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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地

      2021-09-07 14:15:39林培源
      小說月報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哈爾濱人阿貴阿華

      隔著客廳玻璃門,他聽到兩個兒媳在說話,高的聲音講:“我昨天送貨回來,在公路上看到了,煙很大!”低的聲音問:“燒死人了嗎?”高的聲音答:“這我就不知了——”閉著眼他也能想象阿華說話的表情。她消息靈通,總是能把聽來的小道傳聞講得傳神,仿佛自己也親歷了一般。阿潔只是應(yīng)和,溫聲細語的。紅木茶幾上擺了一盤櫻桃,阿華斜倚沙發(fā),阿潔坐在扶手椅上,身子朝前傾,伸手捏起一顆櫻桃。

      他在樓梯口立了一陣。耳鳴又犯了,耳道像灌滿了水,客廳的說話聲聽起來嚶嗡一片響。他大口吞咽、呼吸,但不管用。這是年輕時跟人打架留下的后遺癥。問過好幾個醫(yī)生,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耳膜沒破,免擔心??墒嵌Q的毛病一直未見好?,F(xiàn)在時不時就會聽見回音,一陣疊過一陣,如同有人手持利器狠狠地刮擦鐵皮。

      過了許久,那股潮水慢慢退去。他邁進客廳,阿華、阿潔的說話聲停了。她倆同時和公公打了招呼。

      他從喉嚨底部發(fā)出一聲“嗯”,拖過一張塑料椅,坐了下來。

      阿華靠坐在紅木沙發(fā)上,挺著個大肚子。懷孕后,她的臉浮腫,眼袋凸顯,肚子圓得像只皮球。阿潔看那樣子也快了。他至今都很自豪,在同一年給兩個兒子擺了喜酒,創(chuàng)下的紀錄在鄉(xiāng)里無人能及。兩個新婦前后腳嫁進門,家中逐漸熱鬧。很快,他就要當阿公了。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她們身上。股骨的部位酸脹得很,他側(cè)了側(cè)身,挪了個舒服的姿勢。

      窗外日頭照進來,客廳墻上瓷磚映著倒影。這次,音樂的轟鳴涌了過來。昨夜酒局上,他靠在沙發(fā)上睡過去兩次,醒來時抓住陪酒女的手。她化了濃妝,年紀足可當他女兒,說話時假睫毛撲閃撲閃。他們臉貼著臉,低聲說話。他時不時抬眼盯著對面手握話筒、臉漲成豬肝色的老頭,揣摩剛簽下的那紙合同是不是吃虧了。而她咯咯笑,下巴肉嘟嘟,假睫毛快掉下來了。酒酣耳熱之際,他突然說起一樁事來:鄉(xiāng)里有個開鋼筋鋪的老板,工廠挨著馬路邊。老板讓老父親夜里睡在工廠的鐵皮棚,以防有人盜鋼筋。那段路坡度很大,空氣對流強。冷月降溫,大風(fēng)刮了一宿。隔天巡工廠,老板發(fā)現(xiàn)老人家凍死在了鐵架床上,渾身硬邦邦的,像條咸魚干。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跟人吹噓蓋別墅花了五百萬元。

      故事說完,他看了陪酒女一眼。她臉上掠過一陣驚訝,接著捏起酒杯,灌了一口。

      他自討沒趣,將她的肩頭摟過來,另一只手沿著大腿往上,摸進了裙底。

      散場時他獨自走出包房。酒喝得有點多,頭犯暈,胃酸一陣陣地往喉嚨頭涌。包房通往樓梯的路不長,他像是踏進坑坑洼洼的戰(zhàn)壕,不斷抬腳,側(cè)身,落腳。之后,他狠狠跌了一跤,巨大的疼痛登時將他攫住。頭頂燈光炫目,他癱坐著喘氣,額頭滲出碩大的汗珠。緩了很久,他扶住樓梯爬起來。走廊空蕩蕩的,他們都去了酒店。手機鈴聲一遍遍地響,他摸出來湊到眼前,話還沒說,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guān)機了。

      阿華還在說著昨日的火災(zāi),嘴巴像機關(guān)槍一樣沒停歇。那是鎮(zhèn)上一家塑料玩具廠,起火處據(jù)說是庫房,囤積的貨物用防塵布罩著,火燒了個把鐘頭才撲滅。兩天前,保潔公司的清潔工在廠內(nèi)收垃圾,有人懷疑工人丟失的錢包是他順走的,雙方差些打起來。清潔工打電話給他,他聞信過去調(diào)解,要廠里調(diào)監(jiān)控。盯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動靜。負責(zé)那片區(qū)域的清潔工是個矮胖的河南人,監(jiān)控證明清潔工是被冤枉的,走的時候,他罵罵咧咧,朝地上吐了口濃痰,身子晃來晃去,像只瘸腳鴨子。

      他站在玩具廠的水泥埕上,看著河南人離去。機器吭哧吭哧,他感到心臟被舂來舂去。站了沒多久,他就像個因不滿廚師手藝而憤怒離席的食客,行出了大門。隔日,玩具廠就起了火。大火燒得蹊蹺。他想到河南人那憤怒的表情,眼底灼灼作痛,好像火燒到了胸口。起火的地方不會是庫房。地方上的老板,個個會?;印獜S里有保險,眼下這樣的時節(jié),天干物燥,隨便一把火便能燒起來,只要撲得及時,還能撈上一筆賠償。他望著窗外的天空,想象消防車鳴著警笛,從國道另一頭疾馳來,圍觀者讓開一條通道,消防員沖下,架起水槍,速戰(zhàn)速決,如同完成一次編排已久的演練。

