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舞
在新疆可以看到地平線的絕大多數(shù)戈壁,夕陽被一塊塊亂石割成了不規(guī)則的弧形。有時候你覺得駱駝刺在流血,有時候覺得芨芨草受到了重創(chuàng)。
牧羊人在混沌的紅和黃中越來越模糊,他的輪廓仿佛蠕動著絨毛,一會兒被地拉下去,一會兒被天提上來。其實這時候天地攪在了一起,像蛋白和蛋黃彼此交融,羊群陷進去了,再響亮的口哨也將吹它們不出來。
小蟲子一樣的汽車,在一條斷成幾節(jié)的線上昏昏沉沉地奔跑。斷成幾節(jié)的線?也許不能再看成一條了?它扎進亂石,惶恐的燈光四處亂濺。
這時候你感覺到了地平線在上浮,每一塊石頭和沙礫在看不見的水中動蕩不安,釘子樣的胡楊先碰到了天空,然后是牧羊人閃爍的煙頭,然后是一聲碎了的老鷹的鳴叫。
如果此刻你不牢牢壓住躁動的座椅,汽車將嘗試飛上天空,那些傾斜而下的沾血的蛋殼將糊滿車窗。你轉(zhuǎn)過臉去,縮在旁邊的同伴長著粟特人燦爛的胡須,你的多余的鑰匙叮當(dāng)作響,像一萬顆撞身取暖的昆侖玉。
察布查爾的弓箭
錫伯族有大弓,箭袋上有飛騰的龍和馬。
信奉萬物有靈的老人一定見過它們。以云和露水為生的兩種祥物,出現(xiàn)在夜里,出現(xiàn)在野外,在伊犁河的上空。
錫伯族的箭是飛翔的胡楊,長著血紅的年輪,在經(jīng)過的每一條時間之河中啜飲,硬骨頭的夜晚常常被擦出火花。
以箭為馬的草原,察布查爾的每個人心中都有神獸在指路,擊鼓的漢子,把天地系在箭桿的腰上。
也有在火塘旁睡熟的弓,夢見了大雪,連綿到天山—
仿佛東北來的,白頭的大雁。
夜行列車
列車穿過染血的群山,在10月的云貴高原,每一座山都馱著一個受傷的夕陽。玉米地掛在車窗的上面,鴉群掛在玉米地上面,那些呼喊的老樹引領(lǐng)著炊煙,從鐵軌旁閃身而過。
夜在大把地拋灑著生銹的夢,暗色調(diào)的旅途,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蔫F錘越逼越近。
—那是列車掙扎中的呻吟嗎?那是離愁在叩問每一處陌生的土地、每一段破碎的記憶嗎?一串似是而非的燈光,在黑的背景上飄搖、顫栗、凋零……
一生要經(jīng)過多少狹窄的隧道、險絕的峭壁、咆哮的大河,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寂寞的小站、浮華的燈火、要經(jīng)歷多少等待和分別,才能走向沒有回程的遠(yuǎn)方?
是一張單程車票在牽引著列車,夜最終將抹去車外的一切,剪斷身后的鐵軌,把列車放飛成無線的風(fēng)箏……在離云只有三尺三的云貴高原,夜行列車帶著閃電的寒氣逼近星空,那每一個跳動著微弱火焰的窗口,都有一個溫暖的故鄉(xiāng)。
落 寞
如此遼闊的落寞屬于都市黃昏的人潮,屬于紅綠燈中停泊在道路中間的那個失憶的人。他想在那些骯臟的腳印丈量過的路標(biāo)中間,在落日未及的高樓背面,他想如云一樣坐下去,無依無靠,讓另一個身體在各種縫隙間流淌。
多么像空無一人的荒原,被花朵丟棄的果實,被落葉砍伐的老樹,讓雷聲戛然而止的每一棵草芥,顫抖中那無邊的死亡的安寧—一切不再被背影照亮,只有流星在靜止的藍(lán)色湖面上擴散。
而此刻被都市擁在懷中的老月亮,耳聾眼花的月亮,獨坐于車流燈海,讓那把只剩筋骨的鐵椅攙扶著他似是而非的愛情。他有時候像凝固的風(fēng),有時候像走失的省略號,有時候像一萬條鯽魚的棄兒。只有那些不是等待的等待是他的,只有那些不是吶喊的吶喊是他的,只有那些空曠中模糊的面孔是他的。
他有時候也不是他的。
布達(dá)拉宮
在正午的陽光下,布達(dá)拉宮像從天空潑下的牛奶,它讓城墻沒有陰影,蟻行的人們順流而上,接近拉薩最清澈的白云。
遠(yuǎn)方來的獨行者,可以把那靜穆的群山當(dāng)作小憩之地。青稞黃了,拉薩河邊黃金和白銀融合的一片片臺地,有寥落的人影在驅(qū)趕糧食回家。等一顆顆的黃金和白銀散失掉人世的水分,可以將他們化成雪一樣的粉,可以帶著這些青稞變形的身體,登上高高的山頭,遠(yuǎn)望布達(dá)拉宮。
捻一指頭糌粑,羊群平靜地穿過人群,捻兩指頭糌粑,羊群上了山腰,抓一把糌粑,大地空寂。遠(yuǎn)方的布達(dá)拉宮映著空空的青稞地。
干海兵,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詩歌、散文寫作,已出版詩文集《夜比夢更遠(yuǎn)》《遠(yuǎn)足:短歌或74個瞬間》《大海的裂紋》等多部,有作品獲獎并被選刊轉(zhuǎn)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星星》詩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