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詩歌與“冠裳佩玉”

【摘要】 人們常認為王維之詩樸素淡遠，然而在詩歌批評史上，卻有人持不同的意見。清人喬億在《劍溪說詩》中評王維的應(yīng)制詩道：“或問酬應(yīng)之作宜何師？曰：王維冠裳佩玉，而豐容絕世也?！薄肮谏雅逵瘛币甑皆娬撝?，指的是詩句豐富而華麗。王維的詩中，不僅應(yīng)制詩有這個特點，山水田園詩也有這個特點。

【關(guān)鍵詞】 王維;詩歌;冠裳佩玉;應(yīng)制詩;山水田園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2-0043-02

唐代詩人王維的詩歌常給人留下樸素淡遠的印象，但在詩歌批評史上，卻有人對此持有不同的意見，近代學者鄭振鐸先生認為王維的詩：“若凡庸實峻厚，若平淡實豐腴的，千百年間僅得數(shù)人而已?！盵1]清人喬億也在《劍溪說詩》中評價王維的應(yīng)制詩道：“或問酬應(yīng)之作宜何師？曰：王維冠裳佩玉，而豐容絕世也?！?/p>

何謂“冠裳佩玉”？表面上看，當指衣帽佩戴玉飾，對打扮十分講究。引申到詩論中，自然指的是詩句豐富而華麗。

一、應(yīng)制詩中的“冠裳佩玉”

既然喬億以“冠裳佩玉”來形容王維的應(yīng)制詩，那不妨便先從應(yīng)制詩說起，先看五律《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yīng)教》：

座客香貂滿，宮娃綺幔張。澗花輕粉色，山月少燈光。

積翠紗窗暗，飛泉繡戶涼。還將歌舞出，歸路莫愁長。

此詩重在描寫赴宴的經(jīng)歷和感受。詩中不僅僅寫出了“香貂”“宮娃”“綺?！薄皾净ā薄吧皆隆薄胺e翠”“飛泉”“歌舞”等視覺感受，還有“香貂”帶來的嗅覺感受、“飛泉”“歌舞”帶來的聽覺感受，以及“繡戶涼”帶來的觸覺感受。即使單就視覺感受來說，也有“座客”“宮娃”這樣的人物，“山月”“飛泉”這樣的景物，甚至還包括“少燈光”“紗窗暗”這樣的光影效果。這些豐富多彩的意象和場景，共同構(gòu)筑了詩中的“佩玉”之美。

再如七律《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

詩中仍以鋪陳皇家排場為主，自然景觀采用“渭水”“秦塞”“黃山”等壯麗山河?？v有“柳”和“花”者，亦以“千門”與“上苑”來修飾，加之以“高貴”的內(nèi)涵。人物建筑等，采用的是“漢宮”“鑾輿”“閣道”“帝城”“鳳闕”“宸游”等與帝王相關(guān)的事物。

讀罷此詩，讀者的眼前仿佛先看到了壯觀的山河宮殿，接著又看到了絡(luò)繹不絕的宮門楊柳依依以及帝苑芳華，其后又看到云中高聳之城闕，雨中萬戶之人家。整首詩可謂移步換形，令讀者目不暇接。

同上一首詩一樣，這首詩景物繁多且場景變換，既不乏豐富性又神采飛揚，也是典型的“冠裳佩玉”。

又如五言排律《奉和圣制暮春送朝集使歸郡應(yīng)制》

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玉乘迎大客，金節(jié)送諸侯。

祖席傾三省，褰帷向九州。楊花飛上路，槐色蔭通溝。

來預鈞天樂，歸分漢主憂。宸章類河漢，垂象滿中州。

此詩以頌圣為中心，其中的景物、人物、器物紛至沓來。從“大”處說，有“萬國”“三省”“九州”“河漢”“中州”;而從“貴”處來說，則有“衣冠”“冕旒”“玉乘”“大客”“金節(jié)”“諸侯”“祖席”“褰帷”“天樂”“漢主”“宸章”。

詩人將這些意象排列組合在一起，造成了“冠裳佩玉”的審美效果。具體說來，一方面，眾多的景觀本身給人以豐富的視覺感受。另一方面，這些景觀通過相互間的組合，形成了眾多不同的場景，這些場景也給讀者更多的豐富多彩的體驗。

值得注意的是，王維詩中的“冠裳佩玉”雖富貴華麗，但并不包括“奢靡”。雖然王維的應(yīng)制詩中有大量富麗堂皇的景物，但詩人并不渲染君臣之間的尋歡作樂，故詩歌華腴卻不奢靡。詩人幾乎還在每首應(yīng)制詩中都加入自然美景，以淡化豪奢之氣。明朝茶陵派代表人物李東陽在其《懷麓堂詩話》中評價道：“王詩豐縟而不華靡?！痹蛘谟诖?。

二、山水田園詩中的“冠裳佩玉”

王維詩中的“冠裳佩玉”不僅體現(xiàn)于應(yīng)制詩中，在其山水田園詩中亦有所體現(xiàn)。陳貽焮先生在《王維詩選》中曾將王維與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進行比較：“素以王孟并稱，但也存在著風格上的差異。王詩顯得豐潤而富有生趣一些，孟詩則顯得清秀而意趣淡遠一些?！盵2]此處陳先生所說的“豐潤而富有生趣”說的便是“冠裳佩玉”之感。

