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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中

      2021-09-10 03:01閔芝萍
      湘江文藝 2021年4期

      閔芝萍

      馬紅纓說:哎,我又給你叨個活兒。

      七點十五分,她準(zhǔn)時準(zhǔn)點兒來了。可是準(zhǔn),準(zhǔn)得跟我把炸醬面碗撂到柜桌上那一聲嚴(yán)絲合縫兒。她嘴角咧開比瓷沿兒跟玻璃更清脆,她原封不動地說,嗨呀,你又吃炸醬面——還說胖還老吃主食。

      我一般不理她這句,因為她下一樁事就是自覺從我電腦旁邊的筆筒里抽副一次性筷子,掰開;她兩只手搓著棍兒磨木刺,我兩只手轉(zhuǎn)著碗拌面條兒。我們倆都做得了,就能一道挑起面來吃。有時候我們夾著同一根了,她會飛快地用筷子搶過去一點兒懟進(jìn)嘴里,然后狠狠咬斷。一個鍋里吃飯的是夫妻,我們一男一女,這一個碗里爭東西吃也不知道該怎么論,她說:來,叫我小馬哥。

      她比我小。不多不少,整好十二年,我是七八年的馬,她是九零。她不但屬馬,還姓馬,整個人瘦瘦長長,頭發(fā)烏麻黑亮,看著也像一匹疾風(fēng)似的矯健新駒。我這么形容過她,在老早的一篇散文里,她看過那篇,給我用紫色的墨水筆圈出來寫批注,哪兒像?詞兒還俗,差評。

      她今天應(yīng)當(dāng)是有事兒找我。因為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飯——她那也不叫吃,就是興頭地跟我碗里攪弄前幾下,意思過了就不再動筷。我說給她單備一副她又?jǐn)[手,天天浪費我的一次性筷子,都是中午的外賣攢下的。我只有太陽落山才有興致做飯;金樓街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里大多是平房,在中午都像沒睡醒,門窗緊閉儲備生活。到了傍晚他們才一個個把各式各樣的家常飯香氣敞出來,穿著街走一圈,像個露天博物館,少不得賺幾個餓嗝兒作票款。果然她看著我吸溜吸溜地亮出碗底,自己就去一旁貨架上取包玉溪,新做的酒紅色指甲在塑料皮上剝得生響,她說,哎,又給你叨個活兒。

      我說,這什么詞兒。馬紅纓老師,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第二職業(yè)?

      她白我一眼,第二???這不你主業(yè)嗎?我是打算反駁,可是想想,古籍書店不賺錢,在前面開辟飲料零食甜筒機(jī),靠著小時候莫名其妙讓一道士摸出來的本事給人卜卦,順手用苦主的素材寫寫文章,這幾個哪個對我都挺重要,簡直像襲人和晴雯一樣排不出次序,我下意識要說的“不對”,只是因為我得先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個掌柜的,然后是修道者,最最后才是個幾無所成的文學(xué)愛好者——好像這樣大家看我就不會先給我貼個不正常的標(biāo)簽。但跟馬紅纓自不必在意這些了,我干脆省去這些話,直問,什么情況?

      是父子倆的問題,他爸想找你算算。馬紅纓塞一根煙在嘴里,看她抬眼兒尋我就知道又沒帶火機(jī),自覺摸出我兜里的zippo給她,她含糊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輪兒的我不會用。我就給她點煙,她絮絮呼出口白霧來,炸醬黃瓜絲味兒的。

      “我覺得啊,這爺兒倆就叫孽緣。”她把煙夾在手里說,“是這么回事。這男的姓孫,我舅姥爺?shù)泥従?。孫叔有個兒子,叫向陽,但是整個人跟名字就徹底反著來那種,我在小區(qū)里看見過,跟我差不多大,特陰郁,眼睛也沒神。他爸也是不到五十的人滿頭白發(fā),都讓他折騰的。也沒別的,他爸就想知道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了受這個苦,有沒有解決辦法?!?/p>

      你別鋪了,我白她,半天說不到點兒上。

      “你別急呀?!彼殖橐豢跓?,憋著沒吐。她新抹的紅指甲在手機(jī)屏幕上用力點戳,仿佛是給這兩人敲著上場鑼鼓——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臺,兩個出生年月時辰傳到我微信里。我輸進(jìn)排盤軟件里瞅了兩眼,老子丙元本火,最忌見土,兒子偏偏生在辛未年,自然本主不和。還真是個孽緣,恐怕父子倆幾輩子咬著還債,這哪說理去。

      “還幾輩子,這一輩子就夠受的了。”

      我說,受不完,命這東西都是追根溯源,上輩子或者誰欠了誰什么,這輩子是還債。馬紅纓想了想,說,搞得這么慘烈,大概上輩子也是父子吧?

      “孫叔我見過兩次,看著挺好一人,也沒什么脾氣,我媽什么的對他評價也還行,不知道他兒子怎么那么受不了他。”她又點了一根玉溪,是用上一根煙的火兒對過去的,“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嗎,我說你都未必信——孫向陽這一陣鬧著要自殺呢,都去公證處做了公證了?!?/p>

      “這玩意兒還帶做公證的?”我劈手從她那把新煙奪下來,走到碗池邊沖滅了,“你少抽,屋里太嗆?!?/p>

      “我也頭一回聽說,神奇吧。”馬紅纓沒理我,手指甲又在煙盒上敲打,“他什么事都要跟他爸?jǐn)Q著來,他爸也從來不會聽他的。所以也不知道是他的想法都被他爸給否決,還是他不接受他爸的安排,小時候還行,現(xiàn)在長大了,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后來考研了又沒考上,復(fù)習(xí)得挺好的,但是有一門分兒低到嚇人,連導(dǎo)師都不信,總之追根溯源都怪回他爸給他選的這個專業(yè)上了?!?/p>

      她說話說得像繞口令,跟著我刷碗的流水在我耳邊交替,我的店變成個薄罐子,所有聲音嘩啦啦地晃,我心不在焉。等我收拾停當(dāng),走到店面前頭來,她正擺弄兩瓶我新進(jìn)的飲料。我問她,喝不?說是什么冷泡茶,酸的。

      “酸,那我可不喝?!彼龝和A斯适拢黹_問我,“上次給你說的,你改得怎么樣了?”

