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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形記

      2021-09-10 04:57:10陳巨飛
      小說林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太貴大舅張勇

      王太貴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后變成了公眾人物。

      他努力地睜開眼睛,周邊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王太貴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一群人笑盈盈地,用他從未享受過的表情看著他。這群人,有幾個王太貴認識,更多的是他不認識的。還有幾個人拿著長槍短炮,一陣咔嚓咔嚓地拍照,讓他剛睜開的眼睛非常難受,也讓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他想開口問問,但他好像控制不了這種局面,只好作罷。這時,吳老三走了過來,舉著一面錦旗,上面的字看不清楚。吳老三是王太貴的老板,是個包工頭,因為有點兒錢,平時一向比較張狂,也從來沒有把王太貴當一回事。王太貴想從吳老三手下面接點活兒干,每年都要給不少好處,平時請吃飯之類更不在少數(shù)。還有一次,王太貴和吳老三去洗澡,吳老三洗了兩千塊,是王太貴買的單。至于吳老三消費了什么,王太貴也不敢問。

      吳老三拿著錦旗走到王太貴身邊,王太貴伸出手想撐著坐起來,但吳老三很快制止了他。吳老三蹲在病床前,把錦旗的另一端放在王太貴虛弱的手上。長槍短炮又咔嚓咔嚓地閃了一通。王太貴感到頭暈目眩,就索性不去想了,閉上眼睛睡一覺再說。

      等王太貴再次醒來時,周邊很安靜,已經(jīng)是深更半夜了。護士給他倒了一杯水就走了,這樣很好,便于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清楚。他發(fā)現(xiàn)病房里放滿了鮮花和水果,還有一大堆營養(yǎng)品。他終于看清楚錦旗上的字了,“見義勇為”四個燙金的大字很顯眼。錦旗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壓著幾份報紙,王太貴從報紙的大標題上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嚇了他一跳。他懷疑是不是有人和他同名,抽出報紙一看,標題寫著:農(nóng)民工制服綁匪,王太貴大義滅親。

      王太貴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這幾個字的意思他還是知道的。他艱難地把報紙讀完,就大概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躺在這里了。

      故事要從三天前說起。

      王太貴是一個普通的鋼筋工帶班班長,家在城北一帶的農(nóng)村。由于離城里比較近,就拉了幾個人,在工地上找點活兒干。王太貴喜歡喝點兒小酒,平時喜歡看看熱鬧,往人堆里鉆,但他不賭不嫖,自己也能吃苦,很多活兒都帶頭去做,于是他有了點兒積蓄,漸漸地,生活就有了些起色。家里的房子是全村第一幢磚房,但現(xiàn)在夠老了,倒成了全村最破舊的。王太貴本想再借點兒錢在城里買套房子,日后方便兒子上一中,但有人傳出風聲,說城北一帶要拆遷,他家在拆遷的規(guī)劃范圍內(nèi)。王太貴算了算,拆遷后他家至少可以分到三套房子,住一套賣一套租一套,什么問題都解決了,所以他就沒有買房子。舊房子住幾年是幾年,反正拆遷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氖聝?。這樣下來,王太貴家雖破點兒,但手里還有些錢;等到回遷了,他很快就能翻身。

      但王太貴的表弟張勇不一樣。張勇是王太貴大舅的兒子,由于是獨子,一直嬌生慣養(yǎng)。家里去年才蓋的樓房,三上三下,很是漂亮,怕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村委會還比他家少一間??蓮堄录沂腔茏樱w房子花了不少錢,很多錢都是大舅到處借的,現(xiàn)在還有很大的窟窿。比如,大舅還欠王太貴三萬塊錢呢。家里欠著錢,張勇心里也急,但他在村里當個小電工,一個月不到三千塊,現(xiàn)在都使用智能電表了,除了自己家用電不要錢,他也落不到什么灰色收入。在這種情況下,張勇找到王太貴,心想表哥在城里掙了錢,又認識不少老板,便想叫表哥引薦引薦,看能不能到工地上當水電工,這樣工資要高很多。

      王太貴雖有顧慮,但還是答應幫忙問問。他之所以猶豫,主要是因為張勇做事讓人不放心,毛躁,脾氣大,又沒什么真本事。但張勇表示,一旦掙到錢,首先要把借王太貴的錢連本帶利還給他。這時候,王太貴終于下定決心,決定幫張勇找事情做。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找誰呢?王太貴給熟悉的工地打了幾個電話,碰了一鼻子灰?;顑翰皇且呀?jīng)外包給別人了,就是供電公司副總家的干兒子插手了,總之,張勇想找個事情做,還真不是時候。沒辦法,王太貴只好找吳老三試試。

      不到實在找不到路了,王太貴是不愿意找吳老三的。找其他人也許不用花費什么,但找吳老三就不一樣了,這個人什么便宜都想占。換句話說,找吳老三,王太貴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想到幾乎扔到水里的三萬塊錢(王太貴的老婆徐媛媛,因這事隔三岔五就要數(shù)落他一頓),想到水電工還能部分包料,張勇是有些好處的,而張勇的好處越多,還錢就越快。王太貴就撥通了吳老三的電話。

      吳老三的電話沒通,王太貴有些失望。所幸過了一會兒吳老三回電話了。王太貴說,吳總,工地上缺水電工不,我表弟張勇活兒干得好……吳老三說,太貴啊,你說什么我沒怎么聽清楚。這樣吧,我在大富豪洗澡,你來,我們當面說。

      當王太貴從大富豪出來時,身上就少了兩千多塊錢。他心里罵了一句娘,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吳老三還是不錯的,好歹比較好講話。再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辦什么事不要花錢呢,哪個包工頭沒有不良愛好呢,吳老三算不錯的了。

      張勇很快就成了吳老三手下的水電工,在工地干活,忙得一身是勁兒。在此之前,張勇買了兩瓶好酒,在一個檔次不低的飯店好好請了王太貴和徐媛媛一頓飯。大舅和大舅媽也來了,都主動向王太貴敬了酒,說了不少好話。他們一家鄭重承諾:三萬塊今年一定還清,然后再給王太貴三千塊作為利息。親兄弟明算賬,再說,王太貴和張勇只是表兄弟,雖然關(guān)系很好,但也不能含糊。王太貴邊喝酒邊瞟了瞟徐媛媛,發(fā)現(xiàn)老婆的臉色好多了,她還主動給大舅媽夾了菜。

      不過,張勇如此投入,并不是因為他突然浪子回頭,發(fā)奮圖強,王太貴知道他骨子里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這般改變一定有什么原因。這原因王太貴能猜個八成。張勇最近和做建材生意的人聯(lián)系較多,還經(jīng)常背著王太貴打電話,說明其中必有一些勾當。水電工由于工作特殊,需要一定的專業(yè)水平,所以經(jīng)常對建材,比如電線、線盒、可視電話、水管等有著重要的建議權(quán),于是很多包工頭為避免麻煩,在保證質(zhì)量的前提下,把這一塊直接承包給水電工采購,然后驗收。張勇等于從吳老三手下承包了水電工的多數(shù)活兒,這與王太貴的承包也有不同:王太貴是帶班班長,帶著一群人干活,是不涉及采購材料的。

      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只要有錢,在哪里都能買到東西,所以是買方市場。張勇接了這個差事后,身邊就圍滿了各種推銷建材的業(yè)務員。有些男的要和張勇做八拜兄弟,也有些女推銷員有事沒事和張勇聊起微信,撩撥得張勇蠢蠢欲動。王太貴看在眼里,找了機會對張勇說,你千萬要把持住,不能被別人的好處沖昏了頭腦,材料質(zhì)量跟不上,到時候工程驗收不掉,自己就要吃大虧了。再說,吳老三雖然談不上是什么好人,但對工程質(zhì)量看得很重。張勇連連答應,要王太貴放一萬個心,說自己自有分寸,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王太貴心想,張勇畢竟不是小孩子了,怕也不至于太糊涂。

      張勇的活兒還真沒驗收掉。

      吳老三說,不是我不給你通過。就算我給你通過了,開發(fā)商也不會給我通過。到時候大家都玩完,一分錢拿不到。

      吳老三又說,張勇你個鱉孫子,當初要不是王太貴推薦,我會讓你來?來個屁!

