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的菲斯古城,有九千多條基本上分不出來區(qū)別的阿拉伯街巷。
在這座兩千多年的古城里,沒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是值得當(dāng)?shù)厝擞X得稀奇古怪的。
庭院里飼養(yǎng)山羊當(dāng)碎紙機的作家,有人傳說他是第一個實現(xiàn)了意識融合的無性別人。養(yǎng)著十二個黑人管家的英國老婦,在市區(qū)不遠(yuǎn)處的海里買了一座連電力都沒有的小島,每年只來一個月,沒人知道那個島上發(fā)生著什么,但海島會定期像細(xì)胞般寸寸分裂。這些街巷間的世俗生活里也隱藏著阿聯(lián)酋公主和好萊塢明星所購置的神秘豪宅,外面的灌木從不修剪,瘋長的植物和花草都是為了遮擋視線,即便這樣也關(guān)不住瘋狂派對的聲音從高墻里飄出來,時常會有身高接近兩米五的人類出現(xiàn)在這些豪宅周圍。然而這些怪事早就被當(dāng)?shù)厝肆?xí)以為常。覺得奇怪才是這里最怪的事情。
老城區(qū)被叫作麥地那,這些高高低低的街道間隱秘著一間間的大宅子甚至是宮殿,而更多的是千年來傳統(tǒng)手工業(yè)者們所居住的平民區(qū)。販賣編織地毯和手工吊燈的商人們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的那樣站在店門口吆喝。剛來摩洛哥的游客難以想象比利時王室成員會鉆進(jìn)這些狹窄的巷子里,只為找到一個織地毯的老人出天價購買一米半絲綢半羊毛編織的華美地毯。如果他們還想要第二米,就必須再等上幾個月甚至半年。這個地毯大師又瘸又瞎,且脾氣古怪,不愿意雇幫工。他不停地在織布機前面工作,里面吐出美麗到晚霞都會自慚形穢的發(fā)亮織物。錯綜復(fù)雜的街巷間遍布著無數(shù)咖啡館和水煙館,大多數(shù)只有男性客人。上了年紀(jì)的老嬉皮士們脖子上系著絲綢圍巾,穿白色褲子和藍(lán)色西裝坐在路邊看復(fù)古高達(dá)改裝雜志或者保羅·鮑威爾的書。水煙霧氣里,服色艷麗的女人們涌向猶太街購買金銀首飾和糕點。各種香料的味道和駱駝身上的味道混合在空氣里,一只小貓正從屠夫的案板上偷走肥膩膩的板油。屠夫看見以后把更多的碎肉和肥油扔給街道上等待的野貓們,這里的人們,哪怕是流浪貓都是絕對不吃分子肉的,食物必須來源于自然。運貨的驢子脖子上掛著各種顏色的掛飾,趁主人聊天的時候把頭伸進(jìn)水果攤偷吃仙人掌果。
菲斯的麥地那古城大約建于九世紀(jì)。現(xiàn)在也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當(dāng)時的模樣??v橫交錯的街巷,構(gòu)成一座迷宮般的中世紀(jì)古城,比好萊塢尋寶電影的置景更復(fù)雜,谷歌地圖在這里也毫無用武之地。阿拉伯的貨商們嗓門洪亮,隨時用銀質(zhì)茶杯給進(jìn)店的客人們奉上免費的薄荷茶。古城里的每個商人和工匠都盡其所能地代表著這座古城,即便他們身上穿的兜帽長袍大多來自中國義烏。不是古城變了,而是她把自己掩藏得更深了。
古城里的大多數(shù)居民過著一種他們叫作“日接日”的生活,簡單來說就是今天掙錢今天吃,和中世紀(jì)沒有區(qū)別。銀行基本上都是設(shè)來給外國游客換錢的。古城里有各種職業(yè),唯獨沒有保險公司業(yè)務(wù)員。人們并不焦慮今天的離去,也不會太期待明天。在菲斯,樂觀和快樂是戰(zhàn)勝艱難生活的唯一辦法。人們對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接受度大得驚人。他們相信上天可以聽到任何人的祈禱聲,但也相信上天聽不到男人們在咖啡館里的插科打諢。
本阿杜和兒子阿里住在古城里一間非常狹小的兩層帶天井院子里。這種摩洛哥古城的標(biāo)志性建筑叫Riad,它們中間都有一個露天井用來透進(jìn)陽光。天井或大或小,豪宅的天井可以有足球場那么大,小的則不到一平方米。天井中央一般會有一個大理石噴泉,當(dāng)?shù)厝私羞@個飲鳥池。飲鳥池噴出水柱時,總會招來美麗的小鳥飲水洗澡。講究的人家會在天井里種植很多美麗的植物,花朵環(huán)繞的噴泉在菲斯強烈的陽光下會制造出美麗的彩虹,而鳥兒們會在彩虹間來回穿梭。有錢的人家會在飲鳥池撒上玫瑰花瓣,在庭院里飼養(yǎng)藍(lán)孔雀。帶噴泉的庭院加上飛鳥,即是天堂的圖景。但在這個一半是沙漠的國家里,維護(hù)一個庭院和噴泉非常昂貴,大多數(shù)平民家里是沒有天堂般的圖景的。
本阿杜家的天井里早已破敗不堪,建筑的二樓變成了危房,將就可以住人的只有一層的一部分。如果下雨,廚房、客廳和阿里的臥室都會漏雨,只有本阿杜的房間比較干燥。好在摩洛哥的雨水并不多,即便下雨也是風(fēng)過即停的太陽雨。雨后強烈的陽光可以很快烤干所有東西。阿里只要把打濕的床褥被子扔到天井里缺了口的石頭噴泉上,到晚上就又可以用了。房子雖然破舊,卻提供著永久的庇護(hù)。摩洛哥國王曾經(jīng)制定過一條法律,古城里的房屋永遠(yuǎn)屬于當(dāng)?shù)氐墓そ澈图彝?,外國人可以租賃但不能購買。即便在二戰(zhàn)前的殖民時期,法國人的汽車也根本開不進(jìn)這些狹窄層疊的街巷。殖民者只能在麥地那古城外面修建住宅。古城外法式風(fēng)格的林蔭大道以及樓房住宅被當(dāng)?shù)厝私凶餍鲁恰?/p>
新城隨著時代不斷變化,而古城永遠(yuǎn)是摩洛哥人的古城。人們的生活因此受保護(hù)而千年未變。本阿杜這樣的家庭雖然貧困,卻在這個被叫作“摩洛哥的靈魂”的古城里永遠(yuǎn)擁有一席之地。
本阿杜父子當(dāng)作客廳的房間里只有一個五瓦的燈泡、一張臟兮兮的舊地毯和一圈本阿杜結(jié)婚那年古城里的木匠給打的沙發(fā)。本阿杜的妻子三年前和一個法國男人走了,每天早晚都是兒子給他做飯。兒子阿里十五歲,身高已經(jīng)不輸本阿杜多少,但他的臉更像媽媽,而不是本阿杜。
本阿杜沉默地把襯衣袖子扣好,阿里把熱氣騰騰的伯伯爾蒸雞蛋端到父親面前,面上還撒了些肉桂粉。本阿杜撕下一塊白面包,用手拿著浸入雞蛋的汁液里吸滿了蛋黃。本阿杜很少在吃早飯時說話,因為早飯以后他就要開始不停地說一天的話。本阿杜在新城的一家呼叫中心工作,是個接聽用戶投訴的接線員。阿里知道父親的工作壓力很大,也盡量不在早飯的時候打攪他。父親開始吃飯,他就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玩手機。
