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閱讀,不僅是一項生活內容,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個人的知識構成、價值判斷、審美習慣,多來自于閱讀。我是20世紀60年代末生人,我的青春期沒有互聯(lián)網,我是在讀書中長大的。讀書幫我完成了和歷史上那些優(yōu)秀人的交往。有了書,你就不孤獨,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領略全人類的精神地理和心靈風光。
在這個電子媒介時代,我尤其推崇紙質閱讀。撫摸一本好書,目光和手指從紙頁上滑過,你內心會靜下來,這是個儀式,就像品茗,和一個美好的朋友對坐,氤氳裊裊,靈魂游弋,你會浸在一個彌漫著定力和靜氣的場中。而瀏覽網頁,不會有這種感覺,你只想著快速地掠取信息,一切在急迫中進行,這就不是飲茶了,是咕嘟嘟吞水。紙質閱讀是有附加值的,它會養(yǎng)人。
你問對我影響大的作家有哪些?我的好作家標準是什么?
文學方面,我覺得不妨多讀兩類東西:一是古典和經典,比如莎士比亞、安徒生、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康帕斯托烏夫斯基、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川端康成、卡夫卡、雨果、海明威、泰戈爾、馬爾克斯……比如魯迅、沈從文、蕭紅、豐子愷、汪曾祺、孫犁等。再者即當代作家的好作品,尤其本土作家,畢竟母語寫作。而翻譯作品,往往有美學和信息上的損失,這個名單太長,不列舉了。
就精神的端莊和美感而言,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羅曼·羅蘭和茨威格。尤其茨威格,對我的靈魂和寫作都有著貼身的影響,其文字有一種罕見的高尚的紋理,有一種抒情的詩意和溫潤感,他對熱愛的事物毫不吝惜地贊美,尤其對女性,極盡體貼與呵護,很紳士、很君子,他是天然貴族,我欣賞他的心性和教養(yǎng),我高度信任他的文字,這種感覺在別人身上很少獲得。
讀他們的時機越早越好,一旦你讀了大量流行書和快餐書之后,就很難再領略其美感,因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
一個人,拿什么來為自己奠基,拿什么做“人之初”的精神功課,很重要。
請一定別忘記詩歌!詩是會飛的,會把你帶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語境,帶向語言烏托邦。詩,表達著語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純粹區(qū)域,其追求與音樂很像。和長篇一樣,青春應是讀詩的旺季,這時候的你,內心清澈、蔥蘢、輕盈,沒有磐重的世故、雜蕪的陳積和理性禁忌,你的精神體質與詩歌的靈魂是吻合的,美能輕易地誘惑你、俘虜你,你會心甘情愿跟她走。
詩是用來“讀”的。和“看”不同,“讀”是聲音的儀表,是心靈的容顏,是一種愛情式的表白?!白x”,把文字變成了情書,變成了光芒,變成了激動和戰(zhàn)栗……讀詩者,往往是最熱愛生活的那一群人,是靈魂端莊而優(yōu)雅的人,是幸福感強烈而穩(wěn)定的人,是血液藏著酒精和火焰的人。詩歌是一種信仰,是一種向生命致敬和獻辭的方式。這是一種古老的方式,也應成為一種年輕的方式。
不知為何,“讀”書人似乎越來越少了,人的嘴唇變得懶惰而遲鈍,變得囁嚅不清、語無倫次。留住“讀”的習性吧,別丟了,這是熱情,是本領,是生命溫度。
最美好的文字,一定是適于朗誦、誘人朗讀的,因為作者的心律讓它有了動人的音節(jié)。你要把它讀出來,情不自禁地張開嘴,你要讓作者聽見自己的回聲。
一位老音樂家說,當年他被下放接受“改造”,在荒涼的大山里,途經一座破舊小學時,突然從墻里邊傳來“瑯瑯讀書聲”,內容大概是一個童話,那一剎,他確認自己聽到了天下最美的聲音,比任何音樂都要美。是的,“瑯瑯讀書聲”,這不是一個陳舊的詞,他是把它當作一個嶄新的詞來用的,我確信我是懂它的,那是清晨的聲音,那是露珠含著陽光在草葉上滾動的聲音,那也是書自己的聲音。
人世間,思想家很多,“生活家”很少。純真意義上的生活,聚精會神的生活,超越陰暗和苦難的生活,不被時代之弊干擾的生活。
除了思想榜樣,我們還要為自己積攢一些生活榜樣,一些樸實而簡美的情趣之人,一些“生活的專業(yè)戶”,做我們的精神鄰居。
豐子愷、王世襄——我非常喜愛的兩位生活大師,是那“長大成人卻保持一顆童心”的人,是讓你對“熱愛生活”永遠投贊成票的人,我稱之為精神上的“和平主義者”和“綠色環(huán)保者”。
穿越濁世的豐子愷,是頑強地將童心葆養(yǎng)一生的人。他身上,那種對萬物的愛,那種對生活的肯定和修復態(tài)度,那種對美的義務,是如此穩(wěn)定,不依賴任何條件。兒童,是他的畫材,也是他的宗教;是他的兒女,也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作業(yè),也是他的課本;是他心靈的糖果,也是他思想的字母。兒童游戲、兒童的邏輯、兒童的愛憎、兒童的簡易與自由……都讓他深深癡迷。
我欣賞豐子愷和孩子建立起來的那種關系,更理解他對兒童被成人社會俘虜后的那份痛惜。初為人父,有報紙采訪我的育兒想法,我說:對童年而言,美學意識的蘇醒和啟蒙,或許是最重要的,包括人格、情感、自然審美等。我擔心的是,社會環(huán)境和你幫孩子搭建的心靈環(huán)境太不匹配,太厚黑和太唯美,太雜蕪和太純凈。但我不后悔,因為孩子有一個合格的童年。童年即童年本身,它是獨立的,有尊嚴的,它不能作為成人的預備期被犧牲掉。當年,自選集《精神明亮的人》出版時,我在封面上題寫了這樣一句話:“讓靈魂從嬰兒做起,像童年那樣,咬著鉛筆,對世界報以純真、好奇和洶涌的愛意……”
枕邊,我常放豐子愷的畫冊,以醞釀一場美好的睡眠。我常想,這個國家的氣質和日常生活,若染有一點豐子愷味道,該多好。
羅曼·羅蘭有言:“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边@是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標準。好的作品和人生,都實踐著這一點。
(本文摘自《豐富的安靜》)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