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詞是一件完整的藝術(shù)品,如果注釋過多,會影響詩詞完整性,甚至給讀者一種支離破碎的感覺。清代詩人蕭雄說:“作者自注,前人譏之?!保ā段鹘s述詩·例言》)少量加注,倒也無妨。但大量加注,或加長注,似不可取。那樣會喧賓奪主,破壞了詩詞的整體藝術(shù)。
先秦詩歌,沒有自注,《詩經(jīng)》、楚辭,都是如此。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們當(dāng)時都能“唱”。后來的宋詞、元曲,也是同理。演唱者總不能在表演時停下來,說明歌詞中某個詞語的意思。相聲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中扮演蕭何的侯耀文摘掉髯口,解釋“角書,就是那介紹信”,也只是相聲逗樂。
一旦詩歌不能唱了,主要是用眼“看”,而不是用耳“聽”,最后成了案頭文學(xué),自注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
詩詞中的自注,筆者所見多為“題下注”“句后注”“詩后注”三種情況。
“題下注”,這種注釋大都是對題目中地名、人名的解釋,如杜甫《萬丈潭》,題下注為:“同谷縣作?!北砻魅f丈潭在同谷縣?!顿洷炔渴捓芍惺帧?,題下注為:“甫從姑子也?!北砻魇捓芍惺亲约旱倪h(yuǎn)房表兄。
“句后注”,大都是一種說明性的文字,如杜甫《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中“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兩句,句后注為:“甫獻(xiàn)三大禮賦出身,二公常謬稱述?!逼溆靡庖皇歉兄x崔國輔、于休烈的恩德,二是說明三大禮賦影響,也多少有些“自我表揚(yáng)”的意味兒。白居易《杭州春望》尾聯(lián):“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焙笥凶椋骸肮律剿侣吩诤拗校菥G時,望如裙腰?!比鐭o此注,對于“裙腰”二字的理解便費(fèi)些周折,但是用心的讀者還能琢磨出來。筆者發(fā)現(xiàn),唐人詩中“題下注”和“句后注”數(shù)量很少,所注字?jǐn)?shù)也不多。
宋人詩中“題下注”和“句后注”數(shù)量也少,而且自注的字?jǐn)?shù)也少。如蘇軾《碧落寺》,題下自注為:“在英州下十五里?!笔钦f明“碧落寺”的所在位置。其“句后注”如《游金山寺》中“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其自注為:“是夜所見如此?!碧K軾此注的用意在于說明,他真的看到了江心的炬火,而不是想象。在今天,可能有人說:這就是飛碟。
古人較長的自注也有,如蘇軾《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寶雞、虢、郿、盩庢四縣。既畢事,因朝謁太平宮,而宿於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樓觀大秦寺、延生觀仙游潭。十九日乃歸。作詩五百言,以記凡所經(jīng)歷者寄子由》一詩,是88字的長題,500字的正文,句后注10處,凡471字,最長的一處是190字。寫這首詩的目的,蘇軾在詩題的最后一句說得明白,就是“凡所經(jīng)歷者寄子由”。這首詩是26歲的蘇軾的“日記”。蘇軾當(dāng)官不久,首次“出差”,用詩的方式把所見所聞告訴弟弟蘇轍,當(dāng)時的蘇軾恐怕無意將此詩“發(fā)表”。只用詩的正文就缺少了紀(jì)實(shí)性,大量加注可以使蘇轍看得更明白。嚴(yán)格地說,這是“韻文”,不是真正的“詩”。
再如林則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其二: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謫居正是君恩厚,養(yǎng)拙剛于戍卒宜。
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
