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的三個女人

張恨水（1895年5月-1967年2月），是民國產(chǎn)量最高的作家。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中長篇小說超過了一百部，多達(dá)兩千萬字以上，詩詞、散文、雜文、時評也有一千余萬字。他的小說擁有廣大的讀者群，曾一度“是國內(nèi)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同時，張恨水無疑又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被歪曲、被誤解、被輕視、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沒最嚴(yán)重、最長久的作家之一。作家解璽璋出版的《張恨水傳》，重新發(fā)掘被歷史塵埃湮沒下的張恨水的鮮活生命。書中講到，縱觀張恨水的一生，有三個女人從始至終陪伴著他，本文節(jié)選的，正是關(guān)于他三次婚姻的章節(jié)。

一

關(guān)于張恨水的這次婚姻（指跟徐文淑的第一次婚姻，本文編輯注），坊間流傳著多個版本，且眾說紛紜，真?zhèn)坞y辨。大致說來，此事系其母一手包辦，女家是潛山縣源潭鄉(xiāng)徐家牌樓人，雖非名門望族，卻也是當(dāng)?shù)卮髴?，與張家相比，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媒人是一位本家嬸子，她們約好借看戲的機(jī)會去相親。說是相親，可雙方家長并沒有見面，而是由媒人指著遠(yuǎn)處看戲的人群，讓張母望了一眼那個姑娘。張母的確看到人群中有個姑娘長得很標(biāo)致，以為是自己未來的兒媳，親事就這么定下了，接著，下了聘禮，新人進(jìn)門的日子也隨之定了下來。不料，姑娘娶進(jìn)門，卻并非母親看中的那一個，兒子更感覺受到愚弄，十分委屈，遂有新婚之夜逃離洞房之舉。家人連夜將他從后山找回，并責(zé)以孝道，母親也流淚向他表示歉意，許他將來有中意之人，再另娶一房。張恨水既不能抗拒慈命，又有憐香惜玉之心，最后，只能默默地吞下這枚苦果。

張恨水對于母親送給他的這個“禮物”很難說是滿意的。新婚不久，他便離開家鄉(xiāng)，去了上海。試想，如果家里的這個人真的為他所愛，新婚燕爾，正是難分難舍之時，以張恨水才子佳人的心性，哪能把她一個人放在家中，自己在外游蕩？即使重任在身，未必不歸心似箭。這些都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這次婚姻不僅沒有使他感到幸福，反而增添了他的苦惱。這期間他作過一部小說《青衫淚》，因不曾發(fā)表，已湮沒無聞，我們今天并不知道他在其中都寫了些什么。有人望書名而生義，以為小說“反映出他婚姻生活的痛苦以及對徐氏的不滿”，我們也只能姑妄聽之。

其實，張恨水的不滿，主要不是針對徐文淑的，當(dāng)然，也不針對他母親。我們知道，張恨水的青少年時代，正處在清末和民初之間，這是新知、新學(xué)的蓬勃生長期。張恨水固然讀了不少古書，卻也讀了很多新書。他是喜歡讀小說的，舊小說他喜歡，新小說他也不拒絕，尤其他還用心閱讀了林紓翻譯的許多外國小說。這些小說，除了教會他寫作方法和技巧，新的思想和婚戀觀也不可避免地對他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張恨水深藏著對“自由婚姻”的向往一路走來，他真心想要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他安排的婚姻，而是婚姻由自己做主。

這樣看來，把張恨水婚姻的不幸，歸結(jié)為“調(diào)包計”強(qiáng)加給他一個“丑”媳婦，既是對徐文淑的不公，也是對張恨水的不敬，是小看了張恨水，把他庸俗化了。

二

張恨水第二個妻子叫胡秋霞。她是四川人，乳名招娣，出生在一個貧苦家庭，父親是挑賣江水的苦力，四五歲時，她被拐賣給上海一個姓楊的人家當(dāng)丫鬟，后隨這家人來到北京。楊家的人待她很刻薄，打罵是常事，一次，她摔壞了一個花瓶，被罰跪在雪地里，她不堪凌辱，鼓起勇氣，逃出了楊家。先在街上流浪了幾天，后被一位巡警送到了婦女救濟(jì)院。她在救濟(jì)院里糊紙盒，也學(xué)一點勞動技能，長到可以婚配的年齡，院里便張羅著為她擇偶。張正說：“1923年的一天，院里的女工頭，送給媽媽幾張男子的照片，讓她選擇一個作為丈夫。女工頭主張她選一個中年商人，說這樣有固定收入，女孩嫁了他，今后生活有保障。媽卻選中了年輕的讀書人——這就是我的爸爸張恨水?！?/p>

