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在他清冷孤寂的一生里,也曾有過皓月浮光,盡管轉(zhuǎn)瞬即逝。他終究還是去找了他的小姑娘。
【1】
時月白趕到懷夢閣的時候,天色已黑盡。
車駕尚未落穩(wěn),守在閣外的兩排帶刀侍衛(wèi)便大步上前,為首的那個草草一抱拳,接過馬鞭一撂:“小公爺快請進(jìn)吧,信王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您若再不來,王爺一生氣,怪罪我等,這大好的溫柔鄉(xiāng)怕是要見血?!?/p>
他嘴上賠著小心,神情卻遠(yuǎn)比姿態(tài)傲慢,不僅禮節(jié)敷衍,余光還毫不避忌地往轎內(nèi)的時月白身上飄,見這位旁人口中“清貴無匹、目下無塵”的輔國公府小公爺天生一副溫潤面相,又手無寸鐵,橫看豎看都是軟弱可欺的模樣,不禁放肆道:“小公爺怕是舟車勞頓,行動眼見的慢了,不如讓屬下幫您一把?”
沒等時月白開口,這侍衛(wèi)頭領(lǐng)便三下兩下將轎夫掀下馬,又徑自伸手拂開轎簾去拉扯時月白,心想若在大庭廣眾之下折了輔國公府的面子,信王一高興,保不齊會再賞幾座金山銀山給他。要知道,他這首領(lǐng)的頭銜和家里那幾房嬌妻美妾便都是四年前“陸謹(jǐn)逆案”后信王賞的。
那晚紅霞冶艷,和陸家遍地哀號分外相配,太子轎輦飛馳過長平街,只消再多一刻便可救下陸謹(jǐn)。彼時他不過是一介小兵,跟在信王身邊察其言觀其色,當(dāng)下大吼一聲“無恥叛賊,大極子民人人得而誅之”,隨即趕在前頭一刀了結(jié)了陸謹(jǐn)性命。
說起來,陸謹(jǐn)這老頭為官三十余載,身為御史大夫確實剛正不阿,百姓稱頌,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摻和進(jìn)太子和安王的奪嫡之爭里,得罪安王與信王一派,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不正是過剛易折嗎?想到這兒,侍衛(wèi)頭領(lǐng)微微有些恍惚,可當(dāng)年踩著陸家如山尸骸扶搖直上的何止他一人,他又何必愧疚?他咽了咽唾沫,虎口卻是一陣劇痛,定睛一看,他以為弱不禁風(fēng)的小公爺正擎住他的手腕,眸色漠漠,像是在看什么爛泥枯葉。
“拉扯我的衣裳,你也配?”時月白側(cè)頭瞥向他,語氣無波無瀾,手勁卻陡然加重,那頭領(lǐng)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有這等功夫,瞬間疼得嘰哇亂叫,連連討?zhàn)?。時月白臉上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可目光移至頭領(lǐng)腰間時,驟然一冷。
幾乎就在同時,長刀出鞘聲錚錚震耳,頭領(lǐng)從心肺深處迸出一聲歇斯底里的號叫,胸口頃刻間暈開大片鮮血——時月白薄唇緊抿,干脆利落地給了他當(dāng)胸一刀,而所用之物,正是這頭領(lǐng)自己的佩刀。
“你……你為何殺我?”頭領(lǐng)不可置信地低頭去看胸前的血窟窿,神志漸漸模糊。時月白俯身拍拍他的臉,輕輕笑了笑:“四年前,插在陸大人心口上的,就是你的這把刀,我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你還不知道吧,當(dāng)日東宮輦駕之中,我與太子同乘。”
頭領(lǐng)喉嚨里不停有血水冒出“咕?!甭暎骸拜o國公府竟是太子黨……”話音未落,他瞳孔已散。
時月白丟開剛剛抽出的長刀,接過轎夫遞上的絹帕,慢條斯理地擦干凈手,這才施施然下了轎,冷眼瞧著前方金冠蟒袍的男子。
信王聞?wù)勐?,大極唯一的異姓王,安王陣營的中流砥柱,此刻正望著尸體掩起口鼻,搖頭道:“原來小公爺也有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候,竟當(dāng)面斬殺本王親信。”
時月白微一挑眉:“本就是該死之人,信王多年來為拉攏輔國公府無所不用其極,想必不會與我計較。”
聞?wù)勐暷四?,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這是自然。不過陸謹(jǐn)老兒當(dāng)年那般刁難于你,你卻不惜親自動手為他報仇,這倒著實出乎本王意料?!?/p>
? “我為的不是御史大夫陸謹(jǐn),”時月白已行至聞?wù)勐暽砬埃L(fēng)華曳曳間,與他四目相對,“我為的,是虞兒的父親?!?/p>
【2】
聞?wù)勐暤哪樕诼牭健坝輧骸边@兩個字時驀地垮了下來,他瞇起眼,陰鷙的目光在時月白臉上橫沖直撞,他太想看到時月白失態(tài)了,千年萬歲,憑什么就他一個人陷落在泥沼里不得翻身呢?他也想同時月白一樣,無比繾綣地喚那個人“虞兒”,他也想被拯救,被撫慰,被溫柔以待,如若得不到……他有些提不上氣,盯著時月白,咬牙切齒:“我一直在想,你究竟哪里勝過我,陸沉虞為何偏偏對你死心塌地?”