在摩洛哥,有無數(shù)本阿杜工作的這種呼叫中心,全國大概有十幾萬人從事這個外包的行業(yè)。曾為殖民地的摩洛哥人語言天賦極強,大多數(shù)人都掌握包括法語、西班牙語和阿拉伯語在內(nèi)的多種語言。稍微受過些教育的人,比如本阿杜,說四到六種語言也很常見。這個工作門檻并不高,且雇員需求量極大,本阿杜這樣的員工分分鐘就會被更年輕的人取代。所以他幾乎沒有任何增加薪水的可能,現(xiàn)在的工資和十年前一模一樣,而且沒有任何保險和退休金可言。今天能工作就領(lǐng)到今天的錢,生病了回來就未必再有你的位置。因此本阿杜必須對老板非常尊重,不能遲到,也不能抱怨。這樣萬一有個特殊情況在家躺上一天兩天,老板才會在充滿了電話鈴聲和汗臭味的辦公室里仍然給你保留一張狹小得伸不開胳膊的工位。
幾十萬個接線員每天每分鐘都在與遠(yuǎn)在非洲大陸以外的歐美人通著電話,這些通話涉及信用卡、拖欠電費、電器故障、服務(wù)投訴等等。人們打來的大多數(shù)電話都是憤怒的,接線員被催促甚至謾罵幾乎是常態(tài)。大多數(shù)干了這個工作一年以上的人都有非常厲害的煙癮。每天十幾個小時的怒罵和呵斥聲并不會被人類的內(nèi)臟自然消化。德國的中產(chǎn)階級投訴新買的空調(diào)制冷太慢的時候,不會想到接聽電話的本阿杜在北非大陸將近五十?dāng)z氏度的高溫下,幾十個人共用一個破電風(fēng)扇。美國的信用卡用戶和荷蘭的智能手機用戶也不知道處理投訴的本阿杜其實從來沒擁有過以上兩件東西中的任何一件。但這份充斥著負(fù)面情緒的工作幫助許多菲斯老城區(qū)出身、在時代的變遷中失去了立足之本的摩洛哥人養(yǎng)活了全家。美國人和歐洲人還經(jīng)常埋怨被這些月收入僅為他們二十分之一,但是會說多種語言的狡猾北非人搶走了本該屬于他們的工作。隨著各種APP和網(wǎng)絡(luò)購物在全球的使用和風(fēng)行,呼叫中心接線員的業(yè)務(wù)量和業(yè)務(wù)種類也在發(fā)生變化。即便是接電話這件“傻瓜都能干”的事也已經(jīng)讓本阿杜有些力不從心,他的老板每天都在嘗試招聘更多的年輕摩洛哥人,中年接線員越來越少了。也有很多人覺得這項職業(yè)早就可以被機器人或者電腦語音程序取代,但是民意調(diào)查卻顯示,還是有50%的用戶覺得能和真人投訴感覺更踏實舒服。也就是說,還是把怒氣發(fā)到一個人類垃圾桶身上讓人痛快!職員們都戲稱自己掙的就是“人耳垃圾桶”的錢。
呼叫中心有員工食堂,本阿杜幾乎從來沒去過。一是不想花錢,二是那里人太多了。人多的地方會讓本阿杜覺得緊張。他不太喜歡和人接觸。在呼叫中心工作那么多年,他從沒和任何一個同事說過一句話或者一起出去過。他的老板經(jīng)常說本阿杜不接電話的時候,他會以為自己雇了個啞巴。老板在所有員工面前這樣開本阿杜的玩笑,本阿杜也只是笑笑,點起他的煙。本阿杜真的不愛說話,但他總是禮貌地對沒見過面的人說:“好的,先生。是的,女士?!?/p>
相比乏味的新城,古城是美麗且富有生活氣息的。本阿杜工作的地方離古城距離很遠(yuǎn),下班后要坐一個小時滿是山羊味道的公車回家。龐大的公車開到國王宮殿附近的城墻邊上就不能再往前開了。本阿杜并不介意下車走路。這是一天中他覺得最放松和美妙的時刻,只有在這個時候本阿杜才覺得自己不只是一個接線員。
在黃昏的古城墻邊散步是件極度愜意的事情。菲斯黃昏的天空是金色的,有時天邊會略帶粉紅色的暈染。在干凈清冷的空氣里各種燕雀從古城墻里鉆出來,飛向天空。泥土夯實的菲斯古城墻非常厚,即便是最窄的地方,厚度都不下兩米。本阿杜會沿著城墻回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沿著長長的泥土城墻去上學(xué),走十幾米就把耳朵貼在泥土城墻上聆聽里面的聲音。聽城墻里的鳥叫在外國人眼里也許奇怪,但在菲斯,一切的古怪都會被包容,這里最尋常事情的就是秘密。菲斯人即便是修造宮殿也不會把大門敞開向路邊,他們會在幽深的小巷子里打開一扇門。如果那扇門不被推開,就永遠(yuǎn)看不見奇幻世界般的菲斯。精美厚重的老木門里鎖著的是幾個世紀(jì)貴族家族的興盛衰落、裝了義肢的美麗波斯女奴的哀愁、撒哈拉黑人樂師和他的細(xì)犬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和秘密都在這里,遠(yuǎn)遠(yuǎn)比《一千零一夜》更加精彩。
接線員本阿杜的祖上是服務(wù)于貴族的鳥語人。一個貴族會有很多個馴鳥師,比較常見的是訓(xùn)鷹師,但還有一種馴鳥人更神秘,人們叫他們“鳥語人”。民間傳說他們可以和棲息在古城墻里的所有燕雀野鴿溝通,并且聽懂它們的語言。貴族們?yōu)榱瞬蛔寗e人獲知信息的內(nèi)容,就命令鳥語人把送信息的鳥飼養(yǎng)在厚厚的城墻里。除了鳥語人知道他們的鳥兒住在哪里,別人都不知道。鳥語人是菲斯最古老和神秘的職業(yè)之一,他們祖祖輩輩和這些生活在城墻里的鳥兒們互動著。通信手段現(xiàn)代化以后,這個特殊的職業(yè)還存在過一小段時間,但隨著貴族們對鳥傳信失去興趣,鳥語人這項工作也就不再能得到他們的資助。鳥語人們神秘地存在過,也不知不覺地退出了歷史,只有大學(xué)里的歷史教授知道有這么一些人的存在,但是因為貴族不讓鳥語人著書立傳,更不讓他們光明正大地收徒,一般都是父傳子承,所以現(xiàn)在也毫無文獻(xiàn)資料來研究這一職業(yè)。
即便不再被任何人需要,本阿杜的家族依然盡力代代傳承著鳥語術(shù)。阿里小的時候,本阿杜就帶他到城墻邊上玩耍,看黃昏時從古老的城墻里飛出來的鳥兒。
“鳥兒出巢,黃昏即至?!北景⒍沤?jīng)常這樣告訴阿里。
鳥們不但可以通過感知地球磁場來確定方位,還具備準(zhǔn)確判斷四季和時間的本能。
本阿杜站在城墻下看了好一會兒金粉色晚霞里飛舞的鳥兒。如果不是因為還要回家吃兒子做的飯,他可以就這么在古城墻下站一輩子。
還沒跨進(jìn)大門,本阿杜就聞到了咸橄欖燉雞肉的香味。他剛脫掉上班才穿的外套,裝滿蔬菜和一小塊雞肉的塔津砂鍋和圓面包就已經(jīng)被阿里端到了天井里的飯桌上。本阿頓喜歡在天井里吃晚飯。
“你吃過了?”本阿杜一邊撕面包一邊問兒子。
“嗯?!?/p>
阿里點點頭。做飯的時候,他把一些邊角料的蔬菜和雞腳雞脖子作為自己的晚飯吃過了,最好的雞肉要留給一家之主,上班掙錢的本阿杜。這個家一直就是這樣,法蒂瑪還在的時候,母子兩人就是在廚房里吃飯的,只有本阿杜一個人在院子里吃。本阿杜默不作聲地吃著,阿里坐在廚房門外一張破爛不堪的舊沙發(fā)上玩手機。他津津有味地用一個粘著膠帶的二手手機查看社交媒體上各種各樣的有趣視頻,嘴角還有微笑。
本阿杜不喜歡兒子每天都把時間花在一小塊屏幕上。這代孩子總是低著頭生活的,本阿杜希望阿里可以抬頭看看菲斯絕美的天空。
“家里沒有鹽了嗎?”?他沉著臉。
阿里抬起頭,“雞肉不夠咸嗎?”