民國十二年（1923年），張恨水二十八歲，已經(jīng)遠(yuǎn)離家人，在北京獨自生活四年了。一個成年男子，于漂泊羈旅之中，往往需要一個異性朋友，給他安慰，給他呵護(hù)，尤其是在病中，這種心理乃至生理上的需求，就更加強(qiáng)烈。愛情固然是兩個人心靈上的共鳴，卻也不排除孤寂中的相互慰藉。而張恨水的文人氣質(zhì)，只能使得這種需求更深沉，更細(xì)膩。他應(yīng)該想到了要找一個人在身邊，陪伴他亦照顧他，但他又很糾結(jié)于自己的“困于婚姻”，難以釋懷。這一年的舊歷新年，他回了一趟蕪湖，看望分別數(shù)年的母親、妻子、弟妹，其間他們是否議到了張恨水再婚之事，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他從蕪湖回到北京，這件事似乎便提上了議事日程。對此事，他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鄭重和謹(jǐn)慎。張正在《魂夢潛山——張恨水紀(jì)傳》中就曾提到郝耕仁的女兒郝漾給她講過的一件事，郝漾對她說：“我在父親書房讀書，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恨水伯寫給我父親的信，是在娶你母親之前寫信征求我父親的意見，信中伯父對包辦婚姻態(tài)度是明顯不滿的，他信中原話不記得，大意是這樣的：多年來，我漂泊社會，年紀(jì)也不小了，仍未解決婚姻大事?，F(xiàn)在京認(rèn)識一位女孩，十六七歲的樣子，相貌端正，出身貧苦，我很憐愛她，想娶她為妻，也可以在京安家，解決婚姻的問題。”

張恨水與胡秋霞婚后的生活是和諧而美滿的。胡秋霞很小就被拐賣，除了“招娣”這個乳名，她對自己的年齡和娘家的姓氏已沒有任何記憶。胡姓是張恨水根據(jù)她的四川口音推測的，并以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境，為她取名“胡秋霞”，并正式申報了戶口。胡秋霞不識字，也不算漂亮，但她年輕，有活力，且為人爽直，心地善良。她是苦水里泡大的，能嫁給張恨水這樣一個有才情，懂得愛，衣食無憂的丈夫，很滿足，也很幸福。最初，她不知道張恨水在老家已有妻室，結(jié)婚后，張恨水把實情告訴她，并表示自己對包辦婚姻是不滿的，她也沒說什么。

她的噓寒問暖，悉心呵護(hù)，也讓張恨水的飲食起居大大改觀。二人世界，本沒有太多的家務(wù)，閑下來，她就坐在張恨水身旁，安靜地看他寫作，或與張恨水一起去看電影和聽?wèi)颉?/p>

婚后一年，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慰兒。女兒的到來，使他得到一種安慰，生活也平添了許多樂趣。民國十四年（1925年），張恨水把全家遷到北京，并租下宣武門東大街路北未英胡同三十六號一所院子，作為家居。當(dāng)時，大妹讀女師大，兩個弟弟讀私立大學(xué)，小妹妹讀高中，每個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就是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費用，都得張恨水去籌措。因此，他必須更加努力地工作，“白天在家寫小說，有時同時寫幾部小說在幾家報紙上連載，夜晚還要到報館去編報”，與胡秋霞單獨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就少了，她或許有一點受到冷落的感覺，有時會借酒澆愁。她要熟悉、適應(yīng)這個新的環(huán)境，并不十分容易，但她很努力地要融入這個三世同堂的大家庭。老太太希望張恨水能給原配徐文淑留下一個孩子，母命難違，張恨水不得不出入徐文淑的房間，胡秋霞則表現(xiàn)得善解人意，令人刮目相看，終于在這個大家庭中贏得了一個“好”字，侄兒輩稱她“好媽”，外甥們稱她“好舅媽”，弟妹們稱她“秋霞嫂”，張恨水對她的評價是：藏拙、守成、率直。

