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妹
“你還有其他研究計劃的選題嗎?”我的碩士導師用犀利的目光看向我,濃重的威爾士口音里帶著淡淡的疑惑。
我很堅定:“沒有了。中國大陸的明星與粉絲公益文化,是我最想做的研究?!?/p>
“如果這就是你想做的,那我支持你?!睂煹目隙ㄗ屛议L舒一口氣,距離我從“歐盟碩士”環(huán)境與社會學畢業(yè)還有半年時間,我選擇的“明星與粉絲公益文化”研究,聽起來和我學習的專業(yè)相關性不算緊密,此時得到他的支持讓人驚喜。
20歲之前,我都很難理解這種狂熱的追星行為。直到20歲那年,我稀里糊涂地喜歡上了三個初中小男生。
這個過程是循序漸進的,最初是寢室老大帶我“入坑”的,她拉著我們看一部叫《男生學院自習室》的短劇,畫面很簡陋,臺詞和演技都略顯尷尬,也不知為何就謎之好看。每天回到寢室后,我們都要看一晚上,一起哈哈大笑。
看到他們就像看到鄰居家三個乖巧好看的弟弟,還會在院子里給你辦小型音樂會,中間穿插著三個人玩鬧笑的日常。音樂會辦完了,他們還會對你說“謝謝姐姐哦,我還會繼續(xù)努力的”。于是從此,你放學回家都想看看弟弟們是不是在排練,吃得睡得還好嗎?
之后不久,就是三人成團兩周年的演唱會。那時候的我,還不懂什么叫“追現場”,雖然演唱會就在我生活的北京,我卻是在電腦上看的直播。在潛意識里,我還認為這和我喜歡小說或電影人物一樣,只要單方面喜歡,多讀多聽多看,就足夠快樂和滿足了。
在撰寫碩士畢業(yè)論文的過程中,我讀了100多篇文獻,采訪了二十幾位偶像藝人的粉絲,試圖從學術角度理解和分析名人的影響力。我很快意識到,大多數對于名人影響力的研究,還停留在簡單的名人代言、公眾消費層面,認為公眾只能被動地接受名人的影響。
互聯(lián)網時代,粉絲可不是這么想的?!皭邸痢敛皇菃渭^”是粉絲們的口頭禪。偶像的回應,不需要面對面,可以只是演唱會后的一條微博。只要偶像說一句“大家辛苦了”,所有支持偶像的大小粉絲都會感受到“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2015年12月末,我就斥資1000多元,購買了湖南衛(wèi)視跨年晚會的現場觀眾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應援。三個小孩出場后,我們全都站了起來,燈牌依次亮起,紅綠藍橙都綻放——像繁華都市的夜晚正華燈初上。在我身邊,尖叫聲、歌聲、哭聲、快門聲混作一團,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眼淚突然涌上來模糊了視線。然而跨年結束后,我在打車回學校的途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落寞。直到我選擇了畢業(yè)論文研究主題,開始閱讀大量相關資料后,我才知道,這種感覺叫作“后演唱會憂郁”。
二十余名采訪對象的故事顯示:相比于偶像,可能和你一起追偶像的人帶來的快樂更多?!昂徒忝脗冊谝黄饘嵲谔鞓妨?!”
陌生人僅靠網上聯(lián)系,甚至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就可以產生信任。我不知道除了在飯圈,這種信任還能出現在哪里。飯圈女孩對彼此的背景調查也很簡單:聊愛豆的信息確認真?zhèn)?,翻對方的微博確認“屬性”(在一個團中,喜歡特定的某一個或某幾個,稱為“屬性”)。
后來做文獻綜述,我才知道這種快樂,學名叫作“社群意識”。曾經囿于地理空間的限制,我們或許因為無法在身邊找到有共同熱愛的人而感到孤獨。但如今,互聯(lián)網時代,再小眾的愛好都可以找到同類。而這種能與同類聚集、交流,并為了相同的目標一起做事的快樂,是單打獨斗無法帶給人類的。
因為追星,我結識了阿蕭,她是隔壁學校的學妹,比我小一屆。因為不太會融入飯圈,我的消息很不靈通,幾乎都依仗她。我們一起互通消息,也一起在現場尖叫吶喊。這種“戰(zhàn)友情誼”很獨特,和室友、朋友都不太一樣,卻有著幾乎同樣的信任。后來我們都不再追星,但依然會在北京約著見面,吃飯聊天,交流工作,偶爾也回憶唏噓追星的時光,感嘆曾經的單純和閑適,欣慰偶像如今的穩(wěn)扎穩(wěn)打。
生日應援,曾經是公眾詬病偶像的一大痛點。粉絲拿出十八般武藝,買星星、全球城市地鐵廣告,無所不用其極。路人可能覺得這些人腦子不太好,但我從中獲得過真實的力量。
留學的第一年,冬天很冷。我離家人和朋友很遠,偶爾去華人超市買速凍水餃回家煮著吃,心情不好時就去唐人街買珍珠奶茶。就是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里,我突然看到倫敦地鐵里千璽的應援,那一瞬間我被擊中了。我曾經不理解,在沒有人知道的國家和城市,放上愛豆的照片有什么意義。可看到這幅應援時,我突然覺得,粉絲與粉絲之間也有一種互相支撐的浪漫。就好像照片里的千璽在對我說:如果想家,你就看我跳舞吧。
在偶像們多次公開重復“不要為我破費,可以多做公益”后,粉絲也發(fā)展起了專業(yè)的公益應援。公益應援是我畢業(yè)論文研究的核心內容。我采訪了很多粉絲公益經驗豐富的人,其中有幾位是自家粉圈的KOL,或者公益站的負責人。和幾乎所有公益項目一樣,大部分公益應援的核心是捐款捐物,也有少部分人會身體力行,去做公益實踐。
2018年1月到6月,我?guī)缀鯖]有經歷那種“肝論文”的痛苦,做訪談時和大家深入探討,我愉快又好奇。就連閱讀文獻時,我也帶著一種自我剖析的心態(tài)。因為寫的是中日韓粉絲文化,我甚至帶著一些對西方輸出東亞文化的自豪。
東亞的粉絲文化的確特殊?!梆B(yǎng)成系”的心理在西方粉絲文化中非常少見。但是,由于共同熱愛所形成的社群,在中西都是相通的。
2018年7月,我收到畢業(yè)論文的成績。Distinction,優(yōu)秀。導師在郵件里對我說,故事和理論相互契合,邏輯清晰,批判性思考突出。
這篇畢業(yè)論文不是半年寫好的,背后是我近三年親身經歷帶來的動力和背景知識。我了解粉絲的心理和行為,我甚至“潛伏其中”三年,幾乎相當于做了三年的民族志。
畢業(yè)后,我的生活重心也發(fā)生了變化。工作、戀愛和父母占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就這樣,我云淡風輕地結束了自己的追星生涯。
三年的時光,我去見了三次真人,買了一摞專輯和雜志,有過無數激動不眠的夜晚,為愛豆哈哈大笑過,也掉過不止一次眼淚。如今,我沒有強迫自己從此遠離他們,只是不再時時關注。那篇論文,成了我和愛豆們最后的告別。我和他們的故事被記錄下來,永遠地留在了谷歌學術上,就這樣結束我的追星生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