      張勇灰溜溜地說,吳總,我馬上回去改。

      張勇回去先沒有整改,他馬上找王太貴商量,希望王太貴去找吳老三求求情。王太貴一聽說這事,手就擺得像工地上的彩旗。

      王太貴說,這事找我不管用,我估計找吳老三的老子都不行,除了找吳老三的小三。

      張勇問,吳老三的小三在哪里?

      王太貴說,他小三那么多,我怎么知道!

      張勇被罵了回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開始有些后悔了,真不該被那些業(yè)務員的小恩小惠所迷惑,結(jié)果采購了一批質(zhì)量不達標的材料。驗收不掉,就結(jié)不了款,不但說好的回扣拿不到,就連材料本金、自己的工資都沒了著落。

      原來干這個還是有風險的,真是倒了霉了!張勇恨恨地想。他除了落點兒吃喝,實際上沒有得到什么好處。聊微信的妹子也只是和他聊聊而已,除了酒后和她親了嘴,摸了她一把胸,就啥都沒有了。張勇覺得不值。

      王太貴勸張勇說,算是吃個啞巴虧吧,出來混,哪個沒有吃過虧?第一次出來做鋼筋工時,包工頭中途跑掉了,害得他不敢在家過年,差點兒被老婆離婚了。吃一塹,長一智。把線路什么的按照圖紙美化美化,有些材料能換就換掉,自己損失幾個錢,就當買個教訓。

      張勇想想也是,就按照王太貴說的做了。事情做好后,張勇自覺得還過得去,損失了三萬多,大半年的辛苦就當白費了,但好歹能圓了場。以前和張勇稱兄道弟、勾勾搭搭的業(yè)務員們,現(xiàn)在都變得語氣僵硬了,看來除了錢,其他都是王八蛋。

      也許是張勇活該倒霉,正在二次驗收的時候,正趕上一個業(yè)主來工地現(xiàn)場看看。她是一個美貌的少婦,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張勇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她的女兒這也摸摸,那也戳戳,在摸大門邊的一堵墻時,突然大叫一聲,彈倒地上,大哭起來。一檢查,原來是里面的電線沒接好,表皮破損,漏電了。美少婦很快變成了潑婦,大鬧售樓部。當?shù)氐母鞣N媒體都瞅準了機會,有想賺點擊率的,有想敲一杠子的,讓這事熱鬧了好幾天。

      吳老三找來張勇,一句話也沒說。他打開微信,點擊“掌上新安”公眾號,把頭條給張勇看。張勇探過頭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新安縣美貌少婦在某某工地,竟然被……”張勇一時摸不到頭腦,不知道為何吳老三要讓他看黃段子。等把內(nèi)容看完,他才知道說的是自己做的電路漏電、電倒人的事。

      張勇張大了嘴,說,吳總,那處線頭我已經(jīng)接好了,現(xiàn)在不會電人了。你有空兒再去驗收。

      吳老三忍不住了,說,呸!你真是喪門星,凈他媽給我添亂!差點兒鬧出人命!你看看,瀏覽量已經(jīng)超過了十萬次,也就是說,在我們新安縣,十個人里就有一個人知道這事了!開發(fā)商要我賠償他們的損失,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網(wǎng)絡上的麻煩擺平,才跟開發(fā)商協(xié)調(diào)好。你還敢來要求驗收?我馬上就驗收了你!

      張勇說,這事能全賴我嗎?我當時明明已經(jīng)接好了,是砌墻的工人沒看設計圖,用電鉆鉆破的?,F(xiàn)在我把它弄好了,你不去驗收,就講不過去!

      吵來吵去,各說各的理。吳老三氣不過,伸手打了張勇兩巴掌。

      張勇火了,說,好你個吳老三,我爸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你給我等著!

      張勇回去后越想越氣,心想自己出來干了半年活兒,一開始沒有認真對待,信了業(yè)務員的哄騙,沒通過驗收也就算了。后來整改得很認真,有兩晚上都加班到凌晨一點才睡覺。發(fā)生漏電純屬偶然,錯也不在自己,憑什么他吳老三不驗收?就是想賴賬,不想給我結(jié)材料費和工資!日媽媽的,還打我,我看他就是黑心包工頭子,竟然敢打農(nóng)民工……

      張勇氣不過,一個人跑到工地對面的大排檔喝悶酒,三杯酒下肚,各種委屈涌上心頭,他想哭的心都有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聊微信的妹子,做電線的那位。妹子問,張老板,在哪兒呢?電線的錢什么時候結(jié)?已經(jīng)快到合同約定的時間了,我們可是知道你家在哪里的……

      沒等妹子說完,張勇一把掛掉電話,但又有電話打過來,是賣水管的,他直接就把手機摜在地上,啪嗒一聲,咬過一口的蘋果變成了破碎的蘋果。難道真的要去賣腎?張勇一口氣把大半瓶白酒喝完,眼睛直直地望向工地。

      工地上有不少人在干活兒,高高的腳手架上,幾個人在軋鋼筋,有一個穿白色衣服的,應該是自己的表哥王太貴。王太貴的頭頂有一朵白云,在藍天的背景下,上下都是白的,好像是在為誰戴孝。下午兩點,正是最熱的時候,雖然還沒有到真正的夏天,但室外還是熱浪滾滾。工地上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吆喝的聲音、攪拌混凝土的聲音,這些沒有規(guī)律的、乏味的聲響讓張勇非常煩躁。

      最令張勇煩躁的是,一輛凌志越野車,后面跟了幾輛小汽車,停在工地邊上。吳老三來視察工地了,還帶了幾個沒見過的人。從吳老三點頭哈腰的表現(xiàn)來看,這幾個人肯定是上級領(lǐng)導。

      張勇的臉又隱約疼了起來,他忍不住摸了摸。不行,這是個好機會,趁著領(lǐng)導在,逼吳老三歸還拖欠的工資正是時候,過了這茬兒,以后就難了。張勇又一口氣喝了瓶啤酒,站起身來就往工地方向走。大排檔的老板正在殺雞,張勇一把奪去菜刀,說,借我用下。

      老板問,你要刀干什么?這刀快得很呢。

      張勇說,我也殺雞,殺個鐵公雞,也是騷公雞,就需要快刀。說完,他把菜刀別在后面的腰帶里,雄赳赳氣昂昂地像個斗雞似的向吳老三走去。

      吳老三當時正在向客人介紹工程進展情況,背后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大家紛紛轉(zhuǎn)身,看見站立不穩(wěn)、一身酒氣的張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吳老三知道他是來搗亂的,就生氣地說,大家不要理他,他是個神經(jīng)病。

      張勇說,我不是神經(jīng)病,我是農(nóng)民工。各位領(lǐng)導,這個吳老三黑心腸,他克扣農(nóng)民工工資,你們要替我做主!

      吳老三臉上掛不住了,但他還是顧著面子說,各位領(lǐng)導,我們先走吧,這個人大腦不正常,還偷工地的材料,被我開除了,現(xiàn)在天天來搗亂,我馬上叫人趕走他。說完就拉扯張勇,把他往外推。這時,吳老三的司機兼保鏢也來了。張勇一看不對勁兒,大喊道,吳老三,你今天不給錢試試!要命還是要錢,你想好!

      吳老三嘿嘿一笑,示意司機收拾張勇。沒等司機上來,張勇一把揪住吳老三,騰地從背后抽出菜刀。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都給我退到一邊去,否則我要了吳老三的狗命!張勇慌亂地說。

      吳老三被張勇掐住了脖子,又被刀貼著,一句話也不敢說,司機及周邊的人都圍了上來,可是又不敢靠近,只好在周邊喊道,張勇,別亂來,別亂來,會出人命的!

