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曉
虹曉,原名高小弘,女,副教授,博士,碩導(dǎo)。1976年10月出生,漢族,內(nèi)蒙古烏海人,2006年博士畢業(yè)于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現(xiàn)供職于大連理工大學(xué)人文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主要從事女性文學(xué)研究。近年發(fā)表小說《我的叔叔于樂》《朱麗爾的最后告別》《月色甜橙》《正午胡楊》,以及散文《香水人生》《我欲乘桴》 等。
三個月后,站在燈下,能一眼看到對面我家的陽臺。
“這事兒行不行?”我覺得自己有點兒低三下四的。
他在廚房洗碗筷:“什么行不行?”
“裝傻吧?我都說了那么多?!?/p>
“看著我不壞,是吧?”他一根根擦筷子。
“看著我像壞人?”
“不壞?你跑過來要跟我睡?”他說起話來不管不顧。
“你這話真難聽?!?/p>
“你教教我,這話應(yīng)當怎么說?”嘩啦,他把筷子扔回筷籠。
說真的,被他一問,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事兒不是那個事兒,但話也只能這么說。
兩個月前,從民政局出來,我失去了婚姻。第二天晚上,我失去了睡眠。我吃了谷維素、維生素、朱砂安神丸、龍膽瀉肝丸,我用了眼罩、耳套、睡眠儀、足浴盆、電動按摩器。然而,只要閉上眼睛,過去的一幕幕,就像活過來一樣,從我眼前慢慢走過。這時,我會覺得口渴、心跳加速、甚至開始憤怒。我大睜著眼睛,最后看到了黎明。
我的腦子空了,離婚才一周,我就開始精力不濟。上班時,我腫脹著腦袋,眼眶緊繃,太陽穴酸痛。一下班,我就把自己扔在雙人床上。我放棄了健身,因為計時表上跳動的紅字,讓我覺得吃力。電影,也不再有興趣,幸福的故事讓我覺得虛假,而悲傷的故事讓我疲憊。我甚至有點放棄吃飯。頭一次我意識到,胃也是有記憶的,當它所容納的東西越來越少時,它會以為它根本不需要。我覺著我的胃,出色地表達了我的內(nèi)心,就是我什么都不需要。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對面陽臺燈亮著,有個男人在來來回回地走。躺在黑暗里,用了兩個小時,我在猜測他失眠的理由。我想到了抑郁、焦慮,甚至也想到了離婚。最后我搖了搖頭,覺得不能以己度人,不是每個失眠的人,都要落入離婚的窠臼。
“真想不到,你會有這種念頭?!彼媚ú疾劣蜔煓C。
“這都二十一世紀又二十年了,有什么想不到的?”
“要不你失眠?想得太多?”
“你倒是想得少,不也失眠?”
“你偷窺我?”他的調(diào)門有點高,手還是慢吞吞的。
我心里一緊:“聽聽,您把自己說得那么珍貴?!?/p>
“想歪了,想歪了啊?!彼€在擦油煙機,第三遍了。
對他,我還真沒往歪想。自打離婚后,我看男人,就是看人類的一部分,無關(guān)痛癢的一部分。但我的好奇心太強了,我是說,漫漫長夜,我得給自己找個事兒干干。在對面小燈深夜連續(xù)亮了五天之后,我買了一個望遠鏡。我把它架在了落地窗簾的后邊。鏡頭里,我看到陽臺后面,連著客廳。沒有看到他的家人。在一個星期天,我偶然往鏡頭里看了一眼,客廳里跑動著一個孩子,旁邊站著一個女人,看樣子在收拾客廳。但周末過后的工作日,女人和孩子不見了,到了半夜兩點,小燈亮了,他走了出來。
離婚三周之后,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軌。我會隔兩天做一頓像樣的晚餐,細嚼慢咽。洗好碗筷,斜倚在沙發(fā)上,看兩集宮斗,然后慢慢放松,讓眼皮重重耷拉下來。當我從亂七八糟的姿勢中醒過來的時候,剛好是凌晨兩點。我走到陽臺上,看看鏡頭里的他,感到安心,因為這么黑的夜,還有一個人,醒著。然后我會翻翻書、玩會兒手機,時間過得快起來,到了凌晨五點,我睡著了。
如果日子能一直這樣下去,我就可以宣布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軌。但這樣的日子只持續(xù)了三周。那天晚上,半夜兩點鐘,當我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對面一片漆黑。我把眼睛對準鏡頭,除了黑暗對面什么都沒有。直到早晨七點,我的眼睛還沒有閉上。這一天,我都在疲憊中度過。下一天的凌晨兩點,還是我自己度過,對面的燈始終沒有亮起來。我坐在床邊,身上圍著被子,一個人的黑夜真是太漫長了。生活的千頭萬緒又像雜草一樣,由遠而近慢慢長起來。很快,我在鏡子中發(fā)現(xiàn)了白發(fā),在鬢角的位置,我還不到三十歲,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恢復(fù)了健身,肩膀上搭著白毛巾,汗水流進眼睛,酸痛,我不讓自己停下來。胃口是沒有的,我強迫自己坐在一條魚,或者一碗面條前。我用力壓著喉嚨,強迫自己吞咽,生活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生活真的不能這樣下去了?!蔽乙呀?jīng)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不能這樣,還能哪樣?”那個該死油煙機已經(jīng)亮得不像話了,他還在擦。
“我不會讓你吃虧的?!?/p>
“萬一你吃了虧,怎么辦?”