他走進(jìn)廚房拿了一罐子鹽放到本阿杜手邊,“覺得不夠咸就自己加!”
拿完鹽,阿里就坐回舊沙發(fā)繼續(xù)看手機,這次他臉上失去了剛才的笑容。視頻并沒有變得不好看,只是阿里的心情變了。他知道本阿杜在挑刺,其實他想說的根本不是鹽的事情。
“鹽是要放在鍋里的,后面加上去的不會和食物融為一體。”
“你為什么就不能直說?你不喜歡我一直看手機,關(guān)鹽什么屁事!”阿里和他媽媽一樣受不了本阿杜這種奇怪的溝通方式,“如果你可以好好說話,法蒂瑪也不會走了?!?/p>
本阿杜把手里的面包摔進(jìn)了塔津鍋里。
父子兩人的溝通一直很困難。阿里和媽媽之間交流更順暢,他常常站在廚房里看法蒂瑪蒸伯伯爾雞蛋,在誘人的食物香氣里聽她講著沙漠里太陽能發(fā)電站讓石油從黃金變成沒用的東西,伯伯爾女人們?nèi)绾卧诘谌问澜绱髴?zhàn)參戰(zhàn)來保護(hù)沙漠和陽光的故事。法蒂瑪?shù)墓适驴傋尠⒗飳Ψ扑挂酝獾氖澜缧鸟Y神往。本阿杜無論和妻子還是兒子都溝通不多。白天惱人的工作讓本阿杜渾身都是不可名狀的疲勞和糟糕。他已經(jīng)說夠話了,一句都不想再說了。人類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里和玻璃劃過鐵片沒什么兩樣。本阿杜寧愿沉浸在看不見的鳥兒們的鳴叫里。法蒂瑪做好的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本阿杜還沒回家。阿里在無數(shù)個夜晚哭著沿著古城墻去尋找父親。
“我覺得他愛那些破鳥比愛我們多?!?/p>
小時候的阿里經(jīng)常這樣氣鼓鼓地和媽媽抱怨。漂亮的法蒂瑪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再端給他一些法國糕點,有時是剛出爐的可頌,有時是清甜的瑪?shù)铝盏案狻7ǖ佻斣谛鲁亲钪姆▏厦姘縋aul工作。那是一座白色的殖民地建筑,有戶外的咖啡座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阿里有時候會在戶外的空桌子上寫作業(yè),等著法蒂瑪一起回家。面包房里總是放著迷人的法語老歌,穿著體面干凈的歐洲人和有錢人們喝著咖啡天南海北地聊天,阿里偷偷地學(xué)習(xí)著偶爾聽到的巴黎腔。法蒂瑪每天下班打包回家的免費面包也是阿里的幸福來源之一。Paul賣不掉的面包是不會留到第二天的,所有雇員都可以拿回家一部分,剩下的會施舍給路邊的乞丐和野貓。摩洛哥人認(rèn)為面粉和水做成的面包是有靈魂的,他們不會隨意丟棄面包。如果看到一塊面包躺在地上,摩洛哥人會撿起來并且親吻它。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本阿杜拒絕吃法蒂瑪帶回來的法國面包,也不讓阿里吃。幾乎每天阿里都會聽到父母大聲爭吵。法蒂瑪經(jīng)常會跑回娘家,但沒過幾天就又回來給阿里做飯。本阿杜一聲不吭,但離家的時間會更長。阿里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到本阿杜幾次,不知道父親到底睡在哪里。阿里時??拗邳S昏的時候走路到城墻邊上,看著父親把耳朵貼在城墻上聽鳥叫。阿里叫他,但父親似乎什么都聽不見。
后來本阿杜回家了,但對法蒂瑪和阿里不聞不問,只在每個星期的特定日子把工資交給等在城墻下的阿里。他每天照常沉默地吃飯上班,然后去城墻下聽鳥叫,夜里就把時間都花在小咖啡喝茶抽煙。法蒂瑪決定和法國男人離開摩洛哥的那天,本阿杜似乎是知道的,他下班以后一直沒回家,直到阿里去城墻邊找他。
“如果鳥兒們都從墻里飛出去覓食,就是黑夜開始的信號?!北景⒍庞謱Π⒗镎f。
“法蒂瑪走了!”?阿里哭著大喊。
生氣的本阿杜沒有再動那鍋雞肉塔津。他從家里出來,在街邊小店買了一包香煙,穿過古城里逐漸閉店的商鋪和高高低低的狹窄街巷,來到只有男人們的“小咖啡”。這個最普通的街邊咖啡店并沒有名字,只是古城街巷里的幾千個當(dāng)?shù)乜Х葟d里的一個。本阿杜和其他生活在附近的人叫它小咖啡。菲斯古城里每幾條街巷就會有類似這樣的一間小咖啡。這里通常燈光昏黃,擺著不成套的古舊桌椅,有個只有兩三個頻道的壁掛電視,一般是體育頻道或政治新聞。這種咖啡廳不販賣酒精,但咖啡卻毫不含糊,總是一流的。摩洛哥人總嘲笑法國人不懂喝咖啡,還說人類未來即便戒掉吃飯,也戒不掉咖啡。在這里咖啡因已經(jīng)是人們血液的一種組成部分了。他們不能睡太早,因為有講不完的故事。
這種滿是香煙和滾燙薄荷茶霧氣的狹小咖啡廳里的客人一般都是家住附近的???。偶爾也會闖進(jìn)來一兩個游客,所有人會立即停止說話,直勾勾地盯著他們。游客們坐下幾分鐘就會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菜單,服務(wù)生只說阿拉伯語,于是也就禮貌地拿起他們的相機悄悄退了出去。小咖啡立刻恢復(fù)喧鬧,笑聲和吸水煙的咕嚕聲再次混在一起。人們熱愛談?wù)摳鞣N奇妙的故事,只要在小咖啡坐上幾分鐘,就像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走了來回幾遭。手工工匠們穿著骯臟的衣服,用滿是老繭和皺紋的手端起裝滿薄荷茶或咖啡的玻璃杯。這些貧窮的人們談?wù)撟疃嗟氖巧罾锏陌素赃€有高深的哲學(xué)。古城里的人們也許是貧窮的,但絕不膚淺!每一個菲斯人都知道太多的故事。