      張勇和吳老三被這群人圍到工地的一幢樓下,這幢樓動工不久,只是簡單的框架,樓上很多工人都向下張望。

      陽光炙熱,張勇很快汗?jié)窳思贡?。他的酒醒了幾分,覺得很不妙。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媽呀,是綁架!他并沒有想綁架吳老三,只是想嚇唬嚇唬他,結(jié)果卻變成了這樣!張勇覺得麻煩來了,現(xiàn)在騎虎難下,比兩次沒有通過驗收的工程要復雜得多。

      正當思量著該如何處理的時候,張勇聽到了警車的警報聲。張勇看到了兩輛警車在附近停下,荷槍實彈的警察用槍瞄準了他。他還看到了拍照的記者、圍觀的群眾……他握刀的手顫抖不已,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吳老三。他聽見頭頂上有人叫他“不要沖動”,聽起來很熟悉,但他顧不上這些了,也聽不進去。警察用喇叭和他喊話,張勇只能看見他的嘴在動,至于說了什么,張勇一句話沒有聽見。他大腦已經(jīng)亂了,他認為,這時候千萬不能松手,一旦放下菜刀投降,狙擊手的子彈就會呼嘯而來,打爛他的滿是糨糊的腦袋。

      張勇的刀貼得更緊了,吳老三的脖子已經(jīng)被刀割傷,流出了殷紅的鮮血。誰都可以看出張勇非常急躁,情緒很激動,可又不敢輕舉妄動。就在警察多項營救方案失敗、大家一籌莫展之際,一個人卻突然從天而降,重重地落在張勇的身上。巨大的慣性撞開了吳老三,直接把張勇?lián)涞乖诘厣稀5却蠹揖忂^神,發(fā)現(xiàn)張勇在這個人身下一動不動,右半個脖子被自己的刀切開了,汩汩地流著鮮血。

      根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的說法和記者采訪,《新安報》對這一事件做了詳細的報道。報道稱,農(nóng)民工王太貴沒有被綁匪的囂張氣焰嚇倒,千鈞一發(fā)之際,為解救人質(zhì)不計個人安危,從高高的五樓躍下,一舉制服綁匪。尤其可貴的是,王太貴明知張勇是自己的表弟,在反復勸阻無效的情況下采取了大義滅親的行動,在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彰顯了新一代農(nóng)民工的精神風貌。王太貴至今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右腿軟組織嚴重受傷。顱內(nèi)受到震蕩,輕微腦出血,有可能留下后遺癥。醫(yī)務人員正全力搶救,稱王太貴沒有生命危險,但恢復還需要時間。

      王太貴在抽屜里翻到了自己的手機,可是已經(jīng)沒電了,這么晚了他也不想打擾護士,其實他是想打個電話給徐媛媛的,或者給自己的父母也行,自己摔得這么嚴重,家人總該來看看吧?可是不見蹤影。王太貴心想這么晚了打也沒人接,就算了。

      王太貴看到報道后面記者的名字,叫胡文。他決定天一亮,就聯(lián)系到胡文,向他說明真實情況,再按照事實報道出來。

      事實是:王太貴正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軋鋼筋,聽到嘈雜的聲音后朝下看,就看到了自己的表弟張勇和吳老三正在發(fā)生沖突。王太貴的確在五樓朝下喊話,叫張勇不要沖動,放下菜刀,但張勇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聽見。王太貴還想喊得大聲點兒,讓張勇聽得更清楚,自己也想看得更清楚,畢竟綁架這種事只有在電視上才看到。雖是自己的表弟,且有臨時起意的性質(zhì),但綁架畢竟是綁架。于是他就朝腳手架的邊緣挪了挪,沒想到一時不慎,從五層樓上摔下,直接自由落體,落到張勇的頭上,出于偶然救下了吳老三,壓死了張勇,這才撿了一條命。當然不是見義勇為,更不是什么大義滅親。這個報道要是被家人或是大舅看見了,還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誤會。

      王太貴又想到張勇死了,雖是自作孽,或是命運使然,但命運畢竟是借用了自己的身體作為殺人工具,一想到這里,他就深感不安,他的頭又疼了起來,后來才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的時候,王太貴醒了,他感覺頭昏沉沉的。他做了很多夢,每一個夢里都有張勇,張勇要找他要命,張勇要他燒紙,張勇在陰間生活很苦,張勇剛剛火化被推進爐子時看了他一眼……護士擦去王太貴頭上的汗,讓他養(yǎng)會兒神。王太貴感覺好點兒了,才睜開惺忪的睡眼,發(fā)現(xiàn)病房里除了護士外,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王太貴仔細看了看他的五官,覺得自己判斷錯了,這個人應該是四十多歲,只是因為禿頂,所以比實際年齡大一些。

      禿頂男人見王太貴醒了,就來到病床邊,握住他的手說,王太貴你好,我是《新安報》的記者,我叫胡文,你的報道是我采寫的。

      說完,胡文就拿來了報紙,遞到王太貴面前。

      王太貴心想,正準備找你呢,沒想到自己就送上門來了。

      胡文接著說,我這次來,是想和你聊聊的。護士說你需要靜養(yǎng),但你明白的,你現(xiàn)在成了我們新安縣的名人了,家家戶戶都知道你。你不知道你昏迷的這幾天,我們新安的報紙、電視、網(wǎng)站、論壇、抖音、公號等,你天天都上頭條,你火了!而這些稿子,大多是我寫的,宣傳你的事跡是我重要的責任?,F(xiàn)在很多網(wǎng)民關(guān)心你的身體狀況,還自發(fā)地想來醫(yī)院看你。但除了昨天的簡短儀式,其他的人我們一概不讓進,以保證你的休息。當然,送送禮品、祝福是可以的,由醫(yī)院轉(zhuǎn)送給你。

      胡文又說,很多網(wǎng)民想知道你見義勇為的細節(jié),希望你簡單介紹一下。

      王太貴說,我的事不是你報道的那樣,我沒有見義勇為——你剛才說,全縣人都知道了?

      胡文說,你不用謙虛,我在現(xiàn)場都看見了。你的事何止是全縣知道,你知道網(wǎng)絡的傳播力,什么事情一旦傳到了網(wǎng)上,誰不知道?

      王太貴感覺自己的頭嗡的一下大了很多。

      王太貴斷斷續(xù)續(xù)地向胡文說明了真實情況。他說,大舅媽一開始不能生育,她和大舅為此看了多少醫(yī)生,試了多少偏方,被騙了多少錢,兩口子一直快到四十了才有的張勇。張勇小時候可金貴了,家里的好菜,要給張勇先吃好才允許別人動筷子;大冬天要吃冰棒,大舅坐一天車到省里買了。張勇在這邊工地干活兒,自己畢竟是先來的,理應好好照顧他,但自己對張勇還是關(guān)心不夠?,F(xiàn)在張勇死了,竟然是自己砸死的,大舅一家能饒了我嗎?我砸了張勇,害死表弟,還成了英雄,家里人怎么看我?

      王太貴說,胡記者,你幫我想想辦法,在報紙上再寫篇報道,說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沒想到砸死了張勇,請大舅大舅媽原諒我。叫張勇在地下好好的,爭取早日投胎。我下輩子當牛做馬再來贖罪……

      聽完王太貴說出的真相,胡文有點兒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王太貴,就說,你先躺會兒,我出去抽棵煙就來。

      趁胡文出去的時候,王太貴叫來護士,拿了充電器,終于打開手機給家人打電話。兩位老人手機沒有打通,只能打給徐媛媛。徐媛媛接了電話,告訴王太貴,她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回娘家了。她說自己中間去看過王太貴兩次,但那時候王太貴還沒有醒。

      王太貴說,現(xiàn)在我醒了,想兒子了,你把兒子帶給我看看。

      徐媛媛說,你還要兒子干嘛,你不是成大英雄了嗎?我告訴你王太貴,你知道我為什么回娘家嗎,都是你惹的禍!大舅大舅媽每天都要來咱家找你算賬,他們不知道你在哪個醫(yī)院,知道的話,會沖進去把你剁了!

      徐媛媛又說,聽醫(yī)生說你沒有什么大事,但有可能留下后遺癥!你要是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和兒子是不會和你過日子的!我可不想和一個瘸子或者神經(jīng)病過一輩子!

      王太貴說,我爸我媽呢?

      徐媛媛冷笑道,哼,你爸你媽巴不得你和張勇一起死掉算了!他們都給你大舅下跪幾次了!

      王太貴掛掉電話,身上的冷汗又嗖嗖地冒出來了。

      說是抽棵煙就來,但胡文磨蹭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王太貴的身邊。看到王太貴汗如雨下、憔悴不堪的樣子,胡文問,這是怎么了?