      這些操作他再熟悉不過了。剛起家的年月,為了租占一塊工地,他沒少花心思。請人吃飯、洗浴,上酒店泡一晚夜總會,白蘭地、人頭馬,紅的、白的,喝了吐,吐了喝……只要酒喝得夠多,玩得夠盡興,就能摟住對方,額頭抵著額頭稱兄道弟。現(xiàn)在他雙腳踩著的地方正是當年的工廠。這里背靠國道,挨著鎮(zhèn)政府,往前是一口大池塘,坐南朝北,視野開闊。懂風(fēng)水的人都說此地聚財,是塊好地方。當年他的目標很明確,先把地承租下來,生意做大了再將租的地收入囊中。他有個隱蔽的愿望,要起鎮(zhèn)上最高的樓,每次從水利渠邊經(jīng)過,那棟六層高、貼著馬賽克瓷磚的別墅總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來,抽支煙,細細觀賞。日頭照在瓷磚上,亮晶晶,白晃晃,像嵌著奪目的寶鉆。有那么一瞬間,他的雙腳自行離地,沿樓梯行至頂樓,風(fēng)吹得他的的確良襯衫獵獵作響,遠處的老厝區(qū)和近處的新洋房盡收眼底。

      他的房子早已取代那棟陳年別墅,成為鎮(zhèn)上唯一裝了電梯的民宅。樓有八層高,從遠處看很像一座灰色水泥塔。施工隊見過他請人設(shè)計的圖紙,指出房子格局不科學(xué),譬如缺少獨立陽臺,也沒有留出足夠空間用來掛空調(diào)外機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房子,想怎么起就怎么起。鄉(xiāng)里人議論,把好好的風(fēng)水給毀了。被詬病得最多的還是布局,從外面望不到陽臺,四處密封,有人打趣說,像一口只進不出的棺材。入宅祭神那天,他親自點燃鞭炮,厝邊頭尾出來圍觀,妻兒站在一旁。他望著鞭炮噼啪作響,紅色紙屑揚起落下,想起當年許下的心愿,鼻頭發(fā)酸,冒出熱淚。

      工廠起初為平房,鐵皮屋頂,里邊是做工的地方,外面是寬大的水泥埕,被磚頭圍墻圈起來。工廠主要承接木工和鋁合金門窗的活。開始時他招了三個工人:一個從哈爾濱來南方打工的、一個鄰近的饒平人、一個本地人。三個工人里,哈爾濱人跟他時間最長。當年哈爾濱人下崗了,搭火車南下,一路打零工,先到北京,再去河南,接著繞道江西,落腳在這個省尾國角的小鎮(zhèn)上。饒平人負責(zé)木工活,本地人則跟哈爾濱人搭手做鋁合金。那個年頭,政策寬松,經(jīng)濟跟著好轉(zhuǎn),鄉(xiāng)里人紛紛做起了生意。一夜之間,似乎個個鼓起了腰包,新厝區(qū)就是那時候起來的。他預(yù)感到,掙錢的好時機到了,便也動起了心思。起初他囿于資金短缺,拉不起建筑隊,只好求其次,先搞裝修。鄉(xiāng)里人起新厝入宅,除了循例購置厚實锃亮的紅木家私外,剩余的吊頂、水電和門窗等,他的團隊都能包辦。這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

      真正讓他發(fā)家的,還是那些鋁合金窗。鋁合金輕便、牢固,成本不高,是那個年代的時尚。他的工隊從購置材料到制作組裝,一條龍服務(wù),加上價格公道,鄉(xiāng)里起新厝的都來找他。生意最忙時,工隊一天要轉(zhuǎn)四五家。材料用三輪車拉過去,后來三輪車不夠用,他索性搞了輛二手的五菱皮卡。鋁合金窗做好后,他給厝主散煙,游說他們在窗外焊上不銹鋼防盜欄。鄉(xiāng)里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入室盜竊的都有,該防的還是要防。工人們于是又掌握了一項電焊的技能,焊接時手舉面罩,火星閃閃噴濺,煞是奪目。

      一晃二十余年,他的工人流水一樣換過一批又一批,只有哈爾濱人牢固得像根柱子。每次他到外地談生意,哈爾濱人都會跟上。有哈爾濱人在,他覺得安心。頭幾回去夜總會,哈爾濱人坐在一角,看老板們唱歌嬉耍,連陪酒女的手也不敢摸。后來這種場合去得多,他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幾杯洋酒落了肚,耍起來比誰都瘋。

      他想起初次見面的時候,哈爾濱人拖著一只沾滿了灰塵和油污的旅行袋,幾綹劉海貼在額頭上,從頭到腳躥出一股酸臭味。他嘻嘻笑著,問,老板包吃住嗎?一個月多少工資?從那刻起,他就知道,此人身上有股不服輸?shù)膭蓬^,是干事業(yè)的好幫手。哈爾濱人年紀大了以后,鬢角花白,啤酒肚也日漸隆起。哈爾濱人現(xiàn)在是工隊監(jiān)工,平時除了工作,最大的愛好是去海釣。海釣是個費時費力的愛好,一出海往往都是一整天。哈爾濱人從老板手里買下那輛舊雅閣車,閑暇時呼朋喚友,開車去海邊。常去的地方是饒平的三百門和柘林,租附近漁民的舢板出海,釣上來的海魚(什么金鯧啦,黃立啦,春只啦),扔給店家。現(xiàn)殺現(xiàn)做,肉質(zhì)鮮美,配上幾盅白酒,簡直快意人生。

      他陪哈爾濱人去過一次,上了舢板暈船,感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船剛開,他就讓船家掉頭,上岸歇息了。哈爾濱人笑話他,上床倒可以,上船你不行。哈爾濱人的潮汕話講得和本地人無異,不過該用諧音時,他還是蹦出了東北腔。他坐在岸邊歇息,覺得大海起伏無定,還是地上叫人安心。

      凌晨那個電話就是哈爾濱人打來的,今早醒了酒他才撥回去。響過幾遍,無人接聽。他把電話撥去哈爾濱人家。哈爾濱人的老婆哭哭啼啼說,這個死人一夜未歸,不知是不是又出海了。他張嘴說了些什么,電話那頭絮絮叨叨,他不耐煩,掛了電話。

