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忠勇
諸城產(chǎn)茶,是近代以來的事情,引種綠茶是上世紀中葉的事,諸城號稱緯度最北的江北綠茶產(chǎn)地。東南海上來的水汽,到此地受高山阻擋,形成特殊的氣候條件,山地土壤酸堿度等適合種茶。諸城綠茶,以獨特的豌豆香味為標志,區(qū)別于南方茶以及周邊地方茶而名聞遐邇,成為一個品牌。
北宋熙寧年間,蘇軾知密州(今山東諸城),政務(wù)之余,飲酒、會客、賞花、賦詩自娛,自然離不開茶?!稏|坡樂府》卷上,詩中就有記載:“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笔份d這首詞《望江南》作于寒食后一二日,是歲清明為二月二十九日。
在此,我們要提及的是蘇軾的另一首詩作《和蔣夔寄茶》,也是關(guān)于茶的,且與密州有關(guān)。那是蘇軾到密州后的第二年,有個叫蔣夔的故人送他一團茶。此茶雖是凡品,卻也引出一番吃茶的韻事來。原作如下:
和蔣夔寄茶
(又名《和寄茶》)
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扁舟渡江適吳越,三年飲食窮芳鮮。金齏玉膾飯炊雪,海螯江柱初脫泉。臨風(fēng)飽食甘寢罷,一甌花乳浮輕圓。自從舟入東武,沃野便到桑麻川。剪毛胡羊大如馬,誰記鹿角腥盤筵。廚中蒸粟埋飯甕,大杓更取酸生涎。柘羅銅碾棄不用,脂麻白土須盆研。故人猶作舊眼看,謂我好尚如當(dāng)年。沙溪北苑強分別,水腳一線爭誰先。清詩兩幅寄千里,紫金百餅費萬錢。吟哦烹噍兩奇絕,只恐偷乞煩封纏。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死生禍福久不擇,更論甘苦爭蚩妍。知君窮旅不自釋,因詩寄謝聊相鐫。
此詩可以分成四段來讀,四句一段,很規(guī)整。第一、三段寫密州之前的生活,第二、四段寫到密州后的生活。這樣間隔回環(huán),像照鏡子,正面照了,反面又照,往復(fù)對比,渾成其趣。
“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蔽疫@個人啊,生來慣常隨遇而安,放到哪里是哪里,放到水里和水融一起,放到泥里和泥和一處,萬事隨緣,尤其對于飲食,從不挑肥揀瘦,易滿足,好打發(fā)。
通判杭州那一段日子,“三年飲食窮芳鮮”,東南各色佳味吃了個遍。南方風(fēng)物好,蘇軾不吝筆墨夸贊那里的美食:“金齏玉膾飯炊雪,海螯江柱初脫泉?!濒~米之鄉(xiāng),最不缺的是雪白的米飯,鮮美的海味河鮮?!芭R風(fēng)飽食甘寢罷,一甌花乳浮輕圓”,吃飽睡足之后,再來上一盞香噴噴的西湖龍井,茶美器潔,可賞玩可啜飲,誠如劉禹錫所言,“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云臥石人”,那美氣,只有神仙中人可相比了。
杭州的一段生活,給詩人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來到密州,只圖離自己兄弟任所近便一些,沒料想是由天堂之所來到苦寒之地?!白詮纳嶂廴霒|武,沃野便到桑麻川。”北方的景物,與江南富庶之地完全不同。以北人常識,走岡過嶺如履平地,坐車的話簡直是坐在炕上,如果乘船,會暈得吐出肚腑。現(xiàn)在輪到慣坐船的詩人,不適應(yīng)千里平原,反覺乘車顛簸不平起來?!凹裘虼笕珩R”,讓蘇軾感到驚奇,世間還有這等奇葩生物。此事猶可,飲食習(xí)慣的變化,讓他頭痛不已,“誰記鹿角腥盤筵”,過去的美食令人回味無窮。北方的飲食習(xí)慣,在蘇軾眼里,簡直就是陋習(xí):“廚中蒸粟埋飯甕,大杓更取酸生涎。”大米變小米也就罷了,當(dāng)?shù)厝讼彩翅u佐餐一項,就夠匪夷所思。這“大勺更取”的一味神秘佐料就是大醬,密州地方特產(chǎn),當(dāng)?shù)赜幸痪湫笳Z,單道這土法割醬的妙處:“大蔥抹醬,不理咸菜?!敝灰写筢u配大蔥,其余各色咸菜都是浮云?!八嵘选钡倪@道輔菜,四季家常下飯必備,非個中人不識其味。這譬如內(nèi)地人想象沿海的天天吃海產(chǎn)怎么享得了那個腥穢,東部人想象西北高原的頓頓吃羊肉怎么嗆得了那個膻氣。蘇軾初來乍到,嘗到咸里帶酸的東魯風(fēng)味,與川味和浙江菜大異其趣,想來一定是怪怪的。對密州的飲茶習(xí)俗,蘇軾也毫不客氣指摘品評,當(dāng)?shù)厝吮A糁浜蟮膫鹘y(tǒng)習(xí)俗:“柘羅銅碾棄不用脂麻白土須盆研?!辈滔濉恫桎洝份d:“茶羅以絕細為佳,羅底用東川鵝溪畫絹之密者,投湯中,揉洗以冪之?!薄安枘胍糟y或鐵為之。黃金性柔,銅及鍮石皆能鉎,不入用?!睒藴释ㄐ械募宀杓妓?,是先將茶餅銅碾研細,再用茶羅仔細篩過,是極細致、極講究的一套程序。