如若得不到那輪心上月,他便親手將它裝殮。
他終于叫出了那個名字,懷夢閣的燕語鶯聲霎時被隔絕在外,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和時月白兩人對峙,再沒人能橫亙在他們之間,讓他們一齊肝腸寸斷了。
陸沉虞死去已四年有余。
時月白雙唇繃得慘白,可他一句話都沒說,只立在原處,藏于袖中的雙手攥成了拳。
聞?wù)勐暫龅匦α耍骸皶r月白永遠(yuǎn)光風(fēng)霽月,纖塵不染,也不知陸沉虞若泉下有知,瞧見你四年來為陸家平反之事殫精竭慮,與我一樣雙手滿是鮮血,會不會痛入骨髓,魂飛魄散?”
“住口!”時月白眼底溢出痛色,“誰準(zhǔn)你這樣咒她?你濫殺無辜,一身污穢,我與你從來都不一樣?!?/p>
聞?wù)勐暠淮恋酵刺帲贡硰澫?,笑得直不起身:“好啊,那你敢與我賭上一賭嗎?”
時月白望向蒼茫夜色,無論往哪個方向?qū)ひ?,他千方百計想要留住的那個人都早已不在了,輸贏對他而言,又有什么意義。他不再理會聞?wù)勐暤陌d狂,轉(zhuǎn)身想走,可聞?wù)勐暶偷剀f到他跟前攔住他,眼中寒光陰郁,如毒蛇吐芯:“賭你愛得淺薄,賭我愛得長久,賭她愛錯了人!”
這句話,他像是憋了許久,吼出來的時候額上青筋暴突,明明也是極好的相貌,此刻卻分外猙獰,宣泄完了,才緩緩呼出一口氣,森然笑道:“你還想到哪兒去?別忘了今日本王為何會在懷夢閣設(shè)宴。請吧,小公爺。”
懷夢閣的銀絲炭燒得正旺,臺上是楚腰纖細(xì)、鶯歌婉轉(zhuǎn),臺下是滿堂胭脂客,就連空氣里都浮著香氣,聞著發(fā)膩。聞?wù)勐曌髶碛冶?,瞇瞪著一雙醉眼問懷里的姑娘們:“你們都是怎么待客的,就由著小公爺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兒喝悶酒?平日里不是見了他便擲果盈車,爭著要做人家夫人嗎?怎么這會子一個個都露了怯?去,誰把小公爺伺候好了,本王重重有賞!”
時月白抬手止住,冷冷道:“信王說笑了,四年前月白已有妻室?!?/p>
聞?wù)勐晫χ晃葑觼y花狂絮般的美人大笑出聲:“是啊,我竟給忘了,這兒還有人不知道時小公爺克妻的名聲嗎?新婚當(dāng)夜新娘暴斃,喜事變喪事,小公爺論品貌是大極獨一份,論命硬也是獨一份哪!”
時月白本不在意聞?wù)勐暤娜魏翁翎?,可若言語之間傷及了那個人,卻是他萬萬不能忍受的。他放下白玉杯,正要起身,聞?wù)勐曒p飄飄地斜眼道:“怎么,陸沉虞的東西不想要了?”