本阿杜常來小咖啡坐著,也有幾個密友。年邁的馬賽克工匠哈佳米家里有電燈,但他從來不在天黑后工作。黃昏以后的時間加班,是對自然和生活的不敬,這個時間要留給思考。這個干瘦老頭貌不驚人,卻是摩洛哥首屈一指的馬賽克大師。他被無數(shù)外國電視臺采訪過,很多公司想請他去海外工作,但都被拒絕了。據(jù)說哈佳米還給摩洛哥國王的皇宮修造過噴泉。他曾經(jīng)賺過很多錢,但往往一夜之間就賭光了。因為給有錢人修造豪宅宮殿,他肚子里有說不完的趣聞秘事,比如哪個足球明星的演員女友夜里會全身發(fā)光,很多人說這一對兒根本就不是人類。
哈佳米拿煙的手不停抖動,但只要一拿起鑿子,敲出來的每塊瓷磚片都精美得像是打印出來的。他堪稱原始的全部工具就是一塊滿是棱角的石頭和一把鑿子。各種顏色的馬賽克在石頭的不同棱角上被敲鑿成不同的形狀。真正的大師是不用復(fù)雜的工具的,永遠(yuǎn)無法被偷走的工具是他的腦子和雙手。兩千年以來,菲斯古城里的很多工匠已經(jīng)把制造技藝發(fā)揮到了藝術(shù)家的級別,這讓他們暫時無法被任何機械取代。喜歡復(fù)古風(fēng)格的有錢人大有人在,也為這些古城工匠們提供了糊口的生機。所以菲斯人也就越來越為這個古董一樣的城市自豪,進(jìn)而成了幾乎獨立于外面世界的古董般的存在。
在小咖啡,哈佳米只要看到本阿杜就會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而本阿杜只要一看到他坐下就會一言不發(fā)地為他點上一支煙。這樣的友誼已經(jīng)幾十年了。早年嗜賭的哈佳米早就喪失了家里的財權(quán),他老婆不發(fā)給他一分錢。但這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小咖啡里的每一個人都會遞煙給馬賽克大師。他們都住在同一條街上,彼此非常熟悉。
哈佳米今天從本阿杜這里拿到的煙并不是他最喜歡的牌子,只能湊合抽抽,但他還是表示了感謝。
“幸好你來了,不然我只能抽染皮子那家伙的煙。他的煙和他的人一樣,都是臭氣熏天的。”
本阿杜笑了笑。
“‘還沒死怎么還沒來?他總是有最稀罕的煙,甚至是雪茄。”哈佳米感嘆。
他們說的“還沒死”是古董商米歇爾。古董商是這條街上的有錢人,有一個漂亮的宅邸和一個好人家出身的老婆,一雙在美國念大學(xué)的兒女。據(jù)說他家曾是大貴族。摩洛哥解除法國殖民以后,他的爺爺不愿意進(jìn)入政府工作,除了保留家族的姓氏外就沒有了別的收入。他的父親只能靠變賣自家的古董珠寶維持生活,賣了一輩子一直到去世也沒賣完。他繼承父親的遺志繼續(xù)敗家,變賣家產(chǎn)來賺生活,直到?jīng)]有足夠的古董可賣。他開始留意成色不錯的贗品。只要價格合適,他就會用賣真古董的錢把贗品賣回來和真品混在一起,高價賣給歐洲或者美國的游客。
人們說摩洛哥有兩張臉。一張是給來這個北非世界獵奇的游客準(zhǔn)備的,滿是坑蒙拐騙,另外一張臉只有很少數(shù)的人有幸看到,那才是真正神秘妖嬈的東方。他們有好東西,但都像摳門狡猾的“還沒死”那樣,把祖?zhèn)鞯膶氊愑脤訉咏z綢包裹著藏在絕美庭院的大木箱里。不給你看是因為你不配。
“那些歐美中產(chǎn)階級家里,擺上一兩件我精心為他們挑選的贗品,就足夠和來做客的其他中產(chǎn)階級炫耀他們的東方品味了。適中的價格,沒有絲毫歷史價值!但是能帶來兩分鐘左右的真正的幸福。”
頂著滿是脂肪的大肚子的古董商總是這樣說。他的健康狀況不太好。他被醫(yī)生查出來了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壓,甚至還有一兩種不會立刻死的癌癥。但他秉持著最古城的精神,絕對不做機械替代器官和移植。他告訴小咖啡的人們自己隨時會死去,并且決定順其自然。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一半了,然而卻總是“還沒死”。
小咖啡里是沒有悲傷的,這是人們逃避悲傷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拿來開玩笑。即便是生死,都只是生活這個大玩笑的一部分。每次“還沒死”的大肚子一出現(xiàn)在小咖啡門口,人們就會舉起咖啡杯歡呼。胖得像座山一樣的古董商會哈哈大笑著加入人們的閑聊。他無數(shù)次地宣布,他去世那天,小咖啡要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每個人的香煙和薄荷茶都由死去的他買單。
“嘿,我免費的煙和茶呢?”
“哦,對不起了,今天你還是要自己付錢?!?/p>
“你那么吝嗇卑鄙,天堂一定不要你?!?/p>
哈佳米每次接過上好的香煙都會“祝?!惫哦處拙洹?/p>
“哈哈,可不是。我死比駱駝穿針眼還難!”
和小咖啡里的所有人寒暄完,“還沒死”才在本阿杜和哈佳米身邊坐下。
“又和你兒子吵架了?我勸你放棄讓阿里學(xué)鳥語的想法。兒子們連父親的話都不聽,還指望他們像你一樣聽城墻里的鳥說話嗎?”
古董商一邊說一邊咂了一口熱熱的咖啡,繼續(xù)說道:“夫妻、父子都是角色扮演。都是一樣的人,在小咖啡里就是泥瓦匠、鐵匠、鐘表匠,但是看見妻子就是丈夫,看見兒子就是父親。你在演阿里的父親,他在演你的兒子。都是悲傷的演員而已。比如我,在家的時候就扮演一個病人。我老婆以為我已經(jīng)戒煙了,哈哈哈,只有在小咖啡我是又抽煙又沒死的‘還沒死!”