“我給你床位錢?!蔽矣X得有必要把賬算清楚,要不然這種車轱轆話越說越不清不楚。
“你當我是個睡枕?”
“剛還敝帚自珍呢,一眨眼功夫就自輕自賤起來了?”
“說真的,換了是你,”這次他回過頭來,“一個女人從外邊跑進來,非要跟你睡一覺。你怎么想?”
“可以理解啊,為了睡好覺?!蔽椰F(xiàn)在簡直就是一個咬文嚼字的語文老師。
“為什么非得是我?”他聲音提高了很多。
“我失眠,你也失眠,所以是你?!?/p>
“這是什么邏輯?”他終于放過了油煙機,從廚房出來。
“一篇科普文章里說,失眠是因為大腦里的磁場失衡?!蔽腋杏X自己就像一個瘋狂的老巫婆,騎著掃帚滿世界亂飛。
他像個老外一樣聳了聳肩膀。
“如果兩個失眠的人在一起,磁場共振,容易入睡?!?/p>
“這種雞湯你也信?”
“失眠難熬,干嘛不信?”
那個難熬的一周過后,我終于睡著了,睡意突襲過來,我成功淪陷。我攤開了手腳,品嘗到了久違的酣眠。時間過得快極了,那一夜,不再是鐘表滴滴答答的分分秒秒,是水,勻速而優(yōu)美地快速流動。當我醒來的時候,我?guī)缀跄芸吹玫酱巴獾男迈r空氣,是怎樣挨挨擠擠從外邊涌進來。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淚。我發(fā)誓,那個見鬼的望眼鏡需要立刻從我的生活里消失,而那個陌生的男人和他的睡眠,也要消失得干干凈凈。
生活并沒有按照我的預(yù)想一往無前,就在那天傍晚,他從老遠地方走過來,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他走路的樣子,我在望遠鏡里看過很多遍,還有他不變的格子襯衫。當時我剛從小區(qū)的菜場出來。我放慢了腳步,他渾然不覺,拖著一個大行李,簡直是低著頭俯沖過來。
一個整晚,對面的那個位置,都有燈。說不清為什么會覺得踏實,看著宮斗里的狗血劇情,我睡著了。凌晨兩點,我睜開了眼睛。對面一團漆黑,除了黑黢黢的一片,我什么都沒有看見。我想,那個人一定不知道,有人會像等待節(jié)日一樣等待他的失眠。
又過了一陣,對面陽臺上的小燈亮了。我?guī)缀躞@喜地跳下床,把自己的眼睛放到鏡頭前,那個男人靠在沙發(fā)上,應(yīng)當是看電視。我再一次覺著,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我不是獨自的,這么想著,時間就快了起來,最后我如愿以償?shù)亻]上了眼睛。
我覺得生活不能像這樣坐以待斃,我得認識這個男人。我不想嚇著他,我知道,長久失眠的人神經(jīng)一定脆弱。接下來的幾天,我一下班就來到窗前,然后把眼睛耐心地貼在鏡頭前。很快我就能猜到他下班回家的時間??吹贸觯苷?,下班后也沒什么消遣。沒有女人出入。上次那個帶孩子的女人會是誰呢?我把頭使勁搖了搖,覺得沒必要在這些枝節(jié)的地方浪費時間。
我不再浪費時間,沒花多少工夫,我就借到一只狗。在他下班的那個時間,我牽著狗,在小區(qū)門口閑逛。身后有快的腳步,我直覺是他。當熟悉的格子襯衫經(jīng)過時,我手上開始用力,牽著小狗的繩子勒緊了,它開始倒著退,甚至叫起來。我也叫起來:“請等一下,能幫個忙嗎?”他停下來,回頭,我提高了嗓門:“唉,麻煩您一下,小狗脖子里的繩子打結(jié)了,它憋得難受。我解不開。”我聽他說,沒養(yǎng)過狗,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這個繩子扣,我精心策劃了很久,要解開它,需要一點時間,這段時間,剛夠我跟一個男人認識。他蹲下來解繩扣,我打開手機的燈,閑閑地問他,住在哪棟樓,他眼睛盯著繩扣,頭只是微微往右一揚,算是回答。右邊的這幢樓,他沒有說謊。我又問他做什么工作,他說在幫姐姐經(jīng)營一家青年旅社。然后,我說我有個表妹,最近要帶同學(xué)來這里玩兒,早就讓我?guī)退锷〉牡胤搅?。繩扣剛好解開,在站起來之前,他把電話和微信都留給了我。那天晚上,凌晨兩點,陪伴我的,不只有對面的燈光,還有一只打著呼嚕的小狗。
“你家那小狗還挺可愛的?!彼悬c兒轉(zhuǎn)移話題。
“讓我給送人了。”我想讓他把這事兒忘掉。
“為什么呀?”
“不為什么,我失眠,牽連它也睡不好。”
“失眠是挺難受的。”
“怎么樣,咱倆簽個睡眠合同?”我不開玩笑。
“睡眠都可以合同了?挺有創(chuàng)意。”
我有的是創(chuàng)意,譬如狗,譬如表妹。按照計劃,表妹和同學(xué)們順利入住那家青年旅社,我買的單,他打的折。我給他打了電話,為了表示感謝請他賞光吃個便飯。他短暫沉默后,禮貌性推辭,最后盛情難卻,同意了。
這是我離婚后的第一個約會。我素著一張臉,不想節(jié)外生枝。我們?nèi)サ氖且患医喜损^。南方菜式精致,小碗小碟,長期失眠的人胃口大都不好。我們倆都不怎么說話,失眠太久,都會變得有點自我,不那么熱衷討好別人。他還沒有結(jié)婚,我只說自己單身。這好像會是一個故事的開頭,但我們都小心避開了。故事是為渴望生活的人準備的。對于一個疲于應(yīng)付失眠的人來說,小心地保全自己才是當務(wù)之急。