      王太貴說,都怪你!你不好好采訪,在那兒胡寫個什么???現(xiàn)在麻煩大了!家里人全知道了,都以為是我殺了張勇!

      胡文說,我出去想了想,感覺你現(xiàn)在不能把事實說出去。

      王太貴說,我偏要說。

      胡文說,你說了誰會信?現(xiàn)在張勇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既然砸死了他,橫豎都逃脫不了。你以為你說你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你大舅就會放過你?還不是一樣嗎?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果說出事實,你大舅一家仍然要找你麻煩,社會上也不支持你,反而會笑話你。你看現(xiàn)在大家送給你的是鮮花、水果,一旦知道你是因為看熱鬧摔下去的,這些人就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這些鮮花、水果就會變成唾沫,直接把你淹死。

      胡文把桌上的錦旗拿起來,給王太貴看看,說,吳總以為你是真心救了他,所以他替你墊付了醫(yī)藥費,積極幫你宣傳,他是不會虧待你的,你以后生活上無憂無愁。吳總要是知道你是這種情況,還會幫你嗎?你萬一落下個什么后遺癥,以后怎么生活?你兒子怎么辦?父母怎么辦?還不是靠吳總?

      一番話,使王太貴安靜下來,他也想了想,胡文說的,好像真有些道理?,F(xiàn)在自己要是把事實講出去,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招來很多麻煩??墒沁@樣“順其自然”,心里又很不安……

      胡文又說,據(jù)我了解,今天張勇已經(jīng)出殯了。吳總的確是好人,給了你大舅一筆錢,你大舅一家才答應把張勇先火化掉的。吳總這樣做,當然也是為了你。什么事都是一陣風,你大舅他們鬧不了幾天的,等風頭過去,心情遲早會平靜下來。你出點兒名,也能收點兒利。到那時,你把掙來的錢拿出來孝敬你大舅一家,我再幫你證明,向大舅一家說明清楚。這樣于你,于我,于你大舅一家,于你自己一家,都很有好處。

      王太貴說,你說話要算數(shù),你到時候一定要幫我證明,我不是故意要殺張勇的。

      胡文說,你放心,這一切都包在我身上?,F(xiàn)在是網(wǎng)絡社會,信息更新快,不會有多長時間,我就能幫你證明。

      胡文建議王太貴繼續(xù)“裝英雄”,一方面可能是“裝”比“不裝”好,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胡文馬上要評定高級記者的職稱。

      胡文在報社里屬于實干型的,跑新聞、挖題材,誰都沒有他積極?!缎掳矆蟆穼嶋H上是一個縣報,前幾年機構(gòu)改革差點兒被砍掉了,后來成立融媒體中心,領(lǐng)導會變通,掛靠了市報的刊號,《新安報》實際上成了市報的新安版。胡文在報社里掛了個新安記者站站長,編制也在市里。這些年,胡文做出了一些業(yè)績,采寫了幾個領(lǐng)導很重視的稿子,在省里還獲了幾個獎,這在新安縣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關(guān)于評定高級記者的事,報社已經(jīng)同意并上報,現(xiàn)在正在送審中。胡文前一段時間也比較努力,想制造一些響動,給自己加分??墒切掳部h就這么大,最近風調(diào)雨順,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胡文覺得自己有力使不上。有人說,當記者的人心理都很陰暗,胡文以前不信,現(xiàn)在信了,因為他巴不得新安縣發(fā)生幾個天災人禍,好讓他有用武之地,也好早點通過職稱評定,成為新安縣第一個高級記者。

      少婦看房子其女兒被電倒的事本來是可以做做文章的,但是該地塊是重點招商引資項目,哪個記者都不敢報道,報道了也沒有地方發(fā)表。胡文化名給當?shù)孛耖g的公眾號、頭條號寫了幾個使人想入非非的稿子,標題黨,無下限,符合廣大網(wǎng)民的閱讀口味,每篇文章的瀏覽量都超過二十萬次。但這樣的稿子,除了能掙點兒小錢外,是萬不能拿來當成績的。

      機會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當胡文接到110指揮中心關(guān)于綁架案的采訪消息時,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連手都有點兒顫抖,好像他自己被人綁架了,或是要去綁架別人似的。他很快來到現(xiàn)場,幾乎是和警察同時到的。胡文知道綁架案容易出新聞,大家都很關(guān)注,因為綁架案后面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并且,解救綁架案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解救成功,這是大多數(shù)情況;一種是解救不成功,綁匪殺了人質(zhì),也不是沒發(fā)生過。無論哪一種,都能極大地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

      遺憾的是,這場綁架案明顯不夠精彩——兇手準備不足,人質(zhì)沒有特點。一個是拿著菜刀的農(nóng)民工,一個是慌了神的怕死的包工頭,這樣的故事人們已經(jīng)聽膩了。胡文心想,如果把菜刀換成沖鋒槍,把包工頭換成衣衫不整的美女,情況就不一樣了。就在胡文思考著如何尋找亮點來報道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從五樓直接飛下一個人,一舉解救人質(zhì),殺死綁匪。這非常出乎胡文的意料,也出乎其他人的意料。胡文一開始以為是哪個特警,練就了“千斤墜”之類的武功,后來知道了王太貴的身份,居然是綁匪的表哥,也是一個農(nóng)民工。胡文興奮得手直搓,連連叫好。他略一采訪,回去就一揮而就。這個輕微的糖尿病患者,像撒了一泡順暢無比的尿,寫成了一篇《農(nóng)民工制服綁匪,王太貴大義滅親》的絕妙報道。

      胡文的稿子發(fā)出后,很多媒體紛紛轉(zhuǎn)載,在新安縣及周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市縣兩級報社的領(lǐng)導都表揚了胡文,要求他做好追蹤工作,繼續(xù)對王太貴的先進事跡進行采訪報道。胡文知道,這些都會對他的職稱評定起到推動的作用,那個高級記者職稱,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胡文正要進行下一輪的報道,可是,王太貴一醒來就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讓他非常尷尬。但他明白,這事千萬不能傳出去,否則對自己非常不利。這也怪自己太急迫了,沒有耐心,沒有真正采訪當事人,只是憑簡單的表象就做出判斷,到頭來非常被動。事情傳了出去,不但自己的高級記者職稱要泡湯,恐怕還要名譽掃地——把一個看熱鬧的人寫成英雄,那不是太荒誕了嗎!

      于是胡文溜出病房,找個地方抽了半天的煙。他認真分析了當前形勢,覺得這一切取決于王太貴,那就是,只要王太貴自己不說,那么王太貴就可以收獲名譽,胡文也可以得到即將到手的一切。如果王太貴不清醒地選擇說出去,那么大家都沒有任何好處。況且,就算是王太貴自己說了,人們已經(jīng)先入為主,也很難相信王太貴說的話了。所以,胡文只需要把利害關(guān)系向王太貴說明清楚就行了。而且胡文發(fā)現(xiàn),王太貴并不是對名譽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的人,他看到錦旗、滿屋子的鮮花、水果,眼睛是亮的,而不是排斥的。王太貴所擔心的無非是自己的處境,怕大舅一家找他麻煩,這個問題總比所有人找他麻煩好。

      好在王太貴很快就被說服了。倒不是因為胡文多么能言善道,而是王太貴確實該如此選擇。

      胡文從醫(yī)院出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香樟樹站在路邊,有些葉子是春天才長出的,顯得嫩綠一些。有幾個孩子放學了從樹下穿過,背著大大的書包。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誰綁架了。他有時候想掙脫,卻發(fā)現(xiàn)越綁越深。

      他媽的,我們都在綁架別人,又被別人綁架。胡文叼起一棵煙,像個哲學家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聽到胡文的感嘆,胡文身邊的一個叫花子不知為何嘿嘿地笑了兩聲。胡文想問叫花子笑什么,兜里的手機就響了,是市報領(lǐng)導打來的。領(lǐng)導先表揚了胡文,說他做得很不錯,這個系列報道挖得很深,不愧是《新安報》的大筆桿子。領(lǐng)導說話的重點在后面,他說,聽說王太貴醒了,你去采訪了吧?