三個人碰了一下茶杯,算是致敬小咖啡這塊男人們的樂土。
“法蒂瑪走了以后再也沒有音信嗎?她沒有說把兒子也接到木衛(wèi)二殖民地去?”阿佳米問。
本阿杜搖搖頭。
“那女人也夠狠的,和法國老男人跑就跑了,還帶走了你所有的錢。你真的是好人,換作別人可能會報警?!惫哦萄a充,“本阿杜,你也應(yīng)該讓阿里知道這些,不然他心里是會埋怨你的。”
“怎么和他說呢?在阿里這個年紀(jì)的孩子眼里,世界太簡單了。他沒工作過,不知道生活有多艱難。如果和阿里說了,他會埋怨他媽媽。其實我從來沒怪過法蒂瑪,木衛(wèi)二的生活應(yīng)該也不容易?!?/p>
阿佳米喝了一口薄荷茶,“也許阿里的世界,只是在你眼里簡單。”
古董商不太善于應(yīng)付煽情的場面,突然開始抱怨,“小咖啡什么都有,就是缺幾個漂亮的肚皮舞娘?!?/p>
“沒有舞娘,你還不是天天來?”服務(wù)生又遞給古董商一杯黑咖啡。
“所以你們就可以沒有嗎?”古董商指指手里的咖啡杯,“連糖塊都沒有了?”
“你老婆在臉書上說你有糖尿病,讓大家祈禱天神保佑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有糖尿病?!狈?wù)生懶懶地說。
“這可怕的社交媒體,我的糖尿病都被掛在網(wǎng)絡(luò)上了!全世界都知道了?”
“不是全世界,木衛(wèi)二殖民地,火星殖民地,全宇宙都知道了?!?/p>
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
“網(wǎng)絡(luò)是多么神奇詭異的東西?我的父母如果看到人們用一塊屏幕就能看見海那邊的人跳舞,在空氣中就能和中國人打視頻電話,一定會被嚇?biāo)馈!惫衙渍f。
“人們還能去天上開荒種菜,他們肯定說那是巫術(shù)?!惫哦萄a充。
“可是科學(xué)也并不是萬能的!自然仍然更偉大,即便去木星和火星殖民,不是還是要依靠氧氣和水嗎?現(xiàn)在的人,連地球都不完全了解,就大談外星生活!比如體量非常大的數(shù)據(jù)傳輸,其實鴿子要比無線網(wǎng)絡(luò)還快。不久以前,戶外攝影師還在用信鴿作為傳輸數(shù)字照片的工具。信鴿可以用一小時跨越約三十英里距離傳輸數(shù)十GB的數(shù)據(jù),速度比幾年前一般的ADSL快很多。并且鴿子只需要一把花生或者玉米,比建設(shè)無數(shù)的基站要便宜得多。你們不知道我每天要接多少個電話報修他們的網(wǎng)絡(luò)?!?一說到鳥類,本阿杜的話就多起來。
“嘿嘿,很難想象你是個連智能手機都沒有的人。你那個諾基亞應(yīng)該扔了?!惫哦檀虿?。
“我不需要那東西。智能手機能干嗎呢?是啊,可以看到千里之外??墒巧磉叺臇|西都看不到。”本阿杜說著激動起來,“在無聲夜空中有難以計數(shù)的飛鳥,白天黑夜地飛行。但是因為人類眼睛的能力有限,我們看不見它們。如果我們像蝙蝠或者貓科動物一樣有夜視能力,我們就能看見數(shù)百萬的鳥兒在頭頂上空飛過。蜂鳥會沿著墨西哥邊境飛往阿拉斯加,鸛從歐洲飛越阿特拉斯山脈直達(dá)約旦河,姬鹟則橫穿中美洲直指其西北棲息地。這么壯美又神秘的圖景正在我們頭頂發(fā)生,而我們卻對這樣一件讓人驚嘆不已的事情渾然不覺?!?/p>
“我覺得他把想和阿里說的話,一股腦都說給我們了。”古董商壓低聲音靠近阿佳米。馬賽克大師吸著煙點點頭。
本阿杜從小咖啡回家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剛要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阿里就走到他身邊,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個貼滿了膠條的二手智能手機。他似乎有什么話要和本阿杜說,但欲言又止。
手機是法蒂瑪離家以前買給阿里的生日禮物,雖然只是在古城里買的二手貨,型號很老了,但是上網(wǎng)完全沒有問題。本阿杜只有那個老舊的諾基亞,只要能打電話就可以,連發(fā)短信的功能對他來說都是多余的。哈佳米和“還沒死”從來沒有給本阿杜打過電話,因為他們每天都可以在小咖啡見到。
“你不喜歡我玩手機,那你為什么每天都去聽鳥說話?”
本阿杜沒聽懂兒子在說什么。
“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人,連這個都不懂嗎?聽鳥說話、去小咖啡都是逃避煩惱。我的手機就是你的鳥叫!”
阿里說完就走回自己的臥室,把房門關(guān)上了,留下父親一個人站在夜風(fēng)習(xí)習(xí)的院子里。本阿杜想起來自己在小咖啡對哈佳米和米歇爾說的話。他也許把阿里的世界想得太簡單了。作為孩子的阿里,也有他的辛苦需要逃避。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樣,和任何一天都一樣,早起的本阿杜吃著兒子做的伯伯爾蒸雞蛋。本阿杜想把昨天古董商在小咖啡的笑話告訴阿里,畢竟他有一個可以看臉書的智能手機,也許可以給自己看看“還沒死”老婆的帖子。但阿里今天并沒有坐在一邊看手機,他已經(jīng)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玩手機。于是這番可能發(fā)生的溫馨場景就只在本阿杜腦子里過了一遍。父子間仍然沒什么交流。
本阿杜去上班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思索著手機的事情,是不是應(yīng)該給阿里換一個手機了?那個老舊的手機的外殼都裂了,之前屏幕也摔碎過,阿里拿到市集上去修了好幾次。在呼叫中心吃飯的時候,本阿杜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員工食堂,他開始和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年輕員工打聽起了智能手機。
“中國的華為非常好。他們在丹吉爾附近建立了工廠,價格非常合適。”剛開始是年輕人在和本阿杜介紹,接著他的女朋友也嘰嘰喳喳地湊過來一起說。
“那哪里有店呢?怎么買可以比較便宜?”本阿杜誠懇地問。
“新品推出都有折扣,不過一般都在網(wǎng)店賣?!蹦贻p人說話的時候掃了一眼本阿杜手里這個無法上網(wǎng)的老舊諾基亞。
“你有信用卡嗎?知道怎么在網(wǎng)上付費?”他女朋友還在說。
本阿杜得先有智能手機才能網(wǎng)購智能手機。在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把智能手機當(dāng)作空氣一樣重要的社會里,摩洛哥只有0.03%的人不愿意讓手機擁有除了通話以外的功能,而本阿杜和哈佳米則是那0.03%,這頑固的0.03%都生活在菲斯古城里。
從車站沿著城墻回家。本阿杜每走十幾米就會把耳朵貼在城墻上聽里面鳥兒的聲音。其實控制鳥兒和傳輸密碼信息的技藝早就失傳了,到本阿杜這代也只是保留了一個聽鳥叫的習(xí)慣而已。但這習(xí)慣對本阿杜尤其重要,每當(dāng)聽到各種不同的鳥叫,白天那些憤怒埋怨的人聲就被覆蓋了。如果說每天無休止的投訴電話是對本阿杜精神和情緒的摧殘,那這些鳥叫聲可以說是上天給本阿杜的救贖。
阿里還小的時候,本阿杜周末會帶他一起來城墻邊散步聽鳥叫。
“你知道它們在城墻里是什么樣子嗎?”小阿里問。
“就是這個樣子?!北景⒍胖附o他一只停在遠(yuǎn)處休息的鳥兒。
“不對,我問的是在城墻里,我們看不見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樣子?!?/p>
大人們從來沒有仔細(xì)地去探究和聆聽過孩子們的世界。本阿杜的確從來都不知道這些鳥兒在厚厚城墻里是什么樣子,只有它們飛出城墻才看得到。黃昏下一大群鳥兒飛出城墻,但墻里的鳥叫聲卻并沒有停止。這些鳴叫的鳥兒難道不是飛出去覓食的鳥兒嗎?鳥兒們把聲音留在了城墻里,形體飛出去了?