“冠裳佩玉”首先表現(xiàn)于色彩豐富。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色彩比較豐富，尚定先生曾經(jīng)指出：“（王維）或運用兩種色彩的反差形成醒目的視覺形象”“或采用三種或更多種色彩進行對比，展示自然界豐富的色感?！?[3]此說不虛，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田園樂》其六）、“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春園即事》）、“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山居即事》）、“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刑桂州》）、“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等名句都體現(xiàn)出王維在顏色搭配上的別出心裁。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不僅色彩豐富，色彩的形態(tài)也多?！扒锷綌坑嗾铡保ā赌咎m柴》）、“落日照秋草”（《贈祖三詠》）描繪的是光照下的草木之色，“色靜深松里”（《青溪》）、“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描繪的是樹蔭遮蔽下的光影之色，“渡頭余落日”（《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描繪的是夕陽照水之色，“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眺》）描繪的是水汽蒸騰彌漫中的山水之色，“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綠蒲涵白芷”（《寒食城東即事》）描繪的是水中植物與岸上花木倒影融合的色彩，“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木蘭柴》）寫出了顏色的變化流動，“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寫出了移步換形下的顏色變換。

“冠裳佩玉”還表現(xiàn)于聲音多樣。王維山水田園詩中有各種的聲音，既有“啼鶯綠樹深，語燕雕梁晚”（《閨人贈遠》其三）、“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春種田園作》）中的春樹啼鳥之聲，亦不乏“谷靜秋泉響，巖深青靄殘”（《東溪玩月》）、“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中的深谷流泉之聲;也有“月幌花虛馥，風窗竹暗喧”（《冬夜寓直麟閣》）、“草色搖霞上，松聲泛月邊”（《游悟真寺》）中的竹響松聲，還有“夜靜群動息，蟪蛄聲悠悠”（《秋夜獨坐》）、“蕭蛸掛虛牖，蟋蟀鳴前除”（《贈祖三詠》）中的靜夜蟲鳴。不難看出，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聲音既豐富又有無窮的神韻，可謂妙哉！

“冠裳佩玉”更表現(xiàn)于景物的構(gòu)成。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景物密度比其他詩人要大，這也是“冠裳佩玉”的表現(xiàn)之一。宋征璧《抱真堂詩話》曾說：“王摩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魏文帝‘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俱自然妙境?！备鹫坠庀壬鷧s認為：“王維這兩句比曹丕的兩句色彩層次更豐富?！盵4]原因何在？顯然，曹丕的詩是從一個觀察點出發(fā)，寫同一個場景中的水波和月光這兩種景物，王維的詩卻是從兩個觀察點出發(fā)，寫兩個場景中的明月、松葉、清泉、石頭四種景物，而這四種景物相互組合，又可令人想到透過松針照到地上的斑駁月影和清泉撞擊石頭發(fā)出的聲音。讀者得到的視覺感受和聽覺感受比曹丕的詩句多了數(shù)倍。

“景物密度大”這個特點在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廣泛存在，基于這個特點，讀者可以通過各種景物的組合得到更豐富的審美感受。張福慶先生分析“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兩句道：“‘漠漠’是大片的，占據(jù)了主要的畫面， 而‘陰陰’是一角，是畫面的局部。這樣，大片的明綠與局部的暗綠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又互相呼應(yīng)。夏木的存在，更襯托出水田的明媚;水田的明亮，更襯托出夏木的深幽……但在水田這一部分當中，又有嫩綠秧苗與白鷺色彩對比;在夏木這個局部景象中，又有濃綠樹蔭與黃鵬的色彩對比。而就整個畫面說，白鷺飛起的動態(tài)，與黃鸝鳴囀的聲音，又形成了另外一種動靜對比。這兩句詩的審美內(nèi)涵可謂是十分豐富的?！?[5]正是此處我們看到了由景物構(gòu)成而產(chǎn)生的“冠裳佩玉”之美。

三、結(jié)語

實際上，“冠裳佩玉”的實質(zhì)是一種豐腴之美。王維與陶淵明有一定的相似性，蘇軾曾評價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第一次提到了陶詩中“腴”的特點。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則將這個特點與王維聯(lián)系了起來：“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指出王維繼承了陶詩之“腴”。直至近代學者鄭振鐸先生，再次指出王詩與陶詩一樣，有“腴”的特點?！半椤睘楹我?？《說文解字》解其為“腹下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注曰：“腹下肥者?！奔锤共肯路降姆嗜?，后世由此引申出“豐富（或豐滿）而有神采”的意義。這也正與喬億“冠裳佩玉”的評價相合。

參考文獻：

[1]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246.

[2]陳貽焮.王維詩選[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26.

[3]尚定.走向盛唐[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299.

[4]葛兆光.中國古典詩歌基礎(chǔ)文庫·唐詩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99.

[5]張福慶.唐詩美學探索[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0：110.

作者簡介：

焦健，男，廣西桂林人，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