      “這幾天有點兒忙?!蔽覜]看她,把冷泡茶按照三種口味和顏色的順序,依次列到店門口最顯眼的一排架子上。她比我小十二歲,可是她已經(jīng)是個有點名氣的編輯了,自己也寫小說,雖然我沒見過,但她挑中的別人的那些小說,我覺得她寫得也錯不了。她審美擺在那,時刻彰顯;就像現(xiàn)在,我連著堆了半排,她緩緩開口說,你這青綠挨著湖藍(lán),湖藍(lán)挨著檸黃,丑,把黃放到中間。我按她說的來,果然是好看,就是一種隱性的區(qū)別,我看不出來,我只能通過結(jié)果去感受。寫文章也是這樣,她對我的評價是,我只能通過別人成型的文字來談感覺,很外部的直觀想法,我始終沒摸到天才型創(chuàng)作者的肌理。我猜?lián)Q句話說,她是想講我沒開竅。我上周給了她兩篇我寫的新故事,分別從我算過的一條命和我的童年記憶中挖來的,我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沒耍花活——這點之前已經(jīng)被她教訓(xùn)過了——她就著夕陽看完第一遍說,周通,我覺得吧,怎么說,你有時候懂了藝術(shù)沒懂生活,有時候又好像理解生活可是沒弄明白藝術(shù)。但我自認(rèn)為我最近有進(jìn)步;所以面對她在電子文檔里一行行紫色的批注,我表面上不置可否,當(dāng)然暗自也有點似懂非懂的佩服。于是找人算命這事兒是你給出的主意吧?她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手指夾著煙盒沖我晃一晃:“給你拉生意還不高興啦?當(dāng)然,我也好奇。我回去再問問再說!”她走遠(yuǎn)了,我才想起來,上周她管我要的那本金圣嘆的書忘了給她,金圣嘆評《史記》。(這里換本書吧,可是沒想好什么書)

      兩年前我從機(jī)關(guān)辭了職;我把生活里過往那些爛事打點好了,賃了一個小小的店面,賣我家里那些舊書,也賣點盜版的名家長篇,莫言獲獎的那兩年我賺得最多。余下的時間,一心寫東西在家里悶日子。但日子除了悶出一股煙臭味兒,也再沒別的了;我投了幾次稿都石沉大海,講道理,把稿子給了認(rèn)識的編輯,對方過上幾月也沒回復(fù)你,那大概就是涼了。馬紅纓是省文聯(lián)辦的《流河》雜志的編輯,是另個人把我的微信名片推給她。我們在線上這樣認(rèn)識,但原因并不關(guān)乎文學(xué),而是因為她的同事和她媽媽認(rèn)識,想找我給女兒算算命。

      我們倆第一次交流的整個過程,簡直像兩個老派頭的當(dāng)面寒暄;她通過好友驗證,聊天窗口蹦出來,她說,你好!配一個小小的呲牙樂的表情。我好像真照著她一張紙質(zhì)的名片在念似的,您好,您是《流河》的馬紅纓編輯,對嗎?她回以一只可愛的小兔子,隨著點頭晃耳朵。我也真是沒話找話,心里想著她同事說,迂回一點問問八字,最后硬邦邦來了句:我是寫小說和散文的,有些題材跟八卦相關(guān)。她馬上反問道,娛樂新聞?。?/p>

      我噗嗤一下就樂了。可緊張的是什么勁兒呢?整得我跟做間諜似的。我又想到一句,就問,您知道有一個兒童作家嗎?跟您名字一樣。她這下過了半晌才回復(fù)道,知道,但我們不同姓,而且她那是英雄的英,我是紅纓槍。我才反應(yīng)過來,哦,怪不得她的微信名字只有一個字母拼出來的“Qiang”,頭像也是一個漆了銀的木槍頭,簇著點長長紅絨毛,活像戲臺上的使用。

      我說過的,她人也像匹壯麗的小馬。那是第一次見她的感覺。她有點老年癡呆的母親忘記了她是幾點出生的,竟然活活想不起,算命的工作就此擱置??墒菣C(jī)會到了眼前,我索性把新寫的小說發(fā)給她看。過了一周,她說稿子有些問題,簡單提了之后又說可以當(dāng)面聊下。我們就約著吃飯,我住金樓附近的老城區(qū),她在城郊跟父母一起住著新樓盤,我們選的居中點差不多就在市中心。圩巖最貴的飯店人均也不過七八十,我打算好好請她一次,畢竟在有數(shù)的幾次溝通上,她都還算盡職盡責(zé)。她不在朋友圈里發(fā)自己的照片,我對她人是很好奇的,沒有人會對自稱紅纓槍的女孩不好奇。我在飯店里等了一會兒,她說有點堵車,最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進(jìn)來,皮衣袖口的細(xì)穗兒在空氣里發(fā)顫,頭發(fā)隨著臉龐急促的擺動飛轉(zhuǎn)出美妙的弧度,然后她看見我在臨窗位置朝她招手,她又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拉開椅子坐下的時候我?guī)缀趼犚娨宦暋坝酢钡睦振R聲。

      沒有具體的時辰點鐘,推算出來的結(jié)果要離題萬里,我自然也沒法給她媽媽什么反饋。倒是那位文聯(lián)的同事很熱心,一直說,怎么樣了?我回答,不方便問她這種私事,有機(jī)會相相面批一下吧。現(xiàn)在倒是見著了,可我直到她點完菜,又到第一道涼菜端上桌,也很難形容這種感受。她的五官似乎是在時刻變化著的,眉眼是流動的,但不是顧盼美目的那種自如,她整個人跟直觀的、基礎(chǔ)的女性美是不沾邊兒的,但我不是說她丑。她很凌厲,可又不咄咄逼人,我既不能說她氣場強(qiáng)大,但也不覺得她虛弱或是平庸。當(dāng)然不是也沒辦法直接憑著骨相與細(xì)處的分類來直接評批她的過往,但似乎我打心眼兒里有種抗拒,覺得那不能代表她的什么,她的將來也是會變的,面相本來就是會變的,相由心生,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心。后來她媽又托那個同事追問結(jié)果,我說:她的命差不了——放心吧。

      當(dāng)時我倆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誰的眼神也沒敗下陣去。但是她突然開口道:“我同事說要給我找個人算算,就你吧?”