      胡文說,剛采訪回來。

      領(lǐng)導說,有收獲嗎?

      胡文說,還好。

      領(lǐng)導說,今天報社晨會上,我向總編匯報你的工作,總編很高興,說這個還要繼續(xù)挖一挖。這個農(nóng)民工能不顧個人安危救人,在平常里,他也一定有一些感人的事跡。否則他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胡文說,我知道,我這就去挖,爭取把他祖墳都挖出來看看。

      再次來到王太貴的病房時,胡文發(fā)現(xiàn)王太貴精神好多了。右腿打了石膏還不能動彈,但他的手卻沒有閑著,一只手在玩手機,另一只手拿著蘋果在啃??吹胶膩?,王太貴主動向他打招呼,叫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著,又招呼服侍他的護工(當然是吳老三請的)去泡茶。

      胡文示意護工出去,說不用泡茶了。又問,王太貴,你好像離不開手機啊。

      王太貴說,我這算什么,我主要是看兒子的照片。

      說完,王太貴就把手機遞給胡文,非讓胡文看那些照片。胡文只好應酬著看看,匆匆翻過幾張就想作罷??赏跆F說,你看后面那幾張才可愛呢。

      胡文只好往后面翻。

      王太貴說,我手機里都是兒子的照片,總共有兩百多張呢,不像張勇,張勇手機里都是各種三級片明星的照片,太黃了。我們工地上有很多小青年,都是手機控,平時干活兒都想偷偷玩手機,有的被我罵了也不知道改。一歇工就在那低著頭玩手機,有用手機玩游戲的,有用手機看抖音的——就那個架子工小侯,和一個女網(wǎng)友聊得很歡,他給那個女網(wǎng)友買了很多東西,花了一兩萬,結(jié)果呢,對方竟然是個男的!人有時候竟然被自己造出來的東西控制了,小侯沒有手機好像就不能活……

      胡文打斷王太貴的話,指著王太貴手機中的一張圖片說,你不是說你手機中都是你兒子的照片嗎?怎么這里還有個小女孩,難道是你女兒?

      王太貴說,那個小女孩叫毛丫,是鄰居家的小孩子。母親出去打工,后來跟一個湖北人跑了,她爸怎么找也找不到,就神經(jīng)了,現(xiàn)在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毛丫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很可憐。

      胡文說,那你不幫幫她嗎?

      王太貴說,全村人都幫忙,我?guī)退愣嗟?。我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有她的一份。她上學需要錢,是我出的,當然不多;每年還給她買兩套衣服。一開始我老婆很不高興,說我一年都不給老婆買什么衣服,反倒給外人買衣服。

      胡文心里暗暗高興,這不就是自己需要的題材嗎?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磥恚裉斓母遄佑兄淞?。

      王太貴接著說,但聽我說了道理后,我老婆現(xiàn)在對毛丫可好了,搞得毛丫像她親女兒一樣。

      胡文說,不錯啊,你不但自己幫助毛丫,還能影響老婆,這很不容易的。很多人自己會做好事,但是引導別人也做好事,這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王太貴抓抓頭,很難為情地笑道,說做好事,我也沒那個覺悟,我就想吧,毛丫比兒子小一兩歲,長大了就給我兒子當媳婦,也挺好的?,F(xiàn)在娶個媳婦要多少錢你知道嗎?幾十萬!毛丫不丑,挺懂事的,我們對她又知根知底。她家雖然遇到變故,但是沒有糟蹋錢,承包的魚塘和十幾畝菜地,以后不都是我們的嗎?呃,我就這么一說,我老婆徐媛媛就被點通了,說還是我聰明。

      胡文搖了搖頭說,你兒子才多大,你想得真遠。

      胡文又問,你以前就沒有非常主動地做好事嗎?

      王太貴想了想說,也有,比如以前村主任家的狗經(jīng)常咬人,我?guī)ь^喊了幾個小伙伴,在肉包子里面包上老鼠藥,把它毒死了。

      胡文問,還有嗎?

      有吧,我還沒和徐媛媛結(jié)婚時,經(jīng)常義務給她家,以及她親戚家干活兒,他們家看我干活兒實在,人忠厚,就答應了后來的親事。

      為了配合上級的要求,胡文挖空心思、精心組織的報道一篇篇地發(fā)了出去。在報道中,王太貴家境貧寒,住的是全村最破舊的房屋。這個房屋多處漏雨,已經(jīng)成為了危房,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王太貴少年時就確定了遠大的目標,想做一個像雷鋒一樣的,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肉包子,分給了流浪狗。他長期幫村里的鰥寡孤獨干活兒,幫其栽秧、割稻、挑水、澆園。他在工地賣苦力,掙來的錢少之又少,舍不得買衣服,一年到頭穿著工地發(fā)的工作服,自己的妻子徐媛媛也很節(jié)儉,最新的衣服還是三年前買的。但就在這樣的艱難生活中,王太貴毅然擔負起撫養(yǎng)一名孤兒的任務,幫助毛丫上學,夫婦倆把毛丫當女兒一樣對待,成為當?shù)氐募言挕?/p>

      這些報道,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這個人叫劉義民,是新安縣的文明辦主任。劉主任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他已經(jīng)干了十五年正科了,這么多年來,提拔的機會總是與他擦肩而過。當年他是縣里最年輕的正科,現(xiàn)在他幾乎是縣里年齡最大的正科級干部??粗芏啾人贻p的同志紛紛走上了重要的崗位,劉主任的心里還是不好受的。

      縣里正在爭創(chuàng)精神文明先進縣,為了平衡,上級規(guī)定每個市最終有一個縣入選。新安縣一位縣領(lǐng)導掛帥,負責爭創(chuàng)工作,實際上具體事務還是靠劉主任來操辦。本來,像這樣的大事是輪不上劉主任的,可縣里對這次評選沒有多少把握,基本上是當任務來完成的,所以才落到劉主任的頭上。不說別的,評選中有個關(guān)鍵指標,就是縣里至少要有一個省級精神文明亮點人物,鄰縣豐安縣有兩個,可新安縣一個也沒有。亮點人物不像抓衛(wèi)生,抓城市環(huán)境,只要認真抓一抓,很快就見效;也不像經(jīng)濟發(fā)展指標,數(shù)據(jù)是可以變通變通的。亮點人物當然要靠一個地方的精神文明發(fā)展水平作支撐,但更多的時候需要看運氣。

      王太貴的出現(xiàn)讓劉主任看到了這種運氣。劉主任將有關(guān)王太貴的報道放在一起,梳理王太貴的事跡,和豐安縣的兩個亮點人物比較了一下,覺得王太貴似乎更典型一些,至少不比豐安縣的差。豐安縣的兩個,一個是在寒冬臘月勇救輕生投河女子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一個是幫兒子還債的拾荒老人。相比之下,王太貴的事跡是驚心動魄的,社會關(guān)注度也高一些。

      今年的亮點人物評選已經(jīng)啟動了,劉主任本來沒有合適的人選上報,選來選去,選了個自費開山修路的“現(xiàn)代愚公”,雖說“愚公”修路主要是為自己家運輸石材更方便(他家是做石材生意的),但重在怎么宣傳。可是劉主任好不容易組織人做好了宣傳方案,“愚公”卻犯了事?!坝薰痹诔墙加幸惶走`建的小別墅,擋住了修往工業(yè)園區(qū)的路,理應拆除。但“愚公”非常不配合,還打傷了城管。這個“愚公”也真夠愚的,自己開山修路,卻蓋個房子擋公家的路。

      劉主任只好再找目標,通過胡文,這次找到了一個鄉(xiāng)村老教師,每天都義務幫幾個留守兒童輔導作業(yè)。胡文覺得這個事情也常見,只能報道報道,想要參選亮點人物,還不夠突出。劉主任說,矮子頭上選將軍,就報他了。

      表都填了,正準備蓋章寄出時,報社接到群眾來信,說這個老教師以輔導作業(yè)為名,亂摸那些小女孩。雖然不知道真假,但這個消息還是把劉主任嚇著了,他馬上把材料撕個粉碎,說,媽蛋,不報了。

      看過關(guān)于王太貴的一篇篇報道,劉主任心里燃起了一絲星星之火。但有了前兩個不靠譜的候選人后,劉主任心有余悸,心想還是要好好考察考察。他叫來胡文,問起王太貴的情況。胡文說,和報道的差不多,原則性的問題是沒有的,但如果想上報他為亮點人物,還是要慎重。

      劉主任問,他有沒有違法亂紀的事?你接觸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又是新安縣最敏銳的大筆桿子,肯定了解更多的信息。

      胡文說,沒有。

      劉主任說,確定?

