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胡義軍
辛者,辣也,乃是尋常人家必不可少的一味。有的人喜歡它從舌苔到骨子里,有的人害怕它從氣味到眼淚中。那么,讓我們看看辣椒在筆者的故事里,是怎樣讓你辣到嗓子卻贊不絕口的。
山珍海味,不及辣椒一味。
這是我表舅夏潤澤常掛在嘴邊的話。
辣椒,是蘇北農(nóng)村人家菜園里必不可少的“寵物”。這種辣椒和南方的不一樣,短粗皮薄,口感好,辣味足,吃菜時候辣椒往往是要吃下去的。南方的比如江西高安辣椒,長得像手指頭,細長,頭尖,皮厚,口感極差,吃菜時候是不吃辣椒的,只在乎滲透到菜里的那點辣味。表舅在沂河北鄉(xiāng)鎮(zhèn)工作,他有事到村里去,經(jīng)常要問一問村里誰家的辣椒夠辣,遇到了,就會關照人家給他留種子。表舅家里種的辣椒辣心辣肺,入口冒火星,一般人不敢上口。但是表舅一天三頓飯,什么都可以少,唯獨辣椒是“必選題”。
表舅叫我小姨媽小姐,可表舅很少有空到小姨媽家串門,小姨父也不知道我表舅喜愛吃辣椒。那年,小姨父由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郊中學做校長。一天上午,表舅突然造訪,小姨父非常高興。蘇北的風俗,走親戚一般都是在太陽升起的上午,很少有太陽下落的下午。上升是興,下落是衰,走親戚送“興”不送“衰”,這里有傳統(tǒng)文化痕跡。親戚上門,魚肉進盆。主人待客主要是中午那頓飯,菜質(zhì)量要好,數(shù)量要多。小姨父陪表舅聊了一會,就騎著自行車去了菜市場,把那個年代能買到的好菜大菜一番采購,滿滿一大籃子材料帶回家。小姨媽忙乎了一上午,把一桌豐盛的菜肴擺上八仙桌。
家宴開始了。小姨父拿出多年珍藏的茅臺,還請來自己學校幾個領導作陪。按照老家的風俗,八仙桌中間縫隙的方向總是對著門,是南北向,不能東西向,東西向這縫隙就對著客人了,不禮貌。正對客廳大門的北邊是主人席位,南面是陪客席位,東西二面是客席,東為上,西為次。表舅是客,當然坐東面的上席,小姨父坐北面主持。賓主坐定,小姨父按照東西南北的次序分別給酒杯滿上了酒。這宴席就算正式開始了。小姨父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幾杯水酒鄉(xiāng)野菜蔬不成敬意的客氣話,一桌人都把酒杯端在手里,唯有表舅坐那里紋絲不動,酒杯也不端,眼睛看著桌上的菜,一言不發(fā),只是笑。其他人端起來的酒杯又不能放下來,端起再放下就是慢待客人了。宴席開始了,客人不舉杯,這是拒絕吃這頓飯的架勢啊,氣氛頓時尷尬起來。這可是小姨父有生以來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小姨父臉上陪著笑,腦子里的思維線條如閃電般來回穿梭,去追捕我表舅不端酒杯的原因:菜品沒問題,酒也是好酒,陪客也沒問題,問題在哪?小姨父教了幾十年書,卻解不了表舅出的這道題。小姨父心急如焚,陪客的人端著酒杯也都被定格成了尷尬的造型。這時,小姨媽送最后一道菜過來,看到酒桌的情形,眼睛掃了一眼桌上的菜,立馬撫掌笑了起來:“怎么把這道菜忘了。”小姨父急忙問:“什么菜?”小姨媽說:“辣椒??!潤澤弟向來無辣不動筷?!比廊祟D時都哈哈大笑起來。
云里霧里的小姨父如釋重負,放下酒杯,騎上自行車就往菜市場飛。
一九九三年,我調(diào)動到江陰市利港中學工作。那年學校引進了一批外省畢業(yè)生,其中有一個湖南雙峰的,兩個四川廣安的。川湘以吃辣著名,似乎也難分高下。他們經(jīng)常為了吃辣斗嘴?!半p峰”說“廣安”吃辣是假,“廣安”說“雙峰”吃辣不真。還有一個“蕪湖”的和“徐州”的也參與進來,說川湘吃辣都是假的,這場關于吃辣的斗嘴又變得復雜起來了。
川湘人愛吃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但是蕪湖和徐州參與進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一般人都以為四川和湖南人個個吃辣很厲害,把北方人吃辣直接忽略了,其實這里面有誤解。愛吃辣和能吃辣不是一個概念。辣椒是烈性食品,南方人性情溫和,與辣椒的烈性不符。只是由于辣椒先在云貴一帶推廣開來,云貴川湘贛一帶就普遍吃辣了。他們只是“愛吃辣”,煮面條都要放幾個紅辣椒在鍋里,不過那辣椒一般都是完整的,最多一分為二,再分就辣得吃不下了?!澳艹岳薄钡娜耍瑧摳嗟氖窃诒狈?。因為北方人是在嚴寒酷暑里面磨煉出來的,更能忍耐得了烈性的辣椒。蕪湖的手工辣椒糊泡嫩姜,辛辣味鮮,是我所見過最美味的下飯菜,比起超市賣的那些灌裝辣醬嫩姜強過百倍。作為徐州菜標志的地鍋雞,里面一定飄著鮮紅的辣椒。這場關于吃辣的斗嘴斗來斗去分不出高下。我有一天對他們說:你們都不要斗了,我請客,實戰(zhàn)一次,各人代表自己的家鄉(xiāng)參戰(zhàn),高下分明。