兩周后的一天,我坐到了他的客廳里。在我的望遠鏡里,沙發(fā)只是深色的?,F(xiàn)在我才知道,紅棕色的皮子上,還密布著細細的紋路??蛷d落地窗前,居然放著一架天文望遠鏡。我來到他的家,是借一把手鉗。我走上那個陽臺,看到了我的落地大窗,我清楚地知道,淡灰色的窗簾后面,埋伏著一架望眼鏡,鏡頭就朝著這個陽臺。只要換個位置,生活中的風(fēng)景就大異其趣了。我拿著手鉗,他禮貌性地留我吃飯。我覺得還不到時候,我笑笑說,改天我可以買菜過來,一起做頓好的。
又到周末,單位給每人發(fā)了兩張電影票。我攥著這份福利,約他,這一回,他倒是沒有猶豫。警匪片,電影沒開始多長時間,槍戰(zhàn)就開始了,車子在大街小巷飛也似的開,兩旁的行人都在尖叫。我聽見他的呼嚕聲,不用看,也知道他睡著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問他,是不是休息得不太好?他的臉微微有點泛紅,然后,淡淡地說他最近有點失眠。這個“最近”只是他的一種說法,還是一個事實?他沒有往深了說?!澳悴幌胝J真考慮一下?你可以按照床位收費?!彼幌胪抡f,但我必須得往下問。他說:“這事兒聽著怎么這么荒唐?”“從正常人來看,是有點兒,不過,像我們這種長久為失眠所困的人,也很難稱得上正常吧?”做通一個男人的思想工作真夠難的。
一個周末,我的前夫過來做我的思想工作,他希望在兩家老人面前還裝得像以前一樣,順便取走他所有的東西。他走后,書柜衣柜像個空心的人,失魂落魄地半敞著。生活再一次被剩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荒蕪。我迫切想找地方,能讓我把心里的草拔出來。我給他打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買好了菜,讓他嘗嘗我的手藝。電話里,他沉默了一陣,然后說可以。
他開了門,我拿著菜徑直走到了廚房。蔥葉、蒜沫、姜絲,我心里的草停止瘋長。當菜被端上桌子的時候,他開了一瓶紅酒,我們倆都滿上,兩人不再說話。我喝了很多的酒,沒有人勸,我覺得跟他在一起,最大的好處是,既可以享受陪伴,也可以享受孤獨。酒上了頭,我聽見自己大著舌頭說:“今晚,我要留下來?!蓖A撕荛L時間,他簡短地說:“你喝多了?!?/p>
三個月了,我終于站在他廚房的燈下,一眼看見我家對面的陽臺。
“這事兒行還是不行?”我又問了一次,低三下四的。他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轉(zhuǎn)向我:“你看,咱倆認識時間不長,有些話我也不好說,但現(xiàn)在看來不說也不行?!蔽椰F(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了?!澳阏f你睡我身邊,算怎么一回事呢?知道的是你睡不好,想找個失眠的人磁場共振,這不知道的該怎么說呢?咱倆非親非故,沒名沒分的?”他喝了一口水,“退一萬步講,我就是同意了,你就不怕我占你便宜嗎?再說萬一有個好歹的。”
這個我倒是想過,預(yù)先也做了準備:“沒事兒,我閨蜜知道你,她要是聯(lián)系不上我,肯定會想到你。”
這回輪到他氣笑了:“看來我真是杞人憂天了啊。不過,我家不留外人?!?/p>
“算我什么都沒說,打擾了?!蔽因v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準備離開。
到了門口,我突然覺得嗓子眼堵得全都是話:“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給領(lǐng)導(dǎo)寫稿子總是出錯,連跟同事說話,也總是得罪人。”我越說越激動,那些藏在角角落落的荒草,齊刷刷地長起來,一下子吞沒了我:“不想吃飯,不想逛街,不想健身,不想看電影,我還這么年輕,活著就像個死人一樣。”眼淚下來了,我的聲音變了調(diào)。他遞過來紙巾。我把眼淚擦干,聽見他在嘆氣。
那一個晚上的記憶實際上是模糊的。我只記得洗了澡,就穿著睡衣躺在他身邊。他也穿著睡衣。我們倆拘束地并排躺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然后,不知是因為紅酒,還是因為疲倦,我很快睡著了。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我跳下床,輕輕拉開半個窗簾,碧藍的天、一夜安眠,真好。他在睡著,鼻息平穩(wěn)。
為了表示感謝,我特意做好了早餐,放在電飯煲里溫著??斓街形绲臅r候,我收到他的留言,一個表情,一個綠色的小人,是擁抱的意思。趁著他的感覺還好,在微信里我說,不如一周一次如何?等了很久,他沒有回復(fù)。我想,也許在他看來,我是一個得寸進尺的人吧。我有點懷疑,在我如愿沉睡地時候,他是否在一旁輾轉(zhuǎn)反側(cè)?或者,他又回到了陽臺上,亮起了燈?