時月白閉了閉眼,一顆心揪得生疼。這些年陛下越發(fā)老邁,太子與安王之間劍拔弩張,他明知聞?wù)勐暿前餐跛傈h,卻仍然沒有避嫌,不僅接受邀約,還任由聞?wù)勐晫嬖O(shè)在風(fēng)月之所,對他極盡羞辱,單單是為著那一句“有件同陸沉虞相關(guān)的東西,想要給你”。念及此處,時月白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瘋了,身未亡,心已死,病入膏肓到連聞?wù)勐暤墓碓挾夹拧?/p>
舞樂聲猝然停了,他回頭,見聞?wù)勐曔B拍三下手,朝他露出個極瘆人的笑容:“出來吧?!?/p>
燭火昏黃,恍惚中,時月白分不清是夢是實,他看見一個姑娘,穿著水藍(lán)小衫款步向他走來。他們隔得并不遙遠(yuǎn),他卻覺得一瞬間歲月顛倒,需要他穿山越嶺前去奔赴。他無端地口干舌燥起來,快步迎上,撥開珠簾,一把將她拉至身前:“你是誰?”
一時不忘的眉眼相貌,顏色喜好,可他怎敢懷有一絲一毫的希冀,幻想這就是他的小姑娘。早在四年前,他便親手將她連同自己的心一起葬進(jìn)時家祖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做了他的妻子,而他的余生,都是她在人間行走的墓碑。她怎么可能會是虞兒?而他為什么明明清楚這多半又是聞?wù)勐曉O(shè)的局,還要悶頭往里跳?
那相貌與陸沉虞一模一樣的女子倒毫不驚慌,任由時月白將自己的手臂掐得通紅。她目光如水,溫柔地望向他,眼里非但沒有戒備,還盈滿了笑,笑著笑著,又似乎聚起了一層水霧。
“愣著干什么,小公爺問你話呢!”聞?wù)勐曫堄信d致地看著好戲。
那女子怔了怔,深深地凝住時月白:“我叫阿虞,是信王送給您的……禮物?!?/p>
阿虞……就連聲音都與陸沉虞別無二致。
該死。
想必她就是聞?wù)勐曀f的和陸沉虞有關(guān)的“東西”了。時月白慢慢松開手,這女子從模樣到名字,顯然都是聞?wù)勐曈幸鉃橹?。他恨聞?wù)勐?,他不需要一個替身來時時提醒他虞兒已經(jīng)不在了,但他更痛恨自己,就在剛才攫住阿虞手臂的一剎那,為什么他會從心底涌出一股奇異的熟悉感,就好像他們曾經(jīng)千百次相擁過?
“小公爺喜歡本王的這份大禮嗎?”聞?wù)勐暽硇稳绻眵?,不知何時已擋在兩人中間,拍拍時月白的肩,輕聲道,“你和陸沉虞不是自視清高,從來都看我不起嗎?我便偏要將這一個大活人當(dāng)成物件隨意擺弄,偏要在這最下流、最低賤的秦樓楚館里把她送給你!”
時月白厭惡地側(cè)身避開:“不過是皮相罷了,帶著你的人,滾?!?/p>
聞?wù)勐曘读艘幌?,輕蔑地哼了一聲:“阿虞,你聽到了,小公爺不要你,該怎么做,你自己知道?!?/p>
從始至終,阿虞都只盯著時月白的臉,看得極其專注認(rèn)真,仿佛稍一松懈便會錯過什么,又仿佛已經(jīng)錯過了太多時間。聞言,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袖中突然滾出一把匕首,她抓著它,毫不猶豫地往胸前扎了一刀。
鮮血四濺,時月白相救不及,心一沉,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在心里翻滾,以至于他奪過她的匕首時,雙手仍在發(fā)顫。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總以為虞兒走后,他目無余色,心如死灰,可為何見阿虞如此,他竟久違地有了錐心刺骨般的疼痛。
她當(dāng)然不是陸沉虞,而他們分明不過是初見。
“我只想到你身邊去,帶我走吧?!卑⒂荼ё∷耐?,她的淚像是淬了火又濺進(jìn)他的眼睛里,灼得他火辣辣的疼。
依稀間,他望見了四年前的陸沉虞,面白如紙地倒在血泊里,氣息奄奄地朝他伸出手。她不怨他晚來一步,陷入長睡的前一刻,還勉力對著他笑,那時,她也說:“月白,帶我走吧,我只想到你身邊去?!彼砗笫菨M目瘡痍,眼里卻只有他。
時月白踉蹌了一下,俯下身按住阿虞的傷口,將她緩緩帶入懷中,閉著眼道:“好?!?/p>
只要閉上眼,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他無法拒絕陸沉虞的求懇。
【3】
