白襯衫,黑西服,周圍的人穿著跟他都差不多。背對著他的是一個女子,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她腳上的聲音吸引過去了,原來她穿著一雙六七厘米高的高跟鞋,但竟然運轉自如,小跑,輕跳,扭轉,輕盈如舞蹈,傳送出“聒聒聒”的跫音。再看她的身上,是一套黑色連體緊身衣,緊緊地貼合在身上,顯出飽滿豐潤的臀部,吸引了邊上不少男士的目光。他一激動,連忙跑到對面去看,果然是她!這時她也看見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向對手示意,把球拍放在臺上,拉著他走到一個角落里,驚訝地問:“你在這干什么?”
“我一個人無聊,走到這里,進來喝杯咖啡,聽到有聲音,就進來了?!?/p>
她回頭看了一眼,然后說道:“那你請我喝杯咖啡吧?!本拖茸吡顺鋈?。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把他從大廳里帶出來,讓旅行者有點不快,但他還是給她點了一杯同樣的咖啡,繼續(xù)坐在角落里。她認真品嘗著咖啡,遲遲沒有作聲,咖啡苦澀的滋味似乎散開了,散成了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在舌尖上逡巡。
旅行者忍不住問:“我回到客棧,又有很多人圍過來,你肯定知道會這樣對不對?你是故意避開我的對不對?”
“你說的那些人和看雕塑時的那些人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和你分開,是因為我確實有事在身?!?/p>
“但我總覺得有一些事情你沒告訴我,因為這一切都太怪了,讓人無法理解?!彼戳丝纯Х瑞^的大門,以堅決的口氣對旅行者說:“沒有什么奇怪的,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是你不適合這里,你還是盡快離開這里吧,永遠不要再來!”
但他不依不饒,看了她腳上的高跟鞋一眼,繼續(xù)問:“那客棧外面的河水怎么干了?你為什么在這里打球?”
青雀不以為然:“這都是總公司的業(yè)務,我是公司員工,空余時間和同事打打球有什么奇怪的嗎?”
他知道她在避重就輕,但是他緊抓不放:“那條河它怎么忽然就沒了,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空余時間?我看你周圍的人都穿得那么正式,你竟然穿著緊身衣和高跟鞋打球,我覺得你們正在工作呢!”他激動起來,抓住她的手,“這里一切都不對,都像夢幻,看上去很美,但卻讓人不踏實,不要這樣下去了,你離開這里,跟我走吧!”
她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但是身體沒有動,一直看著他的眼睛,直到他坐下來。她嘆了口氣,坐近他的身邊,壓低聲音說道:“你太不了解我們這里了!我是總公司的人,我不可能跟你走的,我只能留在這里。關于總公司,它可能超過你的想象,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它經營的項目幾乎包括這個城市里的一切,一句話,它定制我們的生活。你喝的咖啡是它供應的,你看到的大樹是它栽下的,你所住的客棧是它開辦的,你走過的街道是它建設的,它的經營項目無所不包,我們這個城市里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它的員工,大樹和雕塑是它最成功的作品。所以那條河變成路面有什么稀奇的,那只是它研發(fā)的工程技術之一種而已,它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奇跡,正是這些奇跡讓我們一天天活下去。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我出現在這里,確實是我的工作,而對周圍那些人來說則是休息日,他們通過觀看我們工作獲得愉悅和休息。但是你現在確實該走了,”說著,她又看了門口一眼,“你進來時難道沒有發(fā)現什么不對勁的嗎?”