      墻上的電子時鐘嘀嘀嘀報時,他頓覺眼皮沉重,連著打了幾個哈欠。

      開車出門的路上,他又打了電話,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路過哈爾濱人常去的那家茶鋪時,他停好車,走進去喝了幾杯茶,問過一圈,無人知哈爾濱人的行跡。

      回家時,他神色凝重。妻子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答,哈爾濱人不知去哪里了。妻子說,他去哪里關(guān)你什么事?還想被他拖累嗎?他悶聲不響。過了一陣,他喊妻子幫他涂活絡(luò)油。

      午休時,他褪下褲子背轉(zhuǎn)過身,鏡子里映出屁股處顯出的烏青。妻子用力揉幾下,他疼得齜牙咧嘴喊疼。接著,她在烏青處重重拍了一把,聲音響脆,他受不住痛,張口就罵。妻子哈哈笑,問還喝酒嗎?他不說話。妻子道,睡醒了去阿貴那里看看。

      阿貴的跌打鋪開在阿華的花店對面。鋪面不大,紅漆的“祖?zhèn)?,專治跌打久積”招牌被風(fēng)吹得來回晃動。阿貴做了二十多年跌打師傅,生意一向紅火。每次他去花店,要從跌打鋪門前經(jīng)過。鋪內(nèi)光線暗沉,客人坐在長條椅上,他看到阿貴的身影,有時坐下,有時站起。阿貴有雙粗壯的手,手掌厚實,指頭圓滾滾的,揉捏抓握,恰到好處。大凡被“抓”過的人無不稱贊,說阿貴的手過于神奇,探雷針一樣,總能準確探到痛處,來回推移之間,疼痛消去大半。除去治跌打,阿貴還賣些跌打酒和藥丸。跌打酒和藥丸都是祖?zhèn)髅胤?。藥丸口服,跌打酒涂搽,二者互補,療效更好。銷路最廣的是自制的藥丸藥酒。生意好的時候,遠近的漳州、饒平人也聞信而來??窟@片鋪頭,阿貴養(yǎng)大了一兒一女,還蓋了一棟四層新厝。當年地基打樁,就是他們工隊做的。

      因為打樁的事,他領(lǐng)教過阿貴的“咸澀”。大到鋼筋,小到水泥,阿貴都親自驗收,核對價錢,一分一厘不肯吃虧。工程收尾后,余下的款項遲遲不到賬。哈爾濱人說,榮哥,你開個口,我上門找阿貴討。他勸哈爾濱人勿沖動,阿貴遲早會還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總要顧個臉面。果然,大年三十那天,阿貴提了一條煙、一雙柑,笑瞇瞇登門來了。

      大紅包擺在茶幾上,他給阿貴沏了一杯滾燙的茶。

      這天下午,他將黑色奧迪停在村委會門口,走到花店?;ǖ陮γ嬗锌么箝艠?,枝葉繁茂,遮擋了暴烈的日頭。沾了榕樹的光,阿貴鋪頭的紅漆字招牌和綠色枝葉相映成趣。

      這時陣本應(yīng)是最熱鬧的時候,但跌打鋪卻門窗緊閉。

      他正猶豫要不要開車去醫(yī)院骨科看看時,聽見了阿華的聲音。

      “爸啊,幫我扶一下。”阿華的電瓶車停在了對面,車后座架著一只寬大的鐵絲筐,筐里裝滿鮮花。他尋聲望去,紅的粉的,被日頭照著,很是惹眼。

      他走過去,把傾斜了的鐵絲筐扶住,解下繩子,將一筐花從車后座抱下來。

      這家花店,阿華嫁來之前就在經(jīng)營?;ǖ晁诘奈恢煤芎?,旁邊是個十字路口,再過去是學(xué)校、鎮(zhèn)政府和村委。從前,這里是阿華父親養(yǎng)家的雜貨鋪,老人家年紀大了干不下去,因為租不出去,荒廢了些時日。阿華一開始打算把雜貨鋪改成服裝店。妹妹說,鄉(xiāng)里服裝店太多了,女裝男裝童裝,什么都有,你賣不過人家。

      有次阿華騎摩托車去鄰鎮(zhèn),路過一家花店,鋪面嶄新,鋪前花花綠綠,一個穿圍裙的女人,扎馬尾,蹲坐在那里修剪花枝。阿華把摩托車停在路邊,看得入迷。

      鎮(zhèn)上素來有在祠堂擺喜宴的風(fēng)俗,辦喜事要迎親,迎親就得裝飾婚車。這是典型的一次性買賣,只要把口碑做出來,不愁沒出路。阿華當下打定了主意,回家后上網(wǎng)看視頻學(xué)扎花。白天研究,夜里睡覺前也看,綢帶如何搭配,花的品種和顏色如何選擇,用什么材料固定,扎什么樣的形狀更方便快捷,都一一牢記。試驗失敗了十幾次后,她終于摸到了扎花的精髓。她將扎好的花拍照,印刷廣告圖片,掛起招牌,花店就開張了。除了裝飾婚車,店里也擺點盆栽、插花賣。夜幕降臨,招牌上的霓虹燈亮起,“藍藍花店”四個字格外耀眼。

      兩個兒媳中,他對阿華印象最好。阿華讀書時學(xué)過會計,去年他名下的裝修隊和保潔公司結(jié)算,都是阿華一手包辦。往年要花幾日才完成的工作,阿華用電腦擺弄擺弄,三下五除二就算好了。哈爾濱人開玩笑說,小心公司給你撬走咯。

      阿樂在鎮(zhèn)上一家玩具廠做設(shè)計,除了上班,多數(shù)時間都會來阿華店里幫忙,給盆栽和花噴點水,清理掉爛了的葉子。人手不夠時,阿華喊親戚朋友過來。停在水泥埕上的婚車,堵住了半條路,厝邊頭尾的孩子跑出來圍觀,順手撿起掉落地上的彩綢。

