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同學京禾
哪怕是放暑假了,女兒玩手機微信,袁依琳還是作了嚴格要求,晚上9點后,就不能再看了。
女兒點頭,說:“哦。”
玩微信,是女班主任的建議,30多歲,很有想法的一位年輕教師。老師說:“我們不能因為怕什么就不讓孩子干什么,我們的掩飾和躲閃反而會促使孩子更好奇去碰觸,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讓孩子去接觸,再做良性的引導……”
老師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袁依琳從排斥,猶豫,到同意,很難形容個人心態(tài)的變化。最后袁依琳給了女兒一臺手機——老公閆偉不久前淘汰的,但還能用的智能手機。
那個要求,或者說是規(guī)定,是在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后,產(chǎn)生了紕漏,被袁依琳發(fā)現(xiàn)的。女兒在晚上10點,還在和同學微信交流。
袁依琳當即就怒了,說:“我不是說過,9點后不能再看手機了嗎?”
“我,我是和京禾在聊。”
“京禾,誰是京禾?”
“京禾是我的好朋友,你忘了,上周你來接我,坐在她爺爺?shù)碾娖寇嚿?,揮手和我們說再見的女孩?!?/p>
“哦,她,對,為什么,為什么9點后你還要和京禾聊天呢?”
“京禾是我的好朋友?!?/p>
“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p>
“京禾跟的是爸爸?!?/p>
“京禾的爸爸經(jīng)常要出差?!?/p>
“京禾這幾天一個人在爺爺奶奶那里?!?/p>
“……”
女兒吭哧吭哧地說了很多,袁依琳聽著像明白了,又感覺沒明白,聊天,對,9點后和父母離婚的京禾聊天,但這也不足以是女兒違規(guī)的理由啊?
“媽,你要理解一個沒有爸媽管,需要別人關(guān)懷、撫慰的一顆受傷的幼小心靈的感受啊……”
這回,袁依琳更驚訝,女兒竟然能一口氣說出這么多的詞匯,很難讓人理解,這是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說的話。
女兒這一段時間看了許多書,看來看書還是能看到些什么的。
袁依琳也就沒再說什么了。袁依琳心頭更可喜的是,女兒漸漸地成長,也懂得關(guān)心人幫助人了。
女兒時不時地,還會和袁依琳說些有關(guān)京禾的事。
“京禾的爸爸出差回來了。”
“京禾的爸爸把京禾從爺爺奶奶那里接了回去?!?/p>
“京禾其實不愿意跟她爸爸回去?!?/p>
“自從離婚后,京禾的爸爸脾氣就變得不大好了,時常對京禾不是吼就是罵?!?/p>
“京禾說原來的爸爸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對媽媽好,對京禾也好。現(xiàn)在的爸爸,像是換了一個人?!?/p>
“京禾的媽媽原來還時不時地來看京禾,自從又嫁了人,就很少來看京禾了?!?/p>
“京禾有時也想媽媽,但只能在腦子里想媽媽?!?/p>
“京禾有時會在做夢時夢見媽媽……”
女兒把這些話兒給袁依琳說。
袁依琳眼圈紅了,這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呀。
“京禾有一次偷偷跑回了爺爺奶奶那里?!?/p>
“京禾從家里到爺爺奶奶那里,要倒三輛公交車。”
“京禾剛到爺爺奶奶那里,京禾的爸爸就趕來了?!?/p>
“京禾的爸爸把京禾帶了回去,又把京禾打了一頓?!?/p>
“京禾的爸爸在打京禾的時候,京禾在哭?!?/p>
“京禾的爸爸打完京禾的時候,京禾的爸爸自己在哭……”
袁依琳眼淚下來了。
袁依琳再也沒阻止女兒晚上和京禾交流。
那一天,袁依琳對女兒說:“讓京禾來家里坐坐吧,明天,我多燒幾個菜,給京禾嘗嘗?!遍Z偉也說:“是啊是啊,請她來吧?!?/p>
袁依琳把京禾的事給閆偉說了,閆偉也是嘆了好長一口氣。
對于袁依琳的邀請,女兒原本流利的口述一下子變得吭哧吭哧起來,說:“哦,哦……”
女兒約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約上京禾。
“京禾去爺爺奶奶那兒住了。”
“京禾的爸爸好像想通了,對京禾好了?!?/p>
“京禾說她喜歡現(xiàn)在的爸爸……”
京禾一直沒來家里,女兒晚上的微信交流也沒有了,到9點,一準不碰手機了。
袁依琳和閆偉說起這事,挺納悶的。再想想,女兒說的這個京禾,袁依琳真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們班,真的有叫京禾的女孩嗎?
