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老子循環(huán)論在《紅樓夢》中的架構作用

楊鎳瑋

【摘要】老子的循環(huán)論認為萬物受規(guī)律的支配，在一定的時間長度內(nèi)是一個周而復始的環(huán)形運動過程，這一思想對后世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試以《紅樓夢》為例，從其內(nèi)在的故事結構主線以及外在的人物塑造兩方面入手，淺析老子循環(huán)論對《紅樓夢》的架構作用。

【關鍵詞】老子;循環(huán)論;紅樓夢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5-0010-03

老子是中國古代典型的循環(huán)論者，他認為萬物紛紜，是按照一種環(huán)形結構運動的，最終都要退回到自己的出發(fā)點，這一思想對后代許多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紅樓夢》就是其中之一。

本文從《紅樓夢》的內(nèi)在敘事結構與外在人物塑造兩個方面出發(fā)，分析《紅樓夢》兩條敘事主線及曹雪芹在塑造人物命運時所運用的循環(huán)論思想。

一、老子循環(huán)論的基本觀點

“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边@是《老子》一文中對循環(huán)論這一觀點的最先論述。老子認為規(guī)律是以一種環(huán)狀的軌跡運動的，“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而受規(guī)律支配的世間萬物自然也是“周行而不殆”的。無論是自然的春、夏、球、冬，還是人類的生、老、病、死，都是規(guī)律的產(chǎn)物，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由此老子還引申出了另一個觀點—— “虛靜”：既然萬事萬物都是被規(guī)律支配，處在以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運動中，那么只有保持一種虛靜的心態(tài)，不爭不盈，才能保全自身?！胺凑撸乐畡印?，任何事物發(fā)展到一定程度，都會朝反面發(fā)展，所以保持不圓滿是避免事物走向反方向的重要途徑。

王弼在《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對這種“不盈”的思想給出解釋，認為“盈必溢之”，萬事萬物如果達到一個圓滿的境界，就會走向毀滅，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溢滅”的情況出現(xiàn)，保持在將滿未滿的狀態(tài)是最為合適的。

學界關于老子的循環(huán)論思想一直存在很多爭議，張松輝教授在《老子的循環(huán)論是正確理論》一文中對現(xiàn)代學者認為循環(huán)論只是立足于單純的往復于初，不接受新事物的批評做出了反駁，認為老子所提到的循環(huán)，“時間長短是有伸縮性的”，從宏觀的時間上來看，所有的事物存在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是正確的，如果“采取適當?shù)拇胧?，雖然不能完全終止事物的循環(huán)，但可以推遲事物衰敗和死亡的到來時間”，這也就是老子所提出不盈的理論基礎。

老子的循環(huán)論擴充到一定的時間長度上時，是存在其必然性的，會進行一種圓圈式的循環(huán)發(fā)展。這一思想對許多文學作品也有著較大的影響，下文以《紅樓夢》為例進行分析。

二、《紅樓夢》內(nèi)在作品結構中的循環(huán)論思想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戲曲創(chuàng)作，首標“結構第一”。作者在構思作品時，應首先對作品的結構和主線有一個清晰的設定，具體的情節(jié)和人物只是結構骨架上的血肉，是服務于作品主題的?！都t樓夢》作為四大名著之一，歷來受到諸多關注。目前學界對《紅樓夢》的主題主要有三種陣營，本文以劉夢溪先生的觀點為研究基礎，認為《紅樓夢》中的家庭衰亡和愛情與婚姻悲劇兩大主線是全書的中心事件。

（一）四大家族興衰體現(xiàn)的循環(huán)論思想

《紅樓夢》一開篇，就借賈雨村之口勾勒出賈府的富貴之象：“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都占了?！钡谒幕赜纸枰粡垺白o官符”側面描繪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顯赫鼎盛：“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绷攘葦?shù)筆，就將四大家族如日中天的鼎盛風光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秦可卿出殯和元春省親更是將這種繁盛推向了頂峰。第十四回中，秦可卿死，其喪事辦得極盡奢華，出殯時“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可謂是奢靡至極。