其實時至今日,“小公爺”算是個蔑稱。輔國公從大極建國伊始便是世襲罔替的爵位,自年初父親病逝,時月白便順理成章地承繼了輔國公府,成為名正言順的輔國公,聞?wù)勐晥猿种缓八靶」珷敗?,無非是那顆嫉妒之心作祟罷了。
也難怪,聞?wù)勐曤m貴為王爺,可并非皇族,想那老信王是因?qū)ο鹊塾芯锐{之恩才被破格封王,僅承襲兩代,不似時月白,從出生起便注定一生順?biāo)?,榮華綿長。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聞?wù)勐暤昧税餐醭兄Z,兩人狼狽為奸,將大極攪得烏煙瘴氣,可笑的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竟也會幻想被誰照亮,竟也會忐忑地探出手,期盼著被誰拉上一把。
陸沉虞就是這樣的月亮,身為御史大夫之女,她坦率堅強,心地透亮,聞?wù)勐晭缀跏菑脑陂L平街頭看見她的第一眼起便鐘情于她。他至今依然記得,那日黃昏,她為百姓施粥,墨發(fā),藍(lán)裙,是上天入地都再也尋不到的好風(fēng)景。
不日之后,信王府的聘禮將御史府的前庭后院通通填滿,聞?wù)勐曇鈿怙L(fēng)發(fā)地跳下馬,見到的卻是陸沉虞和時月白手挽手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實心眼的傻姑娘啊,拒絕他的時候,臉上和眼里竟然全是笑,他了然那笑甚至不是對著他,而是為著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時月白,可就是這一份了然,讓他更是嫉恨得發(fā)狂。
他不明白,時月白的命為何就能這么好,先于他十幾年與他唯一在意的姑娘相識相愛,更不明白陸沉虞為何那般心狠,她對誰都愿意施以援手,怎么就不能成全他?四年了,她來了又走,只留下他一個人,越過茫茫月色望著她。好在如今,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的痛苦,他總算也能讓時月白嘗上一嘗。
打從帶阿虞進(jìn)輔國公府起,時月白就一直在等她露餡。扎在胸口的那一刀并不是玩笑,用力極大,刀口極深,若得不到及時醫(yī)治,必死無疑。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阿虞不顧性命也要留在他身邊,除了另有所圖,他實在想不到其他理由。她昏睡時,他曾請醫(yī)官瞧過,她的容顏肌膚皆是天成,毫無易容痕跡,他面無表情地立在床頭,極力壓抑的卻是扼上她脖子的沖動。為什么他的虞兒死了,和她如此相像的女子卻還能好端端地活著?
不過聞?wù)勐暤哪康?,倒也不算難猜。安插阿虞這個眼線在他身邊,想必是利用他對陸沉虞的愛,趁機(jī)奪下他這四年來為陸家平反搜集的種種證據(jù)罷了。畢竟陸謹(jǐn)一生清廉剛正,安王與信王捏造其貪腐與謀逆?zhèn)巫C,只能得意一時,經(jīng)不起層層推敲,而安王無道,欺君罔上,罪行累累,皆是板上釘釘,時月白多年蟄伏,便是為了有朝一日,將一切罪證大白天下,使安王一黨再無翻身可能。
他的余生已如荒漠,最不吝惜的就是時間。于是他安然等待著阿虞動手,只要她有所行動,他便可以說服自己,這果然只是虛妄幻象,陸沉虞回不來了,他也不必再對一個細(xì)作手下留情。
可阿虞遲遲沒有動作。無論他待她多么冷淡,這姑娘都始終掛著笑,傷好之后,在他身邊為他忙進(jìn)忙出,竭盡所能地對他好。他因心結(jié),從不肯喚她“阿虞”,只將她充作個婢女,呼來喝去,她也不惱,笑呵呵地將他身邊的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條,害得有時他甚至生出了某種錯覺,好像如果他當(dāng)年同陸沉虞順利成親,婚后也會是這般光景。
時月白當(dāng)然不會承認(rèn),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有那么一點兒卑微的愿景,盼望可以永遠(yuǎn)裝聾作啞下去。每日晨起,便能瞧見陸沉虞的臉,哪怕知道那是假的,他也可以騙自己一輩子,想象著她還活著,還能陪他一起,窺見這大千世界,蕓蕓盛景。如若不然,等到太子登基,陸家平反,一切塵埃落定,他又該以什么理由活下去呢?