      我承認(rèn)了,然后她說:“我詐你的,是你把我看得有點兒毛,轉(zhuǎn)移個話題嘛。”她笑個不了,叫我有點兒窘迫,用牙齒刮刮下唇,問道,那我命咋樣?我說,算過了,你命沒啥不好的,就是不容易正緣。她問,正緣什么意思?我答,沒有你的出生時間,只看面相,奸門凹陷,正緣難見。

      她的笑容斂去了,嘴巴抿一抿,隨后一筷又一筷地夾著果仁菠菜嚼,花生米的香氣和聲響在她嘴里漫出來,她小聲說,你知道我怎么猜到你是算命的嗎?

      我搖搖頭。她說,因為你真的就有一股神棍氣質(zhì),你是不是那種天生異能的?我想想說,可能算是。你們一般管這個叫有天眼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小時候我發(fā)高燒,吃藥什么的都不管用,從醫(yī)院回家,院門口路過一個老道,問我爸用不用幫忙。我爸以為他要飯,也沒理他,去鄰居屋里給我媽打電話,結(jié)果那老道自己走進(jìn)來,掏出什么玩意兒沖了劑藥給我喝,然后我就……

      就怎么?她聽得甚至有些入迷,我不禁得意起來。每次給人講這段經(jīng)歷,到這高潮處,我就會用上我預(yù)先想的那個比喻:“就好像他把易經(jīng)灌進(jìn)藥里我喝下去了似的,再看人,推推六壬,八字給我,我對著書就懂了?!蓖藭r便引起一陣驚嘆,但馬紅纓卻沒太大反應(yīng),只是說:“那你怎么沒寫寫你算命的事兒?你給我那篇,寫什么母子關(guān)系,但是——”她似乎是口比心快,突然也意識到我所述的童年經(jīng)歷哪里藏著點兒遺漏,堪堪住了聲。

      我接過來說,偶爾也有的,只是這種事不能寫得太實……因為天機(jī)不可泄露。她終于又笑起來,她的笑是聲音很輕、扯口角咧出虎牙的那種笑,她說,哎呀,難道你是怕偷了別人的命,遭報應(yīng)嗎?

      后來那篇小說我改得心猿意馬,每次打開文檔都想到她笑我神棍遭報應(yīng),意意思思寫幾筆,終究擱下了。她再看,說是“文氣斷裂”,直接在她那就沒過,我也就沒再投。不過因為認(rèn)識了馬紅纓,倒不覺得是格外的遺憾,她也承諾再有機(jī)會還會把我推給別的編輯。她是真給我認(rèn)真批改了一遍,換了點兒我讀著很拗口的新詞兒,可也不好駁她,就這么擱著了。從這件事兒上,我仿佛是完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的輪回,具體寫了什么恐怕只有當(dāng)時的我自己心里存了。后來她知道我在金樓開店,興沖沖跑過來說要看,離他們單位不遠(yuǎn),那天我做了炸醬面,剛端出來,就聽見店門外頭一串高跟鞋聲,特有節(jié)奏,小馬蹄漸次剎車,最后一步跨進(jìn)我門里。馬紅纓抬頭打量兩眼,也不知道意有何指,說,哎呀,想不到你還是個妙人。

      我說,妙個球,窮得都要退租了。

      她說:“你身后那面柜子,也算盛了大半個中國瘋癲文學(xué)史的精華了?!边@話我愛聽,客氣讓了她一筷子面,結(jié)果她從此就沒跟我客氣。平心而論,馬紅纓算得上一個負(fù)責(zé)的編輯,她知道我有時候思維上還有點兒自我審查,鼓勵我撒開了寫,寫完再改。她工作時候認(rèn)真極了,為著我固執(zhí)不改也吵過幾架,但我的理由是:你怎么知道你說的一定是對的?換句話說,你怎么知道我照你的改了就能發(fā)?或許到底比她大點兒,我覺得她試圖在我身上做的關(guān)于寫作訓(xùn)練的那些實驗,我其實是抗拒的,或者也跟不太上。后來我們交流文學(xué)的頻率就低了點兒,反而是在做炸醬和算命上頭聊得多;她有不少朋友都輾轉(zhuǎn)來找我算過,大部分是真名隱去,但從小到大一路的事兒讓我看個八九不離十,圩巖這么小,街上走一圈起碼有倆熟人,我經(jīng)常懷疑打我面前擦肩而過的人說不定八字還停在我軟件的輸入歷史里,用我們專業(yè)的話說,這叫承負(fù)。

      馬紅纓再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周末了。她總算想起來找我拿書了,還給我?guī)Я它c家樓下買的鹵菜。她來得比往常晚點兒,我已經(jīng)吃過了飯,從冰柜里取出兩罐啤酒想晚上看球賽。她站在門口,有點驚訝:“呦,你這兒連酒都開賣了,這慢慢兒的是要正式淘汰這兩柜子書了?”

      “那兩層那幾大厚本,不都是你要的,照這么下去不賠死?!?/p>

      “我又不白占你便宜?!彼阉芰洗痖_,一股紅油香味冒出來。

      “哪有?后面那些,我左看右看的不想賣,打算都自己收著了——我覺得我還是靠賣雜貨進(jìn)書往外租靠譜,這樣就沒有傻逼來我店里窮問價兒了?!?/p>

      行行行,她說,反正生意是你的生意,我就負(fù)責(zé)給你拉皮條。天剛黑,球賽還沒開始,電視里播著色彩明快的廣告,我倆坐在后廳的沙發(fā)上,戴上塑料手套有一口沒一口地啃鴨脖鴨翅。她好像工作上有點兒不順,反復(fù)在提一個姓葉的男同事,也做編輯,來了不久還牽走她一個作者,頂大的煩。她不細(xì)說,可能在等著我問她。只是我有時候也握不準(zhǔn)該不該問,最后就沒問,但她老這么點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我又有點兒煩,我于是就說:“上回你說爺兒倆要找我算命,怎么樣了?”