想到未來的每一個夜晚,我的心是暗著的。我甚至想,要不要低下頭來,挽回一下過去的婚姻。哪怕是同床異夢,名存實亡,只要一個有著呼吸的人,陪在身旁,心就不會空得厲害,睡眠就會如約而至。到了凌晨兩點的時候,我的燈還亮著。手機“?!钡囊宦?,有微信,我打開,居然是他的,一個表情,一只小狗探出頭來,調(diào)皮地吐著舌頭,舌頭里躥出兩個字“好的”。我?guī)缀跏且宦沸∨軄淼娇蛷d,刷地拉開窗簾,看到燈下的他,站著,朝這邊望過來。我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我想,那是因為,我知道我再也不用受盡委屈,回到那個該死的婚姻里去了。
以后,每一周的周五,下班后我都去買菜,然后上樓、敲門、進廚房。周圍食物熱騰騰的,我們會試著聊聊天。比如講講最新電影,股市行情什么的。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冒險談自己,談現(xiàn)在的生活。事實上,對于失眠,我們也避而不談。在飯后到上床這段時間,我們各干各的。有時候,我也會湊到那架天文望遠鏡前,往月亮里看看。每到這時,他就會湊到我跟前,給我講講月海、環(huán)形山什么的。到了床上,拘謹在慢慢地消失。我們現(xiàn)在都很松弛,都會慢慢地調(diào)整,直到找尋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而不再考慮身邊的人有什么看法,就像我們睡在親人身旁。
生活終于邁向了正軌,一周六天失眠的時間,會在周末的那個晚上徹徹底底補回來。在一個陌生人的床上,我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差點被失眠徹底摧毀的生活。我覺得我是幸運的。至于他,希望上帝保佑他具有同樣的幸運。我覺得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他直起的腰背,紅潤的臉頰、飽滿的精力。我承認我是個自私的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生活。
我拿到了他房子的鑰匙。那是一個周五,他說晚一點回來,把鑰匙順路送到我單位。在進廚房之前,我進了那間臥室,我?guī)缀跏前炎约喝拥搅四菑埓蟠采?,床只是微微顫顫,我突然想,在這張床上做愛,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我看見自己的手,打開了衣柜,在衣柜里,我看見了整整一排花色款式相同的襯衣,我這才想起來,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的襯衫就沒有換過,或者說,換來換去都是一個樣子。在小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幾只避孕套,一張全家福,照片有點發(fā)黃,我猜照片上那個扎著紅領(lǐng)巾的小男孩就是他了,后面站著是他的姐姐。
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聞到了濃濃的酒味。半夜醒來上衛(wèi)生間,他不在床上,他在客廳擺弄那架天文望遠鏡。月色溶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月亮里的環(huán)形山。不久,他回來了,躺在我身邊?!敖裉煳覌寔碚椅?,”他停下來,點上一根煙,繼續(xù)往下說,“在我七歲的時候,我媽就跟一個男人走了。我爸一個男人,帶著我們姐弟倆,難吶。我姐當時才九歲,連小辮子都不會梳,我爸就用手抓一抓,在辮子上拴個皮筋?!彼治丝跓煟骸扒澳辏习值昧税┌Y,我給我媽打電話,她說,她要給那個男人看孫子,顧不上過來。”他停下來,彈了彈煙灰:“今天,她找到我,說那個男人去世了,想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彼麌@口氣說:“我不孝,我接受不了她,有些事我過不去?!比缓笏魷鐭燁^說:“睡吧?!?/p>