南方的一套精致茶藝,到這里完全沒有用武之地。當(dāng)?shù)厝说闹撇柁k法是芝麻加觀音土,瓦盆研細,開水沖服,這不但粗陋俗氣,其落后程度更是聞所未聞。而故交好友并不知曉這些,仍然以老眼光看我,覺得到了新地方,該是風(fēng)雅不減:“故人猶作舊眼看,謂我好尚如當(dāng)年。”知我舊時,對茶道有很深的造詣,研究得那叫一個透徹:“沙溪北苑強分別,水腳一線爭誰先?!薄恫桎洝氛f“建安斗茶,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痹娙松钪O此道。以本地當(dāng)今泡茶為例,用桃林山泉水沖泡的茶水,喝上一整天,白瓷茶碗光潔如新,不帶沾一點茶銹的;同樣的茶葉拿自來水沖泡,不消半天,茶碗就水漬斑斑,慘不忍睹了。以此兼看古人對茶水優(yōu)劣之區(qū)分,信不誣也。
不難理解,故人相交,以好詩和好茶相酬答:“清詩兩幅寄千里,紫金百餅費萬錢。吟哦烹噍兩奇絕,只恐偷乞煩封纏?!睒O是風(fēng)雅。風(fēng)雅是風(fēng)雅得很,只是故交不知,命運將自家發(fā)落在這樣一個不太懂茶的所在。
好茶入手,正在慨嘆沉吟之間,大約蘇軾正在琢磨著如何處置這單難得的饋贈,還沒等吩咐明白,讓人難過的一幕發(fā)生了:“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碧K軾在《書薛能茶詩》中說,“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詩云:‘鹽損添常戒,姜宜著更夸?!瘬?jù)此,則又有用鹽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輒大笑之?!焙煤玫囊粋€溫習(xí)茶道、撫今追昔的機會,就這樣被老婆孩子三下五除二的一番神操作,生生給搞砸了。這敗興煞風(fēng)景的事,擱誰,誰不窩火呢?但此刻,顯示出了蘇軾可愛的一面:老婆既是有啥做啥,那么咱就來個做啥吃啥好了。可不能怪老婆孩子,他們何嘗不是急急炮制,以解男人之饞吻呢。
明明是糟蹋了好東西,卻成了一個心靈開悟的關(guān)口,此刻詩人生命的感悟,如萬斛泉涌:“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死生禍福久不擇,更論甘苦爭蚩妍?!睂τ谒郎湼6伎吹娜?,川辣浙甜,南方人喜食淡,北方人偏吃咸,哪樣更科學(xué)?哪個更養(yǎng)生?好像各有長短,沒法評判,那么在區(qū)區(qū)吃喝拉撒上糾纏爭執(zhí),實在浪費生命,不值得。
蘇軾頓悟的靈光一閃,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生活飲食中活潑潑的禪機禪趣,人生處處是參禪悟道的關(guān)棙子,難怪有大德甚至說,道在屎溺之間。假如蘇軾對老婆罵個狗血淋頭,結(jié)局只能是不歡而散,大家爭一肚皮閑氣,根本沒意思嘛。
化悲摧為諧趣,這正是詩人過人之處。詩人并且還在把自己寶貴的心得體會,轉(zhuǎn)而分享友人,以期共勉:“知君窮旅不自釋,因詩寄謝聊相鐫?!庇讶说睦ьD和無可超拔,與詩人其時的境遇怕是一樣的。所以詩人全部的體悟和勸誡,說到底,就變成了趙州禪師的那一句當(dāng)頭斷喝:“吃茶去!”
諸城綠茶借蘇軾來打品牌,撐門面,仍是心虛一些。還不像酒,“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詞是寫在超然臺上,酒呢,喝的是地道諸城燒酒,原料主要是地瓜干,也摻和高粱秫秫。蘇軾自己也造酒,《文集》卷七十三《黍麥說》:“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無味。” 《水調(diào)歌頭》“小序”記錄中秋之夜“大醉,兼懷子由?!薄冻慌_記》言:“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zhèn)愓咭?。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薄巴拼祟愐玻岚餐粯??”這樣將地瓜燒喝出高級佳釀的味道,吃野菜也能把自家吃胖了的,這世上除了一個蘇軾,也是沒誰了。從這點來看,蘇軾燕處超然,面世達觀,他追求的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的樸素生活之樂,其吃飯、喝酒,與其飲茶,又是何其相似!
茶是什么味?茶就是茶的味道??梢韵胍?,蘇軾喝著這道飽含人生百味的無上妙品,不唯頻頻點頭,而且還會嘖嘖有聲:嗯,味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