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還沒升起，惠太太已坐在梳妝臺前化妝了。

得打開鏡前燈。她稍挑眉頭，用眉筆淡淡地描著眉形。眉毛形狀要淡，眉梢要往下勾。她心中默念要領(lǐng)，手法嫻熟。再適量地擦粉，掩蓋掉老人斑?？诩t就不要抹了，哦，還有額頭，需要一些粉底。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

發(fā)有些白。還好，并不是很多，稀疏的間雜在黑發(fā)群里。她整整衣領(lǐng)，照著鏡子左右擺頭，再上下打量一下鏡子里的自己。嗯，可以了。

惠太太出門了。這個時候太陽正好冒了頭，晨光映著她淡綠色的寬松旗袍，照著她的身影。她上身罩著一件厚厚的披風(fēng)。惠太太在街頭搖曳。她的背有些彎，但這并不妨礙她優(yōu)雅的走姿。她這次沒有拎手推車。前幾次都是拎著手推車穿插在吉祥早市，她本和其他買菜拎車的老人無異，只是覺得這旗袍在這浩浩蕩蕩又晃晃悠悠的人堆里有些扎眼。不是她覺得，而是街頭巷弄，還有那些上班青年男女路過瞥那么一眼里，她讀出的覺得。她并不在意。她只想穿得得體一些、好看一些，配得上她那高傲的心情。這次她拎著一個花色的尼龍袋。今天并不買什么，如果可以，買幾束鮮花吧。

出了門她才覺得有點兒冷。農(nóng)歷九月已過，風(fēng)骨子里透著寒。尤其是早上，這天兒穿旗袍是有點涼了。這幾天她渾身不舒服，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都是老毛病了，不能走太長時間的路，一公里之外的吉祥早市，怕是一口氣走不下來了，索性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歇歇腳。

“惠太太去早市啊。”不遠(yuǎn)處的老馬夫婦走過來，和她打招呼。

“啊。”惠太太笑著回應(yīng)。

看來老馬夫婦是從吉祥早市回來的。老馬是惠太太的同事，人高馬大，國字臉、高顴骨，形狀巍峨，惠太太望著他倆，襯得身邊的馬太太嬌柔了許多。馬太太是南方人，在這北方之城待慣了，風(fēng)塞山灌，南方人的精致脾性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每次聽到她爽朗粗鄙的笑聲，惠太太就在心里感嘆，這，可惜了。到底可惜的是什么，細(xì)究起來，她也說不明白的。

“你們今天，沒買多少菜啊？”

惠太太發(fā)現(xiàn)老馬手里拉著的手推車?yán)镏挥袔赘鄄?、一個萵筍。這是不尋常的，惠太太瞧著，他們也坐下了。以往看到他們兩口子都是滿載而歸，大菜小料非得把手推車撐得變了形。也就他們兩人，能吃多少啊。哦，他們的兒子一家經(jīng)常回來，一到周末就來，今天周五了。也不對，惠太太又想起來，他們這次沒買幾個菜。

“買多了也吃不了?！崩像R拍拍褲腳上的土，“這天一起風(fēng)，刮得身上全是土?！?/p>

惠太太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出來。有那么十幾秒的安靜。馬太太一邊擺弄著她那兩根芹菜葉，一邊打量著惠太太。“過幾天就走了，吃不了也是浪費掉?！被萏牭骄忂^神來，“啊，走了，誰啊，你兒子不回來了嗎，去哪里？”

“不是我兒子，是我和老馬，要出遠(yuǎn)門。”馬太太擇得那兩根芹菜變成了光棍，菜葉落了一地，“去海南。”

惠太太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個即將完成的工藝品，內(nèi)心有些波瀾。海南好啊，風(fēng)清氣朗，一個有陽光和溫暖的世界。看得出來，馬太太有些興奮，對于這個旅行很是期待?！暗么洗蟀肽昴??！彼咸喜唤^地和惠太太絮叨著?；萏诤苷J(rèn)真地聽。

老馬坐在石凳上，一臉的平淡，“我并不想去，那兒有什么好啊，在家習(xí)慣了。兒子自己說，他要孝順我們，給買了機票，還長租了民宿房。說是那地方青山綠水、冬日暖陽的。我說不去，他說錢都預(yù)付了?！崩像R可是副局級退休，馬太太是大學(xué)的教授，兒子在一家外企做經(jīng)理，經(jīng)濟上沒問題，去海南半年也是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你應(yīng)該去，換換環(huán)境，在北方待了一輩子，也去享受下新世界?！被萏χf?！皩Π?，你看惠太太，就比你時髦?！瘪R太太嬌嗔著老馬，回頭仔細(xì)盯著惠太太。

馬太太的眼珠在滾動，是一個熨斗，要燙平惠太太的全身。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惠太太望著太陽的方向。陽光有些刺眼。起身和老馬夫婦告別，她得走了。

2

吉祥早市在周五是最熱鬧的，老人大都在這天去采買很多東西，以迎接接下來的兩天。

要穿過一個街心公園。比這早市更熱鬧的，恐怕就是這個公園里的心連心合唱團了。幾十號人，站著、坐著的，圍繞在一個圓形的臺階上，有專業(yè)的音箱設(shè)備，還有厚厚的歌曲冊。唱的基本上是一些流行通俗樂曲，聲音很大，遠(yuǎn)遠(yuǎn)的就灌入惠太太的耳膜。她并不喜歡唱歌，也不欣賞這些曲風(fēng)。只是周圍居民老人大都聚在這里，能遇到很多平常不走動的街坊朋友。她把這里當(dāng)成了露天聊天室。