阿里剛出生的時候,法蒂瑪用一個老舊的錄音機錄了一段本阿杜講話的聲音。她要本阿杜對著錄音機講述自己多么愛阿里,阿里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嬰兒。在本阿杜去上班的時候,法蒂瑪就給小阿里播放這段音頻,每次小阿里都會咯咯地笑起來。他把聲音留給了看不見自己的母子,自己走了。
不但小阿里喜歡本阿杜的聲音,法蒂瑪當(dāng)年就是愛上了這個男人富有磁性且冷靜悅耳的聲音。本阿杜只和法蒂瑪通了兩次電話,法蒂瑪就抱著一只公雞從沙漠里的伯伯爾人營地一路趕到菲斯古城來和本阿杜結(jié)婚了。這曾經(jīng)是小咖啡人人樂道的一段佳話。
本阿杜不但不知道城墻里的鳥兒都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上班的時候阿里都在干什么。阿里上的公立中學(xué)是免費的,他們不是能夠負(fù)擔(dān)得起私立中學(xué)的有錢人家。教學(xué)相對松散的公立中學(xué),基本沒有哪個男孩子是真的會待到下午六點才放學(xué)的。從下午兩三點開始,古城里滿街都是偷偷溜出來抽煙談戀愛的中學(xué)生了。“還沒死”身體還好的時候,經(jīng)常提前關(guān)上古董店的門,跑遍附近街區(qū)的酒吧煙攤游戲廳去抓捕自己家的男孩子們。阿里雖然也會逃掉下午的課,倒從來沒有把時間花在古城的街巷里買煙抽。
今天本阿杜到家,阿里還沒回家,廚房里也沒有飄出飯菜的香味。這種情況雖不常見,但是也并非沒有發(fā)生過。本阿杜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剛要給阿里打電話,小院子的門響了,阿里從外面進(jìn)來,胳膊里夾著一疊“公共面包房”剛出爐的圓面包。
摩洛哥人吃的面包分為兩種,一種是法蒂瑪以前工作的Paul烤制的那種很地道的法式面包,消費它們的大多是住在菲斯的歐洲人和一些趕時髦的新城中產(chǎn)階級。古城里的家庭一般都是吃這種簡單的摩洛哥圓面包。在古城里每隔幾條街就有一個烘培坊,這些烘培坊都很簡單,只有一個石頭砌的大烤爐和一個拿著長棍子的面包師。早上附近的居民會把自家和好的面團送到這里。每家每戶的面包都有自己的標(biāo)記,面包師從來不會弄錯,烤好了就放在一塊圓圓的大石頭上等著各家來自取,不需要付任何費用。面包師的工資和面包房的花銷都是住在附近的貴族或者街區(qū)有錢人常年承擔(dān)的,歐洲人戲稱這是摩洛哥的“公共面包房”。
“你去哪兒了?”
“拿面包?!卑⒗锇延靡粡埣埌拿姘胚M(jìn)廚房,開始做飯。
“我問的是拿面包以前。”
阿里忽然停下手里在切蔬菜的刀。
“父親?!?/p>
本阿杜很少聽到阿里叫自己“父親”,尤其是在法蒂瑪離開以后。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不知道什么開始變得生硬而奇怪,所以阿里叫的是“父親”而不是“爸爸”。
本阿杜感覺出來這個稱謂里的距離感,默不作聲。而這時的沉默并不是溫柔輕松的,只讓阿里覺得本阿杜在擺父親的架子。
“我在給一個木匠當(dāng)學(xué)徒。不想再上學(xué)了?!?/p>
“不行!”
“那是個很好的師傅,而且他過一陣子可以帶我一起去法國工作?!?/p>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理由都沒有,就是一句不行!這根本就不是交流。有什么不行的?你也供不起我上大學(xué)。我現(xiàn)在知道媽媽為什么討厭你了!”
阿里的攤牌繼續(xù)刺痛著本阿杜作為一個“父親”的自尊。他給了阿里一個耳光。阿里的拳頭也揮到了本阿杜的頭上,但是停住了。
“滾!”
本阿杜說。阿里奪門而出。
本阿杜獨自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一口飯都沒吃,抽了幾根煙就拿起外套去了小咖啡。
“別擔(dān)心。我大概知道阿里在哪里,古城里就那么幾個能去法國的木匠。明天我一定可以找到他?!惫衙渍J(rèn)識古城里所有的工匠。
“不用找他。我從來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p>
“那你知道那些墻里的鳥兒在說什么嗎?不是還照樣喜歡她們的聲音嗎?”米歇爾笑著說,“你喜歡鳥是因為她們的聲音讓你高興,而你兒子說的話讓你不開心,你就討厭他。這是你的問題。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條件的愛,但兒子的愛可不是交換,他不是生下來讓你開心的?!?/p>
“對啊,如果你喜歡聽你兒子說的話,它們就會像鳥兒的聲音一樣動聽。為什么我們會覺得聽不懂的東西反而悅耳呢?也許那些鳥兒根本就是在罵你?!卑⒓衙走M(jìn)一步解釋道。
本阿杜苦笑了一下,“你們的意思是,我錯了?”
