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山
思念吳堡這個地方,與一個人有關(guān),與一處風景有關(guān)。
這個人就是毛澤東,這處風景就是他老人家東渡的紀念地。
少年時代,我生活在水草豐美的江漢平原,對千里之外的黃土高原茫然無知,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到處都張貼著紅色圣地的宣傳畫。我知道畫里有延安,延安隨處可見冬暖夏涼的土窯洞,毛澤東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寫下了《論持久戰(zhàn)》《為人民服務(wù)》《愚公移山》等眾多經(jīng)典名篇,指揮千軍萬馬與日寇血戰(zhàn)8年并取得了中華民族的最后勝利。從1947年3月始,他率領(lǐng)中共中央機關(guān)和人民解放軍總部轉(zhuǎn)戰(zhàn)陜北各地,踏出一條勝利之路,為后人留下了光輝的足跡。
陜北,不啻一盞指路的明燈,燦爛在我美好的記憶里,多少年之后的今天,它依然照亮我的人生旅程??僧斘艺娴淖哌M陜北時,我被黃土高原的壯麗風景打動了。
吳堡是毛澤東離開陜北的最后一站。1948年3月23日,為了迎接全國革命的勝利,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中央領(lǐng)導(dǎo)從川口東渡黃河,輾轉(zhuǎn)抵達華北西柏坡。我第一次來到陜北,聽到這段不容忘記的歷史,便直奔渡口而去。
毛主席東渡紀念地就在吳堡縣東北部的川口村,緊鄰我們的母親河,與山西臨縣隔水相望。黃河在川口上游形成了近80度的轉(zhuǎn)彎,流經(jīng)園則塔渡口,河面開闊,水流平緩。登臨南側(cè)臺塬,極目遠眺,可見黃河如天上之水蜿蜒而至,胸懷寬闊又波瀾不驚,令人心曠神怡。
眼下正是春分,與一代偉人東渡的時令恰好吻合,只不過波浪滔天的黃河,不經(jīng)意間又向前流瀉了70余年。煙波浩渺中,川口那一灣水似千軍萬馬咆哮而過,雖然稱不上壯觀與磅礴,但那一瀉千里的氣勢依然讓人心靈震顫。那片渾濁而濃結(jié)了黃沙的水在眼前峰回路轉(zhuǎn),黃河低沉而渾厚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到了我的耳際,我不由得想起了離此不遠的大同磧。從秦晉大峽谷流入的黃河急劇收縮,河水涌向落差約10米的傾斜河道,水流頓時萬分湍急,在所有的水都流向前方的時候,它卻以這種粉身碎骨的絕然方式,給曾短暫依附過自己的岸一個深情的擁抱,然后消魂于一堆堆燦燦黃金般的水花。
70多年前的那個春天,蔣介石糾集23萬兵馬發(fā)動重點進攻,西北野戰(zhàn)軍在陜甘寧邊區(qū)的部隊只有區(qū)區(qū)2萬。面對10倍于我的敵人,毛澤東審時度勢,暫時放棄延安,于1947年3月18日踏上了轉(zhuǎn)戰(zhàn)征途,運用“蘑菇”戰(zhàn)術(shù)把蔣軍拖在陜北,支援全國其他戰(zhàn)場作戰(zhàn)。
陜甘寧邊區(qū)的所有縣城都被蔣軍占領(lǐng),而毛澤東一直留在這黃土高原,和周恩來、任弼時一起輾轉(zhuǎn)兩千余里,硝煙彌漫,行動艱險,在延安、子長、安塞、佳縣、米脂、吳堡等12縣的38個村的農(nóng)家窯洞里,同敵人在千溝萬壑之中轉(zhuǎn)圈圈。經(jīng)過短短一年的較量,敵軍以喪失10萬人的代價狼狽敗北。同時,我軍在各個解放戰(zhàn)場也由戰(zhàn)略大轉(zhuǎn)折轉(zhuǎn)入戰(zhàn)略大反攻。
在陜北這個地界,特別是在420平方公里的吳堡,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毛澤東東渡黃河的故事,都知道川口豎立的那座紀念碑是用汗水澆筑的,也是用智慧與生命筑成的。
您身邊的衛(wèi)士寥寥可數(shù),可胸中自有百萬雄師。當您走出新院,下了扶風寨,人們便從四面八方涌來。您揚起右臂,向大家招手,純正的湖南湘潭口音透露出無限深情,陜北小米吃了13年,實在不愿離開這個地方,但為了全國的解放,又不得不離開。
吳堡川口村的園則塔渡口,早有木船??吭邳S河岸邊,8艘質(zhì)量最好的木船,5艘渡人,3艘運載騾馬。再從200人中挑選出14名船工,1人掌舵,8人扳船,盡管他們不知道此行為了何人,但還是從5艘渡人的船只中精心挑選了一艘最大最結(jié)實的木船,10天前就做好了為您擺渡的準備。
毛澤東一行在3月21日離開米脂楊家溝,經(jīng)過兩天行軍,于23日中午到達黃河西岸的吳堡縣川口村園則塔渡口。午飯過后,您隨手點燃一支香煙,神情凝重地在黃河灘上踱來踱去,然后坐在一塊大巖石上,時而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洶涌的黃河水,時而深情地默默地眺望著身后的陜北大地。
您神騖八極的思緒,穿越黃土高原上變幻莫測的煙云,似乎看到了血染湘江的中央紅軍,從于都河出發(fā),誓死撕開敵人布下的一層又一層封鎖線,強渡烏江破天險,四渡赤水出奇兵,爬雪山,過草地,飛奪瀘定橋,攻占臘子口,然后才攀上六盤山,落腳在陜北。
在陜北的13年,是中國革命在您領(lǐng)導(dǎo)下走向勝利的13年,也是您的光輝思想走向成熟、走向輝煌的13年,陜北凝聚了您太多太多的情感。這里的一山一水、一溝一岔、一草一木乃至每一個淳樸勤勞的人民,實在是令您難以割舍。