      去年過完年,阿華翻修了鋪面,跑工商局注冊了營業(yè)執(zhí)照。這次,她的目光盯在了母嬰用品上。港貨走俏時,鎮(zhèn)上有七八家店在賣港貨,后來香港貨物流通不順,進貨價提高了,生意不好做。她嗅覺靈敏,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海外市場,找了個在澳洲留學(xué)的表親做奶粉代購,鮮花生意從此淪為副業(yè)。

      懷孕七個多月來,阿華一直沒歇過。阿樂在廠里加班,阿華原本打算讓公公載她去拉貨,轉(zhuǎn)念一想,他的奧迪車是新買的,后備箱放不下那么高的花束。

      兩人在店里忙活,周圍是堆得高高的奶粉罐、尿不濕和童裝。他讓阿華搬了張矮凳,坐著剪花莖,減輕腰臀的疼痛。阿華看他坐姿僵硬,問他怎么了,他說,跌了一跤。沒提喝酒的事。阿華說,去醫(yī)院看看吧?我有個同學(xué)在那里。

      他搖搖頭,說等阿貴開鋪吧。

      過了一陣,他問鄉(xiāng)里誰擺酒。阿華答,阿貴啊,他孥仔明日結(jié)婚,今夜迎親。

      他若有所悟,難怪今日沒開鋪。

      阿華附和道,歡喜事忙不過來,歇幾日無所謂啦!

      他問,阿貴擺了多少桌?阿華說,六十六。他聽了,眉頭皺起來。去年給兒子辦喜宴,年頭年尾,兩場加起來攏共百來桌。他記得清楚,小兒子擺酒時,來的人太多,坐不下,有一桌只能擺在祠堂外的水泥埕上。

      他瞥見柜臺上綴著流蘇的紅色喜帖。他起身拆開,一手漂亮的行書映入眼簾。阿貴不單治跌打功夫出名,字也寫得好。鎮(zhèn)上文體活動中心是他常走動的地方,過年時老年人協(xié)會組織贈春聯(lián)的活動,阿貴都積極參與,兩張八仙桌一拼,毛氈墊底,紅色對聯(lián)紙鋪開,唰唰幾筆,雄渾大氣的對聯(lián)就寫成了。那年除夕阿貴還錢時,還特地贈了他一副,他差哈爾濱人貼在了新的工廠大門上。

      阿華說,爸,阿貴派的喜帖在這里,我和樂哥忙,你代我們?nèi)ィ?/p>

      他沒說要去食喜酒,也沒說不去。綴了紅色流蘇的請?zhí)雌饋砣绱说K眼。

      阿華這時指了指靠里邊的廁所說,哈爾濱人昨晚找我拿鑰匙,說借鋪頭睡一晚,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早上我過來開鋪,發(fā)現(xiàn)廁所沒有沖水,臭死了。

      阿華話音未落,他差些跳起來:哈爾濱人什么時候走的?

      阿華搖頭說,鑰匙放在門墊下,人不知去了哪里。

      他聽著這些話,覺得太陽穴一縮一縮的,像被針扎過。正琢磨著的時候,手機響動起來。

      他走到花店門口,隨后把玻璃門拉上了。

      電話那頭,哈爾濱人啞著嗓子,聲音聽起來暴怒無比,連罵人都不說本地話了。

      龜孫子,老子弄死他!

      他問哈爾濱人到底什么事,有問題先參詳。

      參詳個屁!我沒受過這么大侮辱,他媽的糊弄誰呢?人沒死,老子賠點醫(yī)藥費得了!

      哈爾濱人的說話聲帶著惱人的回響,他把貼在耳邊的手機往外挪了挪。

      他說,我四處找你。

      哈爾濱人說,我在山頂。

      山頂哪里?

      聽到哈爾濱人的回答時,他著實嚇了一跳。耳鳴又開始了,他讓哈爾濱人往外走幾步,找個信號好的地方。

      手機里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他問,你上山的事有無人知?

      哈爾濱人說,除了你,我誰也不敢聯(lián)系。

      他思忖著哈爾濱人的話?;ǖ觊T前人來人往,把榕樹投下的影子踩得稀碎。他叮囑哈爾濱人先回去,暫時勿出來。

      日頭照得地上反光,像一面被磨壞了的鏡子。他站在花店門口抽煙,不停地走動,皮鞋將門檻踢得吧嗒作響。阿貴的跌打鋪仍舊大門緊閉,榕樹下賣草粿、粿汁的攤檔生意正熱鬧。這時,他看到阿文和阿潔走過來了。阿潔挎一只棕色提包,一身派頭看起來像要去行街。

      阿文退伍三年,還剃著在部隊時留的板寸頭。和大哥阿樂比,他顯矮,也瘦弱一些,笑起來眼睛瞇得厲害。當年他干的是勘測水文地理、偵察敵情的偵察兵。在部隊三年,他出了好幾次任務(wù),通常是二人同行,身著數(shù)碼迷彩服,掛滿野外露營的裝備,活動于沿海丘陵深山一帶。從山腰上,能清楚望見金門,野外露宿時,他和隊友專揀新修的墓地,墓前鋪好光潔的水泥,方便搭帳篷。有的墓修得豪華,還鑿了蓄水池,用來洗漱再好不過。退伍回來那年,阿文四處閑晃了一段時間,才答應(yīng)父親去接手保潔公司。哈爾濱人管這個叫“轉(zhuǎn)正上崗”。鎮(zhèn)上的環(huán)衛(wèi)和垃圾處理都是他們家承包的,這是一樁壟斷性的買賣??h里搞“創(chuàng)文”,鎮(zhèn)政府每年投入不少,錢因此都落了他們家的口袋。鄉(xiāng)里人都知道,這一家和鎮(zhèn)長搭臺唱戲,連駐扎在后山兵營里的垃圾也靠他們收。有了這層便利,他們無須報備就可自由出入兵營。

      阿文讓阿潔先進店里幫忙。

      他彈掉煙頭,告訴阿文,哈爾濱人現(xiàn)在在后山的防空洞。

      阿文一臉吃驚,問,他躲去那里做什么?