      胡文回答說,電視、紙媒、網(wǎng)絡、新媒體上都已經(jīng)傳播開了,領(lǐng)導批示發(fā)的,出了問題也與我們無關(guān)。人是會變的,王太貴以后會成為什么樣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現(xiàn)在沒有問題,至少不會出亂子。

      劉主任說,那就好,事情很緊急,只剩下兩天的申報時間了,我倆還是辛苦一下,準備材料把他報上去。如果他獲得省級亮點人物稱號,我們縣的評選就有點兒希望了。

      胡文問,要不要問問王太貴自己的意見?

      劉主任說,不用問了,這是好事,只要他個人品德沒有問題就行了。

      王太貴作為亮點人物候選人被報上去不久,上級就開始評選了。今年的評選和以往稍有不同,增加了微信投票的環(huán)節(jié)。主辦單位解釋說,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將這些亮點人物的先進事跡宣傳出去,在社會形成反響,是一種正能量的傳遞,同時也是一種社會監(jiān)督。

      劉主任很快投入到幫王太貴拉票的工作中,雖然不知道得票與當選有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得票多,說明其有人氣,影響大,肯定不是壞事。于是劉主任和幾名工作人員打了一通電話,請求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關(guān)注相關(guān)公眾號,然后給王太貴投票。劉主任建議說,最好能發(fā)動自己的親戚朋友參與投票。

      由于各路人馬的大力支持,王太貴的得票一路領(lǐng)先,劉主任覺得勝利在望,不料卻在投票截止前第三天晚上被好幾個人趕超上了。那幾個人一直墊底,怎么一夜之間就上來了?劉主任覺得不對勁兒,就打電話問胡文。

      胡文說,估計刷票了。

      劉主任問,什么叫刷票?

      胡文說,就是花錢請人用一種程序或系統(tǒng)自動投票。

      劉主任說,那不是作弊嗎?我要舉報他們。

      胡文說,有的刷票能查出來,有的查不出來,比如有團隊發(fā)展下線的話,或者他們會智能修改投票IP地址的話,就查不出來。

      劉主任說,那我們也刷票,怎么聯(lián)系他們?

      胡文笑道,刷票是要花錢的啊,王太貴又不是你家親戚。

      劉主任說,這是縣里的大事,你要有點兒覺悟??鞄臀衣?lián)系刷票的。

      胡文說,不用聯(lián)系,你看著,他們很快就會聯(lián)系你的。如果今天十二點前他們不打你電話,我胡字倒寫。

      果不其然,劉主任剛掛電話不到二十分鐘,一個外省的陌生號碼就打來了。對方稱自己是某網(wǎng)絡公司的,可以幫王太貴投票,并承諾都是手工投票。

      劉主任心想,幸虧之前了解了情況,現(xiàn)在也好應對。他問刷票的,要多少錢?

      刷票的說,價格不等,如果要前十名,就三千元;前三名六千元;第一名要一萬元,請問你想要第幾名?

      劉主任說,我沒有想好,再聯(lián)系吧。

      劉主任當然想要王太貴得第一名,他聽刷票的說,王太貴事跡突出,只要是第一名,就肯定能入選,否則省里搞投票有什么意義?可是這個錢誰出呢?文明辦當然不能出;這事也不能找領(lǐng)導,說到底這是不方便公開的、見不得陽光的事。

      可如果就這樣算了,劉主任又覺得有些可惜。如果花一萬塊能讓王太貴入選,那么新安縣很可能評上先進縣;新安縣評上了先進縣,一定是一把手想不到的,變不可能為可能,劉主任這個功臣,縣里是不會虧待的。

      想到這里,他一咬牙,撥通了新安酒業(yè)李老板的電話。李老板是劉主任的同學,現(xiàn)在新安酒業(yè)上了市,李老板成了縣里的納稅大戶,大紅人一個。按理說劉主任有這樣一個同學,應該非常自豪。但相反的是,同學越出色,就越能反襯出劉主任的悲哀??吹嚼罾习搴椭饕I(lǐng)導稱兄道弟,談笑風生,劉主任就很自卑,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但現(xiàn)在不找老同學幫忙,還能找誰呢?畢竟關(guān)系到自己的前途啊。

      好在一切順利,李老板很快給網(wǎng)絡公司打了錢。順理成章的,王太貴獲得最高的票數(shù)。

      王太貴的傷幸虧無大礙。后來住院期間,老婆和兒子來了五次,父母帶毛丫來了一次,吳老三打了兩個電話,偶爾還有社會上的熱心人來看他。王太貴覺得一切都平靜了下來,前一段時間經(jīng)常做的噩夢,現(xiàn)在次數(shù)漸漸少了,張勇就算在夢里出現(xiàn),也大多是和他喝酒聊天。王太貴心想,還是不害人好,張勇畢竟不是我故意砸死的,所以自己的心能安靜,沒有負罪感。

      聽家人說,大舅媽偶爾還來家里哭一場,但僅僅成為一種習慣,都見怪不怪了。

      王太貴在醫(yī)院里能慢慢活動了,腿還沒有好,走路還不行,據(jù)說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一年多才能恢復正常。有一天,他坐在醫(yī)院的花壇邊,有個醫(yī)生對他說,王太貴,我們都在給你投票呢!

      王太貴問,什么投票?

      醫(yī)生說,你代表新安縣參加亮點人物評選,你現(xiàn)在全省有名了。

      王太貴了解了怎么回事后,就讓胡文聯(lián)系劉主任。

      胡文說,你找他干嘛?

      王太貴說,砸死張勇不是我的錯,是命,但借這件事出名,就是我的錯了。別人知道后,會覺得我是一個不要臉的人。我也對不起死去的張勇。宣傳我的見義勇為,就是臭他的名聲,我怎么去見大舅?

      胡文說,你忘了我們當初約定的事嗎?再說,你不說別人怎么知道呢?

      王太貴說,不行,我要找劉主任。

      胡文說,那你去吧,與我無關(guān)。

      王太貴說,怎么無關(guān)?都是你報道的,新聞稿子都是你寫的。微信上我的事跡有幫寡婦干活兒和拿肉包子喂狗,不都是你編的嗎?

      胡文說,現(xiàn)在新聞都是這樣,我?guī)湍銓懗纱蠛萌?,你不謝我,反倒怪我?好吧,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劉主任。

      見到了劉主任,說明了情況,王太貴表示要退出評選。

      劉主任生氣地說,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這些?馬上評選結(jié)果都要下來了,你在這里搞什么飛機?

      王太貴說,我不知道,當時昏迷了,醒來后就變成這樣,只有將錯就錯了。

      劉主任說,既然誤會已經(jīng)形成,就不可挽回了,否則大家不都在騙人嗎?王太貴你不也參與騙人了嗎?早不講晚不講,現(xiàn)在講已經(jīng)遲了。無論你當初是什么動機,你客觀上完成了舍己救人的行動,這才是事實。所以無論真假你都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你必須把見義勇為的角色扮演下去,這樣你才能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如果沖動,像個愣頭青一樣,你想想,誰還管你?吳總會管你嗎?你連自己一家都養(yǎng)活不了,還怎么去照顧大舅一家?再說,這已經(jīng)不是你個人的事了,這是全縣的大事。你騙了人,也就是胡記者和我騙了人,也就是我們?nèi)h騙了人,你難道讓別人喊我們縣是騙子縣嗎?

      王太貴說,我不想當騙子。

      劉主任說,那不就成了,你一個人用善意的謊言化解全縣的誠信危機,也是一種見義勇為,你的確是亮點人物的不二人選。你現(xiàn)在不就是擔心一點嘛,擔心對不起你大舅一家,對不?