袁依琳想起了什么,說:“是不是那天,在房間里我朝你吼了一聲:‘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過不下去咱倆趁早離了,誰也不耽誤對方!然后你說:‘離就離,誰怕誰啊!”
袁依琳和閆偉說起這事,好一會兒,兩個人沉默著。
去? 澳? 門
那十八九歲的大男孩,盡管身高已經(jīng)有了,體型也有了,但那難掩的稚氣,無法改變他還是個孩子的事實。
孩子背著個沉甸甸的包,跑進了澳門紅街市的一家酒店。服務(wù)臺前,孩子稚嫩地卻裝作成熟地說:“請……請你幫我訂一間房?!?/p>
女服務(wù)生看了孩子一眼,說:“好?!焙⒆痈哆^錢,拿了房卡,匆匆地往房間走。也就一會兒工夫,孩子又出來了,走過了服務(wù)臺,又折回幾步,問女服務(wù)生:“請問,你知道富記粥品在哪里嗎?”女服務(wù)生指了指,說:“哦,走出去,左拐……”
按著指點的方向,孩子沿途還問了幾個路人,有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說:“富記粥品?已經(jīng)關(guān)了吧!”孩子納悶了一下,說:“怎么會呢?”孩子不信。
直到孩子在一處店鋪前停下,店鋪的年輕老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孩子:“這里就是富記粥品原來的地方,富記關(guān)了,我接了下來?!?/p>
孩子不死心,說:“那你知道,他們搬去哪里了嗎?”
年輕老板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p>
孩子搖了搖頭。在回到酒店后,孩子還在思忖著,澳門就這么大,怎么也能找到人吧?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出了門,又去了富記粥品原來的地方。孩子碰到人就問:“請問,你知道富記粥品的老板在哪里嗎?”孩子問了無數(shù)個路過的人。孩子問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突然笑瞇瞇地,說:“你有什么事兒嗎?”孩子說:“我要找一個曾經(jīng)幫助我們的人?!?/p>
中年男人帶著孩子,到了一位老人面前。老人慈祥可親,正是中年男人的父親。老人一口濃重的老澳門口音,笑瞇瞇地自我介紹:“我叫富叔,原來富記粥品的老板,請問,小伙子,是你找我嗎?”孩子說:“富爺爺你好,我叫胡濤,四川汶川人,我是特意來找那個幫助我們家的人。當時我們遭遇大地震,我們家的房倒了,什么都沒了,我媽沒了,我爺爺奶奶也沒有了,就留下了我和我爸。多虧了那份包裹寄來的衣物,里面還有錢,是用你們富記粥品的包裝袋裝著的。也是靠著這些錢物,我和我爸撐了下來。您知道這是誰寄的嗎?”孩子從包里掏出一個干干凈凈,折疊得工工整整,印著富記粥品四個大字的紙袋。富叔說:“大概是什么時間?”孩子說:“應(yīng)該是2008年8月,對,過了一周我們開學了,坐進了政府給我們造的嶄新的教室,但許多老師和同學,我都已經(jīng)見不到了。”孩子的眼圈有些紅。富叔說:“哦,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們的這個袋子,來用餐的街坊都可以隨意拿,光憑這個,找人有點難……”孩子說:“那您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們家不僅完成了災后重建,我爸還開了家公司,現(xiàn)在效益非常好,所以我爸讓我一定要來感謝,說要報恩!我們也可以幫助那個曾經(jīng)幫助我們的人!”孩子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說:“富爺爺,對了,里面還有張紙條,寫了個梁字,那個人是不是姓梁?”富叔點了點頭,說:“梁在我們澳門是大姓啊,這還是難找的?!?/p>
孩子在澳門待了一周,富叔安排了好多梁姓的街坊去見面,當時汶川大地震,捐過款的街坊實在太多了。孩子和他們做了交流,問到是不是寄過,街坊都是搖搖頭。孩子失望了。
孩子離開時,富叔和中年男子送他去的機場。富叔還親自烹飪了一份富記粥品給孩子嘗嘗。孩子說:“富爺爺,謝謝你們,可惜我沒找到幫助我們的大恩人。”富叔說:“你們能走出大地震的困境,是我們大家都樂于見到的。雖然你們身處祖國大陸,我們在澳門,但我們是同胞,永遠血濃于水。別想那么多了,一切,大家,都好好的。”
孩子走了。
富叔又坐上了車,中年男子啟動了車。車子在潔凈的馬路上行駛,中年男子說:“爸,你為什么不告訴他,我們也姓梁?”富叔笑了,說:“你說為什么呢?”中年男子用力點了下頭,輕踩了下油門,車子像一陣風般地駛過。
遭遇一場車禍
父親出車禍了!程東接到電話,人快急瘋了!一早出去時明明和父親說,讓他一定待在家里,怎么就跑出來了呢!程東走出單位,急急忙忙地就往醫(yī)院趕。
醫(yī)院的過道里,一個年輕小伙正在和兩名公安解釋著:“……我就是在路邊看到了這位老伯躺在地上,就把他送來了醫(yī)院……和我真的沒關(guān)系,不是我撞的……你們要我說多少遍才相信呢,我不是要走,我要回公司上班……”
程東走過了他們身邊,走進了病房,父親躺在床上,眼睛茫然看著天花板,頭上包扎著,腳上也包扎著,手上還打著石膏。似乎,看起來問題不是很嚴重。
剛巧,醫(yī)生進來了。
醫(yī)生說:“你是病人家屬?”