“不,不,不,你沒錯。你只不過是一個父親而已?!惫哦陶f,“但是阿里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父親,是本阿杜。”
這句話說得沒錯,本阿杜無言以對。他已經(jīng)早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養(yǎng)家糊口疲于奔命的父親。
本阿杜回家的時候,阿里屋里的燈沒有亮,他果然沒有回來。第二天哈佳米告訴本阿杜,阿里當(dāng)學(xué)徒的木匠家就在離他不到兩分鐘的一個街區(qū)。哈佳米還帶著吃的去看望過阿里。以前阿里也離家出走過,幾天就自己回來了,所以本阿杜也沒有想去找他。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里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有回家。
男人們還是在晚飯后聚到小咖啡。古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熱鬧,很多人聚在亮燈的店鋪下聊天。一陣雨前的夜風(fēng)把行人身上穿的袍子吹得鼓了起來。小咖啡暖暖的黃色燈光下,??秃鸵酝粯佑淇斓嘏收?,講著聽來的笑話和八卦。只有哈佳米有些忐忑不安。他在等本阿杜,等他的香煙,同時他也帶來了關(guān)于阿里的消息。?“還沒死”再次充滿儀式感地伴著歡呼聲緩慢進(jìn)入小咖啡。他搖擺著肥胖的身軀,慢悠悠地走向哈佳米,給這老頭點上支煙。
“你怎么了,哈佳米?又把工錢賭光被你老婆罵了?”
“我在等本阿杜。木匠和我說阿里已經(jīng)辦了護(hù)照,要做助手去法國了?!?/p>
“什么?阿里那孩子?他不會是想去找他媽媽吧?”
“誰知道呢?也怪不得那孩子,也許法蒂瑪?shù)姆▏腥说拇_能給他更好的條件和愛?!?/p>
“他不能這么扔下本阿杜??!太慘了,本阿杜只剩他的鳥了?!?/p>
“還沒死”一屁股坐在這一張老舊的木椅子上,椅子承受不住他的壓力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外面的風(fēng)越刮越大了,估計很快就會下雨,但小咖啡里的人卻一個都沒急著回家。菲斯的雨下不了多大,而且很快就停。臨近撒哈拉的城市,空氣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溫暖而干燥。像這種初夏的夜晚,濕透了也不會感冒??諝獬壐蓛?,雨水比很多國家的自來水還清澈。在菲斯古城,沒有賣雨傘的店鋪。
小咖啡的木門一下子被什么撞開了,服務(wù)員以為是風(fēng),但撞進(jìn)來的人是本阿杜。他跑得太急了,雙手還捧著什么東西。
“醫(yī)生,醫(yī)生!”
本阿杜把一坨軟軟的東西放到一張木桌上,人們都圍過來看。那個軟軟的小東西是只小鳥,耷拉著腦袋。
“是、是一只鳥啊。本阿杜你沒受傷吧?”服務(wù)生說。
“附近有個牙醫(yī),可能還沒睡??烊フ已泪t(yī)?!?/p>
“本阿杜,我知道你愛鳥,可牙醫(yī)出診也不便宜呢。而且……而且這鳥已經(jīng)歸天了?!狈?wù)員不太愿意為一只死鳥跑去找牙醫(yī)。
“你們、你們仔細(xì)看?!北景⒍殴烙嬍桥芰艘宦?,上氣仍然不接下氣。
小鳥羽毛非常凌亂,即便沒有斷氣也是奄奄一息。這是一只類似鴿子的小鳥,體型要比常見的鴿子小很多,羽毛也更漂亮一些。它身上的大多數(shù)羽毛是深藍(lán)色的,又有些淺灰色,翅膀尖頭有些發(fā)亮感,類似蝴蝶的粉翅。
“尾巴!看尾巴那里,在發(fā)光?!?/p>
“還沒死”果然是鑒別珠寶古董的商人,眼睛很尖。隨著這一聲,人們越湊越近,幾乎要把桌子擠翻了。其實那不是光,而是忽明忽暗的一點點閃光,非常小也非常微弱,不比羊毛衣上的靜電或者太陽底下的玻璃亮多少。
“別擠!去叫牙醫(yī)來,讓他帶上最精細(xì)的鑷子和工具。”本阿杜說。
高大的古董商伸開雙臂把身后擠過來的人攔住。本阿杜總算喘上來一口氣,喝了一口薄荷茶,“我就覺得今天不尋常。這事情太奇怪了?!北景⒍砰_始講起今天的奇遇。
“你們知道我那倒霉的工作,每天都是抱怨抱怨和責(zé)難。但今天有一個打電話來投訴信用卡被盜刷的女士,她說我說話的聲音像鳥兒一樣……”
“哦,可憐的本阿杜,你一定是太想法蒂瑪和阿里,想瘋了。她說的應(yīng)該是反話。”古董商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哈佳米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xù)聽本阿杜講下去。
“我總是覺得今天會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今天我想弄清楚墻里的鳥兒到底是什么樣子。我把手伸進(jìn)了一個鳥飛出來的墻洞口,然后我摸到了……我什么都沒有摸到。墻洞里什么都沒有?!北景⒍庞靡恢皇肿隽艘粋€捧著什么的形狀,“可是當(dāng)我把手拿出墻洞的時候,它就在我手上了!這只小鳥。它是多么漂亮,但又是多么普通。接著城墻邊上的天空突然打閃。我覺得我的眼睛大概是花了,有時候我可以看見這只小鳥,但又有時候它就那么在我手里消失了,甚至有時候它不是一個整體的,忽隱忽現(xiàn)?!?/p>
“我的天啊,本阿杜。別找牙醫(yī),去找精神科醫(yī)生吧。”“還沒死”拍拍額頭。
“看它的尾巴,那里不是剛才的樣子了?!庇腥送蝗唤衅饋?。是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小鳥的尾巴部分,也就是發(fā)著亮光的地方,在短時間內(nèi)改變著形狀。
“這只小鳥的一部分一直在變。它的頭剛才也不是這個顏色。最弄不明白的是,它似乎死了,可是我的確聽到了它在唱歌。我剛把它拿在我手上的時候,它沒有唱歌。唱歌是打閃以后開始的,然后在路上突然停了?!?/p>
牙醫(yī)的到來,打斷了本阿杜的話。
“這鳥死了。它也沒有牙啊,你們叫我個牙醫(yī)來干嗎?叫鐘表匠更好吧。他會修古董掛鐘里的彈簧鳥。布谷,布谷。”牙醫(yī)有些不高興,“誰付出診費?夜間出診加倍?!?/p>
“我爸爸三歲就在你爺爺那里補蟲牙。我不知道捐給了你家多少治齲齒的錢。你給我兒子做的烤瓷牙質(zhì)量不夠好?!?/p>
“好了好了,別說了。你們要我干嗎?”
“把它肚子拉開,解剖了。”古董商說,“我的好朋友本阿杜因為它快瘋了。讓我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要仔細(xì),它有個膽結(jié)石你都要給我挑出來。”
牙醫(yī)嘆了一口氣,不耐煩地干起來。人們從桌子旁邊散開,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xù)談?wù)撝▲B的事情。門外傳來大雨瓢潑的聲音。人們開始爭論起這只鳥的尾巴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它改變了沒有。很多人堅持自己看到鳥的顏色和尾巴不停地變換。有人說那只不過是本阿杜在不同光線下看花了眼,或者是被閃電閃糊涂了腦子。
哈佳米和本阿杜以及古董商找了張桌子坐下。
“你沒有回家嗎?本阿杜?!惫衙讍枴?/p>
“沒有。”
“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阿里也許回家了?!?/p>
“阿里?”