【4】
阿虞偷溜進(jìn)書房的時候,時月白正半瞇著眼小憩。沉水香讓人昏昏欲睡,阿虞大概也是這樣覺得的,所以她翻箱倒柜之前,甚至沒有察看時月白是否真的睡著了。
沒有人比時月白更希望自己此刻的確是人事不知,那么,他便不會在瞧見阿虞翻出那一沓證據(jù)時,清晰地感受到綿密的刺痛感從心底傳來,讓他喘不過氣。這些天,他雖裝作漠不關(guān)心,但也敏銳地覺出阿虞的神色日益蒼白委頓,所以,她終究是沉不住氣,要背叛他了嗎?
背叛……時月白悚然一驚,難道不知不覺間,他已然把阿虞視為自己人,竟將早已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歸結(jié)為“背叛”嗎?他死死握住軟榻扶手,閉緊眼睛,只因?qū)嵲诓辉缚吹剿斨懗劣莸哪菑埬?,帶著證據(jù)倉皇逃離。
眼睛一旦閉上,周遭便靜得落針可聞。時月白腦中翻江倒海地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做,卻在同時聽見阿虞向著他慢慢走來的聲音,而下一瞬,他的眼睛被一雙小手覆上,那雙手細(xì)膩卻冰涼,他大腦一片空白,當(dāng)下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想坐起來,將那雙手放進(jìn)懷里焐熱。
在這一刻,他想起了許多被他刻意拋在腦后的往事。幼年時,他的母親死于父親參與的黨爭之中,因此父子情疏。他早年性格孤冷,為眾人所不喜,就連晚上睡覺時都睜著眼睛。那時輔國公府與御史府比鄰而居,人人都懼怕他,只有陸沉虞不怕,一有閑暇便翻了墻頭跑來陪他,每每遇到他這般,便捂住他的眼睛,嘴里說些滿是孩子氣的哄慰話,時間久了,他才漸漸學(xué)會放過自己。
他用了漫長時光去學(xué)著如何善待自己和他的姑娘,可依舊沒能把她留住。他記得虞兒離開他的時候,天氣正好入了冬,百花凋殘,她那樣愛花,他卻找不到一株花來送她,只得抱著她坐在院中,指著殘枝落葉編造來年春天的景象,如同懷抱一個終將逝去的幻夢。她由著他親自為她穿上嫁衣,戴上時家祖?zhèn)鞯慕鸾z鐲,闔目窩在他懷里,睡得很沉。她已無法出聲,可那些天,他同她絮絮說過的話像是比這一生的還要多,說她抓周時瞎胡鬧,別人抓金銀筆墨,她倒好,舞著小拳頭跌跌撞撞地?fù)涞剿砩献ブ环牛l料長大后真就踐了諾;說她小時候便愛胡鬧,若是換作從前冬天,她必定會掛在他身上往他脖子里灌雪玩,他多想她能再一次這樣玩,多厚多冷的雪他都忍得;說他娶她著實不易,她父親在時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倒連個高堂都不知該向誰拜去……
花期有時盡,人也一樣,他從陸家抄家滅門的余燼里救下她,頂著巨大壓力與她如期完婚,可那時她身負(fù)重傷,有一日沒一日地靠藥物吊著命,太子幫著請來的御醫(yī)個個束手無策,都說“藥醫(yī)不死病”,勸他放下。
可他竭盡全力想要留住的是他自己的命,如何能放下?她死在過門當(dāng)夜,也帶走了他唯一真實的快樂,他克妻的傳聞在坊間甚囂塵上,卻也沒什么不好的。除了陸沉虞,他并不想禍害任何姑娘。
所以,聞?wù)勐暰烤沽w慕他什么呢?羨慕他不過少年,就將這一輩子都過完了嗎?