      人說要跟你約時間呢。她看我一眼,似乎是決定放棄引導(dǎo)我聽她傾訴,正色回到事情上來,“那個叔叔就想跟你見面聊?!?/p>

      那也行。我咬下一截鴨脖子,反正最近我都沒什么事兒。

      這回不說看人面相啦?她突然夾起眼睛一笑,我給她笑得有點兒慌,喝口啤酒,手套油得差點兒沒攥住鋁罐。

      我說:“沒必要,像你說的鬧那么僵,都成了定局了,看不看的沒大意思?!?/p>

      她說,不,你還是看看,我好奇。她用干凈的左手操手機(jī),給我轉(zhuǎn)發(fā)幾條信息過來。我把手頭上這根鴨脖子的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含著一小塊辣乎乎的骨頭就點開看。

      照片像素不高,但是夠使了。老孫的確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三庭五眼不挺拔優(yōu)姿,也無格外怪異之處,眉毛散尾,做事或許容易中途喪氣。只是瞧著眼神有點兒飄虛,感覺哪里不大對頭。而小孫生得大概像媽,鼻子眼睛的跟他爸?jǐn)Q著來。我說:“這孩子感覺性格確實不太好,是不是情緒也有問題?”

      “您又神了,他家有精神病史,打阿姨那邊遺傳的。”她喝一口啤酒,泡沫在嘴角呲呲破開,“但孫叔好像沒帶著他去看過?!蔽揖蜎]再問,我說你跟他約時間吧,也看他到底想干嘛,是想就求個結(jié)果,還是說有進(jìn)一步的什么。

      她問,什么?我答:“是不是有改運之類的考慮?!?/p>

      “那真能管用???”馬紅纓直瞪眼,鴨脖子差點從手里滑下去,“就跟小說里寫那種,擺個幡,弄倆果盤兒,念個咒然后就讓人轉(zhuǎn)了性了?你有那么大能耐?”

      我說,你嚴(yán)肅點兒,很多東西你可以不信但是你不要褻瀆,什么果盤兒!馬紅纓說,行行行吧,反正您天賦異稟,老道開了光的人,我們凡夫俗子不能理解。你要能辦到那個份上,我就跟他提一句,這么一單也能掙不老少吧。我不想理她了,也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搞這些終歸對自己折損很大,但人跟人之間又不能替生替死替受災(zāi),無非是交換方式罷了,不是錢的事兒——我干的事兒哪件能賺大錢呢,我就不是個有財運的人。

      說罷了這一節(jié),球賽都開始了。但我的心思在命理上,馬紅纓跟一大塊鴨鎖骨較勁,歡呼和奔跑的聲音都成了背景。我問她:“上次說阿姨身體不太好,最近怎么樣?”

      馬紅纓悶悶開腔:“我搬出來了,還沒回去看?!?/p>

      “怎的自己住了?房租又不便宜?!?/p>

      “我在家,她一星期能給我安排十回相親?!?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撕啃鎖骨的間隙里說,各式各樣三十前后的本地或外來青年她都見過了,有的平庸有的還行,有的也是敷衍家長,還有兩個正好業(yè)務(wù)相關(guān),她把他們搭成了一對甲方乙方。馬紅纓說:“嗨,你知道上海還有好多地方,公園里有什么相親角吧?我覺得我也能搞一個,不叫相親角,我叫人才交流市場?!?/p>

      “這甲方乙方都沒看上你?”

      “每次我坐那就會先告訴他們,是我媽非要我來的,這兒菜不錯,看看有沒有忌口我們隨便吃點兒就行了?!彼?,“你覺得我可能從那里頭挑出來靠譜的嗎?我也不知道我媽為什么對我三十歲這事兒這么緊張,好像三十歲一到我就要進(jìn)入另一個社會階層了似的,就怕我結(jié)不了婚?!?/p>

      “三十歲以前結(jié)婚其實也挺好的,”我說,“過了三十確實難點兒,尤其你這樣的?!?/p>

      “我什么樣兒?。俊?/p>

      我剛要解釋,馬紅纓她緊緊盯著電視屏幕上飛躍的足球,說,哎呀別——靠。

      球沒進(jìn)。她意興闌珊地轉(zhuǎn)過來說:“我可能就這種臨門一腳總丟球的樣兒吧?”

      我心里想,也不是。電視里開始播廣告,她自己又吃了兩根鴨翅,叼骨頭劃著手機(jī)喊餓,說想再點點兒什么吃。我沒答話,她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兒,就問:“你是不是在等上回那個散文的消息,投給老劉那邊的?”

      我點點頭。馬紅纓又開始看手機(jī)了,她語氣放軟了,說,可能懸。最近他們比較喜歡做專題,你那個貼不上。但是我覺得你這回是有進(jìn)步的,要不我問問日報社的朋友?他們現(xiàn)在也有散文專欄,或者你可以先開著公號自己寫寫。

      我說我不。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建議,我會費力地繞著彎子解釋一堆不用麻煩她的話,她后來也理解我的實意是,作文學(xué)的話還是要發(fā)雜志期刊。我就很看重這個,馬紅纓明顯有點不屑,或許是因為她本身也是編輯的原因,但是她沒說。

      她又問我一遍,你有什么想吃的不?我要點個外賣。我提醒她要胖了,她狠狠拍我肩膀:“有空琢磨我那個體重,還不如今天趁我在趕緊把你那破小說改完給我。”我說,算了,現(xiàn)在沒狀態(tài)。她愣我一眼,說,你別總狀態(tài)狀態(tài)的,量變才能質(zhì)變,你這個量還沒多少呢,說什么狀態(tài)了。

      我說,我想寫個新的。馬紅纓說,寫啥?我說,不然我就寫孫什么陽跟他爸吧,你別告訴他們。她點點頭:“行啊,你要不要把你自己寫進(jìn)去試試?你總是虛構(gòu)太多,顯得有點空?!?/p>

      我說容我想想。她又有點兒不高興,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我對她的指導(dǎo)意見沒有第一時間捧起來,她就會不高興,我不知道別的編輯是不是這樣,因為跟別人沒這么熟過。我扯開話題,問她搬家到哪兒了。她說在王府大街,怡園三期。那兒應(yīng)該不便宜,我說,那你還不趕緊回去,晚了打車多貴。馬紅纓說,一會兒可能有朋友過來把我順走,甭?lián)摹N覇?,誰啊?