那天,我去菜場買辣椒,下決心要買到最辣的辣椒。利港在江南,當?shù)厝瞬⒉怀岳薄R驗橥獾卮蚬と吮容^多,所以菜場各種辣椒都有。小米椒、青線椒、螺絲椒,這些都入不了我的眼。我轉(zhuǎn)悠到菜場門口,一個老大娘在賣我從未見過的辣椒。我一問才知她是貴州人,兩個兒子在利港打工,她從老家?guī)砝苯贩N子自己種的辣椒。這種辣椒有乒乓球大小,硬硬的,捏都捏不動。我問她:“你這辣椒辣么?”大娘說:“你先不用給錢,回家吃了如果辣,明天再來付錢?!蔽倚南耄@個辣椒有可能正是我要尋找的目標。
我把貴州辣椒帶回來用刀切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此物并非凡品,那種辣味能把眼淚都熏出來。切完辣椒,手指頭都被辣得麻酥酥的。我炒了一盤我最愛吃的辣椒爆雞蛋,炒的時候,圍觀的人都被從廚房里嗆出去了。我在院子里擺好桌,把參與爭斗吃辣的都請過來。幾瓶白酒擺上來,我說:“今天喝酒隨意,但是吃菜按照順序來,先把辣椒吃完,才能吃其他的菜?!庇谑谴蠹液攘艘豢诰?,就著一口辣椒,吃辣比賽就圍繞這盤辣椒展開了。這盤辣椒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總也不見少,各人下筷子都是夾了一點點就把筷子放下了。兩斤白酒喝完了,一盤辣椒才下去一小半,這吃辣的速度真比蝸牛的孫子還要慢幾倍。我悄悄觀察一下,他們幾個人的嘴唇都已經(jīng)被辣得像涂了口紅一般。我想,將軍的時候到了,就對他們說:“我不可能只招待你們吃一盤菜啊,第二盤還在等著這盤辣椒見底呢?!闭f完,我自己先夾了一筷辣椒過來,他們也沒人示弱。當這盤辣椒下去超過一半的時候,一個廣安的捂著肚子說不行了,要去廁所。緊跟著雙峰的也捂著肚子往廁所跑。后面這捂著肚子傳染了,一個個都捂著肚子往廁所跑,唯有我坐在那里沒動。他們回來都說胃子辣疼了,再也沒人敢碰那半盤剩下的辣椒了,只得把其余的菜都端上桌來。他們只能看著我一個人享用剩余的半盤辣椒了。
從此以后,再也沒人在我面前爭吃辣椒的事了。
這種貴州辣椒叫什么,我至今不知。
我老家在江蘇北部,離山東邊界也就幾十公里。308公路從我們鎮(zhèn)上穿過,我大哥就住在公路邊上。南來北往的客商比較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大就開起了賓館和飯店。南蠻北侉,我老家人稱山東人叫侉子。侉子經(jīng)商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幾個人結(jié)伴而行,便于互相照應。他們的衣服也特別,很少看到他們穿白色的衣服,冬天一律都是黑棉襖。人的皮膚黑黑的,個頭壯壯的,一身黑棉襖,這是我對山東人的總體印象。這里面我見到最多的就是高密人。
我老家農(nóng)村掃地是用高粱穗子做的笤帚,刷鍋洗碗用的是高粱穗子做的刷把??墒俏依霞曳N高粱很少,笤帚和刷把都是山東高密人運過來的。他們幾個人一群,每人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碼得高高的都是笤帚和刷把。他們白天拉著車子從公路上走過來,晚上也不住賓館,用一根帶叉的木棍把車子撐起來,一張涼席鋪在車底下,就睡在車下面。他們也不到飯店吃飯,車上帶著水瓶,吃飯時候從包里拿出煎餅啃。那種煎餅是我所見鍛煉牙齒最有效的食品,既干燥又有韌性,牙齒緊緊咬著煎餅,頭搖來搖去,手還要使勁往外扯,才能扯下一口煎餅來。這些高密人真的是能吃苦耐勞。我老大從他們身上從來做不到一筆生意。
突然有一天,幾個拉板車的高密人把車子停在我老大家飯店門前,我老大心想:這幾個高密人難道要破天荒下一次館子么?幾個人走進飯店,一個領頭的開口說話了:“店里有豆腐嗎?”我大嫂接過話:“哪有開飯店連豆腐都沒有的,要多少?”領頭的又說:“來三斤豆腐切成丁煮一鍋。辣椒收錢嗎?”我大嫂說:“開飯店只收豆腐錢,辣椒不收錢。”那個領頭的說要多放點辣椒,我大嫂說辣椒都在這,你自己想放多少放多少。那個領頭的把半框鮮紅的干辣椒拿去水龍頭洗一下,切得細碎,都倒進鍋里了。我大嫂站在一旁看著直皺眉頭。豆腐煮好后拿一個大盆盛出來,一盆紅彤彤的辣椒湯,白豆腐變成了紅豆腐。他們幾個人圍著桌子,一人一碗辣豆腐,就著煎餅嘻哈嘻哈地喝了起來,一個個吃得滿頭大汗,最后還用煎餅把碗底的辣湯汁擦一擦吃掉了。等他們付了豆腐錢走了后,我大嫂笑了笑說:“這筆生意虧了,三斤豆腐也不值半框辣椒錢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