秦可卿喪事剛了，元春被封妃，賈府為此花費數(shù)月修建大觀園，省親之時只見“園內(nèi)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喧嘩，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曹雪芹通過大觀園和元妃省親的場景將賈府烈火烹油的繁盛描寫得淋漓盡致，也在其中埋下了衰敗的伏筆。

賈府的衰落并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一個逐漸變化積累的過程。從第五十五回開始到第八十回，一直隱藏在賈府興盛背后的危機逐漸顯露。

五十五、五十六回探春理家，賈家易主預示賈府景況的轉變，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更明顯地揭示出賈府由盛而衰的誘因，從七十六回“品笛感凄清”“聯(lián)詩悲寂寞”之中已經(jīng)拉開末世的序幕了，從第八十一回開始，寶玉失玉、元妃薨逝，“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至此走向衰落，第一百零五回賈府被抄家，鼎盛一時的榮國府徹底沒落，此后悲音不絕，賈母逝世，寶玉出家，樹倒猢猻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縱觀《紅樓夢》之中關于賈府衰敗的描寫，都與老子的循環(huán)論思想聯(lián)系緊密。

首先從循環(huán)論本身理論來看，事物是在規(guī)律的作用下進行環(huán)形運動的，賈府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繁華，雖表面上看依舊烈火烹油，但內(nèi)里由于奢靡揮霍已經(jīng)被蛀空，經(jīng)歷了極盛之后仍不知收斂，最終走向了必然的滅亡。

賈府的衰落并不是短時間內(nèi)突然出現(xiàn)的，每一次繁榮的描寫過后，曹雪芹都有意地將衰敗之意蘊含在其中。如第二回，讓“冷”子興演說正在繁花似錦之時的榮、寧二府，意味深長。

再如第十五回，秦可卿剛去世，元春封妃的喜悅就沖淡了籠罩在賈府之上的悲傷，反而迎來了變本加厲的奢靡——大觀園的修建。

四十回“賈母夜宴”、五十三回“元宵夜宴”等，都將賈府的興旺一次次推向頂峰，但其中又都隱隱穿插著衰敗的伏筆。

賈府雖然在元春省親之時就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但在時間線軸上來看，此時還未走向衰落是合理的，因為循環(huán)的時間是具有伸縮性的，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張松輝教授所提出的，若將老子循環(huán)論的時間范疇延長，那么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事物的循環(huán)是不可避免的。

因為賈府的衰落是必然的，曹雪芹早在第十三回就借秦可卿之口托夢勸王熙鳳道：“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易跌重’……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這里就是老子針對萬物“復歸于根”這一循環(huán)的規(guī)律而提出的——以“不盈”延長走向毀滅過程的體現(xiàn)。

（二）寶黛愛情悲劇體現(xiàn)的循環(huán)論思想

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是《紅樓夢》另一條主線，曹雪芹在構思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也運用了循環(huán)論的思想，在絕美凄清的愛情故事中，加入了一些理性的元素。林黛玉和賈寶玉結緣于三生石畔，絳珠仙子修煉成人形后執(zhí)意下凡，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償還給他”，由此勾出了寶黛的情緣。

首先從還情一說來看，寶玉和黛玉因為前世的姻緣相識，最終寶玉遁入空門，回歸成靈石，黛玉還盡眼淚，復歸為絳珠草，“各歸其根”，是循環(huán)論思想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其次若僅將目光放到黛玉和寶玉在大觀園中的愛情故事中，那么從時間和情節(jié)上，也都又體現(xiàn)了循環(huán)論的基本觀點。