      她說,就那甲方——他本來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在郊區(qū)一個地兒,我懶得動。

      我再沒話了。鴨骨頭上油乎乎的辣味黏在空氣里飄不散,她似乎在等什么,見我低頭看開手機(jī),突然徑直起身,自己就走了。當(dāng)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球賽也近了尾。我在音樂吧里往外看,她的影子隨著摔我店門的聲音抖了一下,帶著氣勁兒。路燈射進(jìn)來一點兒微弱的橘色的亮,把玻璃墻外頭的書架勉強(qiáng)描個輪廓。她又忘拿書了。

      幾天后,我見到老孫。他請我在金樓盡頭的茶室里喝茶,這兒我路過許多次,但從來沒進(jìn)過。我愛喝茶的朋友里,沒有需要刻意找地方招待的。況且它家的茶也不好,粗劣印制的啟功書法單掛在小格間里頭,又把那筆畫媚態(tài)逼出兩分。于是光這么坐著我就已經(jīng)有點兒心煩,空調(diào)嗚嗚轉(zhuǎn),老孫頂著個油汪汪的禿腦瓜走進(jìn)來,不多的幾根頭發(fā)好像落了層灰。他說,不好意思,大師,等急了吧?

      我說,可別……叫我小周就行。情況我大致了解了,就是不知道您往后是想怎么著?

      老孫說:“主要就是兩件事……一是想看看這孩子明年考研還能不能行,不行我趕緊送國外了。二是我聽小馬說,您是能幫忙給改善改善的?!?/p>

      這話說得太快,聽得我直皺臉。雖然先知道他是個專蠻橫斷的人了,但這種生意不好做,臨了胡亂賺個本的語氣還是讓人別扭,我甚至都有點兒同情孫向陽了,但同時心里又覺得,這個人,還挺適合寫進(jìn)小說里去的。我說,事在人為,但是卜卦不是為了算一個準(zhǔn)數(shù)的,要是說有就有說無就無,天下人都能當(dāng)皇上。

      “是是是,您說得是,”他把幾根發(fā)亮的頭發(fā)絲搗得發(fā)顫,“就是您覺得他有沒有這個走學(xué)術(shù)的命???沒有趁早改了吧?!?/p>

      “您沒明白,”我有點兒沒耐心了,“世上萬事,預(yù)料到了,想要避開,它也會以另一種形態(tài)出現(xiàn)——所以出了事,我們只問吉兇,不看對錯?!?/p>

      我估計老孫也不打算聽懂了,因為他在我話音剛落就反問道,那這孩子這種性格,我們想辦法改改可以的吧?我聽朋友說過,做道場,除去一些影響因素,然后家庭也會改善。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什么歪門邪道的成功案例,我不耐煩,盯著茶碗里一毫銀針在水面上無聊浮游,頂燈也把它照得分明,就像老孫的頭頂。這個聯(lián)想讓我又好笑又惡心,恨不能立即使筆記下來。老孫似乎講到某個精彩之處,才意識到我神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倒也不介意,猛地把話拽回來問我:“話說回來,其實我也特好奇,周老師,您這么年輕,怎么就選擇開古籍書店,然后干這行呢?”

      我讓他問得抬頭遞眼,他倒不應(yīng)了,像我剛才似的跟茶碗里的針葉悟道去了。但我知道他耳朵預(yù)備著呢,本想把小時候那一段傳奇鋪平敘講,但不知道是那幅翻印在塑膠上的字畫還是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仿古燈籠,似乎讓我的雄心也廉價了。我淡淡地說,可能因為覺得自己活得不夠明白吧,瞎琢磨起來,就想看看別人都怎么過的。老孫說,看來您是個高人啊!他好像真這樣覺得,然后又說:“您開個價就完了,我知道這事兒對人都有影響。”

      我說,行。還有些需要準(zhǔn)備的東西,我回頭告訴您。咱們再聯(lián)系吧。這時候外頭似乎有什么女人走過去,穿了高跟鞋,一路噠噠地走。我們的隔間是二樓擴(kuò)建的穿廊,聽著腳步近前,震顫愈強(qiáng)。我心里突然轟地一聲,有所預(yù)觸,抬眼間那幅“遠(yuǎn)離一切顛倒夢想”便落在地上,畫軸頭尾先后磕地,了無聲息,仿佛門外的人亦跌落到無盡的深淵中去。

      我打了個冷戰(zhàn)。老孫說:這質(zhì)量不行啊。

      那天晚上我回家,從我見到老孫寫起,完完整整地寫了一次做法事,替人改運的過程。核心的部分當(dāng)然還是虛著寫,我要緊的是去描述的是男主角,一個四十有一的三腳貓道人怎么介入一對父子之間,用一些摸不著邊的東西去解決他們之間稠得化不開的矛盾。我在開頭寫:“我在那天早晨,用杯子吃了杏仁霜。杯子太小,熱水瀉不開粉,里頭疙疙瘩瘩叫人難受,好像淋了場澆不透的雨那么憋屈?!蔽夜烙嬹R紅纓看見這個就樂,她不愛吃這些甜東西,她看我吃,還說我娘。