陳芳不在?；萏矫_定她沒來。她走進了吉祥早市。

市場的每個攤位前都是人和手推車?；萏嘀猃埓?，邊走邊看。吆喝聲穿插在人群鬧市，從一個人的耳朵劃出，又進入另一個人的耳朵，放耳聽去，這是一片起伏的潮海，聲音在沸騰，湮滅了外邊的合唱聲。早市大部分賣菜和水果，周邊角落處賣各式生活用品，還有一家小小的綠植店。這綠植店的生意并不好，賣些金魚、綠植什么的，當(dāng)然還有少量的鮮花。店主認(rèn)識惠太太，是老主顧了。

“惠太太買花啊？”店主老遠(yuǎn)處就招呼她?；萏难凵褡罱行┎缓?，老花得更厲害。她微笑著朝店主小姑娘點頭，湊近去看，哦，是百合花，很香?！敖o我來一支?！?/p>

“又一支??？多買幾支更便宜呢。”小姑娘熟練地抽出一支來，簡單修剪一下，用粉色的紙包起來，沒等惠太太回答，遞到她面前?！爸x謝。”她掏出手機，掃一掃墻上的二維碼，接過花，裝進自己的尼龍袋里。

她快步想走出吉祥早市，再待一會兒，中醫(yī)館的老秦就要出門。昨天和老秦約好，早一點兒過去拿幾副膏藥貼。關(guān)節(jié)炎疼得睡不好覺，這腿走起路來不方便，走長了路腳就會腫。每當(dāng)秋冬季節(jié)，老秦都比較忙，他要早趕著出門呢。這關(guān)節(jié)啊，就是個天氣預(yù)報器?；萏呑哌呥@樣想著，她的余光掃過早市中央的一個攤位，攤主在賣板栗南瓜。墨綠的板栗南瓜堆成了小山，有兩個被切成了兩半，金黃的瓜瓤，像極了早上的暖陽。它一定很好吃。她停下來，決定買一個。

她左右翻看，像審查搜身一樣仔細(xì)檢查每一個南瓜。攤主站在南瓜后，讓她快一點，“都挺好的啦?！彼K于選定一個中等扁圓的，滿意地用塑料袋包起來，放進自己的尼龍袋里。出了早市，穿過街心公園的小樹林，再越過一條馬路，一個窄胡同的盡頭，惠太太喊著：“您好，秦大夫，秦大夫?！焙傲税胩觳灰姂?yīng)聲，惠太太就往里頭瞧，這時小金撩了門簾出來了。

“惠太太啊，秦大夫已經(jīng)出去了?！毙〗鹗抢锨氐闹?，在“正泰中醫(yī)館”已經(jīng)干了五年了。記得剛來時，小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羞澀的小姑娘。她從廣東農(nóng)村來，千里迢迢來到東北，老秦要尋個打下手看店的助手，在人才市場的角落里，小金害羞地站在那里，看著來往的一個個生人不知所措。那是一個初冬，小金搓著手，穿得單薄，人長得也瘦小，老秦看到她，就把她領(lǐng)回中醫(yī)館，讓她幫幫自己的忙，平?？纯撮T面。她和周圍鄰居街坊很熟，問她東北這么冷，為啥跑來這邊兒，她白嫩的臉發(fā)紅，說自己長這么大，只從課本上學(xué)到過“鵝毛大雪”這個詞，還從未見過鵝毛雪到底有多大。老秦坐在門墩樂呵呵笑。每一年的大雪都不會辜負(fù)小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雪時，小金大笑大喊，伸開雙臂嘭的一下躺在幾尺厚的雪地里，樂開了花，任由鵝毛砸向自己的臉。

惠太太望著小金，這姑娘的臉被風(fēng)霜吹得皮膚有些皴。“哦，昨天說今早找他拿膏藥的?！被萏纯幢?，心想是不是和老馬他們聊了會兒天耽誤了。她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敲敲腿。“喏，這是您老的膏藥貼，一共十五副，每晚睡前貼一副?！毙〗鹕焓诌f過來，“秦大夫一大早就給您準(zhǔn)備好了，五號樓的老鐵腰疼了好幾天，出不了門，秦大夫過去扣罐?！被萏屑?xì)數(shù)著膏藥貼，心想這老秦也真是夠忙的，自己都多大了，東跑西顛的，何況一條腿還不好使。她摸著膏藥貼，不禁笑了。小金又遞過來一個暖寶，“這是秦大夫特意買的，說您腿疼老用熱水袋，來回?zé)闊蝗邕@電的方便呢?！?/p>

惠太太站了起來。太陽正上頭頂。她沒有接小金的電暖寶，挽起尼龍袋，對小金說：“替我謝謝秦大夫?！背聊粫?，又想起什么，“小金，”她對著小金，小金只顧望著惠太太的長毛披風(fēng)里露出被包裹著的旗袍下擺。這是一件改款的旗袍。這么冷的天，還露著小腿。空氣一天天變涼，連吸口氣鼻子里都寒。“天寒，多抹點護手霜。”惠太太說完，背影遠(yuǎn)去了，小金抱著暖寶站在屋口。她走路的姿勢好美。