      他往下壓了壓手掌,示意阿文說話小聲。沒辦法啊,他不上去,會被打死。

      阿文說,那里是隨便能上去的嗎?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先頂過這個風(fēng)頭吧。

      阿文盯著地上的煙頭,運動鞋用力踩上去,像踩死一只無辜的螞蟻。

      他說,我不方便出面,你買點吃的喝的,開車送上去。

      阿文遲疑了一陣,接過車鑰匙揣進口袋,扔下阿潔,兀自去了。

      阿華喊他進去喝茶。他看到阿潔半個身子杵在原來他坐的矮凳上,露出一段圓圓的腰身。阿華靠著柜臺坐定休息,肚子顯得更大了。他站在花店門口,覺得周遭空氣緊縮,將他團團圍了起來。他去洗手間洗手,看到垃圾桶里丟滿了煙頭。

      他在超市門口趕上了阿文,阿文抱起一只塞得滿滿的紙箱,正往后備箱放。

      他打算一起上山。阿文說我來開車。他不讓,也不管臀部還酸脹著,一屁股坐上了駕駛座。車拐進國道的時候,他問阿文,視頻還在傳嗎?阿文冷笑,說,當然了,現(xiàn)在鄉(xiāng)里無人不知,哈爾濱人買間破厝,行了衰運。

      他嘆氣道,我早就叫哈爾濱人莫買那間厝……你知那里以前住誰嗎?勞改犯!我小時候,你阿公阿嬤警告,那人剛坐監(jiān)出來,專門食孥仔。后來我才知,那人在東司墻上寫了侮辱的話,被批斗,沒多久轉(zhuǎn)去勞改,摘帽之后回來鄉(xiāng)里,沒人接收他。老人組籌了點錢給他做生活費,算作安撫。誰知當時他腦子壞掉了,時不時發(fā)作,經(jīng)常騷擾厝邊頭尾,到處偷雞摸狗,每次被抓到都裝瘋??此莻€樣,無人敢動,怕發(fā)作起來,提刀砍人。

      阿文問,后來呢?那人怎么樣?

      他說,死在那間厝內(nèi),尸體發(fā)臭,雙目給老鼠咬出來了。

      阿文眼神發(fā)愣,說,誰給他收尸的?

      一個遠房親戚,出點錢把人埋了,順手拿走了厝契。哈爾濱人不久前找到那人,現(xiàn)在七老八十,見到錢,雙目都看花了。

      阿文不屑,說,哈爾濱人以為撿了個大便宜。

      所以說,做人莫貪心,哈爾濱人不信邪,他要是聽我的建議,請個風(fēng)水先生,拜拜地主爺,一定不會出事,那間厝地陰氣太重了。

      阿文掏出手機,點開那條到處瘋轉(zhuǎn)的視頻。

      視頻里人聲嘈雜,他的視線直直地落在前方。山路在眼皮底下朝前鋪展,道旁草叢在風(fēng)中搖來搖去,仿佛夾道同他招手。他心情越發(fā)沉重,眼前浮現(xiàn)福圭老人從廢墟里被人背出來的慘相: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睡衣,頭歪向一側(cè)低垂,手和腳耷拉,太陽穴破了口,鬢角赫然一道長長的血跡。拍視頻的人大喊:“大家看,福圭伯間厝塌了——”鏡頭隨后橫掃過去,對準那面倒下的墻。福圭老人小賣部搭的是簡易瓦棚,木杉橫楹斷了,石棉瓦散落地面。從鏡頭里依稀可以辨識貨架上花花綠綠的醬油瓶和泡面包裝?;覊m攪得到處都是。小路上堵滿了人,個個伸長脖子,警察拉起警戒線,將圍觀者隔開。鏡頭迅速晃回,一個清癯的背影早已隱沒在救護車上。車緩緩開走,人群一陣騷動。

      視頻到此結(jié)束。

      福圭老人八十多歲,慈眉善目,像尊菩薩,是鄉(xiāng)里出了名的好人。他的小賣部開了幾十年,沒賣過假貨,也不短斤缺兩。鄉(xiāng)里人都道,福圭老人命真硬,躲過這一劫,必定活過百歲。眼下,人人都在唾罵哈爾濱人,說他好死不死,買那間厝做什么?墻體多年失修,早就不穩(wěn),倒下來壓垮了小賣部的屋頂,屋頂砸向貨架,正好斜斜橫在福圭老人的眠床上。清早,厝邊頭尾還沉在睡夢中,屋頂?shù)顾木揄懓驯娙梭@醒。福圭老人蜷縮在貨架和墻壁的夾角里,滿頭滿臉被灰塵覆蓋,僥幸死里逃生。

      這事掀起了軒然大波,不斷發(fā)酵,很快上了縣電視臺的新聞,記者一番渲染,歌頌當?shù)卣凸厕k事有力,保衛(wèi)了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只有鄉(xiāng)里人知內(nèi)情,他們議論,哈爾濱人一個外鄉(xiāng)人,老老實實過日子,有套厝可住就要滿足,不應(yīng)貪心再置一間。有人補充,哈爾濱人這是要留條后路。他兒子不孝,掙的錢拿去賭了,出這么大的事,不賠個傾家蕩產(chǎn),也要丟去半條老命。

      果然,福圭老人前腳進醫(yī)院,他的兒孫們便糾集一伙人,浩浩蕩蕩,去找哈爾濱人討說法。

      這是前幾天的事,加上玩具廠那場離奇的大火,一時成了鎮(zhèn)上人人樂道的新聞。

      他一想到這些就頭疼不已。燒壞的庫房和他無關(guān),倒塌的墻也和他無關(guān),可他就是難受,似乎有人專門和他作對,故意生出些事端叫他應(yīng)接不暇。