      我們也有日子沒聯(lián)系了。她似乎是真因為什么事兒生氣了,直到我寫完這篇小說,讓故事中所有人的命運都在法事即將開始之前吊止,然后保存了發(fā)給她,她都沒回復(fù)半個字,但朋友圈照發(fā):她的新家收拾好了,她養(yǎng)了只貓,她和修窗戶的工人大吵一架。如果是平時,倒也沒什么,但畢竟她是個編輯,我發(fā)了我自己甚至還沒囫圇個看過的小說給她,那比一般的投稿還緊張,她無聲無息,甚至沒說個“收到”,就有點兒不地道了。她也不是沒有這樣無故消失過,但總是她又來跟我建立新話題,我們微信里的聊天記錄總是一段一段的,前后完全不相干。就比如這一回,都要入秋了,我甚至以為她是真生我氣了,結(jié)果她的頭像突然又沖上來,紅纓槍頭上面別著個小小的消息氣泡,很快從“1”變成“4”,她習(xí)慣每句話寫幾個詞就發(fā)過來,好像這樣才能讓人感受到她情緒分量格外飽滿似的。她說,誠邀周通老師參加本人生日宴會。我這才想起來,是噢,農(nóng)歷九月十三,她生日快到了。我回,在哪?她說,金樓27號。我愣了一下問,你跑我店里,擺流水席???她過了好一會兒,回了句語音:“不是,我家剛收拾出來,我媽就來想給我弄成相親會,我就說我要加班了?!?/p>

      結(jié)果到了她生日那天,馬紅纓還真來了。她拎了個蛋糕,走進(jìn)店來,問我,做菜了嗎?我說,你真要跟我這兒過?。克f,我今天特想吃串串香,走吧,請你。我其實根本沒弄明白過火鍋和串串香有什么區(qū)別,一盤子菜單串成串還貴點兒,不懂。但是馬紅纓吃得很起勁,她不太能吃辣,但是又非喜歡,酸梅湯喝了兩扎,鐵盤里還剩著不少串。我說:“你,就是眼大肚子小?!?/p>

      她沒顧上搭我這茬,而是突然地按了一下肚子。我看她輕輕皺眉,問,怎么了?她說:“快完了,可能酸梅湯太涼了,突然有點兒墜痛。”

      我反應(yīng)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我說,來月經(jīng)你還又吃辣又吃涼的?她說,這事兒難道你很意外嗎?我想想也是,她哪在乎這個。

      “孫叔跟我說你們見面了,”她說,“你確定要幫他搞啊,不會對你有什么影響吧?”

      “沒事,其實也就是去他家鼓搗鼓搗,孩子都成年了,頂多彌合一下家庭關(guān)系,效果不會太大了?!蔽?guī)退黄饟品誓c,看她耐心地一塊塊嚼,一邊嚼一邊又說:“但是最近好像向陽媽媽在住院,估計要等出院才做吧?!?/p>

      “什么病?”

      “說是一直身體就差,三不五時就要去調(diào)理,各種輸液,”馬紅纓抬眼瞅我,“你不會想說這也是因為父子矛盾影響的吧?”

      “不說那些你聽不懂的,要是你爸媽天天吵架,你心情能好嗎?”

      “也是……”她又把一堆東西丟進(jìn)鍋里,看著紅亮亮油花翻涌,然后突然說:“你那小說我看了?!?/p>

      我一下子后脖頸子都緊了。我說,啊,怎么樣啊?手里還是不動聲色從簽子上往下擼東西,我也不抬眼。馬紅纓說:“我覺得不錯,就是前面做點小調(diào)整就行,你要是覺得可以的話,我往上報一下。”

      我平平地吸了口氣,說,行。辛苦馬老師。她說,吃蛋糕。

      她沒點蠟燭,也沒許愿。小蛋糕被分成四塊的工夫,我把從店里帶的紙兜給她,她還有點兒驚訝,問,生日禮物???我說,你的書。她打開看一眼,果然也順利地注意到旁邊那個小盒子,是我從旁邊賣石頭的店里碰著的,一小塊月牙形的壽山,乳黃汪著點兒白。那彎曲弧度里又套穿一枚墨綠色的琉璃珠,反正第一眼看見,就覺得挺合適她的。另還有塊色調(diào)相近,挖成玉環(huán)的,圓得略大些,我留在自己那了。

      馬紅纓拿手吊著繩兒看了兩眼,斜楞我:“周老師,您這是祝我壽比南山還是要跟我木石前盟?。俊?/p>

      我說:“這要是沒文化的人還不夠跟你聊天兒了?!?/p>

      她又端詳半天,套到胸前,表情說不上高興或喜歡,但眼光似乎溫柔一點,大概總算可以從上回的不歡而散里緩和過來——她總有這種磨不開的毛病,覺得上一回合里不歡而散的人是不該立刻翻臉親昵的,盡管是屁大點的事兒,她就最重這個儀式感。在飯店里吃得差不多了,我們慢慢悠悠往我店里溜達(dá)。馬紅纓說:“我覺得,你寫他寫得還挺好的,反而是主角沒什么行動力?!闭f完她自己也笑,初秋夜里開始發(fā)涼,語聲都會變得清脆。我沒接茬,她又問,改命這種事,到底什么原理???我看看她,想了半天想說一個她聽得懂又不至于笑我粗俗的解釋,這會兒覺得我確實文學(xué)水平有限。最后我說:“其實是沒有改變的。你知道整容嗎?整鼻梁,就是墊了山根,運氣會變好,開眼角,有時候桃花會旺,但這些其實都是預(yù)支?!?/p>

      “啥意思?”

      “命這東西,你生下來就是注定的?!蔽也蛔杂X地語氣沉下來,甚至在夜色里都把她嚇住了?!斑@個注定不是指你一定考不上研,或者二十八歲一定會結(jié)婚,是說你所有的際遇無論經(jīng)歷什么,怎么反轉(zhuǎn),那個總量不變?!?/p>

      “加減乘除還一樣?”

      “一樣,所以才說人得認(rèn)命?!?/p>

      “那算命是為了認(rèn)命?”