哈佳米和古董商陷入了沉默,阿里回家是去收拾東西的。
“他明早就要去法國了?!惫衙渍f。
本阿杜剛拉開小咖啡的門就被大風(fēng)推了回來,外面的風(fēng)雨太大,門又被關(guān)上了。
“等雨停了再回去吧。”古董商勸道,“下不了多久的?!?/p>
然而他錯了,菲斯這一夜的風(fēng)雨比任何時候都大,持續(xù)時間很長,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丹吉爾沿海地區(qū)還發(fā)生了海嘯。
小咖啡里的人們繼續(xù)喝著熱茶抽著煙,外面的風(fēng)雨從來就和這里沒有關(guān)系。人們很長時間饒有興趣地談?wù)撈鹦▲B的事情,然后輻射到了所有鳥兒。碰巧今晚有個大學(xué)生也在小咖啡里。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其實鳥兒遠(yuǎn)遠(yuǎn)比人們想的神秘??茖W(xué)家一直以來都在試圖破解這些恐龍近親的秘密。鳥兒們是通過什么樣的辦法進(jìn)行全球的定位和遷徙?鳥類關(guān)于山川地理的認(rèn)知堪比我們衛(wèi)星繪制的地圖。它們感知地球磁場、確定飛行方位的能力甚至成了飛機的內(nèi)在機理。如果從比生物學(xué)更大的視角去理解鳥類,這些飛行行為的機理是什么?它們只是這樣毫無目的地在天空飛來飛去嗎?”
“是啊,鳥兒是不需要去廁所的,它們隨時可以在你頭上拉屎。這讓它們多了很多時間。人去一個地方,有些有理由,有些沒有。比如去上班是為了吃飯,那來小咖啡呢?”有人開始引申大學(xué)生說的東西。
“是為了扯淡,小咖啡完全是精神需要?!惫哦陶f。
大家大笑起來。
大學(xué)生咳嗽了幾聲,他顯然還沒說完,“并且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有數(shù)百萬的鳥類是脫離鳥群行動的,它們在決定今晚飛或不飛或是往那兒飛時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有人說鳥類的行為有一種‘原力的假說。如果人類可以了解這種原力,也許就可以揭示更多的秘密,比如氣候間的關(guān)系。也許這個世間萬物就像精密的計算機一樣環(huán)環(huán)相連。”
“你是說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計算機里,也許這些漫天飛舞的鳥兒,就是巨大計算機里儲存的數(shù)據(jù)。它們不斷地通過飛行和鳴叫來傳輸?”另一個年輕人接話道。
“我已經(jīng)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了?!蹦赀~的哈佳米有些跟不上。但他發(fā)現(xiàn)本阿杜聽得聚精會神。
“你真的太迷戀那些鳥兒了?!彼麑Ρ景⒍耪f。
“如果阿里在這兒,也許他會對這幾個大學(xué)生說的話感興趣。我真希望阿里有一天也可以像他們這樣高談闊論?!?/p>
“上天啊!我們的醫(yī)生,你解剖一只小小的鳥兒比殺牛還慢?!?/p>
牙醫(yī)呆呆地站在木頭桌子旁。他轉(zhuǎn)過身來,一根戴著手套的手指伸向古董商,就像戴隱形眼鏡的人把隱形眼鏡放在手上一樣。
古董商湊近看了半天,“什么也沒有?!?/p>
“不,有東西,一個很小的藍(lán)色發(fā)光的東西?!毖泪t(yī)說。
“我還是什么都沒看見?!?/p>
哈佳米和本阿杜、服務(wù)員、大學(xué)生都過來盯著牙醫(yī)的手指看了半天,的確什么都沒有。
接近黎明的時候,本阿杜匆忙趕回家。他希望阿里還在家,不過這個希望渺茫到如牙醫(yī)手里所謂的藍(lán)色晶片那樣幾乎看不見。
一夜的狂風(fēng)暴雨,路邊的大梧桐樹倒了不少,空氣異常清冷。人們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店鋪頂棚。孩子們在瘋搶西瓜攤滾出來的西瓜。
“媽媽,媽媽,給我摘無花果吃吧?”一個穿著紅色雨鞋的小女孩央求媽媽。
“樹太高了?!边@位媽媽無奈地拒絕女兒,小姑娘哭了起來。
“夫人,需要我?guī)兔??”本阿杜問?/p>
阿里在到處漏雨的破屋子里等了本阿杜很長時間。雨停了,他也必須去機場了。離開前,他用那個舊智能手機對著自己錄了一段道別的視頻,放在了本阿杜的床上。阿里不準(zhǔn)備把這個手機帶到法國去,他會用打工的錢買新手機。他在視頻里教父親使用智能手機和聊天軟件,這樣他們就可以像其他父子一樣經(jīng)常打視頻電話了。
阿里唯一的擔(dān)心就是本阿杜生自己的氣,把手機扔了,看不到那個視頻。在那個視頻里他告訴父親自己想去法國的真正理由。他想掙錢,如果他可以掙足夠多的錢,本阿杜就不用再做這份糟糕的工作了。阿里覺得是這份該死的工作帶走了本阿杜全部的愛和熱情。至于本阿杜的愛和熱情,法蒂瑪“給過”阿里。那個非常老舊的錄音機里還收錄著唯一一盤磁帶,里面是本阿杜的聲音。只要古董店里買上兩節(jié)叫電池的東西,阿里就可以聽見本阿杜說“兒子,我愛你”。?這個錄音機和阿里一起去了法國。
阿里乘坐的飛機還在天空的時候,古董商給他的手機號打了無數(shù)通電話。那天的早上,本阿杜從一棵高高的無花果樹上失足摔了下來,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阿里的視頻了。
有人傳說古董商和牙醫(yī)其實在鳥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晶體,并且把那只死鳥賣了高價。有人說這純屬胡扯,那晚的所有事情只是本阿杜精神崩潰,人們配合他在雷雨天氣的胡思亂想罷了。菲斯的怪事還少嗎?
本阿杜的葬禮只有很少的人參加。哈佳米在他的相片前面放了阿里給他的視頻。一共只有三分鐘,兩分多鐘阿里都在解釋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如果下載應(yīng)用軟件。最后的幾秒里,他叫了句“爸爸”。對著視頻外的人伸開了雙手。
“太可惜了,這么好的兒子,但是本阿杜只覺得鳥叫聲美?!?/p>
葬禮過后,古董商和所有人一起去了小咖啡,今天一切都免費。
“你錯了。本阿杜跟我說過,他能做倒霉的接線員是因為他已經(jīng)聽見過全世界最美的聲音。阿里生下來的第一聲啼哭?!?/p>
哈佳米點起一支香煙,但是沒有抽。香煙的煙霧慢慢融入空氣里消失了。
此文獻(xiàn)給在菲斯封城期間去世的好友Michel?Biahn先生。他是文中“還沒死”的原型。
【責(zé)任編輯:謝 櫟】
作者簡介:
七馬,作家,著有奇幻小說《異人行》。旅居摩洛哥五年,熟悉北非風(fēng)土人情,計劃書寫有人情味的、市井的“胡同科幻”系列小說。