三

周南是張恨水的第三個妻子。她原名周淑云，是北平春明女中的學(xué)生。周南是婚后張恨水為她改的名字，常使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中的“周南”。張恨水與周南的結(jié)合，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周淑云因《啼笑因緣》而暗戀張恨水，非張恨水不嫁，其母無奈四處托人說媒，張恨水的妹妹張其范，恰在該校任教，其母便求她將女兒帶去與張恨水相見，張恨水一見鐘情，于是締結(jié)連理。

不過，張恨水似乎并不認(rèn)同這種說法。他在一九四四年出版《夜深沉》單行本時寫的自序中說：“可是我內(nèi)人所愛好的，卻是這部《夜深沉》。我們的結(jié)合，朋友們捏造了許多羅曼斯，以為媒介物是《金粉世家》或《啼笑因緣》，其實并不盡然。假使《夜深沉》遠(yuǎn)在我們未結(jié)婚以前出版，介紹人應(yīng)該是它?！弊屑?xì)揣摩張恨水的這句話，其實并不能得出兩人結(jié)合與《金粉世家》或《啼笑因緣》無關(guān)的結(jié)論，只是其中被“朋友們捏造了許多羅曼斯”而已。

從這次婚姻中，張恨水終于為自己多年來一直期待的愛情找到了歸宿。

張恨水與周南的夫妻生活，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夏天寫作《山窗小品》時多有提及，這在前兩次婚姻中是極少見的。再如《劣琴》，寫到他“自幼酷嗜皮簧，幾至入迷，及娶吾婦，婦亦嗜此，既得同調(diào)為終身伴侶，嗜尤深”。這似乎也從側(cè)面證實了，他們的結(jié)合，京劇曾是媒介之一。

有時他們也談詩。他說：“內(nèi)子隨余久，間亦學(xué)讀《古唐詩合解》?！弊匀灰彩嵌姷?，據(jù)說，當(dāng)年她曾以“南女士”之名在《新民報》發(fā)表過詩作《早市雜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購葷鮮，一籃紅翠休嫌薄，此是文章萬字錢”，以及“朝霞沾鞋半染衣，街頭濃霧比人低，曉涼敢說儂辛苦，昨夜陶潛負(fù)米歸”。能從清苦日子中品嘗到詩情畫意的人，一定是個有“詩心”的人，這也是周南最讓張恨水得意之處。

我們是從多年后張恨水對往事的回憶中，推想他與周南結(jié)合后的滿足感和幸福感的。他們的年齡雖相差二十歲，但婚后生活卻可謂琴瑟和諧，意趣相投，有著說不盡的喜悅和甜蜜。對于這樣一個可人，張恨水以“周南”命名之，倒也恰如其分。可是，他的家里畢竟還有兩位夫人在，對他來說，不能不是個難題?；榍?，他向周南交代了自己的婚姻狀況，請她認(rèn)真考慮，據(jù)說，周南表示：“只要和他終生相伴，并不計較他已有了妻子?！鄙踔粱楹笏獙锵急M一份做丈夫的義務(wù)，周南也能體諒，并不干預(yù)。但秋霞卻不能接受張恨水的這次婚姻，她的女兒張正說：“我母親當(dāng)時還曾提出過離婚。”站在女性立場，應(yīng)該承認(rèn)，胡秋霞的要求是合理的，張正也曾表示，她“由衷地欽佩媽媽作為女性的自尊、自愛與自強(qiáng)”。而且，就在當(dāng)年五月，《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正式實行，其中特別規(guī)定：有配偶者不得重婚。當(dāng)然，國民政府司法院在司法解釋中又稱，娶妾并非婚姻，實際上是為重婚開了方便之門。張恨水娶周南，固然是以正式婚姻對待之，但社會輿論顯然并不追究，其實是理解為納妾的。至于胡秋霞，盡管她曾有過離婚的想法，而面對現(xiàn)實，她又不得不考慮，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身無分文，又無一技之長，如果離婚，如何維持生活？又如何撫養(yǎng)自己唯一的兒子小水呢？何況，她的確深愛著這個男人，而張恨水也從未忘情于胡秋霞。

于是，在婆婆和眾人的勸說下，胡秋霞不得不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接受了周南這個新人。

（摘自《張恨水傳》）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