      恍過神來的時候,車子停在了營房外埕上。

      他亮出通行證,朝站崗哨兵揮了揮,鋼盔罩眼、雙手緊握鋼槍的哨兵,朝他們點了點頭。

      此處是個天然堡壘,用軍事術(shù)語形容,叫易守難攻。四周是山,滿坡綠樹,山腰圈了很長一圍鐵絲網(wǎng),戒備森嚴,營房的幾棟建筑錯落中間,緊湊規(guī)整。如果不是出操時的哨子聲和口令聲,外人根本不知這里藏了一支部隊。

      他沒有朝營房大門走去,而是拐左上了一道斜坡。

      阿文抱著紙箱隨在身后,時不時停下,朝后方回望。從山腰處俯瞰,白色圍墻內(nèi)停了輛軍綠色吉普車,訓(xùn)練場有人跑步,雙桿單桿、沙坑鞍馬,和他當年所在的部隊很像。

      天近黃昏,日頭擦過山林邊沿處。阿文走得慢。起初阿文和部隊管后勤的人接觸時,還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雙手搭住膝蓋,拇指食指互相頂著,不斷掐指尖——這是當年在部隊嚴守紀律留下的習(xí)慣,但凡遇上正式場合,就會這樣。

      再往上走時,阿文問,哈爾濱人不在里面?

      哈爾濱人沒有通行證,哪里敢進去?后山這里一共有兩處防空洞:一處被軍營圍起來,給部隊演習(xí);另一處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這片山林本來歸鎮(zhèn)上管轄,自從部隊駐扎后,雖無明文禁令,但無人敢上來,都怕槍子不長眼。

      說起防空洞,阿文在學(xué)校接受國防教育時聽老師提起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做偵察兵的年頭,他和戰(zhàn)友漫山遍野跑,進過山洞避雨,也未見過真正的防空洞。聽父親說哈爾濱人藏身其中,他倒生出好奇,想要探個究竟。

      前幾日落過雨,泥水淤積山路,鞋底踩過,吱吱呀呀。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年暑天連下了幾宿暴雨,海邊潰堤,海水發(fā)狂,漫過田野,沖進了鄉(xiāng)里。那時沒有現(xiàn)在這般通暢的排污系統(tǒng),水灌進來,像長了腳,闖進各戶人家。鍋碗瓢盆、竹椅、柴薪……但凡漂得起的,全讓海水拐了出來。雞鴨鵝咕呱亂叫,順水浮走;狗扒拉在漂浮的門板上,伸長舌頭;豬困于圈內(nèi),掙脫不得。跑得及時的人家早早躲到山上,走得慢的只能攀上自家厝頂,無奈地看著洪水四下流淌。不到半日,鄉(xiāng)里有如遭遇劫掠,遠近哀號不斷。如今他踏著山路,還能感受孩童時逃命的恐懼。水像蛇游于身后,緊追不舍,父親將他馱在肩頭,頂著齊腰深的水朝前走。他小小的手緊緊箍住父親的脖頸,身體哆嗦起來。

      他問父親,我們?yōu)槭裁匆ド巾敚?/p>

      父親說厝塌了,我們沒地方好去了。

      后來他懂事了,才知道有間風(fēng)吹不跑、水沖不走的大厝,是何等切要的事。

      這些經(jīng)驗,阿文這輩人自然無法體會。登至半山,他停下來叉腰歇息。有風(fēng)吹過,山林簌簌作響。他朝山下望去,整個小鎮(zhèn)隱沒在一堆灰色之中。他的目光越過被燒壞的玩具廠房,在一片低矮的厝區(qū)徘徊,最終落在自家樓頂上。那里聳立著高高的貯水箱,鐵皮裹身,通體锃亮,像一枚隨時準備發(fā)射升空的導(dǎo)彈。

      拐過一道斜坡后,他停住了。斜坡朝上,鑿了幾級臺階,山體爬滿野草、何首烏和叫不出名的植物。他們右首的山坡垂下來一蓬馬纓丹,上面綴滿小花,里邊淡黃,外邊玫粉,每朵花蕊不到指甲大小,襯著暗綠色葉子。父子倆靠近時聞到一股臭味。那是馬纓丹發(fā)出的,當?shù)厝私兴艋?。垂下的臭花擋住了防空洞的一邊,花崗巖砌的洞門爬滿了苔蘚。

      他在洞口打開了手機手電筒,摸索著朝里走。

      洞有一人多高,頂上呈拱形,花崗巖石板鋪地,墻體的下半部分砌了花崗巖,上面抹了水泥,有的地方剝落,露出黑乎乎的砂石,隱約可見“激發(fā)愛國熱情,共筑地下長城”的字樣。從洞口往內(nèi)走,空氣越來越濕。阿文雙手緊抱紙箱,慢慢適應(yīng)了洞內(nèi)的陰冷和幽暗。

      阿文點亮手機的手電筒,光線照得父親影影綽綽。他們邊走邊說話,發(fā)出的回響像水花撞到岸邊,再緩慢地蕩回。

      阿文驚嘆道,這個洞什么時候有的?

      他答,我小時候就有了,聽你阿公講,最早這里是個山洞,防日本鬼子的。后來為了躲導(dǎo)彈才修成現(xiàn)在這樣。當年發(fā)大水,你阿公背著我,在這里躲過。

      經(jīng)過一間地下室時,他停下腳步。阿文差點撞上去。此時,他們都沒說話。地下室傳來細微響動。手電筒的光亮赫然照見一個人影。哈爾濱人癱坐地上,手遮額頭,身上蓋了件襯衫。

      哈爾濱人像是從垃圾堆里走出來,幾日不見,老了許多,眉角爬滿皺紋,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汗酸味。不遠處的地方,散落一只礦泉水瓶,里面盛滿了黃色液體。

      他將手機翻過來,立在墻邊照明。這時他看見哈爾濱人臉頰上有道細長傷疤,忙問怎么回事?