共產(chǎn)黨是中國抗戰(zhàn)的中流砥柱。八路軍、新四軍等抗日武裝緊緊依靠群眾,將抗日根據(jù)地建設(shè)成了攻不破、打不垮的堅強堡壘,不但有效消耗了日軍的有生力量,而且在戰(zhàn)略上牢牢牽制住了侵華日軍,使敵后戰(zhàn)場逐漸上升為中國抗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
于是,從白山黑水到長城內(nèi)外,從華北平原到太行山上,從大河上下到長江兩岸,從東海之濱到天涯海角,廣大民兵到處擺開殺敵的戰(zhàn)場,造成了陷敵于滅頂之災(zāi)的汪洋大海。“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一曲《保衛(wèi)黃河》大合唱,就這樣在這黃土高原上久久回響。
離岸之際,您與吳堡縣委的同志及來到渡口送行的老鄉(xiāng)一一握手,然后登上第一條船。木船緩緩地離開岸邊,毛澤東站在船尾,向送行的人群揮手致意,又把那依依不舍的目光定格在陜北大地。經(jīng)過半小時左右的緊張搏斗,渡船繞過許多順流而下的冰塊,沖出激流,渡向滔滔黃河。人們都勸您入艙坐下,您卻再次揮動著兩只大手,向依然站在岸上的人群致意,向送行的人們告別,也似乎在向自己生活了13年之久的陜北告別:我不會忘記你們,中國革命不會忘記你們,你們用小米飯和南瓜湯支援了中國革命,陜北人民的偉大功績將永遠載入史冊。
或許是天遂人愿,您過河之前,黃河園則塔渡口水大、浪高,平時船根本靠不了岸,凡上船裝貨,不是靠人蹚水背扛,就得支架幾塊路板??傻搅四愕谴且豢?,河水竟然十分平穩(wěn),浪也小多了,河畔成了靠岸的好碼頭,船直接就能靠岸,您因此得以穩(wěn)健上船。
船行河中,開始搖晃,渾濁的黃河浪濤拍打著木船。船上的人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您還眼望著漸漸遠離的渡口和岸邊聚集的人群,任憑淚水涌出眼眶,要把陜北的高原和人民,把黃河一起印在心中,作一個很有意義的紀念。
黃河故事多,毛澤東在陜北的故事也多,但毛澤東東渡黃河故事里的這些細節(jié),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談起當年組織人員扳船送主席的薛海玉,有人說他至今仍然健在,有1976年他作為工會指導(dǎo)員為川口插隊知青開展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照片為證。沒有見到薛海玉本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僅憑40多年前的這幀影像,我不敢貿(mào)然肯定。即使他還活著,可能已是百歲高齡。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一張照片就是一個精彩的故事,渡口邊每一件展品都在為我們講述同一個精彩故事。木船行至黃河中心,隨著洪流時而躍上波峰,像是要凌空騰飛似的;時而被摜向波谷,濁浪如墻壁般遮住了船上人們的視線。被這一切感染,您突然站起了身,問誰敢游過黃河,大家一聽都愣了。破冰成汛的黃河如同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巨龍,湍急的泥水又深又涼,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漩渦,從上游漂來的冰塊又大又多,猛烈撞擊著船體,坐在船上尚且心驚膽戰(zhàn),誰敢下去游泳啊!
“你們可以藐視一切,但是不能藐視黃河!藐視黃河就是藐視我們這個民族!”船近東岸,船上的人們紛紛向岸上的人群張望,您卻再一次回望黃河,回望河對岸的黃土高原,說了一句:“陜北是個好地方!”
是的,陜北是個好地方。它是落腳點,也是出發(fā)點。經(jīng)歷過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光輝歲月,順利東渡也是中國革命史上的一個新起點,伴隨著東渡的順利進行,蔣介石反動政權(quán)搖搖欲墜,而中國革命勝利的曙光,出現(xiàn)在東方的地平線上。
毛澤東上了岸,到達晉綏解放區(qū),回頭再看著黃河,深情地說:“黃河真是一大天險??!如果不是黃河,我們在延安就住不了那么長時間,日本軍隊打過來,我們可能又到什么地方打游擊去了。過去,黃河沒有很好地得到利用,今后,應(yīng)當利用黃河灌溉、發(fā)電、航運,讓黃河為人民造福?!憋@然,他的心已在越來越多地思考著新中國的未來了。
73年后的今天,我從您離開陜北的最后一地走過,從您東渡黃河的吳堡川口走過,從一段您率領(lǐng)我們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歷史上走過。我知道,在這川口的滔滔黃河之上,在黃土高原那些淡淡淺淺小花苞的下面,在吳堡寂寞的黃土之中,沉睡了太多太多關(guān)于您的風景。那些風景,是萬里黃河的浪花一朵,是歷史天空的星星一顆,我隨便一喊,就是滿天豪氣和遍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