對此詩的末句,林則徐自注為:“宋真宗聞隱者楊樸能詩,召對問:此來有人作詩送卿否?對曰:臣妻有—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cái)嗨屠项^皮。上大笑,放還山。東坡赴詔獄,妻子送出門皆哭。坡顧謂曰:子獨(dú)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首詩送我乎?妻子失笑,坡乃出。”這個103字句后的長注,林則徐的題目說的明白,是“示家人”的。從內(nèi)容來看,很明顯是給妻子鄭淑卿做解釋的。
清代的西域詩人中,有兩位以寫風(fēng)情為主大型組詩的詩人,他們是紀(jì)昀和蕭雄。其注釋可算詩中的另類。紀(jì)昀有七絕《烏魯木齊雜詩》160首,蕭雄有七絕《西疆雜述詩》140首。他們的詩作,不僅僅是“句后注”,而是有大量文字的“詩后注”。紀(jì)詩是以詩求文,蕭詩是以文求詩。紀(jì)詩的“詩后注”二三百字者,不在少數(shù);蕭詩“詩后注”三四千字者,不在少數(shù)。他們的詩和文不可或缺,如無注釋,詩便難通。它們的價值不在于詩,而在于文。這類注釋,不能和以上所說的“自注”同日而語。
對于唐宋詩人的“自注”,我們不妨可以這樣說:即便是不出注或是在后來的傳抄中將注釋丟失,讀者對詩意的理解也不會出現(xiàn)偏差。筆者以上所舉個例就是如此。就是蘇軾的《壬寅二月詔令……》一詩,不去閱讀自注,讀者也能理解全詩。如果離開自注,讀者便不知所云,那么,這首詩就是失敗的作品。今人的作品,也應(yīng)當(dāng)這樣去衡量。
原生態(tài)的詞,是唱給人聽的,理論上是不可能加注的,特別是不能有“句后注”。但是到后來失去曲譜,詩詞合流,詞也只是長短句的“徒詩”,只能“看”,不能唱,詞人加注,也在情理之中。
林則徐謫戍伊犁。在烏魯木齊的戍客黃濬(壺舟)寫詩給林則徐,林則徐以《金縷曲》詞作答。林則徐與黃濬的和作,都有“句中注”。請看:
《金縷曲·寄黃壺舟》:淪落誰知己?記相逢、一鞭風(fēng)雪,題襟烏壘。同作羈臣猶間隔,斜月魂銷千里。愛尺素、傳來雙鯉。為道玉壺春買盡,任狂歌、醉臥紅山觜。風(fēng)勁處,酒鱗起(原注:來詩有風(fēng)勁紅山起酒鱗之句,仆極賞之)。? 烏絲闌寫清詞美??辞?、珠璣流轉(zhuǎn),光盈蠻紙。蘇室才吟殘臘句(原注:承錄示東坡生日詩及和余除夕之作。君所居曰:步蘇詩室)。瞬見綠陰如水。春去也、人猶居此。褪盡生花江管脫,怕詩人、漫作云泥擬(原注:君和余句云:詩才無敵有云泥,讀之愧甚)。今昔感,一彈指。
《林少穆先生在伊江接余詩函,賦金縷曲見酬,次原韻答寄》:浪學(xué)僧齊已,放吟懷,打包行腳,秦關(guān)燕壘。誰謂大羅天上客,猶自拋離鄉(xiāng)里。笑太白,青天跨鯉。剩詡捫參雄蜀道,敢西天,右角探臇觜。公數(shù)輩,拍肩起(先生與鄧嶰云制軍、文一飛河帥先后戍伊)。? 蛙吟爭及鸞吟美。況飛來,清詞金鏤,音流蕉紙。遷謫憐余同寄跡,咫尺一方葭水。公莫嘆,人何堪此。過迨相隨同覓句(先生錄其兩喆嗣,聽孫聰彝、拱樞心北《東坡生日詩》見示),肯騷人,不把坡仙擬。今與古,試輪指。
林則徐和黃濬兩詞,今天看來真的判若云泥。黃詞為遷就韻腳,頗見牽強(qiáng)。但是這兩首詞作,即便是刪卻注釋,也不會影響讀者對全詞的理解。
筆者所作詩詞,大都沒有自注。有自注的詩詞,也在模仿前賢,倘若刪卻自注,也不影響詩詞大意。如《新型肺炎期間,獲多國援助感賦》:
人類難關(guān)費(fèi)運(yùn)籌,抗災(zāi)彼此泯恩仇。
一時援手行天道,萬國同心共地球。
傲雪紅梅無減色,乘風(fēng)黃鶴正加油。
元宵我把高空月,遠(yuǎn)送清光照五洲。
注:梅花為武漢市花。
這是今年2020年2月寫的一首詩。詩中,頸聯(lián)用了“紅梅”對“黃鶴”,主要是遷就工對中的“顏色詞”相對。注釋為“梅花為武漢市花”。如果沒有這個注釋,也不會影響讀者對詩意的理解。只是泛泛的“紅梅”,就和武漢聯(lián)系不夠緊密,詩意略顯寡淡。
古代的人在詩中如果引用前賢的詩句,一般都注上出處,以示“誠實(shí)”,免得讓人說成“偷詩”,比如“太白句”“坡句”之類。但是詞,如果引用前賢的詩句,則不加注釋。比如唐人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兩句,宋人滕宗諒、秦觀《臨江仙》詞的煞拍,都用原句而不加注釋。秦觀寫的是:
千里瀟湘挼藍(lán)浦,蘭橈昔日曾經(jīng)。月高風(fēng)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dú)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究其原因,當(dāng)是宋代曲譜尚在,不能演唱中停下來說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詞作者認(rèn)為,原句都是名句,無須注釋。