3

這幾天秋風(fēng)勁吹，惠太太幾天沒下樓，每天按點地敷膏藥，腿疼有些緩解。她打開手機，循環(huán)播放著輕音樂，她把手機平放在廚房的大理石臺面上，聽著切南瓜。這板栗南瓜真硬，她尋思著。放了幾天，賣相還這么好。得用力，雙手壓著刀背，踮起腳尖，用身子使勁，咔，南瓜切開了，金黃金黃的。她要煲粥。她拿出一只小瓦罐，放上水，把切成塊的南瓜加上紅棗放進去，開起煤氣罐。冰箱里有昨天剩下的包子，微波爐里熱熱，她吃了兩口。又順手抄起一本書，老花眼得戴上眼鏡才能看清里邊的字了，邊看書邊聽著粥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屋里很安靜，這瓦罐的年紀(jì)也不小了吧，此刻的灶臺，只有它在表演?；萏斡伤肮陋毠陋殹钡仨?。

她拎著保溫桶上了樓。從一樓爬起，扶著老舊破敗的木質(zhì)欄桿，上到二樓的時候剛剛好，還不累，上到三樓的一半已經(jīng)是極限了，再堅持一下上半層，就得停下喘口氣。還有一層?！鞍⑾?，阿香。”她站在三樓朝上喊。她住一樓，要去看四樓的鄰居阿香。好不容易上了四樓，她氣喘吁吁，老了這高層的樓真不能住，上下樓也太不方便了，她思忖著，怪不得阿香從不出門。

阿香聽到了喊聲，開門，看到是惠太太。她笑著要拉惠太太的手?；萏s緊移步進去，扶著阿香坐到床頭。阿香和惠太太是同鄉(xiāng)人，都是一年高考的考生，兩人自中學(xué)時就認(rèn)識，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工作又在同一個城市。年輕時阿香梳著兩只麻花辮，自稱過慣了單身生活，一輩子沒結(jié)婚嫁人，在當(dāng)時也算“異類”，現(xiàn)在退休年老，無兒無女，一人過生活，和惠太太倒是成了平時走動最親的人了。這幾天樓下和街心公園都沒有看到阿香的身影，惠太太不放心，來看看她。

阿香的哮喘病又犯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沒什么精神，無精打采的。她斜靠在床沿，瘦瘦的，像一根快煮熟的掛面?！澳氵€沒吃飯呀？”惠太太看看廚房里鍋碗瓢盆，空空如也。“不餓。”阿香笑呵呵地看著惠太太從保溫桶里掏出一碗南瓜紅棗粥。阿香愛笑，做事不疾不徐，脾氣很好，只是比惠太太大那么幾歲，卻看上去蒼老不少?！澳且驳冒磿r吃飯，年紀(jì)大了，就得餐餐注意?！被萏阎嗍⒌酵肜铮f給阿香?！爸x謝你，時常想著我?！卑⑾氵吅戎噙吀屑ぶ萏??；萏⒁曋⑾?，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著她吃?！澳奶煳易屒卮蠓騺?，給你開幾服中藥?！卑⑾銋s連連擺手，“平常我都不開窗的。”惠太太才覺得屋子里有點悶。外邊的空氣質(zhì)量可真不行，一到秋冬，就沒看過幾天藍(lán)天?；萏巴猓仡^看到阿香早已把一碗粥喝光。阿香滿意地站起來，又去拉惠太太的手，“來，聊聊天，聊聊天?！?/p>

惠太太感受到阿香手的涼。這屋子的暖氣，銹跡斑斑，還是上世紀(jì)末那種最古老鐵片狀的，比鑄鐵的都老。這城地處東北，在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供暖了，惠太太覺得這屋子并不暖和。“怎么樣，身子還好吧？看你不出門，怪惦念你的呢?！薄拔野?，想出門卻怕冷，樓上樓下折騰，去一趟回來哮喘又好幾天，索性不出去了。呵呵。”惠太太喜歡和阿香在一起，阿香的笑能融化一切。阿香穿著棉睡衣睡褲，惠太太是逢出門必打扮收拾，阿香望著她精致的妝容，驚嘆這愛美的習(xí)性幾十年來不曾變過?！靶』莅。氵@么漂亮的人，徐平山都多少年了，我看老秦就不錯……”阿香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萏恢耄瑳]想到她會提及這個塵封在心底的話題。這話題是被塵封住幾十年了，不知怎被阿香一提及，又在惠太太的心頭豁然冒出那么一道光來。“我……”惠太太聽到有人敲門，“我去開門。”她快步走出臥室。門前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