黛玉進賈府是在殘冬，于賈府和寶玉第一次相見，雖各有相熟之感，但此時寶玉情事未懂，二人之間雖多有玩鬧，但還在蒙眬之中。直到第二十三回，暮春之時，黛玉葬花偶遇寶玉，寶、黛在大觀園共讀《西廂》，暗示二人是張生和鶯鶯，才挑明了兒女柔情。之后二人的感情變得明朗熾熱起來，雖因為各類誤會反復產(chǎn)生矛盾，但終究被化解，感情也更加深厚，第四十五回，黛玉在無意間將寶玉和自己比作“漁翁”“漁婆”，五十七回，紫鵑“情試寶玉”，證明了他對黛玉的一片真心，二人的感情至此穩(wěn)定下來。

隨著賈府的衰落，寶、黛的愛情也走向了結尾，第七十八回寶玉誄晴雯也是對黛玉的一個悲劇性暗示，九十七、九十八回，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至此寶黛的愛情畫上句號。從文本來看，第九十六回有賈政“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的敘述，可以推斷出黛玉玉殞于春天。

《紅樓夢》中二人的愛情于春天開始，到春天結束，蘊含著循環(huán)論的思想，并且在故事所表述的這幾輪春秋中，曹雪芹每每于春夏之季寫輕快的感情故事，而秋冬則夾雜著許多沉重的哀悼之事，這與老子所提出的“道法自然”的規(guī)律說相吻合，而循環(huán)論正是在規(guī)律的基礎上，所引發(fā)出來的理論。

三、《紅樓夢》外在人物塑造中的循環(huán)論思想

無獨有偶，曹雪芹不但在整個故事的內(nèi)在結構架構中受到老子循環(huán)論思想的影響，在單個人物的塑造中，也利用了循環(huán)論的思想進行構思?！都t樓夢》中有近百個人物，“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曹雪芹絕妙的寫作手法，使筆下的每個人物，都具有極其鮮明的性格特點。其中賈寶玉作為紅樓夢的主人公，其人生的經(jīng)歷、歸宿以及在此過程中個人思想的轉變，也顯現(xiàn)出老子循環(huán)理論的文化內(nèi)涵。

老子在第二十八章中提出：“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蹊。為天下蹊，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边@里的“嬰兒”指的就是無知無欲的狀態(tài)，第四十九章也提道：“圣人皆孩之?！痹诶献拥乃枷胫?，無知無欲的嬰兒狀態(tài)是大圣的表現(xiàn)，人都要經(jīng)歷從“嬰兒”到成人，再到“嬰兒”這樣一個循環(huán)的狀態(tài)。但第三階段的“嬰兒”絕非第一階段“嬰兒”的還原，而是在經(jīng)歷過成人的欲望、剛強之后回歸到的那個至柔、無欲的心靈狀態(tài)。

寶玉的前身是一塊未經(jīng)鍛煉、無知無欲的頑石，但當被女媧娘娘采取煉化后“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逐自怨自愧，日夜悲哀”。心性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不再是老子所提倡的“不爭”“虛靜”，而是有了欲望，這也就帶來了他凡塵一世的經(jīng)歷。

寶玉在《紅樓夢》的開端，是一個雖天資聰穎但行為怪誕的“奇人”，第二回中，賈雨村對寶玉評價極高，“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置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寶玉就是這樣的大仁大惡之人，他的心中沒有功名利祿，是一種本真的天然狀態(tài)。他雖含玉出生，但并不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反而因為黛玉沒有玉而大發(fā)癡狂，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冰清玉潔不容玷污的，挨打時只要喊著“姐姐妹妹”，就能舒緩疼痛。賈寶玉這種旁人看似癡狂不能理解的行為，恰恰也是他本真的一種體現(xiàn)。此時的寶玉可以說就是第一階段的“嬰兒”，在未懂情之前，他活得簡單又自我，所作所為皆出自自己的真實性情。

《紅樓夢》用大量動人心弦的精彩情節(jié)寫寶玉“作養(yǎng)脂粉”的盡心盡力，然而女兒世界的純凈與美麗只是讓他暫時得到了撫慰和安寧，遇見黛玉后，他便陷入了“情”的困境。林妹妹因為各種誤會屢屢和他生出嫌隙，寶玉在調(diào)和的過程中還要顧及與襲人、晴雯的矛盾。