      “其實就是如此。你找人算命,把眼下的什么事避開了,化解了,其實只是提前或者推后了。在你也認(rèn)不出來它的另外一天,它還是會發(fā)生……不過是像我這樣功夫不牢的人,有時候算得不準(zhǔn),看得不全,所以才把一切都搞得似是而非的?!?/p>

      馬紅纓沉默了。我們就向前走著,一直走到我的店門口,她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雙手插在兜里等著我找鑰匙。我推開門的時候她說,那我更不能告訴你我?guī)c生的了,我這一輩子的事兒要是都想讓你撂了底了,我就沒法跟你處了。

      然后她就自己走進(jìn)去,徑直穿過店面,到后屋打開了電視。我也就沒開燈,坐到她旁邊去,我們沒在聊天,但話又是接著話的。至于是誰先提議喝了酒,我不記得,但應(yīng)該是她。因為我的酒量不好,喝完了腦子就發(fā)死發(fā)沉,我迷糊了一陣,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左肩碾了一片熱,我的電視開著,在播那天的球賽,運動員又在沖刺,沒開燈,外頭的光黏糊糊貼在玻璃上,一片尿黃。

      我?guī)缀跻詾槲疫€在那個晚上,做了個長長的夢,馬紅纓并沒有不快地離開,而是把啤酒罐喝空,在沙發(fā)床上靠著我睡去了。她的發(fā)絲在黑暗中滑過我衣領(lǐng)外的一點皮膚,帶著點草藥味的洗發(fā)水和捂在脖子里的動脈血流相互發(fā)酵,有種暖烘烘的氣從她毛孔里鉆出來。那么我們鎖了門沒有?我抬頭確認(rèn)天花板和一切器具,似乎想要憑借熟知事物的真實感來讓我擺脫,或是確信究竟哪部分才是夢境,輕易就會被我激怒的馬紅纓,和此刻全心全意又毫無知覺地依偎著我的女人,哪個才是真的?

      我在此刻突然膽怯和迷茫起來。球還是沒進(jìn),他們又輸了一遍,或者是如我所想地輸了。音樂響起來,路燈兀自停著,一切都在靜止又規(guī)律地運轉(zhuǎn)著。而她的手機(jī)突然振動起來,如果此刻是夢,這將是一個潛意識中的叫醒信號,或是真實世界中有某個人某件事來找她,比如她媽媽,或者雜志社的同事。在一切真假分辨之前,我覺得我該退場為妙。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外面。金樓南邊的路口拐出去有家小旅館,我光帶了手機(jī)和身份證走過去,也忘了到底有沒有鎖門。

      第二天早晨我九點多給她發(fā)微信,我說,你吃包子還是油條?她沒回我,我都買了拎回店里的時候,門虛掩著,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那書又落下了。

      我們又是很久沒聯(lián)系。其間我聽來店里買書的客人(我其實也有這么幾個熟客,比我倒騰來的那些孤本還少)說,他親戚朋友一圈之外的有這么個孩子,只為了跟家里別扭就要自殺,還跑去了公證處。到他登記的那天,他爸也怕他自殺,請來自己的一眾哥們好友擺酒吃席,讓叔叔阿姨們開導(dǎo)著,鬧哄哄過了一天。

      我問,那孩子最后死了沒?

      客人說:“這才是要了親命,兒子沒死,他媽死了?!?/p>

      我愣住了。重新返回去仔細(xì)看看,八字排盤里確實有年少喪母的可能——可我先前注意力全在馬紅纓身上,我把這可能隨便地排除掉了。我的本事并不足以斷生死,我給馬紅纓盤卦的時候不這么提,我自己竟也給忘了。我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她的電話就打進(jìn)來,接起來語氣急匆匆:“你知不知道——”

      “我剛知道?!蔽乙е?,反應(yīng)過來。她大概是以為我早就看見了,卻不告訴她,所以她才嚷:這就是你他媽的天機(jī)不可泄露?

      我覺得我沒法跟她解釋。甚至我驚恐地想到在我的小說里,我正是用老孫妻子的突發(fā)病癥來阻止主角做法的。這虛實兩個家庭,還有兩個我的命運突然搭亂了脈,而把這一些聯(lián)系到一起的馬紅纓此刻勒緊了我的血管。我渾身上下砰砰直跳,身體里的汁液單顆分解,無數(shù)次劇烈涌動在呼吸里打撞。我說,你聽我解釋——

      “沒事,你別解釋了,反正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她好像突然跌落到什么地方,就地癱坐了一樣,語氣很疲憊,“孫叔邀請我們參加葬禮,你要是覺得……你可以不去?!?/p>

      我們從殯儀館回家的時候天上落了雨。后來我心有余悸,再沒喝過杏仁霜,因此邁出臺階臉上迸了水的時候,吃驚過頭,差點摔倒。馬紅纓下意識地扶了我,她穿了條黑裙子,人也帶點憔悴。老孫這時候突然從后面跟過來說,周老師,等過段時間,咱們再安排這個事兒。今天全程沒看見孫向陽,不知道做兒子的為什么不來送母親。但我突然想,若是早早行了法事,或者他因此做了些其他的,父子硝煙暫歇,母親或許會放松片刻,那么她的性命還會就此了結(jié)么?或者若是老孫沒認(rèn)識到馬紅纓,我沒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寫了另一篇小說,這世上的事又是哪里挖掉一塊,來填補(bǔ)此處了。

      我們叫了個快車,一起坐在后座。師傅朝后視鏡里倒著看我兩眼,然后回過頭說,大哥咱們是擱哪見過嗎,怎么看你這么面熟?我想不起來,隨便點點頭,反而是馬紅纓說,很正常,圩巖這么小,人都是打著圈兒的來回見,這輩子也就這樣的。走吧師傅?我說:“王府大街怡園三期,然后去金樓南口。先送她,辛苦您?!?/p>

      車子重新啟動了。殯儀館在郊區(qū),往回開,要好一陣子。我?guī)姿薅紱]睡好,后頸酸痛。馬紅纓突然在包里掏出什么,擱到我腿上說,這個給你。我努力垂著腦袋看,是新一期《流河》的樣刊。目錄頁上,小說部分的第二篇赫然寫著我的名字,和那個我當(dāng)時很得意的題目,《春夏秋冬又一春》。