“哦，是小王嗎？進來進來。”阿香從惠太太身后走來，和藹地把小伙子請進來?！笆俏医兴麃淼?，看看暖氣?！毙⊥跏秦?fù)責(zé)這個樓片區(qū)的暖氣設(shè)備管理員，一到入秋就十分的忙，穿梭在管道樓宇之間。阿香感覺到一年比一年冷了，托人找到供暖處，要人來看看怎么回事。小王從工具包里熟練地掏出一支掛式溫度計，吊在一幅發(fā)黃的千禧年掛歷的鐵釘上，“先測測室內(nèi)溫度啊，阿姨?！睖囟葴y出來了，是十六度五?！靶』镒樱o好好看看，這溫度太低了?！被萏珦P高了聲，她自己的屋子可比這暖和多了?！皼]問題！”小王爽朗地應(yīng)答著，“暖氣太老，管道又都老化了，可能有些淤泥堵塞，回不過水來?！被萏奈葑与m是換過了全新的暖氣片，但是也沒有“多熱”，頂多是不那么透心冷而已，“這國家規(guī)定的溫度是十八度呢，再說了，十八度對于我們這種四處漏風(fēng)的老破房子，也不暖啊?！毙⊥踹B連應(yīng)聲，下樓去找通暖工具去了?！爸x謝啊，小王?！卑⑾泐澯朴频穆?，傳出四樓門外。

“咱們這地兒啊，就是冬天難熬。” 惠太太對阿香說?！拔衣犝f老馬夫婦倆收拾著要去南方呢?！卑⑾阃P跡斑斑的鐵暖氣管。這讓惠太太很是一驚，這平日都不出門的阿香，是怎么知道這消息的?！鞍?，去海南，他們要待上大半年呢?！薄鞍肽?？吃喝拉撒得多少錢！”“人家兩口子退休金都花不完，兒子還資助呢。”“那也遠(yuǎn)啊，坐飛機都得坐幾個小時吧？”“空氣好啊，那里常年都是夏天，別提雪了?！卑⑾愠聊?，收拾好碗筷?；萏吹贸鏊樕系穆淠鹕硪_一扇窗，“這屋子也不能太悶，得透透氣?！薄伴_一下得了，換換氣，冷還污染?！卑⑾阏f著，又把雙手?jǐn)n進袖子里。

冬至到來，這北方之城早已天寒地凍。老秦平時的電動車是不能騎了，送藥問診都由小金代去。小金最喜歡這種大雪天，尤其是雪后的晴天，迎著暖暖的陽光，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就這么咯吱咯吱地走在幾尺厚雪的路上。來了這么多年，小金雪還是看不夠。她去四樓給阿香送藥，偶爾也給一樓的惠太太帶?；萏母嗨?，老秦不讓小金送，都親自送來。

每次送藥，老秦都在門外，惠太太隔著門接過藥，對著老秦點頭。老秦樂呵呵地也點頭，惠太太一句“謝謝秦大夫”，老秦支支吾吾不會說話。惠太太既不讓讓，也沒別的話，老秦就自找自話。他問惠太太，說看你活得這么精致，倒不像地道的東北人，更像是南方人呢?；萏恍Σ徽Z。場面有些尷尬。惠太太從不稱呼“老秦”，每次必叫“秦大夫”，老秦也從不稱呼“惠太太”，他覺得“太太”現(xiàn)在很少人用，都叫“老婆”，何況是個身份詞，他都用人稱代詞。“他們都去南方過冬了，你，咋不去??？”老秦見身邊有很多人紛紛下南方，坐火車的、坐飛機的，還有的由一家人帶著開車旅行著去呢。她這樣的更有“資格”去呢。惠太太還是笑而不語。尷尬地再沒話說。每次老秦都比囑咐小金的時間回來得早，小金就沖老秦喊：“秦大夫！今天又吃一碗羹哪？”

惠太太關(guān)上門。她回想老秦的話，每次“你，你”的，這個老秦。

街上看不到一個老人，早些時候的街心公園里，大家早已聊天得盡興，好多耄耋老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的，都知道，冬天要來了，這又是一個坎兒。大家開始了為期幾個月的冬眠。在屋子里無所事事，這一冬天，阿香的話在枯燥的惠太太的耳邊回蕩。

4

惠太太的丈夫不姓惠，確切的說是“前夫”，哦，也不對，用現(xiàn)在的話，徐平山就是被定義為“前男友”。這個“前”，有點長。那一年，她還叫惠子。

惠子是在不情愿中被分配到了北城冰箱廠?；葑诱屯瑢W(xué)在操場打排球，炎炎夏日，惠子滿頭的汗，中間停場休息，她和同學(xué)坐在球場邊，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肖輔導(dǎo)員走來。肖輔導(dǎo)員的步子走得很穩(wěn)，表情嚴(yán)肅，義正辭嚴(yán)地朝操場大吼：“王蕓和惠子去辦公室一下。”惠子就這樣被叫去了決定她命運的辦公大樓。

辦公室里，王蕓早已坐在那了?；葑邮桥苓^來的，氣喘吁吁中驚訝于王蕓，她并沒有在操場和他們打排球，為何肖輔導(dǎo)員要在那里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艾F(xiàn)在有兩個分配指標(biāo)，叫你們來是研究一下你們工作去向問題?！痹谛ぽo導(dǎo)員喋喋不休地介紹中，惠子把眼光努力伸到他手下壓的那張紙上，試圖去看看這兩個指標(biāo)的名字。她的心早已經(jīng)迫不及待。聽同學(xué)們議論，今年班里畢業(yè)生分配中，有一個“南下”的指標(biāo)，就是會被“推薦”到南方某省的，這對于常年在東北的她，很是新鮮，和別的同學(xué)們不一樣，她不安于按部就班，“南下，南下”，在惠子的心里踴躍。她倆是班中學(xué)習(xí)最優(yōu)秀的，但惠子的學(xué)習(xí)表現(xiàn)要優(yōu)于王蕓，那二選一的選擇權(quán)理應(yīng)屬于她?；葑有纳苑€(wěn)。