第二十一回中，由于各種誤會，連襲人都不搭理寶玉，他一個人翻看《南華經(jīng)》，生出“無愛”“無心”的想法來。第二十二回，在黛玉、寶釵處碰壁的寶玉聽曲之時參透禪機，寫下“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的謁來，認為自己應是“赤條條無牽掛”。但在當時，這一領悟只是他在情感低落之時偶爾觸發(fā)，不能算是已經(jīng)回歸到精神狀態(tài)的“嬰兒”。

之后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大觀園逐漸由盛至衰，女孩們或香消玉殞，或遠嫁他人，寶玉才在數(shù)次的打擊之中，逐漸對現(xiàn)實死心，黛玉的死更是將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最后的牽掛斬斷，之后他就開始走向“復歸于嬰兒”的道路。

中舉之后，寶玉遠遁空門，至此他復歸的道路才徹底完成。小說最后一回中，“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云游而去”，后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jīng)過，嘆道：“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薄澳コ龉饷鳎蕹蓤A覺”這里指的就是賈寶玉經(jīng)歷過一世之后，看破時間的姻緣既往，返回到一個簡單的無欲無求的精神狀態(tài)，“致虛極，守靜篤”。

縱觀賈寶玉整一個人生脈絡，從形態(tài)方面來看，他走過了“石——人——石”的狀態(tài)，最后復歸于青埂山下;從情感方面來看，他一直在“不情——情——不情”的循環(huán)中搖擺度過，而從他身上的道性來看，他以大仁大惡的資質(zhì)入世，也在“嬰兒——常人——嬰兒”的德行修養(yǎng)里循環(huán)。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賈寶玉都是老子循環(huán)論思想體現(xiàn)的極具代表性的一個人物。

老子的循環(huán)論立足于其規(guī)律論，并在循環(huán)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不盈”等思想來阻擋事物的發(fā)展，雖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在一定的時間范疇內(nèi)是具有科學性的，許多文學作品都受到老子循環(huán)論的影響。

《紅樓夢》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為背景，以富貴公子賈寶玉為視角，描繪了一批舉止見識高于須眉的閨閣佳人的人生百態(tài)，展現(xiàn)了真正的人性美和悲劇美。

在內(nèi)在故事主題的架構中，賈府由盛至衰的必然走向、寶黛悲劇的必然結局，都體現(xiàn)了老子循環(huán)論的思想，在外在人物的塑造中，賈寶玉這一主角身上更是濃縮了循環(huán)論的理論精華。

滿紙荒唐言，《紅樓夢》就像故事開篇中所寫的那首《好了歌》，好了便是了了，到頭來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云煙，終究是一個空空的“夢”字。無論從內(nèi)部脈絡還是從外在人物，《紅樓夢》都展示出對道家思想的吸收和闡發(fā)，以老子循環(huán)論的思想分析《紅樓夢》，不但是對《紅樓夢》文本結構的新詮釋，也是探討老子《道德經(jīng)》對文學作品影響的一次有益拓展。

參考文獻：

[1]張松輝.老子譯注與解析[M].長沙：岳麓書社，2008.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15.

[3]柴國珍.時間哲學視野下的感傷之旅—— 《紅樓夢》中寶黛情感分析[J].紅樓夢學刊，2008，（1）：330-338.

[4]鄭鐵生.半個世紀關于《紅樓夢》敘事結構研究的理性思考[J].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1999，（1）：76-81.

[5]王雙梅.《紅樓夢》道家自然精神論[J].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4（5）：60-62.

[6]趙慧芳，紀健生.匠心文筆自千秋——? 《紅樓夢》的結構與表達一窺[J].紅樓夢學刊，2016，（3）：125-138.

[7]劉夢溪.紅樓夢新論[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