我的詞作也有注釋。如《水調(diào)歌頭·駱臨海祠感懷》:
行役風(fēng)霜久,新月照邊秋。身披雪影東去,筆下帶寒流。討武檄中濃墨,靈隱寺中佳句,今古豁吟眸。自別天山后,一笑掃閑愁。? 報(bào)主心,功名事,已休休。陽關(guān)萬里西指,君可再回頭。紫塞貔貅列陣,碧落飛機(jī)奮翅,大漠綠田疇。明日還須我,唱向亞非歐。注:首二句為駱賓王《久戍邊城有懷京邑》《夕次蒲類津》原句。蒲類津,今新疆巴里坤。
“首二句為駱賓王《久戍邊城有懷京邑》《夕次蒲類津》原句”,這樣的注釋,意在說明我的“誠實(shí)”,不敢掠前人之美,也暗藏一點(diǎn)兒學(xué)者“博學(xué)”的炫耀。其實(shí)這個注釋,也是可有可無的。之所以保留下來,是為了注釋中的注釋:“蒲類津,今新疆巴里坤?!睂τ谧x者來說,都知道駱賓王,也知道巴里坤。但是知道駱賓王到過巴里坤的人卻不多,知道唐朝的“蒲類津”,就是今天的“巴里坤”的人更少。所以,我保留了這個注釋。
有關(guān)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詩作,我都不做注釋。如2016年在徐州寫的兩首律詩:
《丙申春登戲馬臺》:
兩千年后又春風(fēng),我下天山指顧中。
逐鹿已亡秦二世,沐猴遺笑楚重瞳。
鴻門宴失機(jī)心淺,戲馬臺留幻夢空。
啼鳥也知如許恨,林間叫破夕陽紅。
《放鶴亭中作》:
當(dāng)時一笑傲君王,道士清閑太守狂。
世上由人分楚漢,亭中待我拜蘇張。
文章能伴江河老,襟袖猶藏歲月長。
白鶴不歸惆悵久,西山缺處正斜陽。
前者題作《丙申春登戲馬臺》,我沒有出現(xiàn)前人的“題下注”,說明戲馬臺在什么地方。讀者如果真想讀懂這首詩,戲馬臺一詞,在手機(jī)上一查便知,故而無須自注。時代不同了,自注的內(nèi)容,也應(yīng)當(dāng)有所改變。至于“逐鹿”“沐猴”“楚重瞳”“鴻門宴”,一是手機(jī)上可查,不必注出。二是如果沒有讀過《項(xiàng)羽本紀(jì)》或是沒有看過楚霸王的電影、戲劇,就是注釋了,有些讀者還是看不懂。詩詞用語,最好通俗,使作者和讀者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情感交流,但是也不能要求作者每首詩都能“老嫗?zāi)芙狻?。今?020年10月,馬來西亞鄧?yán)蜩?,為此詩譜曲,由馬來西亞陳泳錥先生演唱。在手機(jī)上傳播,點(diǎn)擊者頗多,說明看到此詩的讀者在理解上沒有障礙。
后者《放鶴亭中作》,如果讀過蘇軾《放鶴亭記》的讀者,當(dāng)然懂得這首七律的含義。這首詩,在民間組織的詩賽上,還僥幸獲獎,說明讀者對此理解沒有障礙,起碼在知識分子的讀者看來,此詩尚未落下乘。
筆者以為,詩詞創(chuàng)作,最好不加自注,或是少加自注。詩詞中或是詩詞后有大量的文字作為注釋,頗感累贅。如果刪卻自注并不影響詩意的完整,那就要考慮這個自注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刪卻自注就不知詩意所云,那就要考慮這首詩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了。
筆者看到刊物上,有些詩友的詩詞自注過長,有的自注超過正文,甚至幾倍,又不屬于上面提到的紀(jì)昀和蕭雄那種情況,這樣的注釋,似乎沒有必要。更有甚者,有些詩友用了一些生僻的字和詞,再給這些字和詞,注上音,然后加以解釋,頗感滑稽。漢語同義詞、近義詞甚夥,換個字詞就能解決。還有些詩友,在沒有約定俗成的情況下自造詞匯,然后再加注釋,也是不可取的。如果在作品中,用一些冷僻的詞匯或是典故,而后再加自注,竊以為這種做法,要么是在炫耀自己的才學(xué),要么是在輕視讀者的智商。
以上文字,頗有“老王賣瓜”的味道。星漢在此,只是談?wù)勛宰⒌捏w會,尚無嘩眾取寵之心。不當(dāng)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作者系新疆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中華詩詞學(xué)會發(fā)起者和新疆詩詞學(xué)會創(chuàng)建者之一。系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新疆詩詞學(xué)會執(zhí)行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