“一個是外省廣東的學(xué)校，去做教員;還有一個是本市的國營冰箱廠?！毙ぽo導(dǎo)員看看她倆。惠子看看王蕓，她的臉秀氣而稚嫩?；葑优宸跏|，四年的東北大學(xué)生活，并沒有給她帶來外形的絲毫改變。相比于惠子和其他大部分同學(xué)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王蕓是外省來的大學(xué)生，她的家就在廣東。惠子的心一顫。更別提習(xí)性了，王蕓一如既往地南方淑女做派，她端坐著，等著惠子說話。

輪到惠子選擇的時刻。她知道王蕓是想回去的。大學(xué)四年，無論刮風(fēng)下雪，王蕓必須每天洗澡，同學(xué)調(diào)侃，澡洗得這么勤，不得洗出幾個華清池來。王蕓不好意思地笑。每到冬天上體育課，王蕓都借故不去，她怕冷。到東北還怕冷？同學(xué)又一陣調(diào)侃?；葑拥氖直粌龅媚[成了老樹枝，王蕓就給她抹手霜?；葑訂柾跏|：“那你為啥來東北上大學(xué)？”王蕓不說話，低頭繼續(xù)抹惠子的手。除了怕冷和洗澡，在惠子的眼里，王蕓活得很“新鮮”，也活得很“舒服”。還蠻佩服王蕓的生活呢?；葑涌匆谎坌ぽo導(dǎo)員手中的表格。

現(xiàn)在，她的手細(xì)膩得很。她細(xì)膩的手，拎著一個藍(lán)紅的編織袋，跨進了北城冰箱廠。

北城冰箱廠的職工個頂個的傲氣。他們有傲氣的資本：所有的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指標(biāo)中，除了惠子自認(rèn)為的“南下”是好工作，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國營冰箱廠才是他們那屆畢業(yè)生中最大的香餑餑。冰箱是個新鮮玩意，也是普通市民家庭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家電產(chǎn)品。就是在冰箱廠，惠子認(rèn)識了徐平山。

徐平山是政府派來的國營廠技術(shù)指導(dǎo)員，與冰箱廠操著東北話、大大咧咧、胡吃海塞的男人不同，他說話斯文，略微長方形的臉龐，俊俏的鼻形上架著一副圓眼鏡。他是吉林人，卻有著和王蕓一樣的“南方習(xí)性”，平日里愛干凈，一口地道的普通話，不仔細(xì)聽不出東北口音。徐平山在惠子的眼里扎了根，他喜歡和惠子說話聊天，惠子也喜歡向他請教技術(shù)問題，兩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一場浪打翻了二人的甜蜜世界，轟轟烈烈的下海潮開始了。冰箱廠已經(jīng)日漸衰落，人們紛紛下海經(jīng)商闖蕩江湖。這是改革的大潮，無數(shù)人的心在涌動?；葑右呀?jīng)適應(yīng)了冰箱廠的生活，她早已把南方忘記在了冰天雪地的生活里。那一天，是惠子刻骨銘心的記憶。

“惠子，我們?nèi)ツ戏桨?。”在單位食堂午飯桌子上的徐平山唯唯諾諾地擠出這句話。這句話在徐平山的心頭醞釀許久，他也在考慮惠子的感受。這句話卻成為懸在惠子頭頂?shù)囊话褎?。下海是惠子早已猜到的，徐平山這個人，有才華，不流俗，雖話不多，腦子里是很有想法的。在這個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他必定要揚帆去闖蕩一番，倒是不像惠子，已經(jīng)被生活磨平了心氣兒。“為什么要去那么遠(yuǎn)？”惠子不解。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她不曾想到。她想給他空間，哪怕只在東北?！澳抢餀C會多，環(huán)境也不一樣?！毙炱缴饺岷偷恼Z氣中夾雜著堅定、執(zhí)拗、自主。

惠子幾乎是含著淚送徐平山上了南下的火車。她的父母都來送他?；葑由砗蟮母改?，拎著一大袋東北特產(chǎn)和小吃，執(zhí)意送到徐平山的座位?！疤嗖环奖隳亍！被葑佑行┞裨顾麄?。“好帶，好帶?！毙炱缴綌堖^來，向惠子父母告別。車嗚嗚地響，這是南下的號角，也是惠子心中錐心的迷茫的痛。她隨在父母的身后，天要黑，夕陽射下一縷光，映出兩個崎嶇稀疏的背影。

