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
麻五的家就是一條船。麻五的家就在船上。
酒坊溝與梅影鎮(zhèn)隔河相望,湍急的滔河成為兩岸天塹,滔河浪花托著麻五家的這條船,麻五家的這條船又把兩岸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麻五不知道自己老家來自哪里。他從未上過岸,不知道左岸那個叫酒坊溝的村子溝深溝淺,他同樣很少上岸到梅影鎮(zhèn),不了解集鎮(zhèn)的繁華與熱鬧。他只知道自己有個爺爺,爺爺駕著這條船,往返于兩岸之間,貨郎販夫、手工藝人、村人趕集、外鄉(xiāng)人趕路往返于兩岸,都要乘坐麻五爺爺這條船。
蟬鳴一聲緊過一聲的三伏天,在蟬鳴過分渲染的單調(diào)寂靜里,爺爺走了,麻五的父親接過雙槳,接續(xù)擺渡過往的人們。
麻五生在這條船上,長在這條船上。穿梭在乘船人的縫隙里,他幾乎一個人也不認識,但他非常熟悉他們的鄉(xiāng)音。麻五伴著船下的浪花長大,他喜歡這里像滔河水一樣清澈甘甜的鄉(xiāng)音,也傾慕那些乘船過河外鄉(xiāng)人的方言俚語,聽上去就像滔河漲水時那樣,帶泥、帶沙、帶殘渣,不甚清晰,渾噩混沌。
麻五兩歲時媽媽上了岸,從此再也沒有回到船上。那一年,滔河建起電站,麻五家的這條船,在父親手里完成更新?lián)Q代,依靠政府支持,木船變身機帆船。滔河被攔腰截斷,河岸左邊酒坊溝等幾個村搬遷后靠,滔河在這里以庫區(qū)更開闊的視野,目送各色人等過往,人們要到對岸,還是依靠麻五父親的機帆船。
這一年,麻五父親于洪水中救起一名女子,也住在了船上。這位女子,后來成了麻五的媽媽。麻五媽媽曾經(jīng)勸說麻五父親,干脆放棄這條船,上岸到梅影鎮(zhèn)買房置業(yè),開店經(jīng)商,日子一定是另外一番模樣。但麻五父親沒有聽勸,他放不下那些需要乘船的人們。也不知道從滔河什么方位刮來一陣風,兩岸很多人開始遠離故土,去尋找更加幸福的新生活。也不知是媽媽家人來梅影鎮(zhèn)把媽媽接走了,還是媽媽跟隨坐船的乘客一起私奔了。總歸媽媽上岸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相信,媽媽肯定也是被那股風給刮走了。
上游正在建設(shè)一座橋梁,橋梁建設(shè)好,父親就必須上岸了,但他舍不下這清澈的滔滔河水。滔河已經(jīng)融入他的血液,已經(jīng)融入他的靈魂。父親上岸買來大網(wǎng)眼漁網(wǎng),每天帶著它,有人乘船就渡人,沒人乘船就捕魚??可匠陨剑克运?。他們這一生注定以滔河為伴,靠滔河為生。一次,父親捕魚穿過橋梁下,看到一輛冒著黑煙的農(nóng)用三輪車,從橋梁上栽入庫底,父親不假思索下水救人,救起三個落水人員,善水的父親卻溺亡了。
父親交代過麻五,媽媽上岸時說過她一定回來。父親交代麻五無論如何要守住這條船,等待媽媽回來,如果麻五不守著這條船,媽媽回來就找不到家了。
麻五仍然以捕魚為生,捕魚成了他的愛好,更為維持生計。他捕魚只捕翹嘴白,他認為翹嘴白以河魚為食,翹嘴白喜食黃顙魚,破壞了河流的生態(tài)平衡,就像拐走他媽媽那樣的歹人一樣可恨。從父親吞吞吐吐的言辭中,他判斷出媽媽是被一個在這里收購黃顙魚的魚販子拐走了。那個拐走了媽媽的人,破壞了他們穩(wěn)定平衡的家庭。他相信把滔河水庫的翹嘴白打撈干凈,滔河里的黃顙魚就會更多一些,或許媽媽就會回來了。麻五的捕魚范圍不斷擴大,有一次,他把船彎進一道河岔,得知河岔岸上仍然住著幾戶人家,尤其孩子上學沿著河岸走幾里路再過橋,還要走幾里路才能到學校,這里的孩子太苦了。他知道,這幾個孩子乘船到對岸學校,最多也就半個小時。從此,他這艘船開始義務接送孩子們上學,他相信這也算是做好事,就像他的父親一樣。他現(xiàn)在的能力、條件,只能義務接送這些孩子上下學。直到幾個孩子相繼讀高中、中專了,不需要渡船了。麻五的船又變成單純的捕魚船。
一年又一年,小伙兒麻五變成了中年麻五。漢江北上了,這里屬于大庫區(qū)范疇,國家推行禁漁令,這一年扶貧工作隊進駐酒坊溝。麻五被列為精準扶貧對象,分配了新建的房屋。岸上有房了,人們不需要再靠他擺渡了。不能捕魚了,但麻五依舊每天駕船在庫區(qū)游蕩。
麻五燒柴油的機鐵船,換成一艘搖槳的木船。原來他義務擺渡的那幾個留守兒童中,最大的那個壯壯,大學畢業(yè)后考入公務員,兩年前回到梅影鎮(zhèn)成了鎮(zhèn)書記。機鐵船燃燒柴油污染水質(zhì),壯壯書記幫忙操心,賣掉機鐵燃油船,購買一艘新木船。麻五這個渡河工,有了自己的一份新職務:酒坊溝村級巡河員。
現(xiàn)在,麻五每天搖槳泛舟庫區(qū)之上,打撈水面上的樹枝雜草,巡視庫區(qū)河岔死角,電魚、網(wǎng)魚、破壞河道、河道內(nèi)取土的一眾違法分子,只要聽到麻五的搖槳聲,頓時會作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