事后想起來,那一晚似乎成為一個分水嶺,變化是一點點開始的。我再去他的廚房,不再是一個人,他總是過來幫幫忙,哪怕只是剝剝蔥。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他的話也多了起來。有一天,我甚至發(fā)現(xiàn)他換了新襯衫,不再是黑白兩色格子。到了晚上睡覺前,我發(fā)現(xiàn)他特意清新了口氣,甚至還有淡淡古龍香水的味道。還有,睡在他身旁,我總會被一種東西打擾。有時候它是一只胳膊,有時候是一條腿,有時候甚至是靠近的身體。我睜開眼來,把手和腿費勁地搬過去,總要留心看看他的眼睛。每一次,他的眼睛都是閉上的,有一種情感水一樣正從他的體內(nèi)汩汩冒出來,可我看到的是火,耀亮之后的灰燼與焦土。
又一個周末,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敲門,他立在門口等我進去。我靠在門邊,喃喃說對不起。他愣了一下,我逃也似的走了。身后他在問:“你那邊能看到月亮嗎?”回去的路上,我罵自己混蛋,我在心里說:“我為什么要看月亮?除了環(huán)形山,那里什么都沒有?!?/p>
日子還是有條不紊行進著。每晚,我都會早早拉上窗簾,我再也不會朝對面張望了,那是一個插曲,也是一個禁忌。每到周末,早上出門前,我就拉上了所有的窗簾,我會花很多時間,在外邊度過,直到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后摸黑把自己扔到床上。
有一個周末,我甚至到了一間酒吧。我把高腳杯里的酒,一仰脖灌了進去。紅色的液體像火一樣,竄進我的胃里。那些顆粒狀的時間,倒退著,一路從液體的底部,爭先恐后升上去,在杯口的泡沫中沸騰了一陣子,倒退著重新凝聚。
我又喝了一杯,嗓子里就像火一樣燎過。頭腫脹著,我覺得自己笑出聲來,無緣無故的,臉部的肌肉在抽動,失控了似的。生活就是這樣別有用心,把里子翻出來,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好在,這個時刻里有音樂,有燈光,有酒。后來我趴在桌子上,我甚至聽到自己打呼嚕的聲音,一切都在暗下去,弱下去,挺好。
有雨刷刷地落下來,很遠,我想起家里客廳的窗戶,還開著。窗子旁邊的鴨掌木,一定被雨淋著了。家荒涼了太久,雨進來都帶著一股生氣。我的眼睛,被腳下方的光吸引過去,那是門里漏出的。我反應(yīng)過來,不是雨,不是家,水聲是從那間房里漏出來的。我聽到自己一聲尖叫,這個地方是在哪里呀。床上鋪著雪白的單子,紅木色的小幾,黃色的圈椅,上面斜倚著軟墊。我什么都想起來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都還在,我的心安定下來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男人裹著浴巾,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后頭也不回地對我說:“醒了?!蔽覐氐浊逍堰^來,不是別人,那個以前跟我在一起生活的男人,我的前夫,手里拿著遙控器,面朝著電視墻。
“你怎么來了?”