      哈爾濱人說,半夜摸出去洞口,被臭花的刺割著了。

      阿文打開紙箱,翻出吃的喝的遞過去。哈爾濱人擰開水瓶的蓋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來,又撕開一袋吐司,取出一片,捏成團,塞到嘴里。因為吃得太快,他被噎得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過神,開始打聽山下的情況。

      出事后,哈爾濱人說自己想出去躲幾天,他沒答應(yīng)。他跟鄉(xiāng)里人打交道,知道內(nèi)情,這幫人平日和氣,實際上對外鄉(xiāng)人并不待見。哈爾濱人本來就理虧,一跑,更洗不清了。

      哈爾濱人說,當年老父死了,我回東北奔喪的路上,一直猶疑要不要回來。我到此地二十余年,戶口遷了,厝也買了,但錢到底買不來信任啊。說到這里,哈爾濱人幾欲落淚。那天面對福圭老人那幫兒孫,哈爾濱人縱有暴躁的脾性,也嚇得萎靡,只能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拼命道歉。有事相參詳,醫(yī)藥費我來賠……

      他趕到哈爾濱人家門口,遇上雙方在激烈爭吵。哈爾濱人被眾人圍堵,扯開嗓子,喊得臉紅脖子粗,但聲音很快被蓋過去了。妻子站在哈爾濱人身后,又罵又叫,不斷抹眼淚。有人將他們家門口的花盆推倒了,幾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被眾人踩成了碎渣。

      福圭老人的大兒子做家私生意,店開在公路邊。這人精得很,料定哈爾濱人湊不出那么多錢,不過有個老靠山,靠山出面,錢的事自然好解決。

      雙方坐下來談賠償。聽到對方開口要二十萬元,哈爾濱人憋不住,張口罵爹罵娘,你們這是要我命!對方將哈爾濱人摁住,喝令哈爾濱人閉嘴。他知道,如果不答應(yīng)只會吃大虧。待老人家的傷情鑒定出來,不論輕還是重,他們一定會拿來做文章。不如現(xiàn)在簽字商定,兩不拖欠。

      賠償福圭老人的錢自然由他出。按理說,錢落了口袋,加上老人傷勢并不嚴重,這樁矛盾應(yīng)該就此打住的,可事情壞就壞在,哈爾濱人的兒子在賭場熬了幾日,輸紅了眼,眼下正是要錢的時候。得知父親賠了人家二十萬元,急得暴跳,當晚拉了一幫人,撬掉家私店門鎖,將值錢的酸枝木沙發(fā)、明式貴妃椅等悉數(shù)搬出,用卡車運去倒賣,自此跑路,了無蹤影。

      警察通過監(jiān)控,鎖定了主犯,順藤摸瓜,把哈爾濱人拉去派出所錄口供,要哈爾濱人老實交代兒子行蹤。哈爾濱人問警察兒子被抓到要判幾年。警察反問,特大盜竊案,你說呢?哈爾濱人想到自身慘狀,兒子此刻又不知流落何處,想到了傷心處,嗚嗚哭了起來。

      哈爾濱人說,從派出所出來后,我不敢回家,借阿華花店窩了一晚,天未亮,就跑來山頂了。

      他點了點頭。

      榮哥,我買間厝地,給自己留條后路有錯嗎?

      他說,錯不在你,不用自責(zé)。

      我阿孥好賭,屢教唔改,能怪我嗎?

      他說,不能怪你。

      榮哥,你的恩情,我這世人還不盡。

      他說,不講這些見外話。

      洞內(nèi)光照晦暗,哈爾濱人握住他的手,看看阿文,又看看他,雙目發(fā)紅。

      三只歪斜的影子,叫燈光拍在了濕漉漉的洞壁上。

      天剛擦黑,山林闃寂,遠處陣陣蟲鳴。夜風(fēng)吹上來,阿文在洞口蹲守良久,待到月亮升高,半山腰傳來突突突的引擎聲,才轉(zhuǎn)身返回洞內(nèi)。

      垃圾車每晚九點會準時停在營房門口。他們掐算好時間,等河南人把垃圾車開走的時候,讓哈爾濱人搭著車離開。

      從上山到現(xiàn)在,半日過去了。他們父子二人從斜坡上緩緩走下,遠遠和哨兵打了聲招呼。月影下,哨兵站得筆直。

      哈爾濱人取道另一邊,行至山腳下,穿過一片荔枝林,低伏在路邊候著。

      他們在營房門口站著。沒多久,河南人拖著兩只半人高的垃圾桶,吃力地走了出來。見到老板,河南人臉上的表情有些吃驚。

      他給河南人派了煙,河南人接過來,別在耳郭上,點頭哈腰,問他們有什么吩咐。

      阿文插話,等你搞完垃圾再說。

      河南人滿臉疑惑,來回幾趟,終于將營房的大小垃圾運完。垃圾車的長方形車斗上,填滿了鼓鼓脹脹的黑色垃圾袋,酸臭味很快溢出來,飄在空氣中。

      這段時間,已足夠哈爾濱人從防空洞離開,去往約定的地點。

      這次輪到阿文開車,他坐副駕駛座上。車掉過頭離開了營房,垃圾車緊跟著,一前一后,繞山路緩行。他搖下車窗,目光在茂密黢黑的山林間巡視。車燈壓過土路,一截又一截,兩旁樹影婆娑,枝條搖曳。他清楚地聽到輪胎碾過砂石,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細響。

      路旁閃出來一個人影。他讓阿文停下車,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哈爾濱人佝僂著背,定定站著,沒敢往前再踏一步。他朝河南人招招手,河南人停住車,從敞開的駕駛座上跳下來。他附在河南人耳邊,把事情交代完畢,塞了一卷錢過去,河南人接過錢,放進褲兜里。哈爾濱人這才跑過來,抓住垃圾車的車把,登上了駕駛座。阿文掉轉(zhuǎn)車頭往前開,讓開一條道。河南人發(fā)動引擎,車朝前開去,留下突突突的聲響。月光下,他看到兩只頭顱變成了暗影,和夜色融成一團,模糊地消遁了。