      “你不知道,其實有個韓國導(dǎo)演早用過這個名字了?!彼f。

      我沒抄他的,我真的是自己想的。盡管不合時宜,但我都聽出來我語氣里透著沒出息的高興,像是劣等生靠運氣拔了前三名,我后座的女班長拿我無可奈何。不管女班長了,我翻到那頁去,我的腦汁絞出來的那些字散發(fā)油墨的微臭,一個個平攤在米白的紙上,我默念著在那個深夜里我興奮打下的開頭,但不出三句話我就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是我寫的。杏仁霜沒了,裝杏仁霜的杯子沒了,只剩一場澆不透的懊糟大雨,主角在那雨里狼狽登場,變成給人化解難處的神仙——故事還是我的故事,至此不必再讀,可又字字更新,我仿佛陷入了一個睡夢中編織的白晝,我眼里分毫畢現(xiàn),但我的唇舌摸到的全是陌生。我驚恐地看她,她卻有預(yù)謀地不回眼,語聲也很古怪,不像聲帶振動發(fā)音,而是機(jī)器預(yù)定的調(diào)頻在給我周旋,她說,最近你也忙,給你微調(diào)了一下。我們主編真的非常喜歡你這個故事,她覺得這個宿命設(shè)定很絕——

      “你逗我呢?”我的聲音過于大,以至于司機(jī)都被我嚇了一跳。馬紅纓說,沒有,我真的沒動多少,就你看,意思還是一樣的。

      那你干脆就別發(fā)了啊,不行就不發(fā)唄,這幾年不都這樣的嗎?

      馬紅纓仿佛聽不懂我的話,她看著我,用眼神把我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跟她坐在兩輛車?yán)?,兩輛并行、重疊的車?yán)?,萬水千山似的遙遠(yuǎn)但她又逼著我聽她:“咱倆這么互相熬有意思嗎,周通?行,那就看誰先認(rèn)命?!?/p>

      她突然說什么命不命的,我倒一下給嚇住了。我沒有答她的話,手機(jī)就是在這時候響,是老孫,我的屏幕亮了一下,立刻斷掉,隨后,馬紅纓的手機(jī)振動起來。她接起來,喂了一聲,我在后視鏡里看見她神色漸漸變得很厚,似乎人是退到身體這個殼子較里的地方去講電話了。時間不長,她就掛斷了,然后在鏡子里,呆呆地盯著前方,像在看我又像沒看進(jìn)去。她說:“孫叔叔問你下周二方不方便?!?/p>

      而我突然想起來,其實馬紅纓今天不該去殯儀館這種地方,我下意識就直接說,你今天月經(jīng),其實不該來。她答:我總不會比你還不該來——你怎么還知道我月經(jīng)了?

      我想,我知道是不意外,這事兒已經(jīng)提過一次,邏輯上合理,但我還記住了,情感上,成為了一個事件。我不該記住的——我自己也覺得尷尬,仿佛這么一說,弄得跟真事兒似的。索性我閉上嘴巴,老實地坐直了身子。車子繼續(xù)走,我估計馬紅纓跟我一樣都在看窗外,剛才來的時候看的右邊,此時已經(jīng)變成了左邊。圩巖沒多大,孫家住在郊區(qū)的新樓盤,開二十分鐘也就到市中心。我們莫名趕上了高峰,堵堵停停,中間馬紅纓搖下車窗來透氣,還跟一個摩托車上的年輕人打招呼。我問她,你同事?她說是前陣子她媽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之一。太陽出得足了,她把車窗又關(guān)死,車?yán)锘謴?fù)安靜。我突然覺得這時候,我該說點什么,說我從前就該說的話。于是我說,其實我離過一次婚,我兒子在我爸那待著,現(xiàn)在快上初中了,他見我,從來不管我叫爸爸。我說這些的時候一直死死看著馬紅纓,她先是刻意地把頭轉(zhuǎn)到窗外,飽煦的日光把她那點兒憔悴都掩去了,她到底還年輕,眼睫毛抖起來都是曼妙的。但是她在哭,叫我想起一個常見卻又難用的詞兒,潸然淚下。她沒看我,眼淚流到小巧的下巴上,再跌進(jìn)深色的牛仔褲,無影無蹤。

      “周通,我其實猜你有事兒瞞我,早就猜著了?!?/p>

      我說,嗨,那你也不必驕傲啊——

      “這時候就你會說話,就你長嘴了?!彼铺闉樾?,可是神情還是凄然,她在我心里從來沒定死過的五官此時都緊緊擰到一塊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送:“我不會算命,但我比你準(zhǔn)。因為我——嗨,弄得跟真事兒似的。”

      車?yán)锍聊撕靡魂囎?。她把整個人都背轉(zhuǎn)過去,我估計是妝花得不成樣子了。她就那么把自己像張紙兒似的團(tuán)著縮著躲在座位里,我們拐過兩個街口,她家很快就到了。她拉開門的時候頓了一下,我以為她有話要說,但我猜錯了。車門“嘭”地合上的聲音讓我想起我的那兩扇歪歪扭扭的門,她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這樣推搡過它們,可眼下我卻聽不出她的情緒了。我說,師傅,咱們前面左拐去金樓。這時車窗又被她拍響了,她在外頭喊:“搖下來,我有話跟你說?!?/p>

      我也不知道我這算對了還是錯了。

      看我整個臉都露出來,馬紅纓站在外頭,跟我說:“我是天擦黑時候生的,七點吧,但你算了之后別告訴我。”之后她又說了兩句話,可我已經(jīng)走神了,我在心里排她的八字呢。她似乎也不在意我有沒有認(rèn)真聽,只是要完成她想做的事兒,就像她每次用紫色的筆修改我的文章。馬紅纓最后一句說的是:我猜上輩子咱倆是差一點兒認(rèn)識的普通人,上上輩子也是。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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