5

“時下正是冬天，這里零下十幾度，廣東那邊可好？不知想要些什么，一并帶給你。念你?！被葑优吭诖芭_上給徐平山寫信。她望著玻璃窗外的雪花，坐在床前掰指頭。馬上又要見到他了，她萬分的想念。每當(dāng)寒冬臘月的時候，惠子都要去一趟廣東，和他一起，待到過年再回來。每次看到惠子穿著厚厚的大棉襖，拎著大包小包，行動不便地走下火車，徐平山一邊接應(yīng)，一邊埋怨：“你看你，帶這么多東西?！被葑又活櫤俸偕敌?，望著徐平山，眼前的這個男人早已褪去了村氣，穿著時髦的西褲和白襯衫。她高興，這是她一年中最高興的季節(jié)?！斑?，這個榛蘑，我特意去深山林子采的，剛曬干的?！被葑悠炔患按貜陌锶〕鲆粋€大塑料袋，急著解開要徐平山看。徐平山的眼眶紅了，他望著惠子?！鞍淹庖旅摿?，多熱?！被葑硬虐l(fā)覺自己的“不合時宜”，周圍的人都是短衣短褲，唯獨她像一團棉花，這棉花有一百斤，很是扎眼。徐平山帶著惠子去吃廣東小吃，去逛商場，惠子開了眼。這和冰雪之地的東北完全是兩個世界。

王蕓也認(rèn)識了徐平山。是惠子介紹的。恰巧都在同一個城市，每年冬天來看徐平山，惠子都去見見王蕓。王蕓在廣東的一所中學(xué)任教，惠子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款款的旗袍，梳著簪子頭，抱著一束鮮花，送到惠子的手中。“做了老師，更加的有儀態(tài)呢?！被葑淤澝劳跏|。王蕓笑得更賢淑，拉著惠子的手，朝著徐平山點點頭。沒有了東北風(fēng)雪的侵?jǐn)_，惠子覺得王蕓皮膚更白更嫩，像畫報里的明星一樣漂亮。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哪，惠子心想，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三人一起吃飯，惠子開了一瓶酒，徐平山和王蕓提議還是喝茶好，惠子卻極力要每人喝點，惠子拿著瓷碗一飲而盡，她看著徐平山和王蕓，各自拿了一個玻璃小酒杯，抿了一口，那姿勢和舉止，十足的文雅?；葑又型旧蠋貋頃r偶然看到徐平山和王蕓在討論茶道，惠子心里一晃。她笑著說在東北，天冷，大家都喝酒避寒，現(xiàn)在來南方三次，真是長了見識，感覺這是一個新的世界，真是不一樣。一邊說著一邊又來勸酒。來穗三次，惠子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這次回去后，徐平山晚了些來信。每年春天的來信，惠子都不敢去翻閱?！皝韽V東吧?！毙炱缴讲恢挂淮蔚卦谛爬镎f。他把遠(yuǎn)在吉林的父母都接去了廣東，在那還買了一個小房子給他父母住。“你的父母人生地不熟的，去了那兒能適應(yīng)嗎？”每當(dāng)徐平山要她去廣東，她都這么問他?！霸谀膬耗膬壕陀信笥选！毙炱缴降脑捵尰葑佑X得他很陌生。惠子覺得他變了，不是人心變了，而是時代的浪潮在重新洗刷這個人?！澳舷拢舷隆?，曾經(jīng)的惠子也是滿腔熱血，可是真要是拋棄故土、離別家人朋友，去重新建立一個新的社會圈，她有些猶豫，甚至有點膽怯?；葑拥哪?，在字里行間中短暫凝固，又彈開，春暖花開，北城是越來越暖和了?！捌缴降母改敢膊辉诶霞伊四兀洗螐膹V東回來，你說平山提起你們兩人的婚事……”母親問惠子?！罢辙k唄?！被葑诱f?！澳銈円槐币荒?，證都沒領(lǐng)，這婚事咋辦？”父親看看母親，母親等惠子回答，“惠子，怎么平山也得回來吧。”“娘家先辦?！被葑悠鹕黹_門，把一盆花搬到了院外。太陽開始暖和，照耀得惠子好舒服。

在北城的一個溫暖的天，惠子家辦了婚禮。只有娘家人親戚出席。鞭炮震天響，穿著紅旗袍的惠子一一敬酒。這次她沒醉，惠子的父母卻喝醉了?；葑拥耐潞团笥讯紒砹?，阿香也在，帶著朋友起哄，拉著新娘往副食品商店跑。那里有有線電話，吵吵著要和新郎官通電話?；葑油妻o，禁不住大家鬧，只好撥通了徐平山的大哥大，滴滴滴，半天沒人應(yīng)，惠子說：“算了，可能在忙?！贝蠹也灰啦火垼葑佑謸芰艘淮?，還是無人接聽?；葑优ゎ^就走，“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绷粝乱蝗翰恢氲娜?。

他在干什么，惠子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幾年，她送的榛蘑徐平山都吃不完，年年攢著，他也不扔掉，都發(fā)霉了。在北城冰箱廠，徐平山最愛吃的就是小雞燉榛蘑，現(xiàn)在她去廣東看他，他帶著她去吃炒河粉、叉燒包，他還愛上了喝茶，偶爾從他嘴里蹦出幾句粵語，惠子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徐平山，不知道他在講什么。

酒席過去，外邊一些人在收拾碗筷，惠子進屋，給醉了躺著睡著了的父母蓋上一床被子。操持了好幾天，他們累了，惠子想著。她也有些累了。

起風(fēng)了，天空飄來一朵云?；葑酉褚恢积B鼠，想好好地睡一覺。風(fēng)目睹了這一切，想把它吹到南方，吹到廣東，吹給一無所知的在那里奮斗扎根的徐平山。