      回到家里,他像是跑過一段漫長的賽道,癱坐在沙發(fā)上,一時沒了言語。

      烏青處擦過活絡(luò)油,烤熟一般熱辣生疼。無論如何,阿貴開了鋪,定要找他捏一捏。

      這天深夜,月光透過窗縫,照落在床邊。他爬起身,走出房門,搭電梯,上了頂層。

      貯水箱發(fā)出呼呼聲,他站在底下,抬頭望天,半片月亮的淡影沉下去了。從山上返回的路上,他問阿文,我們這么做對嗎?阿文說,爸,這么多年,誰人都知你對哈爾濱人親如兄弟,問心無愧就好了。他陷入了沉思,望著往前延伸的公路,猜測哈爾濱人離去后的行蹤,當年哈爾濱人從北方過來,也曾路過這里。

      他點燃一支煙,涼風(fēng)習(xí)習(xí),煙灰拂落,吹在了睡衣上。

      他想起好多年前,有一天他在工廠喝茶,瘋了般沖進來,悶聲不響,掄起地上一根鋼管,坐上三輪車騎了出去。他恍過神的時候,赫然看到日光下,哈爾濱人裹在頭上的毛巾滲著血,鮮紅一片。

      到了出事的地方,他遠遠看到有個人弓著背,倒在地上哀號不止。地面散落著凌亂的電線、三合板和煙頭。哈爾濱人背對他,露在毛巾外的一小塊后腦勺青筋畢露,似乎每根血管都在跳動。

      那次斗毆的后果是雙方私了。作為哈爾濱人的老板,他不得不替哈爾濱人擦屁股,將傷者送到衛(wèi)生院檢查,賠了醫(yī)藥費。

      哈爾濱人告訴他,老父親跳樓,死了。老人家在一家毛紡廠當了半輩子會計,熬到快退休的年紀,遇上廠里改制,領(lǐng)了遣散費后就離開了。老人家下崗后找了幾家,都沒人愿意雇他。那年頭,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誰他媽想得到,國企也會垮?撒泡尿的工夫,啥也沒有了。自從下崗,家里日子越過越糟糕。如果不是這樣,誰稀罕來你們這兒呢,累死累活,還要遭人白眼。哈爾濱人頓了一下,眼圈發(fā)紅??吹綄ず魴C上熟悉的號碼時,哈爾濱人一走神,手中的電鉆滑落,砸到了站在身后監(jiān)工的厝主腳板。那人嘴巴不停,用本地話羞辱哈爾濱人。哈爾濱人不會講本地話,也聽不懂。厝主噴著唾沫罵哈爾濱人“死父仔”,他一下子被點燃了,抓起厝主衣領(lǐng),之后就陷入混戰(zhàn)。不巧厝主是個退伍老兵,哈爾濱人長得雖粗壯,也不是他對手。酣戰(zhàn)一半,厝主朝哈爾濱人頭上扣了一磚頭。

      在火車站的時候,他塞了一個信封給哈爾濱人,信封內(nèi)裝了兩千元。

      哈爾濱人眼窩蓄滿淚,接過信封,轉(zhuǎn)身朝進站口走去。

      第二天,工廠停了電。還是熱火天,他坐在搖椅上,心煩氣躁地扇扇子。本地人說,哈爾濱人欠我一包煙,會不會去了不返?他頭也不抬,回了一句,誰知道?饒平人買來西瓜,打了一桶涼颼颼的井水,將西瓜泡進去。日光明晃晃,他的視線落在上下浮動的西瓜上面,想起了哈爾濱人圓溜溜的腦袋。哈爾濱人來這邊沒多久,就到發(fā)廊剃了個光頭。你們這里熱,光了頭涼快。哈爾濱人本來顴骨就高,頭發(fā)剃光,眉目顯得更粗獷了。如今一晃而過,哈爾濱人每天敲敲打打,風(fēng)里來雨里去,骨子里越發(fā)粗糲,說話時鄉(xiāng)音未改,一激動語速就快,別人需要吃力辨認,才能聽清他嚷些什么。

      誰也沒料到,回去不到半個月,哈爾濱人就回來了,頭皮剃得更亮了,里里外外,像是換了一個人。

      哈爾濱人說我自幼沒了娘,這次回去把房子賣了,今后窩著不走啦。

      過了沒多久,他招募了新的工人,開始承接大小新厝打樁的活計。以前起厝,地基都是人工夯實,澆筑水泥,鋼筋起柱。有了機器打樁,地基能打得更牢,樓蓋得更高。賣機器的人拍著胸口說,臺風(fēng)刮不動,地震也不怕。打樁機的投入雖不少,但能節(jié)省人力,掙得更多。那一年,哈爾濱人當上了包工頭,娶了他介紹的對象,隔年開春,迎來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些,竟像夢那般邈遠了。此刻小鎮(zhèn)在沉睡,路燈昏黃,照得他兩眼發(fā)慌。他聽到遠處傳來手持禮炮砰砰砰的巨響,那是阿貴家的婚車半夜迎新娘。他的目光掃過新厝老厝,沒有一棟房屋比他家高?;秀遍g,池塘上浮起一簇淡藍的光焰,顫悠悠,明晃晃,由遠及近地飄過來。他覺得冷,便將煙頭彈出去,火星閃了閃,隨即熄滅。

      原刊責(zé)編??? 杜小燁

      【作者簡介】林培源,1987年生,廣東澄海人,青年作家,清華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出版有《小鎮(zhèn)生活指南》《神童與錄音機》等作品。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等獎項,《小鎮(zhèn)生活指南》獲評《亞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中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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