程東說:“是的?!?/p>
醫(yī)生說:“病人身上的問題不大,但可能腦袋碰傷了,現(xiàn)在還很難說出好壞?!?/p>
醫(yī)生出去了。程東倒一下子緊張起來了。腦子?父親的腦子怎么可以出問題呢?!果然,父親的眼睛掃向了程東,惶惶惑惑的,像不認識他??戳顺號|一眼,很快,眼睛就溜達到別處去了,也不說話。
程東說:“爸,你沒事吧?你怎么出去了呢?你……”
父親的眼睛又掃向了程東,依然沒說話。
一周多前,程東把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了城里。自從母親過世后,父親一直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年紀越來越大了,程東也越發(fā)的不放心。父親本不愿來,程東是好說歹說了好長時間,才說服他的。誰知道,父親剛來沒幾天,就出事了。
走出病房,程東又見到了小伙。小伙哭喪著臉跑上來,像要去拉拽他的衣服。程東看了他一眼,他終于是沒拽。小伙說:“哥,我沒有撞老伯,我只是送老伯……”公安走上前,拉住了小伙,小伙一臉緊張地被帶走了。
公安把程東約到了他們的辦公室。
一名公安給程東講了事情的原委:“你的父親被撞了,小伙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但小伙沒辦法證明不是他撞的,他是第一嫌疑人?!?/p>
公安還說:“你作為家屬,是要索賠嗎?或者還有別的什么要求,你可以早作打算,我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
程東點點頭。
父親像在一點點地恢復,腳可以緩慢地走了,手還托著石膏,似乎可以認得程東了,還朝他笑了笑。但在程東問到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父親依然沒說出來。
小伙的情況,程東大致做了了解。
程東見小伙,是在拘留所里。
坐在程東對面的小伙,不知是不是因為一名公安的存在,神色間仍有幾分慌張。
“張鳴?”
“對?!?/p>
“來鎮(zhèn)江多久了?”
“快……快三個月了?!?/p>
“喜歡鎮(zhèn)江嗎?”
“喜……喜歡?!?/p>
“喜歡,就要好好地生活下去?!?/p>
“好……好?!?/p>
見完小伙,程東又見了公安。
程東說:“你們把他放了吧。我看小伙沒問題?!?/p>
公安說:“你確認嗎?”
程東說:“我問過我父親了,不是小伙撞他的,是他自己絆倒的?!?/p>
公安的眼睛像盞探照燈,說:“好?!?/p>
辦完手續(xù),在程東走出派出所大門時,剛好小伙也出來了??吹匠號|,小伙似乎有些想躲,又或是外面的陽光太刺眼,讓他的眼睛瞇縫了起來。
程東說:“小伙子,好好地愛這個城市,愛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這個,就當你的誤工費吧。”
程東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千塊錢,塞在了小伙的手里。
小伙說:“謝謝,謝謝你。”
小伙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停頓了幾秒,對著程東,小伙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程東趕緊去拉起小伙。
家里,父親還在恢復。
父親腳上的包扎已經(jīng)拆了,手上的石膏也已經(jīng)拆了,腦子也已經(jīng)恢復七八成了。感覺,這有點像奇跡。
父親說:“我過馬路時,明明看到的是綠燈,不知怎么的,旁邊就有一輛電瓶車突然沖了過來,后來,我就沒有知覺了?!?/p>
父親比畫著手,給程東描繪,撞他的人的大致特征:“年輕,個兒不高,你讓他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認得出他……”
窗邊,陽光還很熾熱,像一團火,燒在程東的身上,暖暖的,很舒坦。
我的抽屜里,還放了份小伙的資料。
陳中元,云南曲靖人,來鎮(zhèn)江不久,一個多月前當上了快遞員,因為父親早逝,母親常年身體不好,妹妹也還小,他初中剛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