“你喝多了?!?/p>
“你怎么來的?”
“你喝醉的時候,打電話叫我來的,你可能都不記得了?!焙鸵酝粯樱难劬]有離開電視。
“怎么不回家?”話剛脫口,我就開始后悔,家早就是一個幻覺,不論是在離婚前還是離婚后。
“賓館方便?!?/p>
“怎么還洗澡了?”
“看你睡著,我也沒什么事可做?!彼难劬σ恢闭吃陔娨暽希卮鹞业臅r候也像個自動播放器。一切都沒什么了。生活向來寡淡,即使在戲劇化的重逢里?!澳俏易吡?,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蔽野衙恳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他終于回過頭來說:“好些了嗎?不用我送送?”我打開門,聽到身后的聲音說:“以后別再喝那么多酒。”門關(guān)了,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頭重腳輕地走了很久,才打到一輛車。司機問我要去那里,我說了小區(qū)的名字。車停在樓下,我的腳卻進了對面的樓。我對自己說:“我醉得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彪娞蓍g里,多了一塊液晶屏,與一個月前相比。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家,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坐在嫩黃色的皮沙發(fā)上,深情對望,幾個字跳了出來:簡美家居,給你一個想要的家。這是別人的家,我知道。
電梯開了,我忽然覺得現(xiàn)在有必要頭暈?zāi)垦?,所以我踉蹌著走出電梯,我有點可憐自己。但我不想回家,那里有空曠、墨黑的夜。我怕,怕暗夜里齊刷刷長起來的荒草。就在我抬手按響門鈴的剎那,我聰明地想到一個月足可以世事無常。比如門里多了一個女人,或者,打開門后,他出來,眼里全部都是陌生。那又怎么樣?事已至此!我還是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不等我說什么,他拉我進去。他修長的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將我的全部解釋都一一攔截。我望著他,像個孩子一樣,一個月的時間,冰還沒有開始凝結(jié),水帶著溫暖的氣息,目光所及,靜靜流淌。他讓我去沖個澡,他可以有時間弄點東西吃。我聽話地進去,在溫暖的水流中,我聽到身體里的冰,咔嚓嚓地響著,一塊塊松動、融化。
當我裹著格子浴巾,坐在餐桌旁邊,熱騰騰的食物,在盤子里靜靜散發(fā)著悠遠的香氣。他沒有話,只是給我盛了一杯熱湯,然后疼愛地說:“喝吧。”一切都是在床上結(jié)束的。食物狼藉地堆在餐桌上,衣服四散地堆疊在地毯上。我在他的深吻中,徹底迷失,不,是終于回家。我們第一次深情地撫摸,這么多天以來,衣服被徹底革除,我們將身體里的火熱情煽動起來,失眠與寒氣跌跌撞撞地被驅(qū)趕出去,兩具赤裸相對的身體,兩顆赤裸相見的心,就是一個家的模樣。
我笑了起來,門鈴響了很久,沒有人出來,我依然站在樓道里。我知道,在這個應(yīng)聲燈亮過,又最終暗下來的走廊里,賣火柴的小女孩剛剛來過,在一簇簇微弱的火光中,烤鵝香腸,背著刀與叉,翩躚而至。圣誕樹,綠蓬蓬的,彩燈璀璨,曾經(jīng)讓我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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