惠子再也沒去過南方。徐平山寫的信她也不回了，連王蕓她都不再聯(lián)系。徐平山也終于回來了兩次，為了惠子?；葑觾纱味疾灰姟H此而已。

年年又寒冬，這年的冬天特別冷。

她就這么趴在窗臺等著，等著寒冬過去。

“過幾天我就回去啊。等回去咱們就好好吃一頓火鍋。我饞了?！标惙及l(fā)微信給惠太太。

惠太太看著手機，一笑，“在海南吃不上火鍋??？”這個陳芳也真是的，走之前都不吱一聲，惠太太心里想著?；萏X得冬日長，悶得慌，難得那次出門。天下著大雪，路得多不好走，惠太太打著傘，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圍著毛茸茸的圍脖，一步一個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陳芳家，敲門，不在，打電話，不接。惠太太拍拍身上的雪，只好往回走，這個天啊，真是埋汰人。微信視頻呼叫，是陳芳。

“怎么？我在海南呢?！币曨l那頭，陳芳擺弄著手機攝像頭，藍(lán)天下高大的椰子樹，隨著海風(fēng)擺動。陳芳去海南，惠子不驚奇。陳芳在惠太太的人生里交集不多，也是最近幾年同參加一個老年大學(xué)，在書畫班而認(rèn)識的。陳芳為人熱情開朗，和班里的同學(xué)們打得火熱，人稱“芳姐”。她是北城人事局退休下來的公務(wù)員，兒子在廈門的大學(xué)畢業(yè)就地安了家，連看孩子都省了，退休后無事可干，自稱開始要過新的人生，日子倒過得豐富多彩，又是參加老年大學(xué)，又是參加合唱團，還四處周游全國，幾年下來，西到拉薩，南到北海，游玩了個遍。

這次才幾天就要回來？惠太太納悶，起碼應(yīng)得過了冬。“海南這熱天，吃火鍋也沒那個氣氛??！”陳芳埋怨道?！吧稓夥?？”惠太太問?！熬偷霉物L(fēng)下雪天，經(jīng)過風(fēng)吹雪打，凍成冰棍了，鉆進暖烘烘的屋子，一口滾燙的涮羊肉進去，心開始融化，渾身溫暖和幸福！”“照你這么說，夏天火鍋店得停業(yè)?！薄澳遣灰粯樱疫€蠻想我這些姐妹們的。”陳芳嘻嘻哈哈地掛掉微信視頻。

說到姐妹，惠太太也想。這無盡的冬天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過去呢？它像一只虎，來后萬物藏，快要把人際情感都要撕咬斷。

二樓有忙亂的腳步聲，噼噼啪啪的，像是在搬東西?；萏谂P室，望著樓頂，她看著那腳步聲，一會兒從臥室到客廳，一會兒又從客廳到臥室。望了一會兒，聲音在繼續(xù)。有點吵，書也看不下去，該聊的姐妹都微信聊過了，不知道想起誰。去外走走？在家窩一冬了，得活動活動筋骨?；萏餍匀ソ中墓珗@。

天氣晴朗，空氣難得不錯。馬路上，很多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鏟雪。尤其是人行道，必須得干干凈凈，半點冰碴子都可能摔上一跤，對于老人，那可是不得了?；萏孔镜匦⌒囊硪淼卦诼愤呑咧?，兩個月沒來這街心公園了，人很少，幾個年輕人在遛狗，零星的幾個老人，是在做操？惠太太走近，哦，原來是在打太極。領(lǐng)頭的是老秦。那姿勢一板一眼，極有模樣呢?？吹交萏珌砹?，老秦提議歇息歇息再練?！澳悖瑯O少出來啊?！崩锨販愡^來搭話?；萏刃α耍霸趺?？我沒名啊，秦大夫?！崩锨馗杏X場面又要尷尬?！拔医谢葑??！被萏^續(xù)話題?！鞍?，啊?！崩锨卮甏晔?，支吾著，他環(huán)顧四周，好像惠太太來家里做客，這街心公園就是他的家。這“家”里只有滿園的大雪，和幾個顫巍巍的太極愛好者。

“謝謝你的膏藥?！被萏f。她感覺出老秦有些緊張，平常他倆難得聊天，說不了幾句話，頂多是一個拿藥，一個給藥;一個送藥，一個接藥?！巴炔辉趺刺哿?。”老秦忙接過來，“啊，管事就好，管事就好。過幾天，我，讓小金，再給你送幾服?！被萏粗锨?，他穿得一個不薄不厚的外套，臉紅彤彤的，一雙運動鞋?！澳悴焕浒。俊被萏珕??！安焕?，適量做做運動對身體有好處，當(dāng)年我在內(nèi)蒙古當(dāng)兵，比這天冷著呢……”老秦坐在木椅子上，拍打著腿，停了話。練太極的都回家了，街心公園就剩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在這冷清的公園雪地，陽光是溫暖的，他們忘記了冷，抑或早已習(xí)慣了冷。