【5】
他極慢地睜開眼。阿虞已經(jīng)不知所終,那些證據(jù)靜靜地堆在原處,她并沒有將它們帶走。時月白撐起身,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哪里有些異樣,往自己身上摸索了一會兒,頓時心頭一凜:他系在腰間的香包不見了,那是陸沉虞為他的冠禮早早開始準(zhǔn)備的禮物,還未繡成,陸家便遭傾覆之災(zāi)。她不擅女工,針腳七歪八扭,很不成樣子,可那卻是她留下的唯一信物。
屋外忽然喧鬧起來,人頭攢動,時月白開門的間隙,慌不擇路的小廝幾乎是從門縫里滾進(jìn)來的,他指著阿虞的住處,滿臉驚恐地說那兒走水了,阿虞姑娘還在里面。不遠(yuǎn)處的火光躍進(jìn)眼瞳,時月白這才反應(yīng)過來,赤著腳便往外沖,就在這瞬間,他哪里還顧得上分辨自己的心急如焚是為了阿虞還是為了被她拿走的陸沉虞的香包,他只知道他之前一直在失去,這一次,絕不可以。
火是阿虞自己放的,火折子甚至還躺在她腳邊,她像意識不到危險似的倚在窗前,捉著剪子將手里的香包鉸碎。
心尖也像是被誰鉸了一下,時月白痛得一手按住心口,另一手揮開濃煙,目眥欲裂地喊她出來。
生死關(guān)頭,她回望他,居然還有閑心牽起唇笑了一下:“我的時間不多,閑話少敘,你是在叫我嗎?那我是誰呀?”
她在輔國公府待了三月有余,時月白從不肯拿正眼瞧她。無論她解釋多少遍,她只是懷夢閣的舞姬,與信王并無半點私交,被稀里糊涂買下又稀里糊涂轉(zhuǎn)贈于他,所求不過是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邊罷了,可即便她扛住了他全部的猜忌、考驗,他也不曾真正信任于她,就連一聲名字也沒有喚過她。
月初是陸沉虞的忌日,他漏夜出門拜祭,回來時便染了風(fēng)寒,除了她,誰也不許近身侍候。她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聽他喊了無數(shù)聲“虞兒”,無力的,溫柔的,痛徹心扉的,喊著喊著,里面夾雜了一聲小小的“阿虞”。而下一瞬,他像是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強撐著甩開她遞過來的濕帕,狠狠扇了自己一記耳光。那記耳光明明是打在時月白臉上,淚流滿面的卻是她。容貌是父母給的,與陸沉虞相似并不是她的過錯,如果可以,她真想與他有一個不那么晦暗的開始。
“你出來,阿虞。”時月白的聲音在火勢面前顯得那樣微弱縹緲,可阿虞非但聽清了,還沒出息地晃了一下神。就在這當(dāng)口,時月白沖了進(jìn)來,房梁搖搖欲墜,一頭是阿虞,而另一頭,是被她故意丟出老遠(yuǎn)的香包。他迎著煙霧一陣猛咳,心下明了形勢迫在眉睫,阿虞和香包,眼下只能救一個。
他攥緊拳望著阿虞,眼底全是不加掩飾的恨,他恨阿虞用這樣荒謬又決絕的方式逼他做出選擇,更恨自己竟然毫不猶豫地走向阿虞,將她攔腰扛起,沖出火場。
大火仍在燒,時月白的眸色猩紅,他再也無法忍受,撒開手將阿虞丟到地上,厲聲問她:“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以為燒了虞兒的東西,就可以替代她嗎?”
“這里沒有誰想要替代誰,”阿虞撐著胳膊起來,臉色并沒有因為火光而顯得紅潤半分,“我希望你救我,僅僅是因為我就是我,日后懷念我,也只是懷念我,要是你忘了我,就不必依仗任何借口再記起。 如若今日我真的葬身火海,那么無論是陸沉虞、是我還是那個香包,對你而言都是過去,你只管向前看。”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當(dāng)她走到他跟前,撫上他微顫的眼睫時,語聲幾乎成了泣音:“你與太子的書信,我都瞧見了。陸家蒙冤,當(dāng)今圣上也心知肚明,卻因帝王制衡之術(shù),不得不就此蓋棺定論,只要他在位一天,陸家便一日不得昭雪。奪嫡之爭,你向來置身事外,若不是為了報答太子這些年的知遇之恩,若不是因為有他的助力,你才能與已是罪臣之女的陸沉虞完婚,若不是他有言在先,一旦順利繼位,便為陸家平反,你根本不會成為太子黨。可你有沒有想過,陸沉虞若有靈,得知你為了她自甘束縛,卷入這波譎云詭的朝局,又該有多痛心?”
時月白似乎沒有聽清阿虞說了什么,呆呆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后他反應(yīng)過來,頹然地躲開她,喃喃道:“你不是她,又怎么會知道她會不會痛心?”