      王太貴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劉主任和胡文相視一笑說,王太貴你放心,等你評上亮點人物,縣里評上先進縣,立了大功。到時候我就和胡記者一起去你大舅家說明情況,化解誤會。到時候給你大舅搞點兒貸款發(fā)家致富,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你就是你大舅的半個兒子,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肯定會原諒你的——再說,本來也不能怪你。

      后來,通過網(wǎng)友的投票和李老板的幫助,王太貴順利評上了亮點人物。名單公布這一天,王太貴正要出院,家人也來接他了。天氣越來越熱,他想回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在醫(yī)院的這段時間,王太貴胖了,偶爾也有些許擔心和內(nèi)疚,但總體上比以前好,因為不需要在工地上干活兒,還是舒服的。

      可王太貴畢竟是全縣第一個獲得亮點人物稱號的人,這個開天辟地的大事輪到王太貴身上,他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它的意義??煽h里就不一樣了,得到消息后,縣領(lǐng)導準備親自去醫(yī)院看望王太貴,并要求在全縣范圍內(nèi)多角度立體宣傳王太貴的先進事跡,開展巡回演講活動,將王太貴的事跡轉(zhuǎn)化成強大的精神力量。

      王太貴只好推遲出院。

      縣領(lǐng)導來看望王太貴的那天,劉主任提前來了一趟,叮囑他盡量少說話,多微笑、點頭,千萬不能出了差錯。王太貴一一答應了,只是他覺得他像一個唱戲的,在演別人的事。

      縣領(lǐng)導在一群人的簇擁下來到了病房。王太貴沒有想到縣領(lǐng)導竟然是個女的,很瘦小,但又很威嚴,這樣反倒使她身邊的人都比她矮很多了。她來到王太貴的床前把一束鮮花獻給了半躺在床上的王太貴(盡管王太貴表明自己能自由活動了,但他還是被安排躺在床上),獻花的過程很漫長,邊上的攝像機、照相機紛紛搶拍鏡頭。

      縣領(lǐng)導待了十幾分鐘,和王太貴嘮了幾句家常就離開了。其他人也走了。后來只剩下王太貴一個人在病房里。他爬起來,把鮮花扔進了垃圾桶。

      接下來的幾天,王太貴在縣里的大禮堂、一中的報告廳、新安酒業(yè)的國際接待中心等地方做了幾場演講。演講稿是胡文幫忙寫的,王太貴只要讀出來就行了。王太貴文化程度不高,只是初中畢業(yè),加上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非常緊張,所以讀起來磕磕巴巴的,一些人聽得很無奈,但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本色。

      王太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上面還隱約能看到縫補的痕跡。這件衣服王太貴早就沒穿了,是以前挑稻把子的時候才穿的。徐媛媛接到劉主任通知,一定要帶一件舊衣服,徐媛媛就帶了這件。徐媛媛說,本來要扔的,但是準備留著給親戚做尿布,但現(xiàn)在都用尿不濕了,所以就留下來了。

      在臺上,王太貴看了看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就有些心虛。大家都穿得整整齊齊,就他一個穿著舊衣服,讓他很不好意思。他讀著稿子,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第一次在縣里的禮堂念稿子,念到一半他就不想念了,覺得自己是在做賊,偷了別人的榮譽,扒竊別人的名聲??蛇@竟然被當作情感上的激動,是哽咽,是亮點人物的亮點,下面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比倒混凝土時機器發(fā)出的聲響還要嘈雜。于是他硬著頭皮把稿子念完了。

      后來的幾場,王太貴讀得順了,膽也大了,漸漸地上了道。他說的故事里的那個王太貴,是一個百里難尋的大好人,他助人為樂,自己有一個餅,就要分給別人半個餅;他勤勞認真,每天起床后先幫工友們燒開水、做早飯;他英勇無畏,不顧自己的生命,救人于危難之中。真實的王太貴被故事里的王太貴感動了,時常在演講時熱淚盈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真實的王太貴懷疑是否真有一個這樣的王太貴,在某個不知道的角落?

      后面的演講王太貴以身體受不了為由拒絕了,他怕某一天會連自己也不認識了。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要看一看鏡子,一看就是半天——鏡子里的人,不知是在工地里軋鋼筋的王太貴,還是永遠生活在鏡子里的、從未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王太貴。

      他要逃離,要回家。

      王太貴極其低調(diào)地回了家,拒絕了縣里用車子送他,也拒絕了村里人的隆重迎接。到家后,他把手機一關(guān),心里踏實了很多。父母年齡大了,雖然不怎么和王太貴說話,但王太貴能感覺到,對父母來說,自己平平安安回來,比獲得什么樣的榮譽都重要。徐媛媛沒有談及這件事,彼此都心照不宣。這樣也好。

      王太貴在家里沒待幾天,就出事了。

      這一天,徐媛媛從地里掰了幾個玉米,準備煮給兒子和毛丫吃。王太貴看見了說,不知道大舅他們怎樣了,最近一直沒有來?

      徐媛媛說,他們好像到哪兒旅游去了,聽說是哪個老板安排的,帶他們?nèi)ド⑸⑿摹?/p>

      王太貴說,哪個老板這么好心?

      徐媛媛說,誰知道呢。

      王太貴想到大舅一家都喜歡吃煮玉米,每年玉米快要成熟的季節(jié),大舅一家都要來掰玉米,就在一個村,來往也很方便。但現(xiàn)在,張勇的死,怕是兩家共同的傷痛,以后也很難愉快地相處了。最不好的事是,張勇的死造成了大舅一家的悲劇,卻成了王太貴榮譽的由來。王太貴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大舅他們。

      其實,王太貴完全是想多了。兒子和毛丫玉米棒還沒有啃到一半,大舅和大舅媽就來到了大門口。

      王太貴倏地站了起來,像第一次演講時一樣,磕磕巴巴地說,大……大舅,你們來了?

      徐媛媛也站了起來,說,舅舅舅媽,你們旅游回來了?

      王太貴的父母也從里屋出來迎接他們。

      但大舅兩口子一句話也沒有說,讓大家很尷尬,王太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都在那干站著,氣氛很緊張,像雷陣雨前的安靜。

      大舅媽突然號啕大哭,像雷陣雨前的閃電;緊接著,大舅也泣不成聲,像雷陣雨時的悶雷。然后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兩位老人開始哭訴、廝打,王太貴的臉被抓傷,家里的茶壺、茶杯被打碎,兩個孩子嚇得直往徐媛媛懷里躲。

      王太貴喊道,大舅、大舅媽,你們聽我解釋,不是我要去砸張勇的,是我不小心從五樓摔下來,正好砸中了他!

      大舅說,我呸,這樣的鬼話你也能說得出來,真不要臉!

      大舅媽說,你在外面什么不要臉的話都敢講,為了出名連親表兄弟都殺,畜生都不如!快說,吳老三給了你多少錢?

      王太貴說,我真不是故意去砸張勇的,我要是騙你們,我就不得好死!

      大舅媽說,你本來就不得好死!

      王太貴哭道,有人幫我證明,縣里的領(lǐng)導可以幫我證明!

      大舅說,不要臉,誰給你證明,你喊他來,我倒要看看誰幫你證明!

      王太貴翻起身就跑了。大舅在后面喊道,小王八羔子,你給我站住,想跑?快還我兒子……

      當王太貴一臉狼狽地出現(xiàn)在胡文面前時,胡文嚇了一跳,忙問,你咋了?

      王太貴說,我問你,縣里評上先進縣了嗎?

      胡文說,干什么?你關(guān)心這個?

      王太貴說,如果評上了,你就趕緊和劉主任一起,到我大舅家?guī)臀易C明,說明情況。我搞成這樣子,就是他們鬧的,這日子還怎么過啊。

      胡文說,不急,你先躲一段時間,很快就差不多了。劉主任都答應你了,你還怕什么。你受點兒苦是應該的,總不能好事都被你一個人占盡了吧?

      王太貴悻悻地回去了,在家門口偷偷觀察了半天,確定大舅和大舅媽已經(jīng)走了,才敢回家。

      到家后,一切都安靜了,場面已經(jīng)被清理,只是兩個孩子好像還有一絲恐懼。王太貴看見被扔在稻場邊的玉米,有幾只雞在那里啄食,心里不是滋味。

      徐媛媛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王太貴說,什么?