回到家，惠太太看看二樓，見一年輕男子在鎖門，旁邊放著一個大兜，她吆喝著：“是老鐵的兒子么，是小鐵么？”那年輕男子提著兜子下樓，“是我，阿姨?！薄澳氵@是……你爹呢？”男子低下頭，眼中帶淚，“前天走的。”惠太太有些驚訝，這老鐵上個禮拜還好好的，看他去倒垃圾，身子沒病沒災(zāi)的，“怎么就……”男子走出了單元門，留下惠太太一人在門前，愣怔了半天。

她頓時覺得累了。不知是上午外出半天，還是這幾天總沒睡好覺的緣故，她進門就躺在了床上。她有點餓，但是不想動彈，就靜靜地躺在床上。想想今天街心公園的老秦，他真是有些意思。他的故事，又有些令人憐惜。她輾轉(zhuǎn)在床，看著窗罩子上流下的雪水，今年倒不如往年那么冷呢。她有點困，睡著了。

6

風(fēng)雪又過了一月?；萏谑釆y臺化妝。自從她不去南方，她就愛上了梳妝打扮。幾十年，衣服更加的精致和秀麗，連說話、舉止，甚至是風(fēng)格氣派，看上去，都是一個南方人的模樣。惠太太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老，心還是二十多歲，比誰都不差呢，哦，一不留神，粉擦得有些多了。她抽出一張紙巾，在臉上慢慢地蘸著?！班剜剜亍?，門聲響起。

是阿香。“你怎么下樓了？”惠子一臉驚奇地拉著阿香進屋，“來，快進屋，外邊多冷?！卑⑾銟泛呛堑剡M屋，手里提著塑料袋，“喏，小惠，給你的?！卑⑾銖乃芰洗统鰞蓚€椰子來，那椰子已削好了皮，還有兩個吸管?！澳隳睦飦淼陌。俊被葑訂??！笆欠冀悖o的?！薄胺冀?？”“對。”“她不是在海南嗎？”“早就回來好幾天了。呵呵。”這個陳芳，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回來又不吱聲，惠太太把椰子放在桌子上，要給陳芳打個電話。阿香按住她的手，“別打了，她約咱們今晚在愷工樓吃飯呢。”“愷工樓？”“對?！睈鸸鞘潜背潜鋸S旁的一個國營飯店，當(dāng)年可是高檔飯店，去過幾次，惠太太愣怔一下。現(xiàn)在不景氣，出租給了一家火鍋店?！皻G，小惠，小惠？”阿香笑著叫惠太太，“聽說了嗎，樓上，老鐵，”阿香指指屋頂，“上次出門摔了一跤，就這么沒了。”惠太太緩過神來，“啊，哦，上次見到了他兒子，知道。欸，你怎么知道的？”惠太太越發(fā)覺得阿香是個千里眼、順風(fēng)耳呢，平常不出門，啥事都知道?！罢娴眯⌒陌。翔F真是可惜。我啊，冬天都不出門的?！卑⑾阌质且魂囃锵?。

“怎么，現(xiàn)在不冷了啊，倒出門來了?！被萏鲋⑾阕脚瘹馀浴！敖衲瓴焕??！卑⑾阈χ嬖V惠太太，“小王給我換了全新的暖氣，還把這個單元的共用暖氣管道給換了，這老樓的暖氣各家走的是大循環(huán)流通，一家不流通，別的家也不會熱呢?！薄芭丁被萏煨呛堑陌⑾悖X得她活得明白，心里由衷的佩服。

“今天天氣好，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惠太太問。

“好啊，也該去好好享受下這久違的陽光了呢?！卑⑾阄⑿χ?，來拉惠太太的手。

7

惠太太扶著阿香的胳膊，阿香挽著惠太太的手，一路走著、說著、笑著。街道旁人車鼎沸，今天是周五，上班的、上學(xué)的、買菜的，來來往往。“你的哮喘好些了吧？”惠太太問?！斑€好，還好。”阿香走了一段路，有些氣喘?！靶菹⑿菹?，來，坐下休息休息。”惠太太有些埋怨，“還得讓老秦給你幾服藥。”

“不用，不用?！卑⑾氵B連擺手，望著藍(lán)藍(lán)的天，“就會好，就會好?！?/p>

他們倆坐在街邊的木椅上。

“今天吃飯，就咱們仨？”惠太太問。“還有好多人呢，老年大學(xué)的一幫同學(xué)，還有老秦、老馬夫婦……”阿香數(shù)著?！袄像R？他們回來了？”惠太太扭頭一臉疑惑?！盎貋砹耍头冀闼麄円话囡w機。老馬說，誰誰不認(rèn)識，一群東北老頭老太聚一起，唱歌、聊天，總是這樣，也沒啥意思?！卑⑾阏f。

“我就說嘛。”惠太太撣撣落在身上的雪。

“不過……誒，小惠，你說海南那地方好嗎，真是四季溫暖，沒有雪？”阿香問。

“是呢，南方啊，有些地方的氣候還真是不錯呢?！被萏恐伪?。

“我，倒真想去，看看呢?！卑⑾阈χ鴣硗娜巳骸?/p>

暖陽下，起風(fēng)了，雪吧嗒吧嗒地從高大的白楊樹枝上落下。

“去?！被萏χ⑾悖o她提提要被風(fēng)敞開的衣領(lǐng)，“我陪你去。”

【作者簡介】賈京京，1986年生，現(xiàn)居北京。曾在《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