阿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抹了一把臉,那上面都是淚:“我就是知道。”
【6】
時月白想,阿虞的腦子大概也被火燒糊涂了。不然,她怎么會緊接著用那樣篤定的語氣告訴他:“因為我和她一樣愛你。”
相識僅數(shù)月,怎么就能輕言愛意?時月白嗤笑一聲,笑他倆,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我會向你證明?!卑⒂蓦p唇抿成一條直線,越發(fā)顯得沒有血色,撂下這么句沒頭沒腦的話后,她再沒看他一眼,轉(zhuǎn)身走出國公府,消失在重重夜幕里。
時月白沒有挽留,阿虞毀了陸沉虞的信物,他對不住虞兒的地方已經(jīng)那樣多。
再次聽到阿虞的消息,是在五日之后,聞?wù)勐暻踩藗餍?,邀時月白過府一敘。他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將請柬隨意擱在一邊,里面卻飄出一截碎布,那是阿虞裙子的衣料,還是他當(dāng)初按著虞兒的喜好,特意吩咐采買為她置辦的。先前,他只當(dāng)是騙自己那是送給虞兒的,可如今,原來就連自欺欺人,他也從未成功過。
他按聞?wù)勐暤氖疽?,單槍匹馬闖入信王府,一腳踢開房門,漫天漫地的紅糾纏成無形的繩索,將他的脖頸扼住。聞?wù)勐晫⒂菟浪腊丛谏磉?,他們二人身上都是艷紅奪目的婚服,傾倒的交杯酒和瓜果糕點狼藉一地。見時月白來了,聞?wù)勐曁蛉ゴ竭呇獫n,笑容扭曲地看向他:“你果然還是來了?!?/p>
時月白見他的臉上除了血跡還有長指甲留下的抓痕,不難想象是被阿虞撓的,積聚了滿腹的心疼里霎時多了份忍俊不禁,這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兒……他猝然愣住。他動了心,真真切切地為阿虞動了心,他怎么可以對除了虞兒以外的女子動心?
“沒想到啊,區(qū)區(qū)一個冒牌貨也這般剛烈,無趣得很。”聞?wù)勐曁裘迹瑢r月白攤手道,“拿來吧,一手交人,一手交貨?!?/p>
阿虞拼命掙扎,眼睛睜得大大的,可還是有水珠子不間斷地淌進(jìn)嘴里,澀得很:“你做夢,他是不會為了一個替身受你要挾的!”
“哦,是這樣嗎,小公爺?”聞?wù)勐晢柕氖菚r月白,手下卻驟然發(fā)力,抓著阿虞的頭發(fā)將她整個提起,“那他這么火急火燎地趕來是為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
“你別碰她!”阿虞的淚像有千鈞之力,在時月白心上碾過一遍又一遍,他慌忙喝止,往袖中探去,他知道此舉有千般萬般不是,可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哭,更不可能由著她死。聞?wù)勐曅派险f,阿虞不自量力入府刺殺,本是死罪,但只要時月白交出對安王不利的全部證據(jù),他便既往不咎,將阿虞完璧歸趙。
“這就心疼了?”聞?wù)勐曂犷^見他從袖中取出證據(jù),卻并不著急接過,“那我便再告訴你一些可能會讓你更心疼的事兒吧。你或許知曉,陸謹(jǐn)被安王報復(fù),是因他彈劾安王在先,可你不知道的是,在安王面圣前,我曾夤夜趕往陸府,同那老兒痛陳利弊,告訴他只要將陸沉虞嫁予我,我便會保我未來岳父一家安寧??赡抢项^冥頑不靈,竟當(dāng)著我的面寫下婚書,命人快馬送往輔國公府,如此奇恥大辱,我怎能不報?”
他滿意地看見時月白的臉色變得灰敗不堪:“還有,陸府抄家前,陸沉虞曾找上我,她那性子,求人的時候都很不乖順,不過我不介意,她肯來見我,就已經(jīng)很好。我告訴她,現(xiàn)在嫁給我還不算晚,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你的身邊。好啊,那她就去死吧?!?/p>
他耐心已盡,笑得放肆:“時月白,還記得我們打過的賭嗎?你最終還是囿于皮相負(fù)了她,你輸了!”