旅行者想起他推門而入時,玻璃門上好像確實映現出那一對巨大的眼白,但是他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那些,而是朝她身上看了一眼,略帶嘲諷地苦笑說:“原來這只是你的工作服而已?!闭f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剛走到門口,卻發(fā)現被兩個人堵住了。
“請問是旅行者嗎,我們頭兒想見見你。”說完,一人一邊把他帶了出去。青雀追到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走遠,失聲痛哭起來。
旅行者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進到監(jiān)獄里。那兩個人架著他,像兩條堅實的河岸,而他就像柔順的流水,沿著固定的河道,一路流進了監(jiān)獄里。這里的監(jiān)獄無疑非常環(huán)保,它由幾根橫豎相接的金屬管焊接在一起,初看竟頗有藝術品的味道,當然粗一看更像動物籠子?!安恢@是不是總公司生產的?!彼迪搿T谝粋€巨大的建筑里,每一層都用這些籠子擺成長長的兩排,中間形成一個天井,如果從高遠處看去,根本不會把它與監(jiān)獄聯系到一起,而會誤認為這是一個現代化的生產車間,那里面只是一些比較特殊的產品而已。旅行者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朦朧的燈光下,那些籠子里的囚犯都在沉睡,間或從某個籠子里傳出沉悶的打鼾聲。
在審訊的時候,他詢問過自己被捕的原因?!澳y道還不知道嗎,您破壞了我們這里的道德風氣。”審訊者惡狠狠地說,“一個旅行者本應該看看風景,拍拍照,就帶著美好的印象回去了,您倒好——”審訊者抬起眼看著他,“您玩起了自殺的勾當,從二樓跳下來,差點丟了性命。誰知道一個旅行者會干出些什么事情來!”這個原因是旅行者萬萬沒有想到的,一路上他曾經設想過很多可能,而且準備了很多解釋,但是這個控告太出乎意料了,就像你準備了拳頭和腳踢,結果對方卻上來呵癢癢,讓人有點無所適從。
但他不能忍受別人對自己的蔑視:“二樓才三米多高,我的生命沒那么脆弱?!?/p>
他這句話把審訊者給惹怒了,審訊者身體猛然往前一匐,激動地斥責他:“這根本就不是高與低的問題,你把一個重大的問題看得多么輕,你把這里的一切事情都搞錯了,一個人將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中,濫用權力,胡亂處理,這是非常瘋狂的行為,太令人痛心了,在我們這里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說完,他手臂用力一揮,表示沒有任何可討論的余地。旅行者明白,這時說再多也是徒勞,只會更加激怒對方,他所能做的就是等青雀來探望的時候,設法讓她去幫助自己申訴,爭取自由的機會。審訊結束,他被扔進了籠子似的監(jiān)獄里。周圍萬籟俱寂,眾人都睡著了,他經過認真思考,覺得最明智的做法,是養(yǎng)精蓄銳,為明天的斗爭做好準備。于是他不顧床板太硬,躺下去很快睡著了。
也許是前一天發(fā)生了太多的事,身心太疲憊的緣故,旅行者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慢醒來。夜里他好像做了個夢,大霧彌漫,青雀站在橋頭呼喚他,遠遠地朝他伸出手來,但他就是看不到她,也握不到她的手。他用力伸了個懶腰,拉伸一下身體,聽到一陣蠶吃桑葉似的聲音。開始他還以為是監(jiān)獄里陰暗潮濕長了蟋蟀之類,但是仔細找了下并沒找到。這時那聲音更加明顯了,他聽出來那是竊竊私語聲,扭頭一看,發(fā)現隔壁籠子里的犯人正向他伸出手來,他的臉像綻放的向日葵,嘴里不知在說著什么。他又驚異地朝相反方向看了下,那邊的犯人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明顯,他朝周圍看去,數十個籠子里的人都一齊向他伸出手來,臉上洋溢著莫名的渴望,從他們嘴里同時發(fā)出相同的聲音,像是有千萬只蜜蜂,同時嗡嗡鳴響,在蜂巢般的大廳里,來回震蕩。他驚訝不已,呆若木雞,其中還混雜著莫名的恐懼之感,生怕他們會扭壞籠子沖出來,將他壓扁。就在這時,那嗡嗡聲更加響亮,變成了大聲合唱,那詞句無從識別,像原始人的咒語或歌謠,但卻充滿了熱情和期盼,他們的手也上下揮舞起來,如大風刮過森林,那些高高低低的枝丫隨風擺動,像是一起向旅行者發(fā)出召喚。旅行者還沒想清楚該如何回應他們,大批身著制服者已經沖了進來,迅速站在了每個籠子門口,像是一根巨大的手指,準確地堵住了笛孔,聲音消失了。
晚上,旅行者很晚才睡著。青雀還沒有來,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旅行者會遭遇些什么事情啊。看見過的東西會消失,記憶變成夢境,他有點懷疑起自己的智力了。他躺著,腦海中一幕幕回放走過的街巷、看到的大樹和雕塑,不久就睡著了。睡到午夜時分,有人打開籠子的門,兩個人架起他,一邊一個,走了出去,坐上了一輛汽車。夜色朦朧,他的腦子也朦朦朧朧,他不去想審訊官要問他什么問題,反正他已經無可奉告,他決定一直保持沉默。幾分鐘后,車子停了下來,兩個人又架著他,走過一個大門,松開手,其中一人說:“你被驅逐了,永遠不得再來!”就轉身離去。旅行者回過頭來,發(fā)現這正是前幾天他進入的城門。而此刻,城門正緩緩關閉。
作者簡介
思不群,本名周國紅,?1979年生,安徽望江人,現居蘇州。作品散見國內各文學期刊,著有詩集《對稱與回聲》《分身術》,文論集《左手的修辭》,編著《蘇州作家研究·車前子卷》(合作)。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