      徐媛媛說,你說你不是故意砸死張勇的。

      王太貴沒有回答,反問道,你信嗎?

      徐媛媛說,我還不了解你?我就想你怎么會去做那樣的蠢事。你的命可金貴了,還要留著喝酒呢。

      王太貴說,我答應了縣里,等先進縣評過,他們就幫我證明,所以還要等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徐媛媛說,好吧。估計這幾天大舅他們還要來鬧,你不如出去躲一躲吧。你這名人當?shù)?,就像偷人了一樣?/p>

      王太貴終于熬到了那一天。他還獲得了更大的榮譽,他居然被評為全網(wǎng)亮點人物。也許是因為這一重要因素,新安縣力挫豐安縣,被評為先進縣。當然王太貴不知道,胡文已經(jīng)獲得高級記者職稱。劉主任還是主任,但現(xiàn)在得到了重用,任政府辦主任。下一步,很可能就是縣領(lǐng)導了。

      皆大歡喜的背后,是王太貴承受的巨大煎熬。他從電話中得知,大舅夫婦自從得知王太貴出院回來以后,幾乎每一天都要去他家鬧一番。徐媛媛又帶著兒子回娘家了,并且撂下狠話:王太貴,一個月內(nèi)你不解決好這件事,我堅決要和你離婚!

      王太貴找了中間人,想通過村里的干部來協(xié)調(diào)一下,具體地說,是想用錢來解決。村委會主任和大舅溝通后,打電話給王太貴說,他們提出三個條件,一是將張勇追認為烈士,讓縣里發(fā)個通知,你作為表哥是亮點,他就必須是烈士;二是給他們100萬養(yǎng)老,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名人有的是錢,就算你沒有錢,你也可以找吳老三要,你救了他的命,不值100萬嗎;三是他們沒有后代,不能絕戶,要你把兒子過繼給他們當孫子。

      王太貴想,二老竟然提出如此不近人情的條件,絕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故意害死了張勇。這三件事王太貴沒有一件能辦到?,F(xiàn)在縣里的大事終于定了,可以去找劉主任他們來幫忙解決自己的小事了。

      王太貴來到報社找胡文,里面的人告訴他,胡文評上高級記者后,就調(diào)到省里去了。于是他去找劉主任,在文明辦沒有找到,打劉主任電話,也無人接聽。王太貴有些急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也不知蹤影。他茫然地在縣政府大院里走來走去,就在不知所措之際,碰到了來辦事的吳老三。

      吳老三說,王太貴,你可是我的恩人啊,最近還好吧。

      王太貴說,我找劉主任,他在哪兒呢?

      吳老三說,他現(xiàn)在調(diào)到政府辦了,你找他干嘛?

      王太貴也沒有回答,就直接往前走。

      吳老三說,你急什么,政府辦在那邊!

      王太貴終于找到了劉主任。但劉主任很忙,馬上就要出門。

      劉主任說,我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有什么事你就快講吧。

      王太貴說,幫我證明的事,你不是忘了吧,現(xiàn)在胡文走了,我只有找你了。我日子過不下去了,老婆要和我離婚,大舅天天去鬧……

      劉主任說,王太貴啊,你現(xiàn)在都是大名人了,聽說,外面還有好多地方要請你做報告呢。這還怎么幫你證明?怎不能打自己的耳光吧?

      王太貴說,我不去做報告,我只想大舅不鬧就行了。他非得認為是我故意弄死了張勇。只要他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就不會為難我了。

      劉主任說,你太幼稚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大舅會相信嗎?你的事很好解決,你到城里買個房子,全家搬來,你大舅不就找不到你了嗎?不說了,我要去開會了……

      王太貴剛從縣政府大院出來,就接到父親的電話,老人家在電話里顫顫巍巍地說,太貴啊,你看這咋辦呢。你大舅天天來鬧,你媽今天要上吊,被我攔下了,我現(xiàn)在寸步不離,要看著她……

      王太貴說,我把你們接出來,我們不要在那里待著了。在外面躲兩天吧,時間長了,大舅他們怕也累了、乏了,就過去了。我正在想辦法,找領(lǐng)導來講情……

      父親打斷了他的話,說,我們都活這把年紀了,也活夠了,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只是你和媛媛,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有個家不容易,千萬不能散了啊。

      王太貴的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

      之后,他又去找了劉主任幾次,劉主任不是推托說開會,就是要出差,后來干脆不給王太貴面見。其中有一次王太貴明明看見他在走廊上,到辦公室卻聽到人說他不在。王太貴很惱火,那一次,他直接砸掉了一個秘書的水杯。由于亮點人物的身份,誰也不敢攔他,也不敢惹他,只好把他當成一個從高空跌落摔壞了腦袋精神不正常的人。

      王太貴現(xiàn)在根本找不到劉主任了。

      他懷疑劉主任和門衛(wèi)串通好了,一旦他在門口出現(xiàn),門衛(wèi)就告知劉主任,讓劉主任躲起來。他也曾在政府大門口旁邊隱藏著,在匆匆下班的人群中找劉主任的身影,可是一次也沒有找到。

      秋天來了。香樟樹開始落果子了,香樟果子落在地上,地上就會有一塊塊的污漬。王太貴踩著這些果子,腳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種聲音和人從高處落下的聲音是截然不同的。他覺得他也被什么綁架了,想來想去終于覺得,他被一個假的自己,就是那個“亮點”綁架了。

      手機響了,他收到一條語音,徐媛媛發(fā)的:

      王太貴,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大舅又來鬧了,你媽又跳了塘。這日子沒辦法過了,明天不處理好,我們后天民政局見。

      王太貴看見夕陽漸漸地熄滅,掉入山那邊的深淵去了。

      王太貴忙乎了一晚上,多方打聽,終于摸清了劉主任的生活軌跡。劉主任的女兒在一中上學,劉主任每天中午都要接女兒回家,所以只要在一中門口等著,一定可以見到劉主任。王太貴非常興奮,吃早飯的時候開始喝酒,一直喝到中午的光景。他從地攤上買了一把水果刀,算是給自己壯膽——無論如何,劉主任今天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王太貴在一中門口旁的綠化帶里藏著,緊盯著那些來接孩子的家長。可是等了半天,直至人都散盡了,也沒看到劉主任。

      就在王太貴失望地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劉主任的女兒從里面蹦蹦跳跳地出來了。劉主任迎上去,說,我的寶貝女兒,今天值日累了吧?

      女兒說,好累啊,沒有力氣了,爸爸幫我拿書包。

      劉主任說,好好好,我來拿。

      就在這時,王太貴擋住了劉主任和女兒的去路。

      劉主任說,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下午到我辦公室去說。

      王太貴說,我到你辦公室十幾趟了,哪能見到你的面。

      劉主任說,不是我不幫你,你用腳趾頭想想,木已成舟的事,我說了又有什么用?說了對你一點兒好處沒有,不但你什么都沒有了,你大舅還不信。

      王太貴說,我不管,就算是那樣,我也認了,我好歹心安一些。

      劉主任不想理他,拉著女兒就走。

      王太貴拉住劉主任說,不行,今天你必須說清楚,你之前答應過的,你是當官的,說話要算數(shù)。

      劉主任氣得臉色都變了,說,你有什么要求?我給你證明。

      王太貴說,好,我倆現(xiàn)在一起去電視臺,到上面播一條新聞,讓全縣都能看到,我不是故意害死張勇的,是不小心……

      神經(jīng)??!劉主任掙脫王太貴,把王太貴推倒在地上。

      王太貴起來后,撲上前去抓住了劉主任的女兒,從背后抽出水果刀……他劫持了劉主任的女兒,用命令的語氣對驚魂未定的劉主任說,快報警!快叫電視臺的人來,快叫記者來,我有話要說!

      不一會兒,警察和媒體都來了,劫持著人質(zhì)的王太貴被包圍在中間??吹絼⒅魅尉o鎖的眉頭,王太貴一陣釋然,他覺得自己終于是真的王太貴了。

      作者簡介:陳巨飛,1982年生,安徽六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十月》《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等文學期刊,曾獲2015年度《安徽文學》小說獎、2020年度十月詩歌獎等獎項。出版詩集《清風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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