【7】
時月白覺得,這世上最無奈的兩個字莫過于“還是”。他還是與聞?wù)勐曌隽私粨Q,他還是負(fù)了虞兒,他還是忍著對虞兒漫無邊際的痛惜,打橫抱起渾身無力的阿虞連夜趕回國公府,而最終,阿虞還是在他懷里漸漸湮沒了聲息。
在信王府他便瞧出她不對勁,印堂發(fā)黑,渾身冰涼,而一跨出大門,她便開始嘔血。他想不通這樣嬌小的身軀怎么就能嘔出那么多血來,可撕心裂肺的痛楚告訴他,他即將再一次失去他所愛的。
阿虞瞪著眼,胡亂地往空中亂抓,她眼前殷紅一片,已經(jīng)快什么都瞧不清了。時月白握住她的手,他的擁抱緊得像是挾持,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她掛在嘴邊的那句“我的時間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她說,從她被聞?wù)勐暟l(fā)現(xiàn)的那天起,她身上便被下了一種蠱毒,如果沒有在限期內(nèi)替聞?wù)勐暷玫綍r月白手中的證據(jù),便會毒性發(fā)作死去。
“可是,你相信我,對你,我從未有過一時猶疑,更從沒想過背叛你?!彼难坪跻呀?jīng)嘔凈,身體卻因痛苦開始蜷縮,“我自知壽限,也自知只是個替身,但我也有為我愛的人赴死的權(quán)利。你看,你的人生還很長,還會有很多好姑娘喜歡你,所以,等未來陸家的事情了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沒有再接著說些讓他為難的話,沒有問他,有沒有那么一時一刻,她對他的意義,不僅僅是因為容貌。她枕在他的頸窩處,閉著眼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他的心疼得都快麻木,可看清那是團(tuán)羊皮紙的時候,還是輕輕顫了一下。
“安王才是真正通敵叛國之人,你和太子不是一直很頭疼找不到直接證據(jù)來指認(rèn)他嗎?我替你找到啦?!痹S是回光返照,她的語氣竟變得有些輕快狡黠,仿佛她也會立時好起來,再不會離開他似的,“所以,即使把其他證據(jù)給了聞?wù)勐曇矝]關(guān)系,最重要的,在這兒呢。”
她摩挲著身上的嫁衣,滿足地勾了勾唇:“太好了,終于在我清醒的時候,嫁了你一回?!?/p>
她的神情慢慢松弛下來,連同她緩緩垂下的手。
“我說過,我會向你證明,我和陸沉虞一樣愛你,不比她多,也不比她少,我們是一樣的?!?/p>
這是愛他的,也是他愛的姑娘,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時月白沒有哭,他已經(jīng)哭不出來。
安王與信王伏誅的那天,時月白并未前去觀刑。翌日太子親臨輔國公府,卻見府中空空蕩蕩,時月白不在,下人小廝也不見蹤影,只有一位老管家守著門,目光呆滯如死羊一般。太子直覺不祥,剛問了幾句,老管家便“撲通”拜倒,連連磕頭,邊磕邊說少爺已將眾人遣散另覓差事,他自己則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太子又驚又急:“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為何如此?”
老管家顫巍巍地遞上一件物什:“信王……不,逆賊臨刑前差人送來這個,少爺當(dāng)下站都站不穩(wěn)了。”
太子盯著手中那對金絲鐲,神情漸冷:“這是時家祖?zhèn)髦铮窃掳桩?dāng)年成婚時送給陸家小姐的……快說,他瞧見此物后,去了哪里?”
老管家癱在地上又是一陣磕頭:“少爺去了少夫人墓前,還命我等開棺,那棺,那棺……”
“那棺如何?”
老管家猛地一震,像是見了鬼:“那棺……是空的!”
太子是在陸沉虞墳前找到時月白的,他倚在她的墓碑前,唇角溢出黑血,腳下橫著鴆酒。
他送給虞兒、隨她一起入葬的鐲子,怎么會落在聞?wù)勐暿掷铮抗字袩o人,是因為那人,在之前的三個月里,鮮活地盛開在他身邊啊。他的虞兒被聞?wù)勐曈眯M毒吊著命,沒有蠱毒可以長期替人續(xù)命,所以她知道自己終究會死,她騙聞?wù)勐曌约阂咽ビ洃洠驎r日無多,不敢與時月白相認(rèn),至死都認(rèn)下自己替身的身份,只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可是命運待他何其涼薄,他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兩次。
?在他清冷孤寂的一生里,也曾有過皓月浮光,盡管轉(zhuǎn)瞬即逝。
已經(jīng)體會過什么是赤誠和溫暖的人,又該如何回到荒涼中去?
被半途拋下,又怎能快意余生?
他終究還是去找了他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